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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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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到过?
当然见过,她就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凉亭建造在山道当中,山道从凉亭里两条石凳中穿过。你只要走这山道,没法不经过她身边。一位年纪轻轻的山里的女人,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腰间助下都布锁的钮扣,领子和袖口滚的白边,扎了一坎蜡染的头巾,扎法也十分仔细。你不由得放慢脚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她若无其事扫你一眼,并不扭过头去,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她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饰,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不好意思的往往竟是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这前后无人的山阴道上,立刻被她迷了心窍。你自然知道这风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爱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不敢造次。你说这都是石匠们告诉你的,你在他们山上采石的工棚里过夜,同他们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的女人。你说你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过夜,女人去了难保不惹祸,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们说是凡朱花婆都会点穴,手指上的功夫可是世代相传,一双巧手专治男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从小儿惊风到半身不遂,而婚丧喜事,男女阴私,又都靠她们一张巧嘴调配排解。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采不得。他们说,有一回,三个后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个朱花婆,起了邪念。哥儿三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三人合计了一下,一哄而上,把这朱花婆硬拖到山洞里。她毕竟是个女人,拧不过三个大小伙子,头两个干完事了,轮到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年纪还小,别跟他们造孽,听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诉你一个秘方,日后派得上用场,到时候足够你正经娶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小伙子将信将疑,人到底年轻,见女人弄成这样,倒也动了测隐之心,把她放过了。
你是冒犯了,还是也把她放了?她问。
你说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朵艳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个阴凉的山谷突然照亮,你心头火热,跟着跳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
你过来呀!她向你招呼。
她坐在石头上,一手拎着她那高跟皮鞋,一只赤脚在滚圆的卵石上小心试探,清亮的溪水里洁白的脚趾蠕动,像几只肉虫子。你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你突然把她的头按倒在水边的野苍蒲上,她挺直了身腰,你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解开了的浑圆的乳房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透亮。你看见那一颗粉红挺突的乳头,乳晕下细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脚滑进水里。一只黑色的鸟儿,白的脚趾,你知道这鸟儿叫伯劳,就站在溪涧当中一块像乳房一样浑圆灰褐色的岩石上,石头边缘映着溪水翻翻的闪光。你们都滑进水里,她直惋惜弄湿了裙子,而不是她自己,润湿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阳光,闪闪烁烁。你终于捕捉住她,一头顽强挣扎的小野兽在你怀里突然变得温顺,无声哭了起来。
这黑色的伯劳,白的脚趾,左顾右盼,频频翘起尾巴,一只蜡红的像上下点动。你刚走近,就起飞了,贴着溪流,在前面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停下,依然转过身来,再冲着你,点头摆尾。逗你走近了再飞起,并不远去,依然在前面等你,咭……咭……细声尖叫。这黑色的精灵,那就是她。
谁?
她的灵魂。
她又是谁?
你说她已经死了,那些杂种带她夜里到河里去游泳,都回来了,说是上岸以后,才发现只少了她。全是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还说可以验尸,不信尽管去找法医。她父母不同意,忍受不了,女孩子死的时候刚十六周岁。而你当时比她还小,可你知道那全是预谋。你知道他们不止一次约她夜里出去,把她堵在桥墩下,一个个从她身上路过去,再碰头交流经验。他们笑话你不吃不摸才是傻瓜。他们早就预谋,要得到她。你不只一次听见他们污龌的谈论,都提到她的名字。你偷偷告诉过她,夜里当心不要跟他们出去。她也同你说过,她害怕他们。可她又不敢拒绝,还是去了。她太胆小,你不也怕?你这个懦夫!就是这些杂种把她害了,又不敢承认。可你也不敢揭发,多少年来,她在你心头,像个噩梦。她的冤魂木让你安宁,总显现成各种模样,而她从桥墩下出来那一回模样,却总也不曾改变。她总在你前面,咭……咭……这黑色的精灵,白趾红唇的伯劳。你拉住荆条,抓住石缝里一棵黄杨的根,从溪涧里爬了上来。
这里有路,从这里上来,你说你拉住她的手,叫她用脚抵住石头。
她叫了一声。
怎么啦?
