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米 第2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某种猥亵的火焰。五龙的反应很平淡,他摊开手掌在火上烤着,若有所思,五龙说,这有什么?女人就这么回事,铁匠们调侃他说,晦,你倒护起她来了?她让你摸过奶子吗?五龙绷着脸,对着火翻动手掌,他说,关我什么事?反正她又不会嫁给我。摸奶子算什么?她让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经随着街上刺槐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房屋的缝隙和街口那里吹来,风声仿佛是谁的压抑的哭泣,五龙光着脚走来走去,感到深深的凉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节,没有厚被,没有棉鞋,而肠胃在寒冷中会加剧饥饿的感觉。这是长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龙想象着他的枫杨树老家,大水现在应该退掉了。大水过后是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以及东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树林里狂吠,地里到处是烂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败叶,不知道有多少枫杨树人重返了家园。无论怎样,枫杨树乡村的冬景总将是凄凉肃杀的,无论怎样;五龙不想回乡,一点不想。
他站在铁匠铺和米店之间的街面上,朝长长的瓦匠街环顾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阳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动,就像一棵树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滚铁箍,远远的街口有一个唱摊簧的戏班在摆场,他听见板胡和笛子一齐尖厉地响起来,一个女孩稚嫩的有气无力的唱腔随风飘来。飘过来的还有制药厂古怪的气味和西面工厂区大烟囱的油烟。街道另一侧有人在大锅里炒栗子,五龙回过头看见他们正把支在路边的铁锅抬走,让一辆黄包车通过瓦匠街。掌铲的伙计怪叫了一声,你们看谁来了?
车上坐着米店的大小姐织云。织云斜倚在靠背上,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鲜活,有个穿黑衣戴鸭舌帽的男人挨着她,五龙认出了阿保,对那夜在码头上的回忆使他头皮发冷。他闪身躲到电线杆后面,不安地看着那辆黄包车慢慢驶过来,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织云扶下车,织云明显是哭过了,眼圈红肿着。阿保的一只手摁在织云丰满的臀部上,两个人一起进了门。五龙站在电线杆后面,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冲动,打死阿保,打死这个畜生。如果是在枫杨树的水稻田里,五龙的仇恨足以让他实施这个愿望,用石头砸,用镰刀砍,或者就用两只手卡紧他的脖子,但这是在异乡异地的瓦匠街,五龙深知陌生的城市和寄人篱下的处境使自己变得谨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干。
绮云站在米店门口高声喊五龙的名字。五龙匆忙跑过去,看见绮云一脸厌恶烦躁的样子。她说,你去伺候一下织云,说是病了,又哭又闹的,我懒得管她。五龙说,不是有个男人陪她吗?绮云说,你别胡说八道的,让你去你就去,别让阿保在她房间呆久了,懂吗?
我去有什么用?五龙嘀咕着朝后院走,正好撞见阿保从织云房间出来。五龙想从他身旁绕过去,阿保狐疑地瞪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龙的手腕,拽着朝店堂里拖。绮云迎过来说,阿保你拽着他干什么?他是我家新雇的伙计。阿保说,什么,找这家伙做伙计了?绮云说,是我爹的主意,不过他干活还算老实。阿保哼哼了一声,撂开五龙的手,那你们可小心着点,这家伙不像老实人。绮云惊疑地问,你认识他?他是小偷吗?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视着五龙的脸说,不会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样凶。绮云说,这是什么意思?阿保竖起大拇指说,人不是都害怕我吗?所以我让你们也提防点他。
五龙低下头自顾往里走,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心里说,这是条莫名其妙缠住我的疯狗,我真的很想杀死他,他慌慌张张地推开织云的房门,回头一望,阿保摇晃着肩膀朝门外走,绮云对着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对我家好就去告诉六爷,放了织云,别把她当只破鞋耍了。恶心。
织云躺在床上呜呜地哭着,双手抓着头发。她说,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龙觉得她那种痛苦的模样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给织云脱鞋,说,小姐哪里疼?织云愣愣地看着五龙,高声说,哪里都疼,疼死我了。织云犟着不让五龙脱她的鞋,滚开,你给我脱鞋干什么?难道你也配跟我上床吗?五龙好不容易硬扒下一只高跟鞋,他说,我可不敢,二小姐让我来伺候你,你病了就睡一会儿吧。没想织云飞起一脚,正好踢在五龙脸上。五龙捂着脸退后几步,满腔愤怒忍住不敢发作。织云说,他妈的,什么男人都想来碰我,我是好欺的吗?五龙苦笑着说,什么男人都想碰你,可是我从来没碰你。他去倒了一盆热水,把毛巾绞热了递给织云,大小姐,你看来受谁的气了,擦把脸消消气吧。这句话说到织云的伤口上,织云拍着枕头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怎么不气?我气死了,他凭什么打我,那狼心狗肺的老色鬼,我陪他玩了这么多年,他却动手打我,打我呀!
