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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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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把她摁死在马桶里。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拍着胸一边朝房里走,在台阶上他回头对五龙说,穷小子,你命大,让你拉了这么多的便宜。
冯老板苍老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蓝花布帘后面,五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早晨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身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的永远坚挺的鸡巴,它们在这种坠落中发出芜杂刺耳的呼啸。那块蓝花布帘被风所拂动,每一朵花都在神秘地开放。这是真的,五龙深深地记住这个早晨的所有细节。米店和米店里的人,你们是否将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连续两个夜晚,织云把面向院子的窗户虚掩着,但五龙却没有如约而来。到了第三天织云按捺不住,她把五龙从院子里推进厨房,插上门,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织云破口大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耍弄起老娘来了?
五龙捂着脸站在门后,他的膝盖抬起来,单脚抵着身后的咸菜缸。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慢轻侮的微笑,这在五龙是罕见的。织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对五龙的表现深感迷惑。
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你这个贱货。五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大缸,缸壁发出嗡嗡的回响,他说,上床急什么?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着急。
呸。织云啐了一口,自己又咯咯笑起来,你在说梦话,你想操女人都想疯了。
不信去问你爹,问你妹妹,是他们要把你嫁给我的。五龙说着把织云拉过来,他握住织云的双肩,把她的脸往咸菜缸里压,他说,在盐卤里照照你的脸,你这只破鞋破得没有鞋帮了,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织云尖叫了一声后挣脱五龙铁箍似的手臂,她惊惧地凝望着五龙,怕冷似地缩起肩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会做这种事。她的黯淡的瞳仁很快复归明亮,突然对五龙果然一笑,她伸出指尖轻轻划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那么你呢,你想娶我吗?
我要。五龙垂下眼脸看着织云蔻丹色的指尖,他淡淡他说,我都想要,就是一条母狗我也要。
你会后悔吗?织云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现在不管。五龙皱紧浓眉拨开了织云的手指,他说,你应该去问你爹,什么时候成亲?我这是入赘,不抬花轿不放鞭炮,但是要准备一百坛黄酒,我懂得这一套,在我们老家,入赘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他必须当着众人喝光一坛黄酒。
这是为什么?织云拍着手说,这多有意思,为什么呢?
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到我们成亲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坛酒?织云露出稚气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说,这多有意思,我最爱看男人喝酒的疯样。
我不会喝的,我恨酒,它让男人受得糊涂可欺,五龙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暗哑而低沉,我知道你们的算盘,其实我不是入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
五龙朝阴暗杂乱的厨房环顾了一圈,脸上是一种讥讽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过身去解裤带,对着咸菜缸哗哗地撒尿。织云瞠目结舌,等她反应过来去拖五龙的腰已经晚了。织云涨红着脸扇了五龙第二记巴掌,你疯了?这缸咸菜让人怎么吃?
你们家阴气森森,要用我的阳气冲一冲,五龙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说,不骗你,这是街口的刘半仙算卦算出来的,你们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虫。
五龙,你他妈尽干阴损我家的事,我饶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你太让人恶心了。
他们不知道,五龙走到门边去拔门栓,他说,你不会去告密的,我马上就是你男人了。
织云弯腰俯视着缸里的咸菜,黄黑色的盐卤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容,眉眼间是一片茫然之色,她缩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异味,现在她心爱的食物已经浸泡在五龙的尿液中了,她无法理解五龙这种突兀的恶作剧,她觉得这天五龙简直是疯了。她猜想他是高兴得疯了。
在瓦匠街一带无数的喜庆场面中,米店里的成亲仪式显得寒酸而畏葸。他们挑选了腊月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前来参加婚礼的多为冯家的亲戚,亲戚们事先风闻了这件喜事后面的内幕,他们克制着交头接耳讨论真相的欲望,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姿态涌入米店店堂和后面的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们冷眼观察新娘织云,发现织云的腰和臀部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
