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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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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出来时已是晌午,正好碰见高家村的刘树江,他在一个月前来公社开了一个饭店。此时见到高明楼书记一行人,便连拉在拽,把他们让进饭店。大伙在桌前坐下来,刘树江招呼着,问都吃些什么。高明楼书记开着他的玩笑,说:“你这土匪,是想拦路抢劫还是想强抢民女,我们身上可有一个子儿都没有。”刘树江说:“强抢民女谈不上,你们这里只有一个女的,也老天巴地了。拦路抢劫倒是真的,我不打劫你们我打劫谁。你们这些败家子把集体都分了,富得流油,也该往我这儿淌点儿了。”说笑着,又有一伙人进来,原来是另一个大队来开会的,他们和这桌上的人心照不宣的打着招呼,在旁边一张桌上坐下来。

  几天后,公社一行十几人,下到高家村来检查工作,受到了高家村一班人的热情接待,停在高明楼书记门前的两辆破吉普车,黄昏时才离开。从院中出来时,个个红光满面,脑门鼻尖泛着油光。他们和高家村领导班子全体成员一一握手,热烈称赞高家村的工作做得很好,做到了家。他们在村外的公路上碰到一个人,正在散步,有认识的人说,这就是在县上当记者的高加林,现在被撵回来了。

  公社来检查工作的车进村时,高加林也看见了,在他心里引起某种痛苦的感觉。以前他也经常坐吉普车到下面采访,但现在车里坐的是别人,不是自己。他只能远远看着,感到自己与车上的人的距离。这一天高加林都过的心不在焉。道路上没有几个人,显得空旷,铺展着,好像从高加林的心上向远处延伸。灰色的暮霭在路的尽头降下,渺远而诱人。月亮早已在天空高挂,星星一颗两颗的出来。尔后又一下布满天空。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前面的路看不见尽头,高加林茫然的走着,有几句诗从心头流出: 走出记忆 / 走进星辰 / 可却走不出故土的围困 / 那里才是我一无牵挂的去处啊 / 那里才能容留我这颗漂泊的心。 两颗清泪从高加林的眼中流出,月亮更加明亮了,闪光的白雾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高加林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飞起来。

  三星买了拖拉机后,就离开了机械队,自己在省城和县城之间抛跑起了运输。这活儿比他想象的还要赚钱,现在能买起拖拉机的人并不多,像三星这样人缘好,能跟各相关单位部门扯上关系的就更不多了。三星属于这样一种人,你刚跟他接触时,会觉得这个人实在,厚道,心眼儿好,肯帮助人,有时甚至有点没脑子。所以,很快就会喜欢上他。时间长了,就看出这个人很有心计,在小事上从不计较,吃点亏也不说什么,总给对方留有余地和面子。但在大事上却从不含糊,总从比别人想得多,想得周全,基本上算是一个自私的好人。三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做什么大多都不经过脑子,想这件事应该这么做,那件事应该那么做。而是觉得这件事这么做会好一些,那件事那样做会好一些,便去做了。只有在他非常想做一件事或非常不想做一件事时,他才动用自己的脑子,盘算一下。通常情况下,三星很少在人前感到自卑,软弱,拘谨,不自然,也很少有优越感。在他眼中,人都是一样的,都有它的喜怒和好恶,长处和短处,优点和缺点,都值得他与之认真交往。在这一点上,三星不自觉的超越了人的外在身份,直达了人性本身。

  虽然开车很挣钱,但也很辛苦,早上三点就得起来烤车,烧开水,摇火。有时好长时间也启动不起来,又等着出车,便很着急。晚上回来的也很晚,后半夜到家是常事。最糟糕的是半路抛锚,小毛病鼓捣三两个小时修好了,大毛病就得等过往的车辆给拖到城里去修。几个月下来,修车添件的钱也花不少。三星算计着攒足了钱,一定得买辆新的。除了跑运输,三星还在家里开了一个卖店,经营一些日常用品。父亲经常不在家,卖店由母亲操持着,分家另过的大嫂巧秀有时也过来帮忙。卖店的货都是直接从省城进的,又便宜又新颖,不仅吸引了本村的村民,连临近几个村的人都吸引过来了。有一次高明楼去公社开会,碰到供销社主任,开玩笑说,你们家把供销社的生意都抢了。本来三星开卖店只想挣几个零花钱,并没指望能赚多少,但几个月下来,赚的钱比他跑运输还多。这使三星既欣慰,又感到悲哀。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在路上跑,竟比不上把东西轻轻松松过一遍手赚得多。当然,家里开的卖点如此赚钱,还有一个三星不大清楚的原因,那就是,大队经常招待干部们吃喝时,所有从柜上拿的东西,有着外人永远无法知道的高额利润。