至此五龙才明白织云哭闹的原因。原来是六爷打了她。他不知道六爷为什么打她,无论在什么地方,男人打女人都是正常的事情,女人总有一些欠揍的地方,五龙想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这是活该。他这样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悄悄地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织云在后面喊,一只枕头砸过来,软软地打在五龙的后背上,你他妈就是这么伺候我的吗?
五龙放下了门上的布帘,他回过头说,小姐该睡觉了,我在这里多不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才不在乎呢。织云说,我身上疼得没办法,你倒想走了?
你让我怎么办呢?五龙愁眉苦脸他说,我还能干什么,要不去找个郎中给小姐敷点药吧?
不要郎中,我要你给我揉。织云突然诡秘地一笑,五龙,我要你给我来揉。来呀,我不怕你还怕什么呢。五龙看见织云的指尖上涂了蔻丹,鲜红鲜红的手指在胸脯上弹跳了几下,利索地解开旗袍的襟扣,然后就撕开了粉红色的胸衣。五龙张大嘴,惊愕地看见织云雪自高耸的奶子,半掩半露着,上面布满一些黑红的印痕,他的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扭过脸去掀布帘子,心怦怦乱跳着。
没出息的货。隔着布帘听见织云的一阵疯笑声和诅咒声。五龙红着脸对话打了一拳,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在想那些黑红的印痕是怎么回事。
五龙的青年时代很少经历这种独特的场面。在枫杨树乡村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与过路的杂货商和手艺人在草垛里苟合,到早晨家里的男人手持镰刀或树棍沿路追逐那些女人,女人尖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春天房顶上的母猫。那是在遥远的乡村,一切都是粗野缺乏秩序的。而织云半淹半露的乳房向五龙展现了城市和瓦匠街的淫荡。这是另一种压迫各欺凌,五龙对此耿耿于怀。入夜他在地铺上辗转反侧,情欲像一根绳索勒紧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潮热而痛苦,黑暗掩盖了狂乱的内容。他感到羞愧。他闻见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着精液腥甜的气味。
很长时间里五龙的眼睛躲闪着大小姐织云,他不敢看她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唇,更不敢看她的丰满的扭动幅度很大的臀部。这种心理与其说出于腼腆太分,不如说是一种小心的掩饰。五龙害怕别人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阴谋和妄想,他的心里深藏着阴暗的火,它在他的眼睛里秘密地燃烧。
这天早晨五龙在院子里打水。他听见织云的窗子格格响着被推开了,织云略显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前。她伸出食指对五龙勾着勾着,示意他去她房间。五龙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疑惑地进了门,看见织云已经坐到梳妆台前,懒懒地梳着头发,也不跟他说话,只听见木梳在她烫过的长发上滋滋地响着,她看着圆镜,突然叹了一口气。
等会儿你跟我上百货公司。织云放下梳子,拍了拍额上的发端,我要给你买双鞋子,还要买两双袜子。
怎么啦?小姐怎么想到给我买鞋子?五龙僵立着说。
刚才看你半天了,这么冷的天还穿双破胶鞋,看得人心里也冷。
五龙抬起自己的脚,那两只黑胶鞋鞋尖上备有一个洞,露出两颗黄白色的脚趾,是冯老板从床底下翻出来给他穿的。五龙看着自己的脚说,我也惯了,干活干多了就顾不上冷啦。
那么你是不是喜欢这么受冷?织云转过脸,乜斜着眼晴看五龙,你要是喜欢就别要新鞋了,好像我求着你似的。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五龙连忙拱着手说,我知道大小姐心善,我再贱再穷也是血肉身子,怎么会喜欢受冷呢?
