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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妖姬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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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宦海风月场

  万春楼妓院后院墙下,没有刘十牌的尸体,地上只余一滩血迹。东方鸿飞询问打更巡巷的,都说没有见到什么尸体。

  东方鸿飞闷闷不乐地回到警察厅,先拆卸手枪用油擦拭,又把衣物打好,只等察觉风声逃走了。这时,赵霄九走进来,望着桌上的枪说:“擦得好亮。东方兄一定是用过枪了。”

  本来满脸倦色的东方鸿飞,犹如冰水浇头,立刻清醒,知道枪身没有擦净,尚存油渍。把枪揣进腰,问:“有什么事吗?”

  “东方兄的精神太紧张了,其实大可不必做庸人自扰。”赵霄九别有意味地一笑,问,“昨夜眠于何处?”

  自从赵霄九为东方鸿飞“解围”后,警长对他就另眼看待,也增添了信任度。

  他坦然一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霄九说:“万春院的老板王德兴和悠地说:“厅长,没有百战不殆的将军。恕我直言,厅长怕是赢惯了。叶秘书与您打牌,他是输时多而赢时少吧?”

  “嘛意思?”杨按虚沉下脸来。

  “赌桌按东南西北四面而分,尊侯平民无分贵贱。赌得是个钱,这叫真赌。磨时娱乐,消遣解闷,无论输赢,谓之虚赌。以输去媚人讨好,巴结向上,用麻将牌砌成晋级的台阶,算是诈赌。被骗诈者,厅长自然知道是谁了。”

  “嗯?”杨按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厅长,古时为人臣者,莫不投君王所好。或骑射、或书画。

  或音律云云,都须逊帝王几筹,把个真龙天子蒙在鼓里。就连铮铮谏臣也是这样的。‘他又把话拉回来,说,“您这牌打得有毛病。”

  “噢?我要听听你的‘打牌论’。”杨按虚气恼的情绪缓解下来,兴致勃勃地说,“灵娟,你也听听吗?”

  “你还真想赢下江山啊!”蔡灵娟笑着说,不由得瞟了赵霄九一眼。她对小文书的胆魄倒不以为然,感兴趣的是他与众不同。

  “一片江山在赌局啊。”赵霄九望着四姨太说,神情很凝重。

  “我只知道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句。胡扯。”四姨太“扑嗤”笑了,红唇绽开,露出白玉米粒般的牙齿。

  “赌场上你输我赢,反复无常,难道官场就不是这样吗?官场是个政治赌局。”

  “是啊!‘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四姨太有些感慨。

  “四姨太说的是人生之场。”赵霄九说,‘人生之场虽热闹非凡,啼笑怒骂、成败衰荣,谁都知如一梦。我之见,人生之场譬如空谷来风,始终闻其声而不见其形。“”形不见,声自何来?“四姨太问。

  “声乃心神所幻化……”

  “说的嘛玩艺儿?”杨按虚不耐烦了,挥着手说,“去。鸿飞,你先陪着四姨太看画去,她刚画了梅花,挺得意的。”

  “东方警长,我那笔法是仿石涛和尚的,怕是形似神不似,你看看。”深情地望了东方鸿飞一眼,转身先走。

  东方鸿飞跟随几步,说:“四姨太,你把画拿到这儿来吧。

  小赵是行家,满腹经伦的秀才呢!“四姨太知道他故意躲避自己,微微叹口气走了,躬腰捡起一朵飘零的桃花,露出旗袍缝隙的大腿丰腴、鲜嫩,在日辉下自得耀眼,把正讲牌的赵霄九视线牵引过去。

  杨按虚律津有味地听着“牌经”:“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最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发好牌让别人快“和”。

  几株桃树丛中,垒着个鱼池,水极清,池里已有苔藓乱藻,十数尾凸眼细腰、拖着长裙似尾巴的金鱼游嬉着,张着蛙嘴去拱飘浮水面的花瓣。东方鸿飞拿着一根柳丝去逗,心情很是恬静,其神心守一,暂时忘掉了苦闷。

  “鸿飞,你就不思鱼水之乐?”

  自水池中,东方鸿飞看到四姨太的身影,转身问:“画拿来啦?”

  “我问你。”四姨太望望距这里数十步之遥的杨按虚,熊罴般的背影正对着她。

  “鸿飞,你去万春楼啦?”