  在三星日子蒸蒸日上的同时,家里的媒人也踢破了门槛,但三星相来相去,没有一个看上的。高明楼书记见儿子如此挑剔,得罪了不少人,心里有些担忧,就找了个空子,对儿子说:“三星你也不小了,有人给你提媒是好事,但你这样挑拣就变成坏事了,让人笑话不说,往后谁还敢跟咱家办事。说到底,咱也不是啥高贵人家,有啥资格谁都看不上眼。”高明楼虽然是个书记,但也毕竟是个父亲,心里着急儿子。已经有人在他面前打哈哈,说你家三星是不是想找个省长的女儿做老婆。他当下就给人家一个冷脸子。三星知道父亲是怕外人说闲话,倒不是怕自己找不到老婆,就实话实说了:“爸,我就是看上了大嫂家的巧玲,除了她,我谁也不要。她当教师还是我给她让的位子哪。”三星在后面加了一句,说明这件事的可能性。高明楼书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觉得儿子看上巧玲,其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早就应该想到。而之所以没有想到,是因为巧玲是儿媳妇的妹妹,哥俩儿娶姐俩儿虽不违法,但毕竟是件稀罕事。明楼想了想,当晚就把亲家找过来,边喝酒,边把这件事提了。刘立本当然满心愿意,但嘴上还是说要回去问问巧玲。他说的有一半实话,三个女儿中,只有巧玲读了书,现在又当了教师,说不定会心高气傲的给他说不同意。他在女儿身上都有些灰心了,你说好的他偏看不上,你看不中的,她偏跟的死心塌地。女儿一大,仿佛就是要和当父亲的作对。

  刘立本回家和老婆嘀咕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才和巧玲说了这件事。刘立本在心里有点怕这个最小的女儿,其实说怕也不准确,只是女儿是个读书人,现在又当了教师,让他这个不是一字的父亲有点自卑罢了。巧玲听了,也没明确表示不同意,说:“我们姐俩儿都嫁给一家人,别人会笑话的,好像高家的男人有多好似的,我们就得嫁到他家。”刘立本说:“能赚钱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三星又能抓钱,脾气又好,又稳当。一点也不想村里那些年轻人,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穿得花里胡哨的,没个人样儿。咱不看他爸当不当书记,咱就看三星这个人。”娘也在一旁帮腔:“我看三星这孩子是个仁义孩子,你嫁过去保准吃不着苦。你就听你爸的话,点个头,好给人家回个话。”巧玲淡淡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现在还小,找婆家还早哪。”刘立本说:“像三星这样的人家,上门的媒人多着哪,谁还能等你。说不定明天人家就相上如意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巧玲脸上有些不悦,说:“他爱等不等,就是到时候我想嫁人了,嫁不嫁他还不一定哪。”说完转身走了。把刘立本晾在了一边。

  其实,要是早一些说这件事,巧玲说不定还会答应哪。高家村早就要增加一名教师,但一直拖到了现在。巧珍从妹妹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背着姐姐巧秀偷偷去找高明楼,央求他让加林补上这个名额。本来高加林的教师职位就是三星顶替下来的,高明楼一直觉得对不起加林,现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就答应了巧珍。前一段时间忙分田到户的事,一直没分出心来,现在有时间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不求高加林感激他,只要不再恨他就满足了。最先知道消息的当然是在学校教书的巧玲,她听到后,很替加林高兴。起初,她也恨过加林,后来加林回来了,姐姐也结了婚,她也就不怎么生加林的气了。而当她听说那个城里的姑娘来看了加林,又长得如何有气质时,她对加林也就更加理解了。况且,她和加林一样,同是从学校回到农村的文化人,所以对加林的遭遇,除了理解之外还有几分同情。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但当她听到加林又能当教师时,她却有些高兴得不正常。一放学就跑到加林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可让她惊异的是,加林并没显出多高兴的样子。听她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他还得考虑考虑。巧玲把这当成了一种矜持自尊的表示。