歪脚了。
穿这高跟鞋就没法爬山。就没准备爬山。
可既然进山了,就准备吃苦吧。
第四章
14
这鸡肠小巷里的老房子楼上,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片瓦顶,歪歪斜斜,相互连接,没个尽头。
还可以望见两个屋脊之间冒起的小阁楼的窗户,窗户下的屋瓦上晒着鞋。这小房间里放了一张硬木的雕花架子床,挂着蚊帐,一个镶着圆镜子的红木衣柜,窗口放了张藤靠椅,门边上还有一条凳子。她让我同她在这窄条凳上坐下,房里几乎就没有可以走动的地方。我同她前一天晚上才认识,在一位记者朋友家里,我们一起抽烟、喝酒,聊天,说到有关性的玩笑,她也毫不避讳,在这小山城里,显得很新潮。后来谈到我这事情,我那位朋友便说,这事需要女人家作向导。她答应得很爽快,果然领我来了。
她在我耳边窃窃说着本地方言,急切告诫我:“她来了你要请香,清香还要下跪三叩头,这些规矩你可要做的啊。”那声调和举止全都还原为本地的女人家了。同她挨着,挤在又短又窄的条凳上,我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像是在这小县城里有了个私通的女人,这里人人又都相识,就只能到这种地方来偷情。我闻到了一种脚菜的酸臭味。可这房里一尘不染,连那当中一小块地板都擦洗得露出了水头的本色,门板后面也贴的是干干净净的糊墙纸,这房里就没有放膨菜坛子的地方。
她头发碰着我的脸,凑在我耳边说:
“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位刚过中年的胖妇人,跟着进来了一位老女人。胖妇人解下围裙,排了择衣衫,那衣衫虽然洗褪了色,却也干净。她刚从楼下做完饭上来。后进来的那瘦小的老女人朝我们点了点头,我这位女友便立刻提醒我:
“你跟她去。”
我起身跟随她到楼梯边上,她拉开一扇不显眼的小门,进去了。里面是一间极小的房间,只放了一张桌子,设了个香案,供着太上老君、光华大帝和观世音菩萨的牌位,案下上供着糕点,水果,清水和酒。板壁上下挂了许多红布做成的镶着黑边或黄色犬牙的旗帜,都写着求吉利祛灾祸的话。阳光从屋顶上一片明瓦透了进来,一注点燃的香烟在光柱中冉冉上升,造成一种禁声的气氛,我也才明白我这位女友为什么一进房里便在我耳边私语。老女人从香案下面的格档里取出一扎黄婊纸包着的线香,我便按照我那位女友预先的嘱咐,立即塞给她一元钱,接过香来,在她用火柴点燃的纸媚子上再把香烧着,双手握住,跪到香案前的蒲团上,着实拜了三拜。老女人朝我抿了一下瘪嘴,表明赞许我这分虔诚,接过香去,分成三束,插进香炉里。
回到房里,胖女人已经收拾停当,端坐在藤靠椅上,垂着眼皮,通神的灵姑看来是她。老女人坐在另一头的床沿,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而便向我这位女友问我的生辰八字,我说了我阳历的生日,阴历的日子记不清了,但可以推算。老女人又问我出生的时辰,我说我父母双亡,已无从知道。那老女人显得非常为难,同灵姑又低声商量。灵姑说了一句什么,我明白那意思是说不要紧的。然后,她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静坐。她背后窗外屋瓦上落下一只鸽子,咕咕打鸣,颈脖子上一圈闪着紫色光泽的羽毛蓬松起来,我自然明白那是只公鸽子在发情。这灵姑突然倒抽一口气,鸽子飞走了。
我看见屋瓦总有种惆怅,披鳞含接的屋瓦总唤起我童年的记忆,我想到了雨天,雨天屋角的蜘蛛网上沾着透亮的水珠,在风中哆嚷,就又联想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屋瓦有一种魔力,能削弱人,让人无法振作。我有点想哭,可我已经不会哭了。
灵姑又硬噎了一声,想必是神灵附体。她不断打噎,排除胃气。她居然有那么多胃气可以排除,我就止不住也想打喀。可我没有敢打,只硬噎在胸中,怕败坏了她的情绪,误认为我特地来同她捣蛋,拿她开心。我确实诚心诚意,尽管我并不真信。她止不住噎越打越频繁,全身开始抽搐,也不像放意做作。她身上这种自发的抽搐,我想也许是静坐时气功的效应,浑身直颤,手指突然指向空中,也就是说,冲我而来。可她眼睛依然紧闭,十指张开,十指中的两个食指,又都分明冲着我。背后是板壁,我无处可退,只得挺直了腰杆。我没敢看我那位女朋友,她肯定比我更加恭敬,尽管她来是陪我算命。藤靠椅在这胖女人身躯的摇晃下叽咕叽咕不断出声,她语义含糊念着咒语,说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君亲神灵的灵筒屋里一棵松足踏天轮地轮牛鬼蛇神统统打杀百无禁忌,她越说越快,越来越急促,这确实要一番功夫,我相信她已经入境了。老女人耳朵凑近她,听完,沉下脸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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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流年不利,可要当心啊!