婚礼上出现的一些细节后来成为人们谈论米店的最有力的话柄,比如鞭炮没有响,只买了一挂鞭炮,点火以后发现是潮的;比如藏在被子里的红蛋,摸出来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的蛋液,原来没有煮熟,再比如新郎五龙,他始终不肯喝酒,当男人们硬架着灌进一碗酒时,他用手捏紧了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说他决不喝酒。
米店里的喜庆气氛因此被一只无形的黑手遮盖着,显得窘迫不安。冯老板穿上那套玄色的福禄绸袍走出走进,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游移不定的,绮云则端坐窗下打着毛线,一边烦躁地指挥那些帮忙操办的亲戚邻居。再看新娘织云,她上了鲜艳的浓妆,穿了一件本地鲜见的玫瑰红色的长裙,镶着金银丝线的裙摆懒懒地在地上拖曳,织云的脸上没有羞涩和喜悦,而是一种疲惫的慵倦。她在给舅父倒酒的时候甚至打了一个呵欠。只有从五龙黝黑结实的脸上可以看出激动不安的痕迹,他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挪动身体的位置,站起来更显得手足无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对所有劝酒的人说,我不喝,我决不喝酒,眼睛里掠过一道令人费解的冷光。
六爷的家丁是在闹洞房时赶到的,他直闯进来,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五龙面前。你是新郎吗?五龙木然地点了点头,家丁递给五龙一只精致的描有龙风图案的漆盒,他说,这是六爷的礼物,六爷关照等你们办完事再打开。然后家丁凑到五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五龙的脸立刻白了,他捧着六爷的礼物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踩着椅子把它放到立柜的顶
他送的什么?织云拉住五龙的胳膊间,是手镯还是戒指,要不然是项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神情阴郁,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从来不招惹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
午夜时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龙和织云在昏黄的灯下互相打量,发现各自的脸上都充满了麻木和厌倦之色。院子里还有人在洗碗碟,不时传来水声和碗碟撞击的声响。绮云骂骂咧咧地来到窗前敲窗,五龙,快出来干活,你以为做了新郎可以下干活吗?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饰?
漆盒的盖在床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肉棍滚落在花缎被上,喷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根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鸡巴全部啃光的。
花烛之夜在忙乱和嘈杂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终于沉寂无声了。窗外飘起了点点滴滴的冬雨,雨点打在屋檐和窗棂上,使院子笼罩在冰冷湿润的水汽之中。五龙披着一半被子坐在床上,灯依然亮着,灯光在织云熟睡的脸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晕。织云突然翻了个身,一只手在桌上摸着寻找灯捻。暗点。她含糊地咕噜一句后又沉沉睡去。五龙把织云卷紧的被子慢慢往下拉,织云白皙饱满的身体就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五龙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说,手从深深的乳沟处下滑,一种非常滑腻的触觉,最后停留在女人的草地上。在灯光下他看清楚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象,这让他感到放心。他看见织云的小腹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在上面粗粗地摩挲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其他问题。这也许是贪嘴的缘故。五龙想,这个贱货,她总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龙不想关灯,他从来不怕黑暗,但他觉得光亮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种生活开始之前他必须想透它的过程它的未来,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隐秘而避人耳目的。想什么都可以,他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隐隐回旋着风铃清脆的声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砖塔,只要有风,塔上的风铃就会向瓦匠街倾诉它的孤单和落寞。五龙听见风铃声总是抑制不住睡意,于是他捂住一只耳朵,希望用另一只耳朵寻找别的声音。他听见远远的地方铁轨在震动,火车的汽笛萦绕于夜空中。他看见一辆运煤货车从北方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房屋在震动,这里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动中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火车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春节这天瓦匠街上奔走着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妇女。春节的意义总是在一年一年的消解,变得乏味而冗长。五龙坐在米店的门口晒太阳,跟所有节日中的人一样,他也在剥花生吃,他无聊地把花生壳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对面铁匠铺里有人探出脑袋,朝他诡秘地笑。铁匠高声说,五龙,结婚的滋味好吗?
一回事,五龙把一颗花生仁扔进嘴里,他说,五龙还是五龙,结不结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后就知道啦,铁匠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串亲戚去?