  第二天,因为临近期末考试,给学生补课,放学时,已经很晚了。在半路,她碰见了等在路上的高加林。他们打过招呼后,边走边说着话,加林告诉她,他不打算当这个教师。巧玲惊得停住了脚步,望着他。加林的脚步也停下了,在原地来回走着,踩到了一枚小石子,把它踢到了路旁。并不看巧玲,说:“我不当这个教师原因很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告诉学校一声,让他们另安排人吧。现在也快放寒假了,有充足的时间另找人。”巧玲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她并不了解,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又与二姐有过那么一段感情。她说:“你就因为一种说不清的原因,放弃了这个许多人都争着想要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就把自己摆到了关系很近的说服者的位置。高加林此时已停下在原地的走动,站在了她斜对面的位置 ,使她不得不偏转一下身子,才能正面对着他。加林的身后是一片覆着积雪的山坡,田垄起伏流动着。高加林想了一下,说:“其实原因说简单也简单,我要当了教师,家里分的地,我爸一个人侍弄不过来,我妈身体又不好。”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高明楼把我的教师弄下来了,现在又要把我弄上去,好像我的命运就操纵在他的手里,他可以随意摆弄似的。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命运操纵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他高明楼手里。”高加林的语气有些愤激。他还有一个没说出的原因,这件事可能是巧珍一手促成,高明楼才没有那么好心帮他。要是这样他就更不应该当这个教师了,那时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

  他们已经站在道上有一会儿了,都感到有些冷,便往前走。巧玲小心地说:“我最近在报上,看到了你发表的一首诗,你是不是因为有了更高的目标,才不在乎这个教师的位置的。”高加林说:“文学只是我的一种精神寄托,与现实的选择没有多大关系。” 一个村人从对面走过来,惊异的看着他们,快到跟前时,低头走了过去。巧玲突然问:“听说那个城里的姑娘还和你保持着联系,是真的吗?”高加林尽力平淡地说:“我们只是通通信,她现在已经去了南京,有了很好的工作。”停了一下,加林诚恳地问:“巧玲,你不恨我吗?你应该很我的。我对不起你二姐,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巧玲想了想说:“我能理解你,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你当初对我二姐的负心。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二姐结婚了,生活很幸福。” 巧玲斟酌着语气说。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屯里,有人推开窑门,探头探脑的往外观看,俩个人都注意到了,便分开,各自回家了。

  正因为有了这次谈话,巧玲才对三星的提亲表现得如此淡漠。她是一个比较实际的姑娘,在感情上也不讨厌三星,但她同时也是一个爱幻想的姑娘,高加林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幻想。那个年代毕竟是一个崇拜才气向往诗意的的年代,而功利主义才刚刚抬头。刘立本并不知道巧玲和高加林的这次会面,如果知道了,他就会对巧玲拒绝三星的提亲产生怀疑。虽然村里已经有人在背地里,对巧玲和高加林悄悄议论了。但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因为这件事人们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光凭大白天在一起说一次话,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有嚼舌根的嫌疑。

