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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与情人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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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不动。此时此刻,她正被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情绪感染着。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
“我求求你了,姑娘!”船老大说。
“求求你了,姑娘!”所有的船家人说。
明月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缓缓地走上岸来。
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地舞蹈起来: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可她是无法入睡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枕边,放着一面小圆镜,明月拿起来,在被面上拭了拭茸茸的细尘,便举到脸的上方。她看到了一双水蜜桃一样红肿的双眼。我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心灰意懒地将圆镜放回枕边,心想: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吗?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也许被子太厚——她还用的冬天的被子——明月觉得浑身燥热不安,便坐起身,将衣裤脱去,只留了网状的胸罩和紧绷绷却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裤衩,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太疲乏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她觉得此时的情绪之所以低落到极点,恐怕与过于疲乏有关,只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恐怕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整个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片刻的宁静。
她无法进入梦乡。
为了帮助自己入睡,她开始启用古老的方法:侧过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在床单上下不停地写着一、二、三、一、二、三……这一方法,是她进入高三下期的时候,由于过度紧张,常常失眠,班主任老师得知后教给她的。她忠实地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去做,结果相当奏效,兴奋的大脑在不断的简单重复当中趋于沉静。进了高校之后,遇到类似情况,她还是采用这种方法,几乎屡试不爽。
可今天她失败了。
她把“一、二、三”不断地重叠在床单上,可她却在不断地清醒。
气愤愤地骂自己,仍无济于事。
燥热再一次袭来。
明月把大腿伸出被外,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悠然从大腿上流过,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柔的被抚摸的快意。她干脆将手臂也放出来了,只将被子搭住了腹部和胸部,并将枕头垫高,圆睁着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明月今年二十三岁了,若说怀春,二十三岁的姑娘已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可是,从严格的意义讲,她还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大学期间与何云长时间的接触,只不过是浪费了美好的花季。
如果说,明月开始与何云的接触只是意气用事,后来,就纯粹是出于同情了。何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考其祖籍,他老家本是上海,一百多年前,重庆只不过是沿长江和嘉陵江两岸分布着的几处村落,但是,越来越多的巨轮却要从此通过并时时作短暂的停留,因而,码头十分兴盛,而今商船云集人来攘往一派繁华景气的朝天门码头,那时候就有了雏型。大江两岸的人家,便纷纷奔去田园,做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些在上海滩上无法混下去的渔民,也逃离故土,到这块具有可观前景的土地上谋生。
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醒来之后,那哭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散。老大积郁成疾,有一天,待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面向西南,长跪不起,对天呓语道:“父亲啊,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能保住全家人的安全,我该死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去,拿出一根结实的裤腰带来,在一条小碗粗的柿子树上自荆……三个哥哥离开之后,老五便对老四说:“四哥,我要参军!”
老四心头一震:“参军?”
“参军!捶他个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不相信他们是钢铁铸的,捶不烂!球!”
老四沉默不语,老半天才说:“你结婚不到二十天,屁股一拍就走了,秋兰咋办?”
“秋兰……你帮忙照顾吧,四哥,等我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谢你。”
老四的眼睛先是一片潮润,紧接着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年龄最小却最有远见的弟弟,任泪水流进他蓬乱的头发里。
就这样,老五参军去了。他走的那天,秋兰——何云的五妈一刀剪断自己美丽的长发,塞进丈夫土黄色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转身去,跑进里屋任泪水汹涌而出。
老五参军不久,便随国民党滇军代总司令卫立煌开到松山,加入到松山大血战之中。
松山为滇南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兀立于怒江岸侧,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该守备队配备强大火力,有—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126o名。著名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战后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中对该防御工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敌之工事,布满全区,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互为支撑,即局部失险,亦不影响余部之单独作战……”为此,中国投入了二十万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的日军展开血战,一时间死尸枕藉,血流满山,据点久攻不下。然而,松山好比一把大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不砸开这把大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李弥率领的第八军必须迅速拿下松山。此时,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了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了高地,然后用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美国顾问的建议。
这样,中国军人一面以炮火掩护,一面暗中挖地道。
