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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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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恭上了马,自他怀里接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后。
“抱得住么?”
“嗯。”舜华环住他的身腰,整张脸埋进他背后。
他怕她右手带伤,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后托住她的右腰,随即马鞭一挥,快马疾出。迎亲的队伍绕街而行,一路有看热闹的百姓。一入街上,马速不能过快,尉迟恭大喝道:“让开!”
尉迟商行的人见是尉迟当家,纷纷拉开百姓让出一条道来,这才让尉迟恭一路无阻。
眼见就要追上迎亲队伍,但观望的人群壅塞阻碍马匹再前进,他及时拉住马头,避免踩伤人。舜华探出头来,远处马上一身红袍喜气的俊俏新郎。
她放声大叫:“白起!”
白起回头看见是她,抹过惊愕,随即神色冰冷,似是无惧她的出现。
附近巷口正停着一顶轿。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轿里出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又嘶哑大喊:
“哥!白起哥!亲亲哥!亲亲白起哥!”
缰绳蓦然自白起手里滑落,他浑然不觉,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刹那碎裂,怔怔地看着她。
她用尽全力大声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宁帝!白起,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说过我将会是最强壮的北瑭女人!你还看不出来吗?去他的白起!你这个笨蛋,你这样对我,要我怎么回报给你!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国所有人!”
“这要朕怎么做呢?”小小的身躯坐在华椅上,非常感兴趣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门富户。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琼宴,此宴宾客以朝官、小富户以上的商家为主。北瑭至康宁帝之后,深知富户不可独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国土,从此历代皇帝以此为诫,投琼宴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张胆共处一宴,官不可无财,商不可无势,一拍即合。曾有落魄文人着诗一首暗讽投琼宴下的官商勾结,但此宴依旧延续几百年,彻底巩固北瑭上层社会不变的结构。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间的最低阶,因而从未被邀请上过投琼宴。
历代皇帝也不见得会亲临此宴,宴尾时宫里送来御赐玉佩,在名门富户里择一赏之,此名门富户三年内自北瑭境外运回的货物一律免重税,但同时得捐献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桥铺路,以谢隆恩。
换句话说,皇室左手给了个好处,右手回本还倒赚,一手的精算盘,名门富户实质上就只得了个御赐琼玉与好名声。
“崔当家,听说你好大的狗胆子,居然在大街上咒骂康宁帝?”小皇帝今日专程来投琼宴凑热闹,看好戏。
舜华与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华并非咒骂,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择言……这就跟舜华打马吊时,每每赢了,就会喊声‘去他的崔舜华,干得好!再来一次’,实在是……舜华称赞时的口头禅,是舜华的无心之过。”
跪在最左边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华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皱起眉头。
她另一侧的尉迟恭半垂着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骂道:
“母后跟朝臣都当朕是娃娃皇帝,怎么朕觉得你这个名门富户比我还小孩子。朕记得……一年前吧,你一年前,不是这样的。”
舜华两侧的年轻男人眼皮都没眨过,最侧边的戚遇明闻言则若有所思。
紧跟着,小皇帝一脚踹向舜华肚腹,尉迟恭与白起同时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时收回,这一脚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华已经习惯天子暴力,往好处想,至少小皇帝愈长愈大,脚力却是愈来愈小,懂得轻重了。
她又爬回来跪着。名门富户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华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迟恭,对她道:
“崔当家,朕本该治你大罪,不过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满意,要朕不许太为难你,那你功过相抵,你自己打个名目,上缴千金吧。”
“陛下恩典。”这一年的经验就是告诉她,名门富户看似身在最高点,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世上最大的剥肉商人非一国之君莫属。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问道:“名门富户白起,听说前阵子你家犯丧?”
“回陛下,舍妹舜华因病而亡,絮氏已经绝后。”
“舜华?不就跟崔当家同名?朕想起来了,难怪耳熟呢,就是那个絮氏金商么?终于绝后了啊。”他笑。他对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琼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这人,此人不但有南临血统,还容着絮氏在他家里苟活……
“你是南临人么?”小皇帝打量着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
“只有一半?你忠于北瑭么?”