  三星在学校放寒假不久,便经常出现在村里。他从省城买回了一台八成新的录音机,整日在卖店里放,吸引了不少村里的年青人,连一些成年人也来看热闹。正是从三星这里,人们知道了李谷一,朱明瑛,邓丽君这样一些名字,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的现代气息。除了三星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放弃了每日几十元的收入,守在家里的正原因。巧玲可能猜到了一些,但她的心思全在高加林身上,所以也没多想。她每隔几天都要到加林家借书,开始时并不多呆,说上几句话,拿上书就走。后来话便多起来,呆的的时间也长了,两个人逐渐有了谈恋爱的感觉。但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看出加林是喜欢她的,有时,她起身要告辞了,加林明显的表现出不愿意让她走的意思,她便重新坐下来。但加林却不肯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了,这让巧玲很苦恼,也不知加林是怎么想的,他还有什么样的顾虑。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在开学的前一天,巧玲还不久前借的书。加林不在家,昨天接到二叔家来的电报,说家里出了点事,要加林去一趟。巧玲只好失落的放下书,出来了。经过去年生产队的场院时,看见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场院上跳舞。旁边放着三星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流行乐曲,一群孩子在一旁围观。三星没在跳舞的人里面。见巧玲走过来,有两个捣蛋鬼斜眼看着她,便扭摆着臀,做着滑稽的动作,随着录音机大声喊着:“爱你爱你就爱你。”巧玲感到一阵恶心,赶忙走开了。此时,她更感到了高加林的可贵,暗暗下定决心,等加林回来,一定向他表###迹。但她又隐隐的有几分担忧,要是加林还在犹豫,要是他还不愿意在农村结婚,要是他还爱着那个城里的姑娘,要是他还不能对二姐忘情,那她该怎么办哪?想到这里,巧玲不免有几分心灰意懒,再加上所爱的人此时正远在城市,空间上的距离,更让她感到了爱情的无望。

  巧玲闷闷不乐的回到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刘立本十几天前去了内蒙。巧玲和加林谈对象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巧玲去高加林家借书还书,高加林送出来,两个人在村里走过,从不背人。他们的光明正大,使二能人刘立本束手无策,无计可施。村里已经出了几对这样光明正大的年青人。他们在人前坦然说笑,做出亲昵的动作,坦然地在村里进进出出,全然不理会人们的闲言碎语,他们像一股清新的风在人们心头吹过,使守旧的人们无可奈何的感到时代变了,他们已成了时代的落伍者。一些开明的村人,开始用赞赏的目光来看待这些叛逆者,善意的讽刺那些守旧的老脑筋。刘立本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对女儿彻底失望。他觉得女儿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投火,但他对此又无能为力。对时代的失望和对女儿的失望,使刘立本把全部精力投在对金钱的追求上,他只有在手里握有更多坚硬挺实的票子时,才会感到一种踏实和安慰。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失望的心情,和对踏实感的攫取欲望,刘立本在春节过后,就踏上了去内蒙的火车。

  这次,刘立本深入到了更远的地方,因为刚分田到户,对牲畜的需求量大增,刘立本从前到过的地方已有了辽宁,吉林,河北的贩子来过了。刘立本这次到的是真正的蒙古人聚居区,他先找到了主任的家,拿出介绍信,给主任扔了一条烟,主任很爽快地把他领到了村里一户养牛最多的人家。这家的主人五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精壮。主任用蒙语同他说了几句,他看了刘立本一眼,又用蒙语回了主任。主任用汉语招呼刘立本进屋,屋里搭的也是汉族人的土炕。刘立本知道很多蒙古人已经不再游牧,许多习俗都随了汉人。沏得很浓的茶水端上来,刘立本无心喝茶,只想看牛,但看到主任已脱鞋上了炕,便不好意思再着急。主任对外面的是很关心,刘立本也算到过一些地方,所以,对主任的好奇心尽力给与满足。屋里就他和主人两个人,男主人出去就再没回来,女主人除了进屋添茶水,一直在外面忙着。男主人拎着一只宰杀完的羊走进院,在一根木桩上扒着皮。主任看出刘立本有点魂不守舍,就说不急,吃碗羊肉再说,刘立本只好安下心来。