我不去。我连动都不想动。
是他们不想带你去吧?铁匠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别来惹我,五龙沉下脸说,我心烦,我连话都不想说。
傍晚时分阳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渐渐归家。石板路上到处留下了瓜皮果壳和花炮的残骸。这是盲目的欢乐的一天,对于五龙却显得索然寡味,他看见米店父女三人出现在街口,冯老板与肉店的老板打躬作揖,弯曲的身体远看像一只虾米,织云和绮云姐妹俩并排走着,织云在咬一根甘蔗。五龙站起来,他觉得他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阴影正朝他这边游移,他下意识地跨进了店堂,其实我有点害怕。他想,这片阴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们让我钻进去了。他们将以各自的方式吞食我的力气。我的血,我的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使他感到焦虑。他走过空寂的店堂,对着院墙一角撒尿。他憋足了劲也没有挤出一滴。这是怎么啦?他朝后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米店的人在院子里窥视他的行为,父女三人还在街上走呢。这是怎么啦?五龙深刻地想到另一个原因,米店浓厚的阴气正在恶毒地钻入他的身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猎物。
冯老板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龙。五龙从后院慢慢走到柜台前,他看见冯老板红光满面,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他厌恶冯老板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芜湖,冯老板捧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闪的着罕见的喜悦,芜湖米市要收市了,听说米价跌了一半,你去装两船米回来,春荒就不愁了。
去芜湖?五龙说着鼻孔里轻微地哼了一声,才结婚就派上大用场了,一天舒服日子也不让人过。
我看你真想端个女婿架子?冯老板的嘴角浮出讥讽的微笑,他说,你一文钱不花娶了我女儿,替我出点力气不是应该的吗?再说我是给你工钱的,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白。我没说我下去。五龙说,我怎么敢不去?你把女儿都送给我了。
多带点钱,冯老板打开钱箱数钱,他忽然担忧地看了五龙一眼,钱千万要放好,水上也有船匪,你不要放在舱里,最好藏在鞋帮里,那样就保险多了。
钱丢不了,什么东西到了我手上都保险。但是你就放心我吗?说不定我带上钱一去不回呢?那样你就人财两空了。你真的放心?
冯老板吃惊地瞪着五龙。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过了好久他重新埋下头数钱,他说,我想你不至于那么恶,你以前多可怜。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应该忘记我对你的恩惠。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没跪过。我从来不给人下跪。五龙直视着冯老板,突然想到什么,朝空中挥挥手说,不过这也无所谓,你说跪了就是跪了吧。
你到底去不去?冯老板问。去。我现在成了新女婿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五龙朝门边走去,对着街道擤了一把鼻涕,然后他在门框上擦着手说,不过我先把话说明了,假如遇到船匪,我会保命舍财的。我可不愿意用一条命去抵两船米。
五龙站在门边凝望暮色中的瓦匠街,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陌生的船老大坠入江中的憎景。兵荒马乱的饥茺岁月,多少人成为黄泉之下的冤魂,他们都是大傻瓜,五龙想他不是,对于他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越活越像个人。我不是傻瓜。他在心里说。
五龙一去芜湖就没了音讯。
半夜里绮云听见她的房门彼狂暴地推响。外面是织云尖叫的声音,快开门,让我进来。绮云睡眼惺忪去开门,看见织云披着棉被冲进来。冲进来就往床上钻,吓死我了,他们都要来杀我,织云的脸在灯下泛出青白惊骇的光。
半夜三更你又发什么疯?绮云爬上床,推了推织云簌簌颤动的身子,她说,我不要和你睡一床,我讨厌你身上的骚气。
我老做恶梦。他们都来杀我,织云用被子蒙住脸,闷声闷气他说,他们拿着杀猪刀追我,吓死我啦。
你梦见谁了?绮云皱着眉头问。
男人们,六爷、阿保,还有五龙。五龙的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
活该,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他们手里。你会遭报应的。
也许怪我白天看了屠户宰猪。织云从被窝里探出头,求援似地望着绮云,下午我在家闷得发慌,我去屠户家看他宰猪了。就是那把杀猪刀,一尺多长的刀,上面还滴着血。我梦见五龙手里抓着它。
男人都很危险,你以为他们真的喜欢你?绮云把自己的枕头换到另一端。她不想与织云睡在一头。
我真后悔去看宰猪,可是日子这么无聊,不去看宰猪又去看什么?织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的手在自己的小腹上轻柔地抚摸着,她说,我的好日子怎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什么都完了。他妈的,我真不甘心。
还想怎么样呢?绮云吹熄油灯,在雕花木床的另一端躺下。睡吧。她说,你反正吃饱了什么也不管,我还得起早。我得为家里做牛做马。我天天头晕,你们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别睡着了绮云,陪我说会儿话吧。织云突然抱着枕头爬到了绮云这一端,语气带着哀求,我的心里怎么这样乱?好像灾祸临头的样子,会不会是五龙去贩米出了什么事?