*
*
*
“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来到北瑭落地生根后,一心在北瑭立业,再无回归南临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爷花尽心血培养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后费尽心血培养你这个白起,你却无法跻身名门富户之首。”小皇帝笑得很开心。“原来絮氏之后不过尔尔,居然连朕之下的名门富户都比不上。”
舜华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陛下说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爷若然有能力,也不会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视他道:“既然白起忠于北瑭,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华盯着地面,没有给白起任何暗示。徐风自窗外吹来,拂过舜华身后,她撑在地上的宽袖轻轻飘扬,连带白起平静的声音也跟着送入她耳里。
“絮氏老爷临终也未曾说过本家姓,但絮氏舜华幼年对白起说溜过,絮氏自始而终,本姓徐,字通西玄徐姓。”
舜华阖上目,嘴角上扬。
小皇帝几乎跳起来。“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确定?”
“白起再确定不过。”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说不出心里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还不如深宫母后,但,几百年的絮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终结,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着本姓确定几百年前的絮氏家主通敌叛国,光是冲着这一点,他这个皇帝老了后,就能很有颜面地去见祖宗们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顺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拼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这不是忠诚是什么?
即使被絮氏养着,他心还是向着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没事,都没事,絮氏若然没死,定要叫絮氏付出当年该有的代价,既然人死了,这世上再无絮氏,人入土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齐声道。
小皇帝又笑:“说到入土为安,严格说来絮氏舜华根本不曾入过土,白起你遁尸为求佳人,崔舜华你怎么当街阻止白起娶亲呢?”他颇为好奇。要不,投琼宴这种地方他才懒得来呢。
“我……”
“莫非你喜欢白起?要朕赐婚么?”他打趣道。
“不……”她满面惊惶。
“陛下!”尉迟恭不疾不徐道:“崔当家的意中人是尉迟,而非白起。”
小皇帝刹那目瞪口呆。他往身边的太监看去,太监也是一脸困惑,偷渡进皇宫的《京城四季》里没写到这段啊!尉迟恭不是痴恋一个孤女吗?何时变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错。絮氏舜华虽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爷临终前盼白起娶她为妻,庇护她一世,白起本不当回事,但迎亲那日心头大悟,既承诺就该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华已死,白起无法弥补,所以,愿为絮氏舜华守身三年,不论婚嫁。”
舜华瞪着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诧看向他。
尉迟恭半垂着眼,唇畔隐约带冷。
小皇帝心里也是错愕。“这,你选择守身三年,这真是一桩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内,如这类阴阳相隔时有所闻,但男方多选择冥婚,婚后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样公开宣告守身三年。糟,他更欣赏白起了。
白起转头朝舜华笑道:“崔当家,长幼有序啊。”
“耶?”
第十一章(2)
白起越过她,与尉迟恭四目交接。他当众拉起舜华的左手,道:
“舜华当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义,我若是忘恩负义之人,就不配当个北瑭人了,舜华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与我情同兄妹,舜华,为成全我的愿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华语塞。白起没有必要这样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迟恭看似若无其事,也牵起舜华的右手,淡声道:
“崔舜华与我有白首私约,为替白兄完成情义,我们等上这三年也无妨。三年之后,你这大舅子定要主持我与崔舜华的婚事不可。”
白起听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连跳也没跳,笑道:“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人心难测,到时你成亲,不管对象是不是舜华,我都会亲自上门祝贺的。”
舜华轻咳一声,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她心里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华才二十二,崔舜华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里好生叹息。
尉迟恭淡声道:
“近日坊间有人闲话损伤崔舜华的名节,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闲话伤她。虽然延后三年成亲,但一等万兽节过后,我就先将这门亲事定下。”
舜华闻言,垂下的脸隐约带笑。她右手掌心传来温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见到左手还让白起牵着,白起是她兄长没错,但男女毕竟有别,她轻轻抽开,右手反握住她的亲亲尉迟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编派闲话的那些人,我自会在京城一个个翻出来。”
小皇帝一一看过这些名门富户微妙的表情,最后落在小太监的面上。小太监差点哭着跪下求饶。
他私买呈上的《京城四季》里明明写着这个跟那个,那个跟这个,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在书里最被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现时根本在一旁纳凉哪!