  下酒菜只有一盆满满的羊肉,里面放了整只的辣椒,蒜瓣,膻味已经去除,又烂又香。主人热情地让酒,刘立本不敢贪杯,极力推辞。男主人把酒碗一蹲,显然生了气,说:“你是不是身上揣着钱,怕喝醉了酒,我们蒙古人抢你。”主任在一旁笑,也不说话。刘立本见人家说破了他的心思,只好心一横,端起了酒碗。一碗酒下去,他的头便晕起来。说着话,眼睛也潮润了。炽烈的酒液在身体内燃烧起来,融化了陌生人之间冷漠的坚冰,只剩下单纯的人性交流。已经不用主人再让,刘立本便自己拿起酒碗来喝。他泪流满面,但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向主人倾诉了自己家庭的苦恼,精神的失落和对世事的无可奈何,更倾诉了自己没有儿子的老来愁苦和身后凄凉。主任和主人也都兴奋起来,用筷子在酒碗上敲着,大声唱着刘立本不懂的蒙古歌。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穿过城市和村庄,以及城市和村庄之间的距离。有时中途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把车停在道边儿,睡上几个小时,继续赶路。进了省界,眼前所及之处熟悉起来,黄色变成了常见的颜色。刘立本醒醒睡睡,再有半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他的心安定下来。又合上眼睛睡去了。睡梦中,刘立本梦见自己在一座悬崖上跌下,不停的翻滚,碰撞。他感到了全身的疼痛,睁开眼,发现汽车真地在翻滚,一时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汽车终于停下来,刘立本和司机被挤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刘立本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他放不下他的牛,就睁开眼,活了过来。动一动身子还好使,只是没有一处不痛,他强忍着从破碎的车前窗爬出来,车窗已经变形,但钻出一个人绰绰有余。刘立本又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还在昏迷中的司机弄出来。此时,刘立本才有机会看一看四周。他们正处在一道缓坡的坡底, 汽车侧翻在沟里。坡顶有几棵白杨树,还能看见有汽车在道路上行驶。此时司机已醒来,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坐起身,又试探的站起,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遍,忽然大笑起来,大声喊着:“我没死,我没死,我没事儿。”刘立本从司机的喊声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牛,站起身向坡上跑去。但一下子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他看见不远处一头掉了一只角的牛,正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鲜红的血糊住了半个牛头。更远处的坡上两三头牛在啃食地上的枯草,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但紧接着他看见了那散落一坡的牛,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不禁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刘立本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他断了一条腿,回家时,还打着夹板。他这趟买卖算是赔了血本,把一腔怨恨全都发在女儿身上。巧玲给他倒水,他把水泼掉,招呼他吃饭,他不吭声,甚至连看一眼女儿都不能忍受。巧玲被父亲的仇恨折磨得不成样子,背地里哭得眼泡红肿,在内心更加思念加林。三星和大姐巧秀来看了好几次,大姐故意制造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机会。稳重的三星话虽然不多,但却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如果要选择丈夫,三星可能是最佳的人选,但她需要的是爱情。

  高价林到了二叔家,才知道加平在外面和人打架杀了人,被公安局拘留了。 二叔受不了这打击,突然中风,不能说话,而几个儿子女儿都远在新疆。六神无主的二婶忽然想起了乡下的大伯哥一家, 便发了那封电报。加林先到医院看了二叔之后,又到拘留所看了加平。加平今年才二十岁,见了这个未见面的堂哥,便哭了。出事那天晚上,加平和女朋友在大街上闲逛,和一个在道旁的卖水果的年轻人吵起来。如果在平时,加平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有女朋友在跟前,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就抄起摊子上的水果刀把人家给捅了。高加林安慰了加平几句,从拘留所出来,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办。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看,加平是个手段残忍,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但在他这个堂哥看来,加平只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本质上不是什么凶残暴虐之徒,他真心的希望加平能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在二婶那里了解到,加平在扎了人之后,马上就后悔了,抱起那个卖水果的年青人就往医院跑,可惜已经晚了。“他本是一个很老实的孩子,没想到这次惹这么大的祸。”二婶的脸上挂满了痛苦的泪水。

  以后的两天,除了看望在医院的二叔以外,加林又陪着二婶去找了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果。第四天,在新疆的加玉加辉加强也都到了。他们都没见过加林,寒暄了几句,就一同去了医院。高玉智已能说上一两句话了,看来恢复得不错,只是惦念加平,大家又去看了在押的加平。加平看见众人又哭了,要大家一定要救他。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家人刚到地方不久,根基未稳,又没有在公检法部门的亲戚。加玉几个人又工作在新疆,鞭长莫及。而高加林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如果他还在县上记者,或许还能作用,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但他们又不能不抱着一丝希望,在母亲想到的一切可能帮助他们的人之间奔波周旋。但几天下来,都有一点灰心。现在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医院里的老爷子身上了,如果能产生奇迹,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即使不完全恢复,只要让人看到有恢复的希望,那末, 各种关系就会自动运转起来。躺在医院里的劳动局长好像知道除了他,别人都无力扭转乾坤,身体迅速恢复,这让人又兴奋又惊奇。半个月后,地区专署劳动局长高玉智已能在地上走动,说话,打熟悉的手势,做熟悉的动作,乃至于发号施令了。高加林见这里再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就在加玉加强,加辉走后的第五天,也回到了高家村。两个月后,杀人犯高加平被判处无期徒刑。' 后经被害人不断上诉,改判死刑。不过这已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 这个案子在当时曾轰动一时,现在也还有人提起。