地道挖了将近二十天。完工那天,大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作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了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所有的部队都撤下了大桠口,李弥下令启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在也在掩蔽部观看。命令下达之后,一个矮矮墩墩满脸尘土只看得见一双大眼的士兵立即准备完成启爆任务。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愤怒地扔掉烟头,猛地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启爆装置。
开始几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在高地上有一股浓烟窜起来,越来越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不及想象的那么大,甚至没有飞机扔的炸弹那样震耳,有点像闷沉的远雷。
紧接着,这个摇动启爆器的士兵和三团的步兵一起,迅速冲上高地。可是,当他刚刚站到至高点,敌人地堡里顽固的枪声响了起来,这个士兵猝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就是老五。
老五死得一点也不壮烈。然而他毕竟死在松山大捷的前夕,死在了生命的最高点。
消息传回,何云的五妈秋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从箱子里翻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精心擦拭之后,拿到相馆放大,请人细心装饰,挂在了屋子里。几十年来,住宅迁徒了不下十次,许多物件卖的卖了,送的送了,可这幅照片,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伴其左右。
弟弟死后,老四在床上躺了十天,直到形销骨瘦。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媳秋兰谈心,劝她再嫁。秋兰依然一句话不说。
这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秋兰像一具越来越憔悴的影子,默默地出入,黄昏一来,就坐到窗前擦拭幅死者的照片。每见此情景,老四夫妇就泪流满面。
后来,他们就不劝秋兰再嫁了,因为这不但无用,还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三个大人过得挺寂寞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老五结婚二十多天,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粒种子。老四的妻子,年轻时就得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没有孩子的家庭过上三五年可以,时间一久,整个家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坟墓。
老四和他的妻子,还有秋兰,就在这坟墓里虫蚊一样度着日月。
时间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四一家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有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到床上去,再一次沉味于阴冷的空寂里,听隔壁秋兰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话,妻子突然低泣起来,边泣边说:“这个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叹气。
他出走的三个哥哥,大哥死去之后,大嫂带着两岁的儿子再嫁了,老二、老三两家人,在陕北某镇呆到解放,之后又举家迁回上海,从此再无音讯。老四曾回去找过,可他们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里的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故土的叛逆者的后代的,老四问起都说没见他们回来。老四独自怅然,又沿着外滩一线,寻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看来,这个家真的是要完了么!”老四幽幽地说。
听丈夫也这么说,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体,浑身发抖。之后,她毅然决定地说:“来吧,我死也要为你生个孩子!女人再过两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老四不从,又在枕间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夺过那面目可憎的胶皮,愤恼地扔到地上,剥光衣裤,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边被动地应承着,一边凄然地说:“你这……不是要……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么……不是……要……要我的命么!”
女人不管,固执地牵引着。
这样,他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怀上之后,给一家人带来的欣喜是无以言说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说,像石头人一样沉默,像枯木一样憔悴的秋兰,就像自己怀上了孩子一样,脸上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宇间时时挂着灿人的欢颜。
可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却笼罩着老四,使他在欢笑的背后,总觉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着他的心脏。
肚里的孩子长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惊喜异常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她先是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常有短暂的休克。这种母亲缺氧的状态,对肚里的胎儿是十分危险的。
秋兰自告奋勇去请教医生,医生的回答让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从现在起,作母亲的必须长久地跪在床上,这样有利于胎盘舒张,胎儿吸氧;否则,就趁早打掉算了,因为这是玩儿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兰泪水长淌,之后都劝固执的母亲上医院做流产手术。没想到她一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从齿缝间洇洇浸出,然后断然说道:“我要跪着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她在床上跪了将近三个月。垫褥磨破了膝盖的表皮,密布的毛细血管便如剥了土的树根,历历可见。尽管有丈夫和秋兰的精心护理,可是没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细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制品割破了,血慢慢渗出来,在垫褥上浸开,凝结,颜色由红变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见此情景,老四和秋兰常常偷偷拭泪。
一九六九年的春夏之交,一个瘦骨磷峋的男婴呱呱坠地。这便是何云。
当何云以第一声啼哭宣告他的诞生的时候,比他仿佛还要瘦弱的母亲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
何家陷入了大悲大喜的尴尬境地。
老四添了一个亲人,却正如他所预言的,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而且,失去的这个亲人,的的确确就要了他的命。
何云母亲的尸体在屋子里停了三天。春末夏初时节,地气浮升,各种细菌混水摸鱼,正在这秩序混乱的交接之中猖撅着。因此,到第三天的下午,尸体已有明显的恶臭了。
首如飞蓬浑身肮脏的老四终于从妻子的尸体旁走出去,默默地来到秋兰的身边。秋兰正搂着孩子,满脸凄惶又充满无限疼爱地给孩子喂牛奶。“秋兰妹”,老四怆然说道,“以后,这孩子就靠你抚养了。”秋兰的心一阵狂跳,脸上顿时有了潮红,手里的奶瓶差点掉到了地上。她不知四哥话里的确切含义,可她隐约地觉得四哥在此时此刻原不该说这种话的。她没有言声。
当她给孩子喂完奶,又抱着这个小生命默默地坐了许久许久,独自流了一回泪,直到孩子已安静地熟睡,才将孩子放在床上,进屋去看嫂子。嫂子的后事,她还要与四哥商量呢。
她所见到的情景使秋兰象遭了闷棒,接着浑身冰凉。
四哥已死在妻子的尸体旁边了!