  “公务在身,不得不去。‘他应咐着。

  四姨太皱起黛笔描得细长的眉,咬着红腻腻的唇角,眼里竞滚动着泪光,半晌,才说:“你是怕死,还是不喜欢我?”

  “我不怕死,也喜欢你……”他不愿再说。

  女求男易而男求女难。此刻,若无人之境,四姨太就会猛扑过来,把香腮如面巾似地揉搓在东方鸿飞的脸上,像被灼日烤焦的树叶蜷缩地上期盼清风。东方鸿飞懂得女人被情火所燃烧的眼神,是一双困倦而又亢奋的醉眼,鼻翼和嘴唇都不自觉地颤动,面色变得苍白。他若好色,就不会拒绝眼前的这只嫩肥的羔羊,杨按虚常去北京,机会不是没有。但他是视女色为粪土的人,更不愿去做苟且之事。他鼓足勇气,终于说出口:“我不愿说,四姨太……”

  “叫我灵娟。”她的声音在颤抖。

  “灵娟。我是个废人。一个让女人看不起的废物。”

  “啊!”四姨太惊呼出声来,手中的画卷儿掉在地上。眼睛直视着东方鸿飞,希冀的光泽逐渐黯淡、消逝,代之一片失望的云翳。

  “灵娟,你干嘛啦——”杨按虚喊起来。

  东方鸿飞很担心杨按虚怀疑四姨太的神情。杨按虚虽是粗莽之人,毕竟不是白痴,尤其对女人,能生出无数锦绣妙计,算个风月老手。

  “东方警长,你别吓唬我!”

  四姨太高声喊着,转身便走。杨按虚看到她发苍的脸,眼里噙着泪珠儿,问:“他欺负你啦!”

  她没回答,默默地流泪,很晶莹的泪珠几滑落面颊,滴在宣纸上。

  “东方鸿飞,你说嘛啦!”杨按虚一声吼,如圆桌上的雀牌都扫在地,他认为四姨太被调戏了。

  “我……”东方鸿飞不知所措,只得慢慢走过来。

  “他讲‘蓝色妖姬’。说割下的人头都是笑模样儿的。”四姨太说。

  东方鸿飞深舒口气。看到赵霄九对他挤着狡黠的眉眼。

  杨按虚嘿嘿笑起来,说:“这混蛋小子,上次他被那娘们吓尿了裤,又抬出来吓唬别人。灵娟,赏他个嘴巴。”

  “打他,怕脏我手呢!”四姨太用手帕擦泪,又破涕而笑。在东方鸿飞的眼里,她的笑很苦。

  画卷打开,一簇墨梅赫然入目,枝干如铁,笔力透凿纸背,又很有些神韵。迎头镇脚地印着两枚图章:“大观”、“灵灵人”。空白处提着“暗香梅十里”半句诗。字是行草,写得虽颇见功力,却轻浮着脂粉气。东方鸿飞暗自吃惊,他曾陪杨按虚、四姨太在本市“十里风”饭馆用餐,当时四姨太莫名其妙地醉了,唱了首“千里送京娘”的小曲儿,秋水般的眼波频濒向警长传送,声声幽恨不懂情义的“赵匡胤”。叶念秋在一旁微微冷笑,不知其详的只是鼓掌叫好的杨按虚。事后,叶念秋不冷不热地说:“鸿飞兄,四姨太唱了出‘贵妃醉酒’。人醉心不醉,‘醉乎山水之间也’哟!”眼前这幅画若让叶念秋看出来,他和四姨太都有口难辩。

  “这梅我是送给一个人的呢。”她说。

  “送给谁的?”杨按虚问。

  “你们谁能给我对上下联,就送给谁,可要对仗得好才行。”

  “我不行。”杨按虚自动退回。

  东方鸿飞想,这上联的末尾两字是“十里”、对“东方”是极合适的,一是姓氏,二是“十里风”饭馆坐落城东,他为难并替四姨太玩弄这样的小聪明担忧,暴戾、凶残的杨按虚一旦识破,被遗弃事小,说不定被卖到下等窑子里去。

  “我提!”赵霄九说。抓起侍卫送来的笔,蘸饱墨汁,挥毫落纸,姿态潇洒豪放,笔触不离纸地写出行字。东方鸿飞击节叫好!