  高加林回到村里,知道了刘立本去内蒙贩牛出了事,巧玲和三星订婚了。

  这是单干后的第一个春天,公社换成了乡,大队换成了村,生产队换成了屯。性急的人已经开始着手干一些地里的活计。第一次为自己干活,感到又陌生,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从,完了,又有几分落寂。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辆崭新的色彩鲜艳的拖拉机,停在刘立本家窑前,车头贴着斗大的红双喜字,两边衬着大红花,下面飘垂着彩带。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围在跟前,美丽沉静,温柔娴雅的刘巧玲在一群年轻姑娘媳妇的簇拥下,从院里走出来,上了红彩车。送亲的人也跟着上了车,车轮启动,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停在高明楼家窑前。这里早集聚了很多人,鞭炮响起,烟岚飘去,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一只雪白的鸽子向遥远的天边飞去。

  此时,县城里也正在举行一场更为隆重的婚礼,新郎张克南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笑容展开,扩展着,覆盖了整个空间。而在省城一个繁华的十字街口,有几百人聚在一起,堵塞了交通。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一把椅子上,手里举着一件血衣,声泪俱下的控诉地区劳动局长高玉智的儿子,残杀了他的弟弟,而法院贪赃枉法,做出了不公正的判决。自己求告无门,四处碰壁。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唏嘘,几辆警车尖叫着,从远处驶来。

  已经来南京半年多的黄亚萍,心情平静地从邮局出来,她又给加林寄去了几本最新译介过来的外国文学名著,一支高档的英雄牌钢笔,几大本稿纸。 今天天气很好,暖暖的风浮动着路旁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只红色的风筝从高耸的楼群后面升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不断升向更高的天空。黄亚萍仰起她美丽的脸庞,幸福的微笑着,她觉得加林一定能看到这只红色的风筝。

  已是春天了。

  关于我的一个梦的记述

  关于我的一个梦的记述

  这是一个少女,两条狗,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但它同时又确实是我的一个梦,它不是小说,不是那种以梦为伪装而编造出的小说,如果说它有一些故事情节,那么,这也只是因为这个梦本身的特点,而不能证明它就是被创作而成。

  在一夜的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善良多情的少女,一条比猫还小的狗。少女是如此可爱,她对我笑,牙齿又白又脆,在我面前闪着玉一样的光泽。她还很小,十七岁的身材纤细单薄,说话象个孩子,两只灵巧的小手张开在下巴的两边,很天真。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离她很近,但已感觉到得不到她,一种熟悉的压抑和痛苦在心底产生,如鲠在喉,欲悲无泪,这种感觉我经历过,体验过。此时,我已微微感觉到这是一个梦。那只小狗同样可爱,我对它有着同少女一样的感情,它仿佛就在少女脚边,被少女宠着,爱着。我是多么愿意做少女脚边的那只小狗啊!梦中断了一下,出现了一条凶猛粗壮的狗,时刻守在少女的身边,不让男人接近。这是在一个一面是悬崖的山坡上,有一座矮到地面的茅草房,圈围着破烂的栅栏,栅栏有的立着,有的倒在地上。一条凶猛粗壮的狗用铁丝拴在栅栏上,守着茅草屋。有草从房檐上搭下来,像一缕额头垂下的发,窗子黑洞洞的张开。少女就在屋里,但我并没有看到她。写到这里,我发现那条猛犬的守在少女身边,不让男人接近,只是我的一种意念,它并没有攻击我,威吓我,是我自己在少女身边设置了障碍。我一直把男女之情想得过于复杂,把女人想得过于复杂,而实际上,女人要比我想得简单的多,傻得多,容易接近得多。