你知道就好。织云朝脸上扑着粉霜,我不像绮云那么心冷,我还就爱可怜别人,心肠特别软,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受苦,别人会不会可怜我。
小姐天生富贵命,怎么会受苦呢?五龙凝视着镜子,镜子里织云的脸上有一种真切的优伤,这让他感到很陌生。他低下头想了想,又说,受苦的是我们,老天造人很公平,造一个享福的人,就要造一个受苦的人,我和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对。
什么一对?织云咯咯地笑起来,她的表情总是瞬息万变,指着五龙的鼻子说,你说我和你是一对?我要笑死了。
不,我是说享福和受苦是一对。五龙微红着脸解释道。我哪儿有这命呢。
织云后来招呼五龙出门时被绮云听见了,绮云堵着门不让他们出去,她对织云说,你抽什么疯?他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带上街,他还要干活呢。织云推揉绮云说好狗不挡道,你拦什么?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吃醋,我看他没鞋穿,我要带他去买鞋子;绮云冷笑一声说,又在充善心了,拿着柜上的钱去做好人,也不嫌恶心。织云的细眉愤怒地拧紧了,她骂了句粗话,放屁,我的钱都是六爷给我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关你什么事?说着回头对五龙说,我们走,别去理她!她是个小醋坛子。
五龙窘迫地倚墙站着,听姐妹俩作着无聊的争执。他心里对双方都有点恨,一双鞋子,买就买了,不买拉倒,偏要让他受这种夹裆气。他看见冯老板也出来了,冯老板微微皱着眉头说,别瞎吵了,街坊邻居听到还以为什么大事,绮云你让他们去,这鞋是我让织云带五龙买的。又对织云说,买双结实耐穿的,别买皮鞋,他是干力气活的人。五龙在一边听冯老板话里的意思,仇恨又转移到他身上。这老家伙最会见凤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织云买一双草鞋呢?草鞋只要几分钱一双。五龙想米店里是没有人真心对他好的。他深知怜悯和温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它们就消失了。不管是一双什么鞋子都收买不了我,其实他们谁也没把我当人看。五龙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块沉重的铁器,无论怎样锻打磨蚀,铁器永远是铁器,坠在他的心里。
从冬天开始,五龙就穿着织云给他挑的一双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刮着凛冽的北风,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里结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湿冷的寒气刺人你的骨髓。五龙害怕这样的冬天,但他必须在天亮前钻出被窝,去街口的小吃店给米店一家买油条烧饼和豆浆。那些赶早买菜的家庭主妇看见五龙的脸长满了冻疮,一手拎着装早点的篮子一手拎着菜蔬,在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闪闪的,但是仔细捕捉可以发现一种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冬天的黄昏,冯老板频繁出没于清泉大浴室,这也是瓦匠衔许多小业主抵御冬寒的措施。冯老板有时带着五龙去,让他擦背敲腿的。五龙乐于此道,澡堂里的暖烘烘的气息和人们赤条条的身体使他感到松弛。他裸着全身,所有的男人都裸着全身,最隐秘的生殖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声中,五龙抑郁的心情得以消缓。我与你们原本是一样的。五龙将油腻腻的毛巾卷在手上替冯老板擦背。我们原本是一样,为什么总是我替你擦背?为什么你却不肯给我擦背?一样地长了条鸡巴,一样地身上积满污垢,我却在不停地给这个老家伙擦背,擦背,擦背,为什么?五龙这样想着动作就会消极怠慢下来。
五龙在池子边碰到过码头兄弟会的那帮人,他看见他们呼拉拉跳入热水中时,小腹奇异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会挡住那些暴虐寻衅的眼睛,但冯老板已经在招呼阿保了,冯老板说,阿保,让我的伙计给你擦擦背。然后他看见阿保踩着水走过来,阿保眯着眼睛注视着五龙,一只手在毛茸茸的肚脐上轻轻拍打,他说,给我擦背,擦不好我饶不了你,擦好了赏你一块大洋。五龙扭过脸不去看阿保白皙发福的身体,他说,我给你擦背,以后请你别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无怨无仇的。阿保从水中跳出来,躺到木板上说,那可不一定,我天生喜欢跟人过不去,什么无怨无仇?老子不管这一套,谁不顺眼就治谁,码头兄弟会就干这事。