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但眼睛大大地睁着,生命最后一刻透露出的痛苦,迷茫的留恋便定格在那浑浊的瞳孔里。
秋兰返转身来,抱着孩子痛哭不已,直哭得昏天黑地。
当黄昏如乌鸦的翅膀罩住整个山城的时候,秋兰不再哭了。她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料理了四哥四嫂的尸体,毅然地振作精神,发誓要将这只有二天的孩子抚养成人!
可是,这个被苦水泡大的何云,为什么显得如此怯懦、自卑。又阴阳怪气呢?明月实在弄不明白。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想了多远的心事,当明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境完全变了,变得悲凉起来。她保持着那种固定的睡姿,沉味于悲凉的哀惋之中。她浑身再没有躁热感了,便把四肢缩进被子里,放低枕头,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管什么事情,不去计较它吧,相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依然只是妄想,因为她无法赶去姚江河的影子。奇怪,以前对他虽有好感,却绝没有这么狂热的思念,当知道他已经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妻子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地需要他!这种感觉是多么强烈啊,以致使明月的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
“为什么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呢……”明月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轻轻地喘息着,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乳罩,手在饱满的、富有弹性的双乳上摩挲着。之后,她的手流水一样向下滑去,在圆润的小腹上轻揉着,回旋着,执拗地弹拨着,仿佛要找到一种被上帝召走的特殊的感觉。
第五章
闻教授给三个研究生出了一道题,要他们通读屈原诗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并陈述喜欢它的理由。闻教授特别强调:“这一次的题目,我希望你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拘泥古人,也不要拘泥名家,包括我闻笔在内。”这一刻,是上午九点钟左右,初夏的太阳早已把大地照得澄鲜而灿烂,教室外繁密起来的树叶的青绿之中镀上一层淡淡的浮光,向四下里发散着它生命的温暖。闻教授瘦瘦的脸,就在这一层浮光中显得格外慈祥,昔日威严的容颜。也就在这静谧而美丽的上午透露出深切的关怀之意。
三个研究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闻教授才是自己的导师,他不但以自己的饱学垒造出高山所仰止的成就,而且直接授业于我们三人!在教学中.他除了被一种古怪的思想所左右,不允许学生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发表文章,别的任何方面,可以说都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学者的风范。他衣着朴实,从不张狂,也不随意发表议论,或者在没有经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就冲撞别人的主张。
他对学生是严格的,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和投机取巧的行为。他认为一个学者,一个立志从事于学术研究的人,就应该一门心思地经营于寂寞的学术苑地。他常常告诫姚江河三人:多一分世故则多一分机巧,多一分机巧则少一分雅致——而搞学术恰恰是世间最为雅致的活儿。除了非常严肃而重大的选题,他是不会在学校开讲座的,他痛恨那种打着“学术”的招牌沽名钓誉的人。
黄教授恰恰与他不同,他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开一次讲座。每次开讲座的前一周,学校广播站、三叶窗、海报,都要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中国最有名的楚辞专家、楚辞研究会会长《楚辞学刊》主编黄xx教授将于x年x月x日晚八点在xx阶梯教室讲授xx专题,所有热爱祖国传统文化的学生和老师,万勿错过良机!每次闻教授从中文系教学楼前的巨幅海报前走过,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曲线。开始几次,包括姚江河、夏兄、明月在内,都以为闻教授那深深曲线的表达的内容,是哀惋于自己霸主地位的失落,可是后来,他们改变了这一看法,因为有一次,明月明明白白地听见闻教授的嘀咕:“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啊!”声音细小而苍凉,令明月万分震惊。
说起黄教授的讲座,除了夏兄,姚江河与明月都偷偷去听过的。他们不敢早去,直到黄教授开讲的前几分钟,才影子一样溜进教室。教室爆满,只有最后一排烂而奇脏的凳子无人抢坐,二人便在地上拾了报纸,随便一垫就坐下了。教室的前排确实有几个老师,都很年轻,且全是黄教授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的。黄教授开讲了。他是四川自贡人,卷舌音很重,听起来全没有通州地界语音的清丽和畅达。他所涉及到的实质性内容是很少的,且浮华虚幻,绝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主张,且不凭借严密的逻辑力量和透彻而精粹的分析,主要借助于文雅的谩骂。就在闻教授愤然撕毁绿皮大书的之后几天,黄教授就开过一次讲座,姚江河与明月自然去听了,可是,当黄教授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来攻击闻教授的时候,二人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黄教授的讲座他们一共听了四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说不定他这回要讲出真格的东西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失望,以后他们就不去了。
黄教授和闻教授相比,应该说,一个是张张扬扬却易枯败的树叶,一个是沉沉稳稳深埋土里的树根。
当然,黄教授也有他的可取之处,那就是鼓励撰文并公开发表,他从学生发表的每一行文字里体会为师的骄傲。在这一点上,闻教授无疑是太过固执,学生的文章都很幼稚,没有他那种一言九鼎的思辨能力.但是,他的论文难道一开始就如此老辣么?