他买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绝不是假货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迟恭袖上金红双线,再看看崔舜华的袖上双线,最后落在白起的袖上双线。小皇帝头有点晕了……“去把玉佩拿来。”
小太监连忙托着银盘过来。小皇帝执起玉佩,来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这玉佩就等着三年一次投琼宴,这次要送给谁呢?”他来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后停在尉迟恭前头,道:“尉迟当家,接下来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货物就交给你了。”
“陛下恩典。”尉迟恭垂目,承下玉佩。
“私唤神官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迟家人,也是罪无可恕,朕念在你为救崔当家,特地开皇恩饶恕你。唯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陛下皇恩。”
“投琼宴还等着你们,都下去吧,崔当家你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白起本要起身,听得舜华留下,他迟疑一会儿,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华察觉他的担忧,往他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里一震。是啊,她跟他提过她因絮氏咒文害死她的崔舜华体内,是在钟鸣鼎食那夜,至今已过一年多,其间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宫,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里那个长不大的舜华……早就因为周遭的变化成长了么?
他暗地看向尉迟恭。尉迟恭泰若自然地下楼去……这就是认识的时机不同,以致他错过了么?
小皇帝见其他三人都下了楼,也让身侧的小太监先下楼等着。
“好了,崔当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还记得去年朕跟你讨的香囊吧?带来了吗?”
“带来了。”她自袖袋里取出香囊呈上。
“你还真变出来了,亏朕还让人全都离开,就怕你什么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过,凑到鼻间闻闻,闻了半天,他终于道:“跟朕平常闻的香气不同……好像真有那么点你说的心情平静,是因为南临香叶之故么?”
“是。”
“你起来回话吧。”小皇帝又闻了闻香囊。
舜华双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门富户看似风光,但有时还真不是人干的,她心里这么想着,却是十分规矩地站在那儿。
“这一年你为了那些他国乐曲花了很多税钱,让你的那些家乐表演,搞得京城对这些乐曲朗朗上口……朕不明白你意欲为何,但朕勉强容许你这些小动作。”他再闻闻香囊,笑道:“如今与那小家子气南临相比,朕可是胜出多多吧。前几日朕又听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乐师还没杀了?”
“嘿嘿,还没利用完呢!陛下,没有利用完的东西就这么丢弃太可惜,乐师染懂得多国乐曲,小周春江曲虽出自亡国,却是小周国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觉得北瑭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重生曲么?”
“就像你一样重生吗?”
舜华吓了一跳,差点脱口:“你怎么知道?”
“你这一年来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难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让教坊将那乐师转给你,你就给朕变了个人。以前的崔舜华,削那些阉人皮肉不手软,朕看了就欢喜,现在你却只给朕玩些孩子游戏。”
“舜华认为……那些游戏皇上不常见着……所以……”
“崔舜华,你老实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残暴的杀人游戏么?”
“……”
小皇帝喝道:“说,崔舜华,你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朕?”
她毫不考虑答道:“自是忠于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边一直有太后的人,他们都回报给太后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么,你受训不少,是不?”
“……是有点。”
“将来也会忠于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归,舜华不忠于陛下,还能忠于谁呢?”
小皇帝满意了。“其实那玉佩朕本要给你的,但尉迟家的蚩留将要成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你要谅解。”
“舜华明白。”
“你好好忠于朕,朕绝不会亏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后你与尉迟恭若能合亲,也许将会成为北瑭第二姓金商。听说,当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宁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为金商,也勉强算是看朕长大的,朕与你也算是美谈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华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华与另外三人会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看着这四人神采飞扬,想着将来崔舜华与尉迟恭的合亲,想着康宁帝与絮氏金商的纠葛,想了许许多多……
“金商是万万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现。”小皇帝喃道:“名门富户就是由此而生,怎能教你们四人合而为一,再次富可敌国呢?崔舜华,以往朕都不会想这些事,这全是这一年你净教朕玩些脑子的游戏,让朕开始懂得思考了呢,朕多少也算重生了吧。”
他又凑近闻了闻香囊,心里其实挺喜欢这味道,令他觉得能克制自我,不会如母后期许那般成为一个只懂得使暴的君王。
他又看向那四人,最后落在西玄深衣的崔舜华身上。
“崔舜华,你最好聪明些。只要你一直为朕想,朕就不会像康宁帝对付絮氏家主那般对付你。”
枝叶深深浅浅在庭院里形成凉意。戚家大少早到前头宴上打招呼了,白起与尉迟恭各自站在庭里一方,还在等人。
白起折了一枝条,又往二楼窗口看去,忽道:“不要伊人了吗?我记得《京城四季》里写着你痴恋伊人,怎么这么快就将心思转了?”