五龙看着阿保俯卧在木板上的身体,那个身体白得令人憎厌,像女人般的肥厚多肉的臀部微微撅起,肛门处呲出几根弯曲的黑毛。五龙朝他身上泼了点水,然后用劲地搓洗他的肩胛、手臂和双肋处。五龙的手轻轻触摸他的松软缺乏弹性的皮肤,皮下是棉花絮形状的脂肪和暗蓝的血管。五龙有种种灼热的欲望,他想他的手只要从这只臀部下伸过去,就能抓住两只睾丸,只要用劲一捏,这个狗杂种就完蛋了。五龙又想起枫杨树乡村宰牛的壮观场面,他真想把阿保当作一条疯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软的部位下手,他就可以把阿保的整张人皮唰地撕下来,五龙这样想着,手突然颤抖起来,眼睛里迸射出湿润而幸福的光芒。
风吹打着米店的布幌,僻啪作响,是一个寒冷的黄昏。
五龙从铁匠铺里出来,一路拍打着墙壁,径直走到冯老板面前。冯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数钱,他抬头看见五龙怕冷似地缩着肩,木然地站着,五龙的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的。
对面打铁的老孙死了,五龙突然说,才咽的气。
听说了,得的是伤寒吧,冯老板说,你没事少往那边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们现在缺一个打锤的,打锤的要有力气,他们想让我去。
怎么?冯老板关上钱箱,抬眼审视着五龙,语气中含有一丝挪揄,你也学会跳槽了?谁教你这一手的?
他们说每月给我五块大洋,吃住在店里。五龙冷静地回答,他的指关节插在棉衣怀里活动着,发出咯咯的脆响,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冯老板有点诧异地瞪着五龙,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看来好心是没有好报的,病狗养好了都要咬人。冯老板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钱盒数起铜板来,那么你说吧,你想要多少?
五块。我想我花在店里的力气值五块钱。
拿去吧。冯老板扔过来一块大洋,当,又扔过来一块,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时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冯老板说,你现在像个人了,知道讨工钱了。
五龙弯下腰,把地上的五块钱币慢慢地捡起来。他对着钱币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尘。他的脸上泛起不均匀的红晕,红晕甚至爬上了他裸露的脖颈和肩胛处。冯老板听见他浊重的喘息声,他把钱塞进棉袄里面朝门外走,猛然回头说,我要重新买双鞋,我就要买皮鞋,皮鞋。
冯老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话的含义。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个被遗忘的细节。他竟然还在赌气。冯老板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天了,他竟然还在为一双鞋子赌气。冯老板突然意识到五龙作为男人的性格棱角,心胸狭窄,善于记仇。他一直把五龙当作可怜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种种背叛和反抗的迹象。冯老板站起身走到门口,他看见五龙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缩着肩,步态呈轻微的八字,硕大的被剃得发亮的头颅闪着微光,最后消失在街口拐角处不见。
狗日的杂种。冯老板倚门骂道。不管怎样,他从心理上难以接受逐渐显现的事实。事实就是五块大洋,还有一双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摆到了冯老板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冯老板嘀咕着锁上红木钱箱,然后他抱着它朝后院走。绮云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剁白菜。冯老板对着厨房说,你知道五龙干什么去了?他去买皮鞋啦。说完自己笑起来。绮云说,买皮鞋?不是才买了双鞋吗?这样的人给他竹竿就要上梁,你们走着瞧吧。冯老板突然恼怒起来,对着厨房里喊,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难道喜欢这狗杂种吗?我是要他的力气,力气,干活,你明白吗?
