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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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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内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内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内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内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地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交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露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地说。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第六章因果无凭(2)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妻子流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怀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身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说中国的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性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母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射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内都应避免x辐射。

  其实,何必查膜母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性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射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操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根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液,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母体进入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么办?”他拍胸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我完全不能设想医学博士蓄意犯罪。不,这决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设想他不懂常识,竟然犯医学界之大忌。他的行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个不可理喻的行为杀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

  二

  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高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欢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太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太晚。”

  “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缠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床,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抽噎的声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抚摸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湿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第六章因果无凭(3)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狼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白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学生。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枪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根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睡觉。妞妞不想睡,在她怀里扭动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满。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挺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泄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缝。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使劲亲那香喷喷的小身体。

  天已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床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渎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乌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第六章因果无凭(4)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床,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太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地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第六章因果无凭(5)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第七章要有光(1)

  一

  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运行在无边的黑暗中,浑浑噩噩,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开窍——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这是创世的开端。通过创造光,上帝开始了他的创造万物的活动,从而使自己成为了一个上帝,即造物主。同时,也因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开,昼夜才发生交替,事物才显示出差别,世界才成其为世界。

  上帝创世的最初灵感来自他对黑暗的厌倦和对光明的渴望,他亲手造出的光又激起了他从事进一步创造的冲动。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了世界的美丽和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又造各种生灵,最后造人,来和他一起赏看这光。

  所以,众生都有眼睛,连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这双眼睛常常那样专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处,目光中略含惊讶,仿佛看见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的白净的小脸蛋便透出一股灵气,如同一朵露珠晶莹的小百合花在悠扬的摇篮曲乐声中静静开放。也许,这样一双眼睛原本就不属于尘世?

  于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这双眼睛也只是暂时属于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墙死死罩住。

  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妞妞却没有。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所以,在这个好人不免忧愁的世界上,妞妞注定长不大。

  妞妞已经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那双神秘凝望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尘世的天空,闪烁着悲伤而美丽的幽光。

  二

  上帝看光是好的。妞妞也看光是好的。她的生命,那短暂的一瞬间,如此欣喜而执拗地追逐光明。

  快满月时,雨儿说,我们该锻炼妞妞的视觉和智能了。这个年龄的婴儿,视网膜发育正趋于完成,开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摇篮的上方悬挂了许多彩色气球。我们哪里想到,妞妞的视网膜上有肿瘤,使她的微弱的视力对此不可能有所反应了。那些气球毫无生气地悬挂了许多日子,始终未在妞妞的视野里色彩缤纷起来。

  但是,妞妞会看光。她那么喜欢看光。她满月了,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带她上医院。每回乘车,她总是从我怀里使劲仰起头来,看车后窗的光亮,一路上这样看了又看,乐此不疲。当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里踱步时,她也总是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布满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转身,她的小脑袋就立刻随着掉转方向,继续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时还发出一声轻轻的欢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头顶后方的天花板下悬着一盏吊灯。她抬起眼睛,朝灯的方向注视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欢,笑出了声。然后,又使劲抬眼看,又笑,又欢呼……

  其实,她看到的不过是普通的电灯罢了。可是,她那么快乐,仿佛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对于她,这的确是一个新发现,她不仅看到了光,而且也许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这么一团桔黄色的圆形的光亮,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里,太好了!当她暂停看而自个儿笑了又笑时,她确实在回味,心中追想这一团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于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从此以后,这盏吊灯成了她的快乐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这个位置上,她格外欢欣爱笑,并不时抬眼去看这团心爱的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们天天给她洗澡。她喜欢洗澡。当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里,水是她的故乡,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条条提在手里,她自个儿就抬起双腿,摆好入澡盆的姿势。一到水里,小身子立刻轻松舒展开来。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条大毛巾里,搁到床上。她的洁净的小脸蛋神采奕奕。灯光下,合家围着她,这是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刻。

  “别看咱们有病,咱们还是那样健康,是吗?”雨儿一边给她穿衣,一边自豪地说。

  每天这个时候,妞妞活泼极了。她的确健康,饱满的小身体里充满活力,饱胀的活力涌向四肢,驱使她欢快地舞动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飞快地轮流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欢腾。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说话”,啊啊欢喊。她还常常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样甜;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格格的笑声,笑得那样疯。世上没有人能抵抗一个婴儿的笑,我们被她的笑声带入忘忧之乡,也和她一起纵情欢笑。

  “真是爱煞人哪!”雨儿常常禁不住叹道。

  可是,当我们随她一同欢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见了那不祥的“猫眼”……

  我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看见阿珍和雨儿推着童车,朝楼宅间那片小花园走去。她们带妞妞去晒太阳了。

  雨儿的脚步是否有些迟疑?

  第七章要有光(2)

  那片小花园是母亲们的天下,她们喜欢带孩子们去那里,白天晒太阳,傍晚乘凉,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这些婴儿中年龄最小的,又长得可爱,每每招来好奇的围观。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啦?”