尉迟恭看他一眼,道:
“这种书你也看?也是,造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干过。”
白起一怔,眼底藏着懊恼。絮氏舜华的闺誉他多保护,不容任何人欺她,到头,却是他狠狠毁了她的名誉。
回忆过去一年多,他真真后悔莫及。如果再多注意崔舜华一些就好;如果再看穿柳叶月眼里的妒恨就好;如果……谁会预料舜华会有这番奇缘?但,若然没有这番老天恩赐的奇缘,他……
“柳家老爷逼柳小姐出家,你可知道?”尉迟恭平静道。
“那与我何干?”白起轻哼一声,瞥了一眼能听见他们对话的楼门前小太监。“如今我与柳家无关,他们的家务事自理,这已是我的极限。”
尉迟恭又瞟他一眼。白起退婚的方式太简单,直接上门扯掉金红双线,对着一室宾客说道,白起与絮氏舜华本有婚约,他先对絮氏舜华不起,如今彻底觉悟,白姓绝不双妻,故不拖累柳家小姐,婚约就此结束。又对柳叶月道了句“你我心知肚明”,随即拂袖而去。
依白起作风,已是手下留情。舜华得知此事,沉默良久才道:“至少,两方不会相互折磨,以后能够各寻良缘吧。她曾私下来问我,为何我阻止白起迎亲,我叫连璧回她,白起意外知情,若然她下嫁,只怕一生尽毁……”
尉迟恭不意外她的心软。崔舜华的皮囊里藏着一个有着美人尖的絮氏舜华。他背着她,找到断指的大魏名医与被打残的七儿,也背着她不着痕迹让书香世家的柳家一点一滴地失去家产而不自知;一报还一报很正常,当他们种下了因,就必须等着果报,但……最后他全都放手了,赶那名医与七儿出京师就算了,至于柳家……他们退出京城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白起忽道:
“要说看见舜华未束发的模样,我该是唯一一个。”
尉迟恭波澜不惊,掸掸衣袖,答道:
“许是她小时见着的吧,这样说来,她爹比你比我还要早看过呢。”
“你已经看过?这是欺舜华孩子性么?”
“嗯,舜华孩子性。”他嘴角微地宠溺,声调终于软了:“却也有一颗玲珑剔透心。”
如果不是真心恋慕着这个人,万不会以这种疼惜口吻提着这人。白起是过来人,自然明白那点点滴滴留在心头的温暖让人无法割舍。他眼色微暗,道:
“尉迟,你个性偏冷,再怎么宠她也不可能如我一般时时宠着。”
“我没法宠她时,便让舜华宠我吧。”尉迟恭答道。他不经意地瞧见深衣裙摆出现在阶上,才要上前一步,忽见白起走到他的面前。
“尉迟,还有三年!”白起压低声量。
舜华下了楼,就见名门富户里其中两名与她关系甚亲的男子靠得极近,尉迟哥与白起差不多高,在她眼里,此刻白起的鼻梁都快碰上尉迟哥的鼻尖了,那嘴也就不用说了……她呆住。接着,她迅速往门口小太监看去,小太监正目瞪口呆中。果然有鬼……
白起瞟到她出现,立即朝她走来。“是要香囊?”本能地打量她的全身,确认她的安危。当他落在她的右袖下隐约的伤布时,面容微微一变。
“嗯,谢谢哥。要不是你给我那香囊,今天舜华断然不能全身而退。”
“那本就是要送你的生辰礼物。怎么不叫我白起哥呢?”他瞧她有些惊诧,又若无其事笑道:“哥也不错,随你吧。”他当不知身后那人的注视。
舜华又朝他低声道:
“哥,我知道你说出来的原因,我不会怪你,那对大家都好。”
白起闻言,心头再一震。他原以为……要细细与她解释,他承认絮氏本是徐姓,是为一劳永逸。