五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冯老板看见他在厨房里盛冷饭吃。他蹲着,嘴角因为充塞了饭团而鼓起来,牙齿和舌间发出难听的吧叽吧叽的声音。冯老板发现他是空着手回来的,他隔着厨房的窗户问,你买的皮鞋呢?给我看看你的皮鞋。
钱不够。五龙淡淡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复归平静。
当然不够,要不要把下月工钱先支给你?
用不着。五龙低下头扒了一口饭,他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想买,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觉得憋闷得厉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里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里五龙谛听着世界的声音,风拍打着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户,除了呼啸的北风,还有敲更老人的梆子声。一切都归于死寂。面对着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辆在原野上奔驰的运煤火车,米店和整条瓦匠街就像一节巨大的车厢,拖拽着他,摇撼着他。他总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睡去。依然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摇晃着,人,房屋、牲畜和无边无际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还梦见过那个饿毙街头的男人,他的脑袋枕在麻袋上,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看见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听见自己恐怖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中,那么凄凉,那么绝望。
第三章
遇到太阳很好的天气,织云把藏在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丝绸、呢绒和皮货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织云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时髦的衣物,它们也是她在青年时期唯一重要的财产。到了冬天,织云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更加白皙丰腴,即使在室内,织云的下额和半边脸仍然埋在狐狸皮围脖里,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那些娇气美丽的女演员。
织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带着满意自得的表情凝视自己的每一条丝围巾,每一套花缎旗袍。午后的阳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水一样地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声。织云不停地晃动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城北码头一带的苏北小调。小调轻桃粗俗而充满性的挑逗,织云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小调的。另外,她的不断变花样的骂人话往往脱口而出,这对于她也许是无师自通,也许是与码头兄弟会那帮无赖恶棍长久厮混的缘故。织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
五龙,你过来。织云看见五龙朝院子探了探头就把他叫住了,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看着?五龙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棉袄上落满了白色粉灰,他拍打着袖管和裤腿,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
不怕野贼怕家贼。织云神秘他说,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谁是家贼?我偷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我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呢?织云搡着五龙说,她朝店堂那里努努嘴唇,当心绮云,她就嫉妒我有这么多漂亮衣裳。她什么也没有。你当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会吗?五龙微笑着很感兴趣地问,她会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时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阴毒,坏心眼一箩筐。
你是姐姐,你怎么不狠狠治她一顿呢?五龙抱着双臂漫不经心他说,二小姐在家是张狂了点,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计较。她能持家,爹处处宠她,当个什么宝贝。织云从摇椅上腾地坐起来,她说,我才不愿守着这个破米店熬日子,我两天不出门就头晕气闷。
院子里没有人了。五龙无聊地绕着晾衣杆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逼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脂粉的气息。阳光直射到他新剃的头顶,产生一种微妙的酥痒的感觉,他抓抓头发,头发像针一样直立着,有点微热,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鹅黄色的无袖丝袍,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身体。就像一滩水最后渗入血液,五龙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鹅黄色的旗袍,心绪纷乱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风骚的织云穿着它在米店出出进进,夏天他们在这里于了些什么?夏天他还在枫杨树乡村的稻田里打稗草,洪水还没有从山上冲下来,所有人都在稻田里无望地奔忙。