  “念!”杨按虚吩咐。

  “暗香梅十里,晴天百丈杨。”东方鸿飞念起来。

  “百丈杨……送我的!”杨按虚高兴地喊着,用力拍赵霄九的肩,说,“凭你的人品才华,当我的副官有余啊!”

  四姨太不得不对赵霄九刮目相看了。感到他聪慧中藏着狡狯,超俗又流露出世俗。面貌俊秀、清癯,又像个惆怅的风流情种。右眉上端有一粒黑痣,她懂得“麻衣”相术,知道是颗“好官”痣。杨按虚赏他个副官,不是出自一时的激情,而早就开始物色人选了。他虽是个粗鲁莽汉,但也渐渐觉察到了叶念秋有恃才“越主”

  之意,常走动于市。省长之间,并与军阀、黑社会勾结。杨按虚早晚大权旁落,做个傀儡。对赵霄九破格提拔,用意很明白,让他们相互钳制,耗掉叶念秋的一半气力。四姨太自然愿意赵霄九做副官,年轻风流的男人可驱除掉她的孤寂感,小文书的学识并不比老叶差。

  杨按虚留东方、赵吃晚饭,酬酢间,杨按虚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东方警长去了万春楼,男人嘛,玩玩乐乐也不算什么,别偷鸡摸狗就好,大大方方地去,钱花在明处也痛快。”

  东方鸿飞说:“我去万春楼,在一个叫‘雪里红’的姑娘屋里坐了一宿。我查出王德兴老板是蓝宝珠的仇家,结果还是出了事……”

  杨按虚拦住他,说:“酒迷性可能吐真话,我也想让‘雪里红’来家,出条子,见个面儿,听曲、打四小牌。可我怕灵娟吃醋。”他抓起四姨太的手揉搓着,笑眯起醉眼,“灵娟是条藤,把我的腿缠住了,话又说回来,谁比得上她。”说着,伸过粗短的手指,在四姨太的腮上轻拧了一下。四姨太妖娆万种地说:“你再娶回个老五、老六,我也管不着。不过,你给我修座尼姑庵去。”这一娇态媚样,逗得杨按虚心痒,趁着酒兴,把四姨太抱过来,坐在腿上。四姨太撒娇似地扭动腰身,说:“别没正形啦!”

  东方鸿飞用眼去瞟赵霄九,小文书不仅正襟危坐,眼睛却望着一面湘绣的屏风,似乎对肉麻的情形视而不见。警长又发现杨按虚犀利的目光望着赵霄九。

  “厅长,我们先回去了。”东方鸿飞站起来。

  “走吧。用车送你们吗?”杨按虚把四姨太推下膝头。

  清凉的月光照着空巷,勾勒出一片黛色的物体轮廓。静僻的街道偶尔飘过远处小贩的叫卖声。冥火般的路灯下,不时闪过幽灵般的身影,是拉客的游妓。也有横阵墙角的烟鬼,睁眼望着皓月呻吟,用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

  “这条太平巷,是治安最好的。算是清平世界啦!”东方鸿飞说。

  一个妇女把张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纸片贴到电线杆子上,盖住‘专治花柳病法国医学博士“的广告。又提着一件小袄,喊着儿童的名字去”招魂“。

  “霄九,今天厅长高兴,醉而忘形啊!”

  “他没醉。”赵宵九说得很轻松,“东方兄,别试探我了。你拒美人于千里之外,惹得四姨太哭鼻子。她跟厅长撒娇,多半是气给你看的。”

  “霄九兄,东方鸿飞今后多要靠你关照了。”

  “这是什么话?”他故作惊诧。

  “瞒得曹公,瞒不得我徐庶。”东方鸿飞冷笑着说,“厅长和四姨太打腻时,你却看着屏风。这一来,你这副官要当成了。还不懂吗?”

  沉默片刻,赵霄九才说:“东方兄的提携之恩,雷九是忘不了的。不知四姨太是否对我有好感。”

  东方鸿飞沉思半晌,说:“四姨太虽说是风尘女子,他用情不滥,好淫不荡。

  只是心痴,总想寻觅个知音。霄九,最好她不做‘萧何’。“”我明白。四姨太越是推荐我,厅长越是不放心。但我又不能得罪她。这叫“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是透顶的聪明。“东方鸿飞赞叹地说:”我看得出,你是做官的坯子。但记住,既入官场,不下情场。宁吃千里草,不夺嘴边食。“”这种真挚的话,也只有你东方兄才会说啊!“赵霄九感激地点着头。

  “羽翼未丰,莫飞九霄;羽冀已丰,也要待机而腾。”

  “这更是金玉良言了。”

  “待机,懂吗?‘冻方鸿飞加重语气。

  “能当个副官,也就心满意足了。还待什么机呢?”