以往絮氏舜华尚在时,无论如何,徐姓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那是保住絮氏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既然最后一个絮氏不在了,什么姓氏都不再重要了,今天如果他假造絮氏是他姓,几百年来坚信絮氏与西玄徐家有勾结的皇室,又怎会轻易听信他?反而会疑心他,甚至干出挖坟再查的歹毒事来。
在这些皇族心里,絮氏只能有一个姓,万不可能有其它姓,他们始终相信当年与其他三国鼎立盛世的北瑭,转成大失国土,全是絮氏之故。
与其让他们将来暗自动手脚做出挖坟找絮氏舜华骨灰,还不如就这么认了,成全他们心中执念,他也可博得皇帝几分信赖,对大家只有好处。
舜华……懂了?才多久时间,她居然都懂了?白起凝视着她,轻声道:
“舜华懂得纵观大局,衡量轻重了。”
舜华失笑:“这也是太后娘娘那儿表露出来的,其实北瑭皇室不只是恨絮氏,还怕絮氏重现当年金商,令北瑭再入万劫不复之地。再者——”她神色暖暖,走过他的身侧,朝尉迟恭开怀笑着。“尉迟哥帮我许多。”
白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转身看着他俩。
她自怀里掏出自己备妥的玉佩,拉过尉迟恭的大掌,塞给他。
“尉迟哥,我还是头一遭参加这投琼宴。把美好的玉送给心中欣赏之人,今年我将玉佩送给你……”她眼巴巴看着他。虽然宴会名为送给欣赏的人,其实各自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利益交换的信物,都是有利可图的,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真心送给欣赏的人。
所以,她笑容可掬地看着尉迟恭慢吞吞地拿出自己的玉佩。
她伸出双手,准备小心翼翼接过他的玉佩,好好收藏,哪知,尉迟恭忽然轻轻拉过她的左臂。
她一时有些重心不稳,往侧边移了几步。一回头,才发现白起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
尉迟恭朝白起淡淡笑道:“如果白兄不嫌弃,这玉佩还请你收下。”
“……”舜华抿抿嘴,双肩微软。果然,以名门富户的当家能力来说,目前她列居最后,尉迟哥会欣赏白起,她完全不意外。
她心灵有些爱挫,绝不承认她送他玉佩有讲到私情。
突然间,她发现戚遇明在院子门口。她顺着他目光望向白起,白起正自袖间拿出自己的玉佩,挡在他面前的尉迟哥动也不动地……
白起慢吞吞地接过玉佩,再将自己玉佩交给尉迟恭。
“尉迟你不嫌弃,也请收下白起的玉佩。”
舜华负手走到两人中间,笑道:
“两位真是惺惺相惜。”果然名门富户里不讲私情,她想着。
戚遇明走到他俩面前,也拿出玉佩,递到舜华面前。
“舜华,这玉佩就给你了。”
“耶?”舜华受宠若惊,明知眼前这人送她玉佩必有私情,但不收绝对是给他难看。她面不改色,小心收下,笑道:“多谢戚兄。”
尉迟恭冷漠的眼眸往戚遇明瞟去。
白起也淡淡地扫过戚遇明一眼,道:“近日黄雀多了些。”
戚遇明不以为意,对舜华道:“你宴后可要去戚家,伊人甚是想你。”
舜华立即答道:“尉迟家与崔家名下的第二间义学堂刚成,请了朝廷官员,晚些就要一块过去,今晚没法去找伊人了。”
语毕,她十分机灵,托了辞与尉迟恭先去前头,等到一转过角,她立即拉过尉迟恭躲到树后。
“尉迟哥,戚大少是怎了?”她被邀请得有点毛的。“以前他有邀过崔舜华么?”