  一个包括少女在内的三个人的家庭,他们住在一座有矮树丛的山上。我隐约感到少女的父母的存在,感到他们的忠厚老实,吃苦耐劳。他们住在山上,与世无争,清贫度日。脚下是山,头上是天,四周也是天,山凸进天空。低矮的球形树丛一会儿很古老,一会儿又很现实。少女和少女一家过着自己的生活,离我很近,又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但我分明看到了他们在生活,仿佛隔着一层灰蓝色的玻璃,又好像他们生活在灰蓝色的烟雾里,低着头生活,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我是他们生活之外的人,探进他们生活世界的一架镜头,一个对他们怀着感情的旁观者。

  还有两个部族间的仇杀,一个被竹签钉入耳后而死的年轻人,一封书简,是少女全家送给年轻人的珍贵礼物。少女和年轻人各属两个不同的部族,但两个部族的仇杀并不能泯灭人性,两个部族善良的人同样能相亲相爱。但年轻人救了或出于人性而给了少女一家以帮助,却被少女部族的人用竹签钉入耳后杀死,待少女去信感谢时,却发现被自己部族杀死的竟是恩人。这段梦的实际情形同这里记述的大致相同,并没有事件发生的过程,而是事件直接进入了我的意识。所以,并没有一个较清晰的画面,记忆中只留下模糊和黑暗。而且,这模糊和黑暗就在眼前,同人闭上眼睛的情形一样。意识在短时间内游离了梦境,摆脱了它的控制。因而,使这段梦显得较为连贯,完整。

  梦中的小狗很可爱,让它作揖它就作揖,让它再见它就再见。少女的声音还音犹在耳,充满魔力,让人神往。她向我炫耀小狗的可爱,神态生动,有着孩童般的无邪。

  年轻人死时,被人抬着往山下走,我做为梦者,前面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的年轻人,背后是少女的部落。山坡上长着黄绿色的青草,草色上覆着一层柔和的光泽。少女的书信就是在这时来到的。

  梦中还出现了禅,我盘膝打坐在山顶上,双手合十,进入超脱状态,达到了一种境界,以悲悯的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脚下制造这场恩怨仇杀悲剧的人们。

  关于这个梦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过于严肃正规的梦,但正因为如此,它才不像梦。但事实上,它又确实是一个梦。一个有爱有恨,有生有死的梦,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有意义的梦,一个上升的梦:从个人之爱(我的)——人性之爱(被部族杀死年轻人的)——再到众生之爱(我的禅悟),整个梦不断上升,而且,由于这种上升是无意间形成的,就更有内在的必然性和形而上的意义,的确如此。

  那一年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

  生产队的院子是过于大了,散发着牛马粪好闻的气味。我站在一个屋的门口,胆怯而畏葸,觉得身上的衣服又沉又大,我竭力缩在里面。身边没有人,天气似乎很冷,没有阳光。父亲到另一个屋子去了,把我扔在这里。隔着宽大的院子,我从对面屋子敞开的门中,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我很害怕,我的内心叫着:爸爸,爸爸。父亲像是听见了我的呼唤,转过身来,注意的看了我一眼,我不再那么害怕了。过了一会儿,父亲从对面屋里走出来,大步流星的走过院子,来到我跟前。温热的大手拍着我的脑袋,说:别害怕,爸在这儿哪。

  碾坊处在院中的一角,里面一扇巨大的碾盘居中盘着,上面压着一爿高大的石磙。石磙的一端伸出一杆比我的小腿还粗的木辕,它不动时,好像永远也不能动,就那么静止着。被一头蒙上眼睛的驴子或一头瞎了眼睛的骡子拉动时,便发出粗重的响声,碾过摊在碾盘上的谷子或高粱,一圈圈的转下去,转个不停。我坐在碾坊的门槛上,看着父亲在驴子走过去时,迅速走到石碾跟前,用一把小苕帚,把压到石磙边外的谷子扫到里面,又抽身出来。驴子走在凹进去的磨道上,把上面的粪便踩扁,带走,磨道上便印满了带着粪便的蹄印。有时,驴子停下来,很像回事的撒出一泡热气腾腾的黄尿,在磨道上迸溅着,发出哗哗的响声,又流淌开来,碾房里便盈满了刺鼻的尿骚气。驴子撒完尿,并不用人吆喝,又继续向前走,单调复单调。我迷惑于大人永久的耐性,觉得他们是与自己不同的另一种人,自己长大后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对这样没意思的事不知不觉。