  “我指的是叶念秋。”东方鸿飞说,“论智,你胜一筹,论势,你低三分。叶念秋那片天下,不是一天能打下的。”

  二人心照不宣,便不再做过多的交谈。赵霄九知道东方要借助他,将来翦除叶念秋,因为叶极可能裹在蓝色妖姬一案中,是东方的克星。东方鸿飞也依稀预感赵霄九能斗败叶念秋,但要毁己于石榴裙下,他的前程是扑朔迷离的。把他推荐给杨按虚,东方鸿飞还有个目的:釜底抽薪——不让他继续做自己的副手。

  分手后,东方鸿飞回到警察厅,值夜班的警长夏怀冰便说:“东方兄,告举宋福贵的赖子被宰了,一颗人头挂在长禄里的老槐树上,甭说,这又是蓝色妖姬干的。”

  “并案吧。”东方鸿飞并不惊讶,但他恼恨嗜杀成性的蓝宝珠。她总留在本地作命案,这不等于在砸警长的饭碗么?

  他躺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蒙面刺杀王德兴的蓝宝珠说过的话来:“施恩两次,后会有期。”两次?万春楼是一次,那一次定然指的是义释宋福贵了。这件事就算瞒得不严,蓝宝珠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的。宋福贵母子己出关投奔唐山的叔叙,蓝宝珠是不知道他们去向的。他后悔没把叔叔的地址告诉吕小娟,好让她转告蓝宝珠,把宋氏母子从叔叔那里领走算了。城内一宁静,时间一长,再大的案子也会悬起来。

  他又想起刘十牌,不知是死是活。听范公馆里的人讲,这位镖爷和黄莉斯闹翻了,吵了一架,刘十牌跺着脚走了,给范金栋留下话,要请三个月的假。范金栋因新丧爱子,正在悲痛中,就准了刘十牌。可刘十牌出现在万春楼时,已经是在假期内了。这样,东方鸿飞就无法摸清他的来踪去影了。

  桌上放着一封信,他抽出看时,竟是黄莉斯亲手写来的,钢笔字写得流畅、秀丽,英国道林纸散溢着馨甜的幽香。内容很简单,邀请东方鸿飞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地点在英国租界的“大星”饭店。为打听刘十牌的下落,东方鸿飞决定去,目睹这位留洋小姐的风采。

  第九章:神秘的女郎

  姿容绰灼的黄莉斯吸引着所有来宾的视线。她穿着黑色旗袍,胸襟别着一朵很小的绿绒蒿,长长的乌发被金丝带系住,雍容大度地坐在那里,目光恬静而温良。

  西洋式装潢的大厅内,灯火辉煌,照着成双结对、翩翩起舞的男女。贵妇人们珠光宝气,中国的绅士对名媛大献殷勤,轻吻着她们的玉手。燕尾服和长袍马褂,雪茄和鼻烟都混杂一起,譬如中西大菜的拼盘。

  依然是学生打扮的东方鸿飞溜进来,人们的精神轻松又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拣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立刻有西崽送上咖啡,并轻声说:“先生,黄莉斯小姐请您过去。”

  在西崽视线的导引下,东方鸿飞看到了坐在另外一个角落的黄莉斯,两人目光相碰,黄莉斯嫣然一笑,马上垂落睫毛,将湿润的目光遮住。东方鸿飞走过去。

  几个交际花都对擦肩而过的东方鸿飞瞟去,见他衣着朴素,便都收回媚眼,腰肢被戴着钻戒的大手一推,踏着舞曲的节拍转走了。

  “东方先生。”黄莉斯站起身,很大方地把手伸过来,“久仰你的大名了。”

  “黄小姐,你好。”东方鸿飞和她握过手后,坐下来问,“不知黄小姐有何吩咐?”

  “你不跳舞吗?”