这是让他的历届研究生深感痛心的。
现在,闻教授居然鼓励学生不拘泥于他自己的学术观点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话虽如此说,这题目却大大为难了姚江河三人。
屈原诗歌一共有二十五篇,有着浓郁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有高度的艺术想象力,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引用甚多,且又出之比兴,而非直陈其事,诗中所用的神话和历史资料,因年代久远,多有失传。比如《离骚》中一再叹息椒、兰从俗变化之辞,可见其中含有无限悲苦之隐情,然而史文无考,今人已无从确知其境,只能靠各人的领悟和存疑,《天问》中的远古事物,也因古书残缺,既有传闻异辞,亦有久传而讹,故解说多有歧义。再说,屈原诗歌“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古代诗词,如唐诗、宋词、元曲,均以时代作为标志,唯屈原诗歌以地域来称谓,可见楚文化对文字影响之大,不了解楚国的历史、地理、民风、民俗、方言、俚语,便难以真正弄懂“楚辞”!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不但社会、历史与当年差若天壤,连山川地理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诗中所反映的“地”、“物”,今天若不加以认真稽考,恐连往昔的野迹也难以窥见!
要通读屈原诗歌并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谈何容易!
更为重要的是,闻教授就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真心诚意地鼓励学生发挥创造性,在大师们,尤其是闻教授本人开疆拓土的天地外另辟蹊径么?
带着这种疑惑,三个研究生开展了自己的工作。闻教授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月,看似漫长,实则仓促,就算平均每天读完一篇,也要近一个月才能通读,还要阅读大量前人的研究文章,进行比较、综合、分析,再得出结论,可谓追日而作,不敢稍有懈怠,方能完成任务。
姚江河这段时间兴致勃发,本打算作一批画的。他首先想画的是十二金钗,他认为《红楼梦》里这十二女性的性格,基本上概括了东方女性的特点。研究文化,尤其是研究传统文化,不研究女性是不行的,因为她们与男性相比,更趋内敛,广阔的社会天地大部分被男人占据,她们龟缩一隅,把那种洞悉社会的渴望,对男性的占有欲,以及对男性世界的无奈、容忍、绝望和压抑之后呈现出的表面的宁静,都收缩于内宇宙之中。因此,她们的心很细,细得如针尖;她们非常敏感,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以在她们的心湖里激起波澜;她们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不管你伪装得多么道貌岸然,她们一眼可以看出你的高矮深浅。正由于女人有了诸多的特异功能,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里,都有一个或多个活蹦乱跳呼之欲出的女性。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不愿意让他们搜寻艺术的目光,轻易地越过女性的河流。
由于时间紧迫,姚江河不得不将他的计划压一压了。
他首先阅读的是屈原的《九歌》。他认为屈原的所有诗歌当中,带有浓厚的原始崇教艺术和神话色彩的《九歌》,是最具有艺术魅力的,读之使人感到美不胜收:春兰秋菊,目遇之而成色;五音繁会,耳得之而为声。蕙肴兰馔,桂酒椒浆,华装迎神,满堂生香;洞庭木落,秋风袅袅,期待佳人,充满惆怅。不论是雷声隆隆,雨声冥冥,还是车毂交错,疆场拼杀,都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尤其是那些美丽动人,可歌可泣的神灵的形象,把人们的心灵带进了缥渺神奇的幻想境界。姚江河一边诵读着那些美妙的佳句,一边想起国画大师徐悲鸿的一幅题名《女神·山鬼》的画来。大师的这幅画,就是根据《九歌》诗意而作的,整幅画面,充满简朴的风韵:画的主体,是一个身上着了几片树叶的女神(抑或山鬼)骑在一头牛上。女神的眼光向左前方望着,带着惊人的美丽,带着对天地万物无限的好奇;牛自然是一种图腾的象征,有一种原始的力在牛角上蒸腾着。整幅作品,充满着坚定的信仰和人类明丽的希望。
这是一个午后,姚江河吃了午饭,脱了外衣,只穿了裤衩就躺到床上去,捧起《屈原诗歌全编》,想再啃食一点艰涩的文字就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