尉迟恭见她双手紧紧攥着自己,轻轻拉开她的右手。“右手别使劲。以前他不曾邀崔舜华过府,因为崔舜华藉伊人之名时常过去走动。”
舜华啊了声,恍然大悟。现在她这个崔舜华,除非有商事,除非名门富户齐聚一堂,她从不独自去戚府,如果戚遇明尚未下定决心娶伊人,那他会维持崔舜华这条爱慕之线也不用太意外。
舜华心里叹了气。她有点为伊人不值,但她想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左右伊人的心意。
她东张西望,趁四下无人,舒开双臂要抱住他的腰,哪知忽地一双大手分别抵住她的双手,没让她抱成功。
她有些惊讶抬眼看向他。他温声道:
“来往婢女多,嘴碎,若是再传难听话,即使假的也成真。”
“……嗯。”她又瞧见他双袖上的金红两线。他没有跟她明说过,但他袖间双线便已表了心迹,甚至在白府絮氏舜华那日死去时,他就换上这提亲外衣去见她,正是向白府里那个絮氏舜华表明不能说出口的心意。
“尉迟哥,我……你这三年的外袍都由我负责,好么?”每一件都会有金红双线,全由她包办。
“好。”他沙哑道。
她笑眯眼,道:
“以后我袖上也有金红双线,尉迟哥何时换下,我就也何时换下。”
“这是自然。”
舜华脸热了热,见到她的双手被举到他的唇边。她心里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唇轻轻碰触她的掌心。
一次又一次,轻柔地吻着。她心头狂跳着,心里渴望着,她满面滚烫,只觉掌心与心脏之间,有一细密切割不断的棉线将被吻的触感传递过来。他每一个温暖的轻吻都烙在她心脏上。她的心脏活蹦乱跳,没有办法像洗手一般拿出来冲冲水洗刷一下,所以,他的每一个吻都会永远留在她的心脏上头。
“尉迟哥,我们许誓好不好?”她轻声地说着。
“好啊,许什么誓呢?”他微笑,温热的指腹来回蹭着她眼下伤疤。
“许……你跟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等到有一天你不再担心自家亲人,不再需要我们报平安;等到有一天,我不再跟你报平安,心里也开始踏实时,我们再一块回忆今天,相视而笑。”
“……”尉迟恭自当家以来,心地不曾有过今日柔软与安心,他笑若朗空,掌心先与她凝脂玉手蹭过。
她先被他开怀的笑所吸引,接着又看着他的举动,她心弦微地一动,自言自语:“不是勾勾手,又是击掌呢。”
“许誓,不正是要击掌么?要不,怎能以示誓言之重?”
“正是。”她笑。
两人慎重击掌为誓。舜华不时瞟向他难得的欢颜。平日他清冷冷地,要不就是容颜恬淡让人读不出心绪,即使他唇畔隐约弯起,仍不失冷静端凝,哪像此次真是巧笑嫣然,惠风和畅,俊目弯若月牙,平日老成到她都把他当三十以上的叔伯来看待呢,如今想来他才二十多……她想眼下他真真是开怀之至。
她自认年纪、人生阅历、情绪克制等都远远不及他,所以,她暗地扫过四周,确定连个鬼影都没有,她笑着扑前想抱住他,只要抱一下,温暖温暖她的身心,绝不吻的。
哪知,她心爱的男子居然直觉微微侧开,让她整个人失控地飙出树后,眼见就要跌成狗吃屎了。
“舜华!”