  我仿佛听见一声惊问。不,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这么惊问。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个证据,证明她像别的婴儿一样出来晒太阳和乘凉乃是一种僭越,因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失去了权利。生下一个活不久的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灾难,而且是一个失败。因而我所感到的不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儿边走边和阿珍笑谈着,谈的一定也是有关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车里,舞动着小手小腿,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显然为户外的环境而欢欣。

  三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猫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猫眼”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了。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妞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歌声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只见妞妞使劲儿揉眼睛,松开手,眼球从眶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浓汁。她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滑腻腻的,是一条小小的死鱼。

  炎热的夏夜,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禅、持咒、发功。我们认识的一位气功师自告奋勇替妞妞治病,后来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请来“组场”,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铺上。她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吃惊地望着这些紧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的人。她突然哭了起来。也许因为闷热,也许因为惊吓,她愈哭愈烈。当那个巫婆模样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击她的头顶和胳膊时,她哭得几乎气噎。“组场”结束后,她还哀哭良久。打她生下来,不曾见她这样剧烈地大哭过。

  雨儿一直坐在妞妞身边,紧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见她紧锁眉头,知道她忍无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这样。刚离开小屋,她就含泪道:

  “那个巫婆,手这么重,妞妞怎么受得了!”

  妞妞与所谓“佛家功”的缘份就此告终。

  不知是否巧合,在这次“组场”之后,妞妞的病立刻恶化了。从次日起,她哭闹不安,精神委靡,不进饮食,时常昏睡。接着,三天三夜没有睁眼,左眼睑红肿,流泪不止。

  在双目紧闭三天三夜之后,这天夜里,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睁开一只右眼,睁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红肿得厉害,睁不开,呈一条缝。三天来一直悲苦的面容,这时也显安宁了。

  白天,她仍委靡,软绵绵地依在大人怀里,偶尔睁一下右眼,小手松弛着,不似往常紧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着她,在屋里走动。她闭着双眼,左眼皮肿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睁开了,定定地望着我。睁了好几回,都这么凝望着我。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似曾相识,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医院走廊里的一幕。厄运有时竟有如此可爱的预兆。

  那只睁不开的眼睛里正在完成一个可怕的转变。医生诊断,一是肿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时大量坏死,造成无菌性炎症,二是眼压升高,出现青光眼症状。她一定很痛,常常皱着眉头,紧闭双目,扭动小身子,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发出惨烈的嚎叫。

  此时此刻,她的确是一头小动物,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没有语言可以传达,完全被封锁在那弱小的躯体内。

  医学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里滴几滴降眼压药,朝她嘴里灌几匙消炎药。

  炎症时起时伏。有一天,炎症暂时消退,妞妞忽然睁大两只眼睛,那只左眼已经面目全非,玻璃体浑浊,瞳孔消失,一只灰朦朦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干的泪水中。

  我看到了地狱。

  即使在这些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妞妞的海滩依然有阳光灿烂的时辰。死神玩弄她于掌心之上,但只要它稍稍松手,妞妞又发出了天使的笑。

  第七章要有光(3)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软绵绵地闭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体便突然恢复了生机。云破天开,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她睁眼笑了。她的笑眼弯弯的,恰似破云而出的月牙。

  雨儿给妞妞喂药,在她脖子上垫一块纱布,她立刻灵巧地抓起纱布朝地上一扔。再垫,再扔,屡试不爽。她知道垫纱布没有好事。我们都笑了。她听见我们笑,也咧嘴笑了。

  雨儿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边碰边喊:“不给吃!不给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样疯,小身子拼命抖动。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里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开怀大笑。当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时,她就斜眼注视着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报以大笑。

  由于肿瘤和炎症的发作,她事实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难受,瞬息之间笑脸会变成哭脸。可是,她依然爱笑。逗她,触摸她,和她说话,她都会大笑。有时她自个儿躺着,也会不住地笑,并且故意用她的笑来逗我们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们逗笑,她就笑得更欢了。她的笑纯净,明朗,甜美,没有一丝阴影和苦涩。纵然临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样新鲜。身受她那样的苦难,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像她那样笑。成年人面对死神也会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劲朝头顶上方看,看得那样专注,那样陶醉。尽管她的浑浊的左眼已经全盲,右眼底也隐藏着肿瘤,她的双眼依然转动自如。她的澄澈的心从被渐渐封死的窗户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劲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于是,屋里响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守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爱模样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么?她的右眼,那给了她如许快乐的仅剩微弱视力的右眼,瞳孔中黄光一闪!我惊呼一声,我的心痛哭起来。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四

  妞妞快半岁了,我想给她买一样玩具。

  这时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仅余光感,差不多是个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样喜欢玩具。举着绒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动,她从右眼上方看见晃动的影子,会伸手来抓抱,贴在脸蛋上,高兴地笑。给她塑料摇铃,她会握住把柄敏捷地摇动,赏听响声。可是,这些玩具都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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