有时候在正午时分踩水车,听着风车叶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转动,水从壕沟里慢慢升高,流进稻田。那时候他好像预感到了秋季的变化。在疲劳和困顿中他幻想过城市,许多工厂和店铺,许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着这种鹅黄色的多情动人的衣物,她们的乳房结实坚挺,腰肢纤细绵软,放荡挑逗的眼睛点燃男人的邪念之火。五龙记得他在祠堂度过的无数夜晚,繁重的农活和对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交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梦中频频出现。词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处留下了白色污迹。五龙记得他的堂叔来到祠堂,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亵渎,堂叔严厉他说,五龙,你弄脏了祖宗的灵地,迟早要遭报应。
我不怕报应,五龙抓住织云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红潮。院子里仍然没有人,他走到墙角经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解开裤带。他就像撒尿那样叉着腿站在墙角,看见有一只老鼠从脚边窜出去,消失在院子里。
从店堂里传来冯老板和伙计老王的说话声。好像仓房里的米快卖完了,而浙江运米的船却还没到码头,冯老板很焦急的样子,说要请六爷帮忙弄米,又担心他是否肯帮忙。绮云尖细的嗓音这时插进去说,让织云找他,这点小事怕他不帮忙?织云不能白陪他玩呀。
冯老板让五龙跟上阿保他们去码头借米。五龙心有疑窦地问,这几船米怎么借?谁肯借几船米呢?,冯老板吞吞吐吐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别管那么多,跟着去就是了。
五龙再次来到深夜的码头,旧景旧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他靠着一垛货包注视着码头兄弟会的几条恶棍,他想看看他们怎么借米。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和货堆被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阴影。阿保的孩童气的圆脸显得轻松自若。就是这张脸,五龙总是从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畏惧更使他仇恨满腔。奇怪的是他还能看见一张人皮在他身后拖着。他们跳上了紧靠驳岸的一条油船,然后再朝停在里档的船上跳.两条运米的船急速地摇晃起来,桅上的煤油灯突然消失了。五龙远远地看见阿保把桅灯扔进了江里,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借米,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抢劫。五龙四处张望,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游神一样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来这一带真的没有王法,只要你有枪有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龙招手,示意他过去,五龙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条船上跳过去,他不想参与抢米的过程。但阿保不放过他。狗日的阿保总是不肯放过他,他看见船老大被五花大绑地扔在舱里,嘴里塞着棉花,五龙熟悉这绝望悲愤的眼神,心想这又是一个倒霉鬼。守着一船米的人注定是要倒霉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凶险黑暗的年月吗?他扭过脸去看大舱里的米,在夜色中大米闪烁着温和的白色光芒。他喜欢这种宁馨的粮食的光。
你会弄船吗?阿保说,乡下佬应该会弄船。
我不会。五龙下意识地回答,乡下佬不一定会弄船。
别骗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龙的下巴,审视着他说,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说谎,你快把船停到岸边上,要不没法卸这两船货,要不我就把你一脚踹到江里去。
我弄不好,五龙垂下眼睑,拨开阿保的手说,我试试看吧。
米船摇晃着艰难地靠了岸。有人从黑暗中推来几辆板车,他们开始飞速地卸米,五龙听见米倾倒在板车上发出沙沙的流畅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他们就这样沉着而粗暴地抢了两船大米。五龙相信了瓦匠街对码头兄弟会的种种传说,他们凭藉恶行和暴力,干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扑喘一声,五龙回头恰好看见被缚的船老大滚入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里的布团堵住了声音,五龙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一道绝望苍白的光,他的身体像一捆货物沉重地坠入江中,溅起许多水花。
他跳江了!五龙扔下工具,一只手盲目地拉拽着什么,船老大已经沉入水中,五龙的手上只留下几滴冰凉的水。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说,这种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为了一船米跳江?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五龙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潮湿,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感觉。江水在黯淡的月光灯影下向东奔流,五龙想一年又一年,罪恶像蚂蚁一样到处爬行,奔涌的江水不知吞没了多少懦弱绝望的冤魂,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城北狭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龙推着车夹在中间,他看见前面的板车突然停在一家新开张的米店门前,从门洞里出来一个女人,和阿保小声他说着什么。阿保回过头挥了挥手喊道,卸下两车。卸两车啦。
怎么卸这儿了?五龙疑惑地问后面的人,这是大鸿记冯老板要的米呀。
你别管。那人说,这是黑食,也不能光喂了冯老板一个人,大家都想捞一点肥水。这米店肯出好价钱吧?