灵姑还继续满前咕咕,词句已全然听不清了。老女人又解释道:
“她说,你遇到了白虎星!
我听说白虎指的是一种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缠住,便难以解脱。我倒巴不得有被这种女人纠缠的福气,问题是能否逃脱厄运。老女人摇摇头说:
“你这险境难得逃脱了。
我看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也似乎没有过十分幸运的事。我盼望的总实现不了,不指望的倒屡屡出现。这一生中总劫数不断,也有过同女人的纠纷和烦恼,对了,也受到过威胁,倒并不一定来自女人。我同准其实也没有实实在在的利害冲突,我不知道我妨碍过谁,只希望人也别妨碍我。
“你眼前就有大灾大难,你被小人包围了,”老女人又说。
我也知道小人是什么东西,《道藏》中就有过描述,这些叫三尸的赤身裸体的小人平时寄生在人的身体里,躲在咽喉下,吃人的唾液,还专等人打盹的时候偷上天庭,向上帝报告人的罪行。
老女人还说有眼中流血的恶人要惩治我,我就是烧香还愿也难逃脱。
胖女人已经从藤椅上滑坐到地上,在地板上打滚,怪不得地板都擦这么干净,我即刻又觉得我这思想不洁才招致她的诅咒。而她还就诅咒我,说包围我的白虎达九头之多。
“那我还有救吗?”我望着她问。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自己对自己实行催眠,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状态。房里没有地方足够她滚,身体都碰到我的脚。我连忙抽回脚,站了起来,望着这女人疯狂滚动的肥胖的身躯,不由得有种恐惧,不知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还是被她诅咒得害怕了,我花钱戏弄她终究会得到惩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也确实令人惧怕。
灵姑还不断前呐,我转而问那老女人是什么意思。她只摇头不再解说了。我就看见脚下这堆肥胖的身躯抽搐着,渐渐弓起了背,又慢慢收缩在藤椅脚下,像一头受伤了的动物。人其实就是这么种动物,受了伤害会特别凶狠,这不是东西的人让人畏惧的又是人的癫狂,人一旦癫狂了就又被绞杀在自己的癫狂里,我想。
她长长舒了口气,声者在喉管里含糊滚动,又有些像野兽的呻吟。她依然闭着眼睛,随后摸索着站了起来,老女人赶忙上前去扶,帮她在藤椅上坐下。我相信她确实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
她的感觉并不错,我来寻开心,她就该报复,诅咒我的命运。倒是陪同我来的这位女友甚为着急,同老太婆商量,问能不能替我做一个会,为我烧香还愿。老女人又问灵姑,灵姑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依旧闭着眼睛。老女人便解释说:
“灵姑说了,你这会也做不好的。”
“我多买些香烛呢?”我问。
我这位女友便问老女人要多少钱?老女人说二十元。我想无非等于请朋友上饭馆吃顿饭,更何况为的是我自己,立刻答应了。老女人又同灵姑商量了一会,回答我说:
“做也做不好的。”
“那我就没法逃脱厄运了?”我问。
老女人把我这话也传达过去,灵姑又摘咕了一句,老女人说:
“那就要看啊。”
看什么?看我的虔诚?
窗外传来鸽子的打鸣声,我想那只公鸽子一定跳到了母鸽子身上。我也还是得不到宽恕的。
15
村口那棵乌柏树霜打过了,悠走着。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还是很有热力,她背上汗湿了,衣服贴在脊椎的那道沟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动,我紧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听见我的脚步,把带铁头的针担转了个角度好让我过去,可插在针担上大捆的铁芒藏还是把狭窄的山道挡住。我说:
“木要紧,你走你的。”
后来要过一条小溪,她把担子歇下来。于是我便看见了她红扑扑的腮帮子上贴着汗湿的鬓发,厚厚的嘴唇,孩子气的脸,而胸脯却耸得挺高。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十六,并没有山里姑娘见到生人害臊的样子。我说:
“你一个人走这山路不害怕吗?这前后都没人,也望不到村庄。”
她望了望插在铁芒额里带铁尖的扦担,说:
“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带一根棍子就够了,用来赶狼。”
她还说她家不远,山洼子那边就是。
我又问她还上学吗?
她说她上过小学,现在她弟上学。
我说你爸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书?
她说她爸死了。
我问她家还有什么人?