你倒牵挂起他来了?绮云背过身,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牵挂,是害怕。你怕怀孕的事哪一天就会露馅,你怀了个野男人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实情,随便他怎样待我,那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现在我老觉得亏心,绮云,你说他要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你去回他,他是你的男人。我根本不想掺和你们的脏事,绮云不耐烦地回答。她推开了织云的手。那只手神经质地卷着她的头发。绮云说,我劝你别告诉他,他这人其实心狠手辣,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瞒下去瞒到什么时候呢?
天知道,绮云突然坐起来,透过房间的黑暗审视着织云,她压低声音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说真话。假如五龙这次有去无回,你会怎么样?你会哭吗?
什么意思?织云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爹。绮云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你的嘴太快,爹关照过我,这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织云怔怔地望着黯淡的窗户纸。她说,是不是爹买通了江上的船匪,让他们结果五龙的性命?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过。绮云又钻进被窝,用脊背对着织云,你千万记住,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老冯家的名声,爹也是一片苦心。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一夜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入睡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之身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血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沙沙地从指缝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干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白,他的苍老的身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挺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台后面的父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枪,他们说那点钱只够买一根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了推身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水,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腰脱掉一只棉鞋,脱掉一只粗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台上,看看吧,一根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血,你们应该好好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高高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贱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衣裳仍然挂在晾衣绳上,衣裳上结了一些薄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衣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欲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狠地拍了下坚硬的衣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衣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身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衣角,五龙,你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了。他将干结的衣裳在墙上抽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说过一句话。真黑,满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阳很早就落山了,每个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阴影的脸现在离她很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床,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草纸,掀开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床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身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血迹吗?我要让你们舔干净,你若是不舔就让你爹舔,你爹若是不舔就让你妹妹舔,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你,六爷枪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用头撞五龙的胸,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鸡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床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枪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根脚趾。我没法走路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干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