阿保站在路灯下面数钱,数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龙的面前,他从一叠纸币中抽了一张递给五龙说,你出力了,该给钱,五龙盯着他的手说,就这一张?我可累坏了。阿保又抽了一张,他厉声警告五龙,回米店不准提这事,就说只借了这几车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让你也去江里喂鳗鱼。五龙沉静地把钱塞到怀里,他说,给钱就行,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为什么要说给他们听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时分了。米店父女三人都坐在店堂里枯等。板车停下来,织云奔出来揽住阿保的脖子,很响地亲了一记,说,老娘犒劳你。阿保嬉笑着说,这就行了吗?快去给兄弟们做夜宵,大家都辛苦一夜了,要肉要酒。
五龙跟着那帮人挤进米店,米店一家谄媚的笑容使他觉得恶心,他得继续干活,扛起一箩又一箩的米。冯老板抓起一把米说,这米有点糙,不过有货总比没货好,什么粮食都会卖光的。五龙想他知道为了这些米害掉一条人命吗?他应该预料到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在乎,瓦匠街是一条见钱眼红利欲熏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样分泌着致命的毒液。没有人在乎一条人命。五龙将米箩放在肩头朝后院走,他想其实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条人命。
从冬天的这个夜晚开始,五龙发现织云与阿保通奸的秘密,他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观察织云的一颦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狡诈而痛苦的光芒,织云对此毫无察觉,与阿保产生的私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愉悦,这个冬天织云容光焕发地往来于社交场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爷去逛城南的高级妓院时她与阿保在家里偷情。织云喜欢这种叛逆的方式。
起初听见院墙上的动静时,五龙以为是邻家的猫和米店的大花猫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龙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见阿保从院墙上跳下来,他才意识到米店又发生了一件偷鸡摸狗的事。阿保没有发现场角的五龙,他径直走到织云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无声地开了,阿保猫着身子从窗户里进入了织云的闺房。
五龙惊惊地凝望着那扇窗子。灯亮了一下又遽然熄灭。除了木格窗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蹑脚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听了一会,房间里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偶尔能听见压抑的嘻笑,院子里风很大,五龙很快就觉得寒冷难耐,他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身体,想象窗户后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听阿保和织云的私情,五龙的心情悲凉如水,这个狗杂种,他的日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五龙咬着牙关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收拾这条下流野蛮的恶狗?为什么我没有勇气破窗而入把他从床上拎下来,打断他的脊梁或者踢碎他的睾丸?仇恨、沮丧、嫉妒,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条黑色虫子啮咬着五龙的心。他在黑暗中钻进店堂,躺在油腻的散发着体臭的棉被里幻想着种种奇妙胜景,他看见了另一幅庄严的画面,他和织云在充满脂粉香气的房间里交配,地上铺着的是一张巨大的淡黄的人皮,他和织云在这张人皮上无休止地交配。五龙咬着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皮,那就是从阿保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它应该用来做他和女人擦屁股的床单。
在铁匠铺里,五龙阴郁地看着发红的铁器在水盆里淬火,吱吱地冒着青烟,他突然对铁匠们说,昨天夜里米店里有贼。他进了织云的房间,你们知道他偷了什么吗?
原来是偷人的贼。铁匠们暖昧地笑了,他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织云十四岁就开苞了,她怕什么?她喜欢让男人偷,五龙你他妈着什么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翻墙过来正好被我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么样,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铁匠们把五龙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劝告说,这事别对人说了,只当没看见过,要不然会惹祸的。
惹祸的是他。五龙沉默了一会,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说,他会收拾我,难道就不怕六爷收拾他?你们说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会怎样?