她说还有她妈。
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
她说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烧火。
她让我走在前面。刚翻过山岗,就看见路边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边上。
“赌,那门前种了棵李树的就是我家,”她说。
那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剩下的几片橙红的叶片在赤紫色的光洁的枝条上抖动。
“我家这李树特别怪,春天已经开过一回花了,秋天又开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尽。可不像春天,一颗李子也没结,”她说。
到了她家路边,她要我送去喝茶。我从石阶上去,在门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铁芒获挑到屋后去了。
一会儿,她推开掩着的正中的大门,从堂屋里出来,提了把陶壶,给我倒了一大蓝边碗茶。那壶想必偎在灶火灰里,茶水还是滚热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里棕绷子床上,觉得阴冷。窗户关着,这二层楼上,四面都是板壁,也还透着寒气,毕竟是山谷里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给我倒茶的时候,看我双手托着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张开着,下唇很厚,像肿胀了似的,依然穿着汗湿了的单褂子。我说:
“你这样会感冒的。”
“那是你们城里人,我冬天还洗冷水呢,”她说,“你不在这里住下?”她见我愣住了,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的绣像连环画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手脚麻利,就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了一瓢热水,端到我面前,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干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咕说话。我擦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坐下。她出来了,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声。我敲了敲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胡子和头发都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这个。”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他端详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住,叶子在灯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雾中,只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
山门已经关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涧里有一只蟋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影背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了,当中突起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我只能屏息在这凶顽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为一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我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见了我过高举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四下的黑暗更加浓重,而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种原始的黑暗,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我又打着打火机,那跳动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无形的阴风扑灭。这蛮荒的黑暗中,恐惧正一点点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丧失对方向的记忆,再往前去,你将掉进深渊里,我对我自己说。我立刻回转,已经不在路上。我试探几步,林间一条栅栏样的微弱的光带向我显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发现我已到路左边的林子里,路应该在我的右边。我调整方向,摸索着,我应该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鹰岩。
一团匍匐着的迷迷蒙蒙的雾露,又像一条垂落在地上的带状的烟,其间,有几星灯光闪烁。我终于回到了黑压压的兀立的鹰岩底下,可我突然发现,两侧垂下的翅翼当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着大塑的老妇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样,低着头,大学里露出她干枯的躯体,而她大衣底下,竟还跪着个裸体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条可以感觉到的脊椎槽。她双腿跪着,面向披着黑大衣的恶魔在苦苦哀求,双手合掌,肘部和上身分开,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脸颊的轮廓却姣好而妩媚。
她散开的头发长长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着,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着头,是一位少女。她恐惧不已,像是在祈祷,在恳求,她随时都在变幻,此刻又还原为前一个年轻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转过身来就又成了少女,形体的线条还更美,左侧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线闪现了一下,就又捕捉木到了。
进了山门,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这次蒙蒙的灯光下。从溪涧伸起的几棵老白果树上还未脱尽的叶子,映照得失去了颜色,只有灯光照着的走廊和屋檐才实实在在。
第五章
17
你走到村子的尽头,有一个中年女人,长袍上扎着个围裙,蹲在门前的溪水边,用刀子在刮一条条比手指长不了许多的小鱼。溪水边上燃着松明,跳动的火光映着明晃晃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见昏暗的山影,只在山顶上还剩一抹余霞,也不再见到人家。你折了回来,也许就是那松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听可否在她这里留宿。
“这里常有人米歇脚。”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带来的她,并不多话,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屋里去了。她点亮了堂屋里的油灯,拿着灯盏。你跟在她后面,楼板在脚下格支格支作响。楼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鲜的刚收割的稻草的香味。
“这楼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这山里一到夜间就冷。”她把油灯留在窗台上,下楼去了。
她说,她不愿意住在楼下,她说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间房里,她说她也怕。你于是把灯留给她,踢了踢堆在楼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里去。你说你不爱睡铺板,就喜欢在稻草上打滚。她说她同你头对着头睡,隔着板壁可以说话。板壁上方的隔断没有到房顶,看得见她房里搭在屋梁的木板上的一圈灯光。
“这当然很别致,”你说。
房主人抱来了被子。她又要热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热水上来。随后,你便听见她房门门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条毛巾,下到楼下,没有灯光,也许是这人家唯一的那盏煤油灯已留在楼上她房里了。厨房里的灶火前,你见到女主人。那张一无表情的脸被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哗剥作响,你闻到饭香。
你拎了个水桶,出门下到溪涧里去。山巅上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蒙,掀翻的水纹中有几处光亮,头顶上的星星显露出来,四下有几只蛙鸣。
对面。深深的山影里,你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隔着溪水,那边是一片稻田。山影里像是有一块打谷场,孩子们兴许就在打谷场上捉迷藏。这浓黑的山影里,隔着那片稻田。一个大女孩呵呵的笑声就在打谷场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对面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