  “不会,也不愿学。东方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懂得使枪弄棒,登不了这大雅之堂。”

  “喝酒总还可以吧?”黄莉斯温柔地一笑,微微启开红唇,衔住盛着白兰地的高脚杯,但又不喝,玻璃透过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嫩红的舌尖。说,“祝我生日愉快。”

  东方鸿飞举起杯,他看到黄莉斯奶酪般的颈项戴着一条黄金项链,链坠藏在两个乳蜂的四处,是个极小的十字架,若不留意,会认为是一枚胸针。

  不知是谁提议,大厅里又奏起软绵绵的流行乐曲,唱片里的女歌星南音如莺,娇嗲而妖艳:“小小洞房……红罗帐。”直酥到骨头里去。

  东方鸿飞微微蹙起眉,把脸向一旁,看到顶着壁灯的半裸女雕像,那含蕴桔黄光晕的丰乳极有艺术的魅力又富于性的幻想。

  黄莉斯说了几句英语,东方鸿飞不懂。她说:“那是光明女神。黑暗的中国太需要光明了,罪恶的世界也太需要主的慈爱和恩赐了。”

  “黄小姐是……”他扭过脸。

  “基督教徒,主怀里的孩子。”她很虔诚。

  一个长着羊脂玉般的脸,无处不俊俏、细腻的男子走过去,微微躬腰,极礼貌文明地邀请黄莉斯跳舞。遭到谢绝后,他望着东方鸿飞,问:“这位是……”

  “我的同学东方。”黄莉斯说。

  细腻的男子伸过手去,自我介绍:“密特方,韩雄英,百康达影业公司演员,请多关照。”说完,恋恋不舍地走了。

  黄莉斯望着他颀长、潇洒的背影,笑着说:“他舅舅是市长。小韩留学日本,回来想从事电影事业,搞个百康达影业公司,谁知搞成搞不成。他多愁善感得像女孩儿,蛮谦虚和气的,半点也不像‘雄英’。”她见警长默默无语,问,“你不喜欢这种场面吧?”

  “对。”东方鸿飞直言不讳。

  “自惭形秽?”她有点调皮。

  警长哈哈大笑起来,许多人都诧异地扭过头来。东方鸿飞神情严肃地说:“这种场面,这些人物都不过是一杯酒。酒醉于我,用于我,沽于我。”

  “中国人说话就是尖酸刻簿。”黄莉斯深深地望着他,说,“中国人都能自我解嘲、开脱和自圆其说,不像洋人那么……”

  东方鸿飞拦住她的话:“难道小姐不是中国人?”

  “我的精神已经属于主了。刚才我说什么?噢,不像西洋人那么坦率,恨就是恨,爱就是爱。”她将爱字说得很重。

  突然,乐声小了,大厅内喧哗起来,人群涌出个衣着华贵。

  笑容可掬的矮胖老头来。两个交际花搀扶着,款款走到大厅中央。用公鸭般的嗓声说:“各位蒙爱,念兹小女生日,谢谢啦!”

  不住地向四方招手,老态龙钟得很滑稽。

  “范老爷,莉斯小姐的华诞不请也得来呀!”

  “金栋兄的气色越发好啦!印堂有紫气。”

  大洋马似的交际花紧挽着范金栋的胳膊,低着头,腥红的嘴唇贴在范金栋耳朵上,一张一合地不知说些什么。各界名流一起鼓掌。

  “一场大病,家父的耳朵几乎失聪了,”黄莉斯解释着,又对东方鸿飞说,“我去应付一下,你可别走啊!”站起来,回眸一笑,笑里流动着许多意味。

  皇帝搬出了紫禁城,落魄出了山海关,解放了无数北京的太监。范金栋捐出男身,割去情根,换来荣华富贵,不知道值得不值得。东方鸿飞想。他又见范金栋不住地捻着上翘的山羊胡,忍俊不禁,暗说:“戴个假髯口,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范金栋身后又挤出一堆花枝招展的姨太,个个妖治风流,左顾右盼,有的就看到东方鸿飞身上来,眼神如凝固一般,然后又去瞟别处。

  奇怪的是,东方鸿飞察觉不出范金栋神情中有丧子之痛。他想,可能不是亲生骨肉的缘故。人情莫重于身,能自残肢体断后嗣的人,是品不到父子之乐的。多好的儿子也是别人的,不过是只金丝鸟。

  “跳吧,玩个痛快呀!”范金栋喊着,又被一群人架走了,姨太太们自然留下来,参加鸡尾酒宴。外面响起汽车的引擎声,登时被再度奏起的乐声淹没了。

  东方鸿飞离开座位,独自走到阳台,耳畔清静了许多。大厅内像晃动着一堆被酒、脂粉腌过的肉,荣华艳丽,既高贵又廉价,压迫着东方鸿飞的喉咙,使胸腔窒息。他厌恶、憎恨,恨不得把那些红唇扯碎、媚眼踩破,男人们都被蓝色妖姬割去脑袋。让大厅内高悬无头尸,地板上流淌血水。这里是梦,长禄里老槐树下是梦,万春楼香闺暖阁也是梦,人生如梦,百年的梦只不过轮流做。他太恨眼前的这些梦中人了!