宽袖上有着金红双线的男人手掌眼明手快将她拉回树后,力道之猛,几乎听见一具身子撞上另一具身体的剧烈声响。
一声闷哼传来,即止于此,再无任何声响。
天空流云掠过,层层叠叠碧青枝叶婆娑,匝地树荫。舒畅和风飘飘而至,送来树后低微交错的亲密呼息声,细细浅浅地,持续到白头的……
尾声
今年的万兽节,由尉迟家来办。
舜华对尉迟府早熟了,今天又来得早些,自行上亭先等人。
她进到亭里,发现尉迟恭正和衣倚栏而坐,似是闭目入睡在等他们。她先是一怔,紧跟着满面笑容,是春税的事忙坏了吧。
她没吵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过一会儿,她的长发被春风吹起,春风带来薄薄的寒气,她缩了缩肩,让他倒在自己的双腿上。
他居然不抗拒,就这么顺势躺好。
舜华有些疑惑,这人,知道现在是谁在当他枕头吗?她轻轻拉妥他的衣袖,他金红双线袖下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手,一块收入他袖间取暖。
“舜华,白起跟戚遇明过桥时叫我一声,”他没张开眼道。
“好。”她笑。“你可以再窝近一点,免得受凉。”
他没理会她。
“尉迟哥,上回我看见你房里有着一对白兔耳,我好眼熟呢,等今儿个过完人情场,我私下戴给你看,好不好?”
“嗯。”
她笑眯眼,没再闹他,时辰还早,还没其他人来,舜华陪他一会儿也困了,另一手掌轻轻覆住他鼻梁保持温暖,不让他因吸入春寒的空气而受凉。
她跟着阖上眼,眯一下就好,她想今天午时应是小碟装菜各人食,她早注意到其他三大家宴客时绝不采用火锅建议。
她意识略略模糊,想着他没张开眼,那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呢?她身上的香囊?呼息?
还是天生神通?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白起入亭,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凝视良久,最后撇开目光,退出亭外,倚着支持亭子四角的亭柱,衣袂临风飘然,任着春寒冷风拂面。
戚遇明是四人中最晚到的,当他到达时,画工已在湖畔,似乎不知如何下笔,他往桥上亭子看去——
亭外是白起,宁愿吹着寒风也没转身入亭,他再一细看,发觉亭内正是睡着的尉迟恭与崔舜华。
他跨上桥面的那一步蓦然停止,一时看着凉亭,没有做声。
画工看看这四人,不知此刻该不该下笔画,名门富户很难搞定,无论如何先画一张吧。
画师提起画笔,迅速勾勒出草图。
女子坐在亭里,男人躺在她腿上闭目睡着,一名男子在几步远的亭子外背着众人,名门富户最后一名男子站在更远的桥岸边,那一脚才刚跨上桥,似在犹豫该不该上桥入亭。
尉迟恭、崔舜华、白起、戚遇明,北瑭四大家当家,虽然戚遇明离得太远,白家大少只有背影,不入亭也离了好几步远,但他还是忠实呈现这画面。
画师发现还有些不对劲,认真打量半天,最后在亭里女子眼下轻轻涂了个明显的黑块后,满意地点头。
这才是现在的名门富户,崔舜华。
【全书完】
番外篇——名门富户之京城四季
1。四季之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近日北瑭京城蒙上一层层灰色的光芒。
“臭豆腐来了。”大街上的摊老板送来两盘臭味千里的豆腐。
衣着华丽的美丽青年——不用说,正是崔舜华。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今她只要步行,必定女扮男装。她相貌偏艳,在大白天里明眼人第一眼看就知她是姑娘家,但在第二眼停在她眼下伤疤时又有些犹豫。
伤疤如指甲大小十分明显,女子得此疤,必会重妆出门,要不贴个泪饰掩饰一下,这青年什么也没做,居然还坐在一臭千里的豆腐摊前。
“染师傅,吃啊。”舜华一口气先塞了两大块臭豆腐,双颊鼓鼓的。