铁匠们朝斜对面的米店张望,绮云正拎着马桶从虚掩的门里出来,绮云的疏淡的眉毛习惯性地紧蹙着,把马桶盖揭开,靠在墙上,然后她返身进去把门砰地关上了。
冯老板和绮云知道这事吗?铁匠问。
他们不管,他们只操心钱,五龙说,只要有钱,让织云当婊子他们也干。
那就行了,她家里人都不管,你管这脏事干什么呢?
假如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五龙仍然用一种痴迷的目光询问铁匠,他猛地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语气坚定自信他说,他会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皮一刀一刀剥下来。
不一定。有个铁匠说,阿保跟六爷多年了,他是六爷最忠心的看门狗。
会宰掉他的。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说,就因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爷不会让他去睡织云的。男人都这样。
你准备去告诉六爷吗?铁匠们又问,你真的敢吗?
会有人宰掉他的,五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到衔上突然回过头对铁匠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
五龙朝瓦匠街街口走专。在绸布店的门口有一个代写家信及红白喜帖的小摊子,五龙就站在摊前看着那个面色焦黄怀抱小手炉的老先生。老先生因为生意清淡,正倚着绸布店的橱窗闭目养神,他感觉到有人急促的喘气热哄哄地喷到脸上,一睁眼看见五龙焦的地站在摊前东张西望的。
你要写封平安家信吗?
什么家信?我没有家。五龙咯嚓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他低着头说,你写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吗?
当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写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炉,拿起纸墨问,你写给谁?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五龙求援似地看着老先生,他说,是六爷,六爷,你应该知道他的,邮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说吕丕基?老先生惊诧地放下笔墨,你给他写信?写什么?你想参加他的码头兄弟会吗?
你就写阿保操了织云,他会明白的。
我听不明白,老先生盯着五龙的脸看,他迷惑地问,你是谁?写这样的信?我还从没有写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别管那么多,五龙阴沉着脸冷冷他说,照我说的写,我多给你一半钱。我有钱。
我倒是知道吕丕基的地址,有许多店主跟他要帐,不敢去见他人,就让我写信。老先生嘀咕着铺开纸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五龙说,我不想写那个脏字,就写私通吧,一样的意思。
随便,只要六爷明白就行,五龙俯视着信笺说。他从棉祆里掏出了一块钱放在桌上,突然想起这就是阿保在澡堂里给他的一块钱。就用这钱给他送终吧。五龙朝街口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没有谁留意他,没有谁能猜透他纷繁的心绪。
五龙头一次花钱就是写这封信。钱要花在刀刃上,他想象了阿保的淡黄色的人皮从身上渐渐剥落的景象,一块钱太值得了,如果一块钱买阿保的一条命简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铺在三天后都听说了阿保的死讯。据说阿保被剥光衣服塞到一个麻袋里,扔进了江心。了结阿保性命的是码头兄弟会的人,他们平素与阿保相熟。离开码头后这群人闯到江边的小酒馆喝酒,有人哭着撒酒疯,站在桌子上大骂六爷无情无义,把他们兄弟会当苍蝇一样捏。这事很快地张扬开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织云有关,阿保打翻了六爷的醋坛,结果把命丢了。
没有人知道五龙的信,五龙早晨在炸油条的大锅前听人说阿保昨天死了。他提着篮子的手立刻颤抖起来,收到了。五龙挤在人群中喃喃低语,六爷收到信了。他提着装满早点的篮子一路狂奔,铜壶里的豆浆晃荡着,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门口他站住,突然怀疑起消息的可靠性,这么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吗?
冯老板坐在店堂里喝茶,看见五龙神色仓皇地回来,又朝门外跑,他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像丢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谁死了?谁又死了?冯老板站起来追问道。
阿保!五龙奇怪而响亮的声音把冯老板吓了一跳。冯老板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五龙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从瓦匠街到江边码头隔了三个街区,五龙撒腿狂奔着,穿越早晨湿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达码头时太阳正好从吊机笨重的石墩上跳起来,江岸上一派辉煌的日出景象,五龙骤然止步,他觉得心快从咽喉里跳出来了,整个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边码头清新空寂,昔日阴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间荡然无存。
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血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满地的煤渣、油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