织云冲过去拔开门栓,发疯般地捶打着冯老板的肩膀,她一边抽泣一边跺着脚,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这个畜生,这个歹毒的乡下佬。
冯老板的身体无力地摇晃着,他一言不发,绮云举着蜡烛朝房间里照了照,噗地吹灭了火苗。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说,怨谁呢?是你愿意嫁他的,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己。这是活该。
第六章
冬天对于织云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她曾听瓦匠街上的妇女谈到过流产,她们认为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流产,那要靠男人的力气,织云有心地尝试过,夜里五龙粗暴的行为充满杀机,给她带来了疼痛和另一种煎熬。她希望那团讨厌的血块会掉在马桶里,但事实上是一无所获,她觉得孩子在腹中越长越大,甚至会活动了。有时候她细微地感觉到孩子的腿蹬踢的动作,孩子的手在盲目地抓挠着她的脂肪和血脉。
织云在冬天过后明显地胖了,她的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蝴蝶斑,有时候她坐在柜台一角观望伙计卖米的过程,她的忧郁和倦于思想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早逝的老板娘朱氏。没有人猜得透织云心里的事。也许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她穿着多年以前六爷送的水貂皮大衣,绷得很紧,妇女们评价织云的衣饰时充满恶意,她们说织云为了招摇,穿什么都行,什么都不穿也行。
织云喜欢闲逛的习惯依然不改。有一天她在花鸟市选购一枝石竹花时看见了六爷,六爷被几个家丁簇拥着走到卖鸟人的摊子前,六爷将手伸到乌笼里去触摸一只绿鹦鹉的嘴。织云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用石竹花半掩着脸,想回避他又想被他看见,花鸟市人流匆匆,而织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她看见六爷提着鸟笼朝这边走过来,几个家丁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有个熟识的家丁边走边对织云扮鬼脸。
几天不见肚子这么大了?六爷俯视着织云被旗袍绷紧的腰腹,六爷笑起来时就露出上下两只黄澄澄的金牙,女孩就是这样,说变丑就变丑了,眼睛一眨鲜花就变成狗屎。
你管我丑不丑呢。织云转过脸,用手上的一枝石竹花轻轻拍着自己的肩,我又不是你的姨太太,我也不是你的干女儿。
听说你嫁了一个逃荒的?六爷的目光沿着织云弧形的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织云的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嫁给了一个逃荒的?多可惜。
不要你管。我想嫁谁就嫁谁,我就是嫁给一条狗你也别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六爷朝身后吆喝了一声,那条高大的洋狗从垃圾堆旁窜过来,咬着六爷的皮鞋,六爷对织云说,你想嫁狗就嫁给我的狗,那也比逃荒的强。
织云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畜生,我懒得跟你们斗嘴,织云扭过脸想走,六爷用鸟笼挡住了她的身体,那只绿皮鹦鹉在笼里跳着,勾状的喙部触到了她的胸,织云尖叫一声拍开了鸟笼,她说,别缠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六爷将鸟笼拎高了看着绿皮鹦鹉,又看看涨红了脸的织云,他说,你别发火,让鹦鹉来给你消消气吧,它会学人话,我说什么它也跟着说什么,然后六爷的手伸进马笼摸了摸鹦鹉的羽毛,他憋细了嗓门突然说,贱货,贱货,贱货。
贱货——贱货——贱货。织云清晰地听见了鹦鹉学舌,鹦鹉跟着六爷骂她贱货。六爷和家了们快活地笑起来。织云下意识跳了一步。她摔掉手里的石竹花,愤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织云突然朝六爷扑过去,她想用指甲抓他的脸,但旁边的家丁蜂拥而上架住了她的双臂,织云臃肿的身体半悬在空中,她咬着牙骂,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的老鸡巴割下来喂狗我怎么鬼迷心窍让你破了苞。织云仰着脸,眼泪止不住淌落下来。周围的路人都仰起脸看她。
家丁们在六爷的示意下松开了织云,织云的脚踩在那枝石竹花上,身体簌簌发抖,六爷把鸟笼交给一个家丁提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织云,他用手指细细地将头发朝两侧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织云隆起的腹部,那只手停留了很长时间,织云没有反应,她捂着脸低声地哭泣着咒骂着,我恨,我恨透了男人,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别骂了,六爷突然凑在织云的耳边说,语调是温柔可亲的,也许你怀着我的种子,孩子生下来如果像我,我就认养他,我还要用八抬大轿把你接来做我的五姨太。
直到六爷和家丁们离开花鸟市,织云才如梦初醒。在意外的悲伤和羞辱过去后,她回味着六爷最后对她的耳语。五姨太?谁稀罕?我不稀罕,织云掏出小手帕擦着眼睛。她穿行在花鸟市的鲜花和鸟禽之间,竭力回忆当初受孕的准确细节,但是她怎么也分不清腹中的婴儿是谁留下的。那时候她像一只小猫穿梭于两个男人之间,她无法分清。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织云想到她的唯一筹码就押在分娩的那一天了,就使她的心情非常惶惑无主。
米店里正在出售一种来自浙江的糙米,那垛糙米在店堂里堆成一座小山,颗粒很小,色泽有些发黑,即使是这样的米,人们也在排队争购。绮云忙着过秤,她把长辫盘成髻子顶在头上,舍子用一根镶宝石的银簪子插着,织云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换了以往的日子,织云会毫不客气地把银簪从绮云发髻上拔下来,但现在她无心这么逗事。她蹙紧双眉把买米的队伍分成两半,侧着身子从缝隙中穿过去,她说,成天挤着买米,卖米,烦死人了。她听见父亲在柜台那里对她喊,把你男人叫出来,这里没有人手,他却躲在仓房里睡大觉!