姚江河以为是别的年级别的系科的研究生朋友,因为住一层楼,互相随意窜门的时候是不少的,近些时日,姚江河心情很不好,时时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串门的时候就更多一些。姚江河感到郁闷的原因是因为明月。这些日子,她好像不认识姚江河了,以前听课,她总是要和姚江河坐在一排,把夏兄孤零零地扔在前排或者后排。现在,即使夏兄最后到来,明月也要挪动位置去与夏兄坐在一起,课后还要主动提出问题与他讨论。夏兄一脸的憨厚,又掩饰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欣喜,十分投入十分认真地探讨着问题。那情形,叫姚江河看来滑稽得可笑。他甚至有些可怜夏兄,明月分明是暂时找你解闷的,你何必如此当真呢?因此,开始几天,姚江河对明月的表演是不屑一顾的,每当他们讨论得貌似热烈实则空洞无物的时候,姚江河就全不在乎地离去了。他坚信这强迫自己表演的游戏明月做不了多久!可是他错了!明月和夏兄好像越来越亲密似的,有一天中午,他居然看见夏兄打了两份饭!这一发现让姚江河心头产生一阵莫名其妙的疼痛,于是尾随而去,果然就在中文系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明月!姚江河踉踉跄跄地回到寝室,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之后,他又细心观察,发现夏兄小屋里的灯光,再不似以前,从天黑一直亮到子夜,而至少是十点过后才亮起来的,只是亮得更晚,大概夏兄是想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难道他们恋爱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姚江河就像吞下了一枚酸涩的青果。
可是,他们心自问,自己是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恋爱的。他们都没有恋人,至少都没有结婚,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走在一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耿耿于怀呢?相反,你如此计较他们的关系,不恰恰证明你心里有鬼么?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这难道是道德的吗?这对得起自己在家勤苦劳作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吗?
虽然如此,姚江河却日渐郁闷起来。由于害伯寂寞,他几乎取消了晚饭后的独自散步,而是到别的寝室神侃一通,便回到屋里看几页书,听两首老柴的音乐,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觉。
因此,他与别的系科的研究生也混熟了。
现在敲门,一定是谁又要来消磨时光了,姚江河本来不愿意开门的,因为每一次神侃之后,他都感到异常的空虚,更何况现在正是大忙时节,他装着睡熟了,不去理他。
敲门声固执地响着。
姚江河轻轻骂了声娘,只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将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靓丽的女子。
两人都毫无思想准备,同时愣住了。过了一两秒钟,姚江河将门掩了,连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觉得这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她是谁。等他穿戴整齐,重新将门拉开,还是不能确知。女子露出抱歉的微笑,随姚江河邀请的手势进了屋。姚江河正准备问她是谁,找他何事,女子先开口说了话:“找你找得好苦呢!有好几次吃了晚饭来,你都不在,就只有中午来打搅你了。”
听她这婉转的声音,姚江河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他在小卖部偶遇的那位。
“坐吧。”姚江河客气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也说不上,只是想聊一聊。”
女子并不坐,等姚江河在藤椅上坐了,她才傍床沿坐下。
聊?聊什么呢?两个可以说完全陌生的男女,却要这么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聊,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有点滑稽且难于应付。姚江河对付这种场面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当然,方法是有的,比如说谈书。
可是姚江河不但不知道女子的姓名,读哪个系科,她对什么书有兴趣,而且,他觉得如果对并不真心爱书的人谈书,既显得矫情,又显得讨厌。
“你叫姚江河对吧?我叫覃雨。”女子甜甜地说。
“你是哪个系的?”
“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