“不……”乐师染抱着琴,秀脸微微红了,“染先生等当家食完。”
舜华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长椅,哦了一声,如今她是当家,又是男女有别,她坐着吃,他没有跟着一块坐的道理。
她还是第一次跟这位小周国乐师一块出门,午后,她有事出门,看见乐师染领出府令牌,他听说近日有富户付重税请来他国伶人表演,他想前去切磋,她想了想,顺道一块出来。
她时常坐轿,加上她戒不掉牛啊羊啊猪,上回跟伊人站在一起时,在场的名门富户皆是一愣。
伊人天生娇小,不似她身子高挑,这一高,看起来就比伊人多肉些,再加上她迷恋重口味的肉类,上次伊人居然脱口说她的脸圆了。
她的脸圆了……
她的脸圆了……
别以为她没看见,白起眼底有着恍然大悟,以前絮氏舜华长年躺在床上,之所以没有发胖是因为天天喝小白粥。
别以为她没看见,戚遇明听得此言,啊了一声,看她半天,头正要点下,却硬生生停住,客气说着:“肤色偏白,自然有错觉。”
更别以为她没看见,尉迟哥先是眉头微皱,看了伊人一眼,随即又想到什么,撇过脸掩饰笑意。
虽说这是伊人的防卫攻势,但她的脸圆了是事实,莫怪在伊人说出口的前一天,她在跟尉迟哥吃火锅换口水时,一时有趣又跟他讨来白兔耳朵戴上,尉迟哥他……一晚上转头笑的时间远远多过吃火锅,他是在笑一只胖兔子啊。
她变大只了啊。
她舍不下沾满酱料的牛羊肉鸡,索性舍轿徒步走,看脸能不能消点肉,腰也最好消一点,近日系腰总觉得好象多层肉……她也有注意尉迟哥他们的饮食,没什么两样啊,只是她会吃光光,他们则否,这就是所谓的自幼吃习惯,所以吃了二、三十年早就对美食见怪不怪,有所克制?
她连两年都不到啊,喝白粥十几年,现在她看见好吃的,总是嘴馋。好比,她想走路消消肚,却坐在这里开始吃起臭豆腐。
她内心含泪,又看看乐师染,道:“等我吃完,你再坐下吃,变成我等你,你也吃不痛快,如果你不介意,把琴放在椅上,你站着吃可以么?”
他愣了下,答道:“……是。”把琴放在她身边椅上,直接端起臭豆腐吃。
真臭,他想着,偷觑她一眼,她吃得津津有味,难道这臭豆腐里有玄机?
“唉。”摊老板见没客人,坐回他的破凳,拿出一本已经翻烂的书看。
舜华眼尖,讶道:“《京城四季》?”
“是啊,公子也有看?”摊老板哀声叹气,“出到第六集就不出了。明明一看就知道还没结果啊。”
“唔……”因为絮氏舜华已经消失,没必要再写了吧。
“该不是被那些名门富户发现了,把执笔公子给咔嚓了吧?”摊老板道。
“唔……”
“这些名门富户怎么这么小气?给咱们看看秘辛又怎样?咱们这些小人物一辈子连名门富户的墙砖都买不起,让咱们瞧瞧名门富户的生活又如何?公子,你也有看这第六集吧?那个尉迟当家痴恋孤女到底成了没也不说清楚,真可恶真可恶!”
舜华闻言,默然,都是陈年老消息了,还在那里当第一手秘闻,她听了……说不呕那是骗人的。
痴恋?哪儿痴恋了?以前躺在病床时,看到痴恋两字她跟臭豆腐摊老板一样兴奋欢呼,小人物能参与这些名门富户的生活,她简直奉《京城四季》为神典呢,现在她看着痴恋两字,心里充满着后悔感。
“当家不知道吗?”用完臭豆腐后,乐师染与她走在街上,“《京城四季》曾经十分热销,我与崔家家伶被其他富户邀去赛歌舞时,瞧见其他富户的家伶人手一本,近日因为第七集迟迟不出,她们都在……咒骂名门富户,说是定是名门富户里的谁杀了那幕后写书的公子,这才没了下文。当家不觉得……近日京城百姓很没劲么?”乐师染轻声提醒。
舜华闻言,往街上细细打量,路上行人尚好,但店铺里的掌柜,卖水果的小贩,酒楼上的客人……还真的个个蒙上灰色,哀声叹气,不复以往精神,吃着茶食的公子甚至摸着桌上的书册,隐约可见是京城四季的书皮呢……
舜华五味杂陈,完全可以理解这些百姓灰衣灰帽灰心情,如果今天是白府里的絮氏舜华苦苦等不到第七集,她准会成为望书岩,天天咒骂这些名门富户为何要谋杀幕后金主,但问题是现在她就是名门富户……还写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