仓房的柴门虚掩着,织云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她看见五龙坐在米垛旁,手里抓着一把米想着什么问题,然后他开始将米粒朝地上一点点地洒,洒成两个字形,织云仔细地辨认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五——龙。那是他的名字。织云推门走进去,五龙没有抬头,他的受了伤的双脚裸露着,可以看见两种形状的伤疤。
看不出来你还会写字,织云踮足碾着地上的米粒,说,你写个织云给我看看?我的名字你会写吗?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五龙收拢双腿蹲坐在麻袋上,双手抱紧了膝盖,他说,你又来骚情吗?你不知道我烦你?
我去花鸟市逛街了,你猜我碰见谁了?
随便你碰见谁,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碰到了六爷,织云的手下意识地拉着仓房的柴门,柴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她说,你猜那老杂种怎么说,他非说我怀了他的种。
那很有可能。你是天底下最贱的贱货。五龙冷冷他说。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办?织云试探着走近五龙。手伸过去搓着他的肩胛,她怀着一种歉意注视着五龙,告诉我,你会怎么办?你会气疯的是吗?
不会,五龙忽然古怪而恶毒地笑了,他抓过一把米从空中抛起来,张大嘴去接那些米粒,米粒准确地落进他的嘴里。五龙喀嚓嚓地嚼咽着。腮帮鼓了起来,他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瓜,把我当一块石头搬来搬去,堵你们家的漏洞,堵人家的嘴,堵得住吗?其实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织云闪烁的眸子倏地黯淡下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的一缕遮羞布被五龙无情地撕开了。织云突然感到羞耻难耐,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浑身瘫软地跌坐在米垛上。她的脸紧贴着米垛,一只手茫然地张开着,去抓五龙的衣角。五龙,别这样,对我好一点,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织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她觉得整个身心化成一页薄纸,在仓房里悲伤地飘浮。
五龙平静地看着米垛上的织云,他的脸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后来他插上了仓房的柴门,很利索地解开织云旗袍的襟扣,他说,让我来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织云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抓住短裤说,别在这儿,别在这儿。五龙强劲的双手迅速扒光了织云的所有衣裳,他低声吼道,住嘴,闭上你的眼睛,你要是敢睁眼,我就这样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又发疯了,你就不怕被人看见?织云说着顺从地闭上眼睛。这是她新的难以理喻的习惯,她开始顺从五龙。她感觉到五龙粗糙冰凉的手由上而下,像水一样流过,在某些敏感的地方,那只手里起来狂乱地戳击着,织云厌恶这个动作,她觉得五龙的某些性习惯是病态而疯狂的。
后来五龙就开始把米拢起来撒在织云的身上。米从织云的乳沟处向下滑落,那些细小光洁的米粒传导出奇异的触觉,织云的身体轻轻颤动起来,她说,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没有回答,他盯着织云隆起的腹部,嘴里紊乱地喘着粗气,然后他咬着牙抓过一把米粒,用力塞进织云的子宫,他看见织云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沉着地摁住织云摆动的双腿,他说,闭上眼睛,我让你闭上眼睛。
该死的畜生,织云捂住脸呜呜地哭诉着,你在干什么呀?你要把我的身体毁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怀着孩子?
你哭什么?五龙继续着他想干的事,他喘着气说,这是米,米比男人的鸡巴干净,你为什么不要米?你是个又蠢又贱的贱货,我要教你怎么做一个女人。
你老是这样我没法跟你过。织云悲怆地捏紧拳头捶打五龙的背部,她说,我嫁了你,你娶了我,我们认命吧,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待我,你非要逼死我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五龙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站起来搓了搓手,走到门边去拉木栓,他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仓房里,回头轻蔑地瞟了织云一眼,织云脸色煞白地从米堆上爬起来,他看见细碎晶莹的米粒正从她白皙的皮肤上弹落下来。没有人偷窥这种游戏,织云的啜泣在偌大的仓房显得空洞乏力,它不能打动五龙坚硬的石头般的心。
一些浴客亲眼目睹了冯老板突然中风的情景。冯老板从热水池里爬起来去拿毛巾,他把毛巾卷起来在肋骨搓了一下,对池子里的熟人说,看我瘦剩了一把老骨头,店里店外全靠我一个人。冯老板的话显然没说完,但他突然僵在那里不动了。浴客们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鼓出来,嘴歪扭着流出一滩口水,他的干瘦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