  “东方警长。”温柔的声音和微微的幽香一齐传来。东方鸿飞知道黄莉斯站在身后,不回头地说,“黄小姐,如没什么事,我告辞了。”

  “我也讨厌。红男绿女一片行尸走向。”她轻声说着,和东方鸿飞并肩站在一起,俯瞰着街市夜景。无数街灯闪在梧桐树叶的缝隙里,风吹时动,像跳跃着无数的萤火小虫。月牙浮动,彩云暗渡,夜交显得格外深邃。一阵风将黄莉斯的头发吹散,有一缕飘拂到东方鸿飞的额前,鬓旁的花也吹落地上。东方鸿飞捡起来,递给她,看到黄莉斯的眼睛像镶嵌两颗晶莹的星星,月光泼洒脸上,越发显出迷人的魅力,庄重、恬静而纯真。

  她的相貌、气质与合小娟迥然不同,譬如路旁艳灼的桃花和池塘内的睡莲。

  “谢谢,”她说,轻轻地摆弄着手中的花,然后把它送进风中,凝望着远处,“审理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正在追查。”

  她伤心地垂下头,轻声说:“愿主免了我哥哥的罪。你知道吗?我天天为他祷告,到头来还是……”

  “黄小姐,请你提供范少爷的线索,我一定查破该案。”

  “我哥哥也是自作自受。”她轻叹一声,说,“你故意放掉车夫,是欲擒故纵,还是怕蓝色妖姬,我真琢磨不透。”

  东方鸿飞暗吃一惊。义释车夫的内情可能是叶念秋告诉范家的,这不足为怪,使人诧异的是范金栋无丧子之恨,而黄莉斯倒有雪兄恨之意,一个读圣经、唱圣歌、去教堂赎罪又去免别人债的姑娘,竟过问起案情来。他故意问:“是刘十牌告诉你的?”

  “家奴,一个走卒。我看不起他。”黄莉斯鄙夷地一笑,说,“能和我父亲说上话的,警察厅里有谁?”

  “厅长……”他佯做思考。

  “故做聪明。”她轻淡地一笑,“你是杨按虚的红人儿,神枪警长执法犯法的事他能讲吗?我替你说,叶念秋。”

  “我和叶秘书素有不睦……”

  黄莉斯举手拦住他,说:“我知道。我请你来,就是要谈叶念秋的事,你已经危在旦夕了。”

  “怎么!”东方鸿飞浑身一颤,但即刻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冷笑着说,‘他还不至于打我的黑枪吧。“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是叶念秋晋级发财的障碍,估计恨自己的程度还到不了暗杀的地步,老辣的叶念秋做事从不冒失。

  “他越过家父,把你弹劾到市长那去了。你这警长还干得长吗?”

  东方鸿飞豪爽地笑起来,说:“我早不愿干这‘五斗米’,不,只有三升小米儿棒禄的警长了,这不正好吗?”

  “我很敬佩你的超脱。可你开脱不了通匪的罪名呀!”黄莉斯漫不经心地说。

  “我通匪?无稽之谈!”

  “天下无稽之谈的事还少吗?”她拨着被风吹散的鬓发,说,“你不要担心,有人说你黑,就有人说你白的。”

  “谢谢黄小姐。”东方鸿飞领略了她的含意,知道她在市长面前说了自己的好话。

  “叫我莉斯。”她深沉地望着警长,说,“你的品德我了解,不稀罕荣华富贵,看不起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我总是在想,你可能在同情那个蓝色妖姬,也许是爱。”

  她不容东方鸿飞解释,继续说,“我没有恋爱过,只看过不少的爱情小说,我懂得有那么一种爱,飘渺而朦胧,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彼此未见面时,心灵就被爱神的箭射穿了。”声音越来越弱,脸偏过去,身子伏在铁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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