  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在碾坊的一些情景离我是这样切近,好像就在不久前发生。碾坊外面不远处,有一个长条形的大坑,边沿上堆着很大一个粪堆。在碾坊和大坑之间是一块空地,稀落着牲畜的粪便。我在碾坊前长久的盘桓,消磨着寂寞的时光。我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碾完的米,那些很具体的事情都被我忘记了,我只记得那漫长的等待的光阴。

  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

  哥哥离家时二十岁,我还不到五岁,但许多事情都已经记得了。哥哥是因为一场婚姻的变故才背井离乡的。当时哥哥刚刚结婚,婚后就经常吵架,嫂子经常回娘家,有时吃完饭,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别人还在饭桌上。每到这时,哥哥的脸色就非常难看,母亲在一边偷偷地叹着气。

  哥哥开始到公社办理离婚了,起初家里人都反对,但见哥哥死心塌地的要离,也就不再阻拦。但婚离了半年也没离成,哥哥就离家去了北荒。他和嫂子办完手续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哥哥是在大年初三走的,走时很高兴的样子,他是去投奔北荒的二伯。二伯来信说,到了那里可以找到工作,在铁路上班。哥哥满怀信心地去了。可嫂子家里的人在哥哥走后,经常来家里吵闹,他们认定是父母怂恿哥哥离的婚,又把他打发走的。父亲和母亲在哥哥走后,苍老了许多,经常在夜里商量哥哥的事,长吁短叹,又毫无办法。

  哥哥到了北荒,住在二伯家里,可并没找到工作。二伯的身体不好,又没有儿子,找工作不过是让哥哥去的诱饵。但走出了这一步,便再无反悔的可能。人其实都生活在情境之中,被情境所拘囿,身不由己。

  哥哥走的这一年春天,我开始思念他,我把他在家里给我买的一只口哨,珍藏起来。想他时就拿出来看。那只口哨是塑料制成,一半红一半绿,吹起来很响亮。我保留了很长时间,但后来终于还是被我弄丢了。

  哥哥又订婚了,还寄来了姑娘的照片。照片是那种一寸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只小刷子一样的小辫子,稚气的笑着。家里人传看着照片,几个姐姐评论着,和前一个嫂子做着比较。此时,哥哥和前一个嫂子还没办完手续,母亲告诉大家不要把这件事往外说。后来哥哥回来办理了离婚手续,又重新组成了家庭。

  再后来大姐也出嫁了,最小的姐姐也上了学,门旁墙上又多了一个小小的书包。以后我的书包也挂了上去。我仿佛在摘下书包和挂上书包间不知不觉地长大,又毕业回到了乡下。在我二十岁那年,哥哥写信要把家搬回来。母亲开始一次次的往村上跑,在几乎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有了一些松动,终于同意接收哥哥了。

  哥哥归来的那年春天,正值省电业局在这里架设超高压线,据点设在村部,工人散居在有空房的人家里。我的家里也住进了六七个人,他们下班回来,就在屋里和村里的姑娘们打闹,跳舞。有时跳着,灯便忽然灭了,便有女人的尖叫声传出。灯再次打开时,又会传出一阵轰笑。已经有村里的姑娘和电业局的年轻人谈恋爱了。她们常常结伴来家里找这些城里人,给他们洗衣服,拿家里的咸菜给他们,和他们说一些又蠢又可笑的话。

  电业局在村里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村子潜伏着躁动和不安,走时又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们。在电业局走后的很长时间里,一些冷嘲热讽,一些流言蜚语,一些幸灾乐祸在村里漫溢。在很多年后,还有人津津乐道村里某某姑娘的轶事绯闻。

  哥哥就是在这个春天里携家回来了。一年后又在村里买了房子,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生活。两个侄子也渐渐长大。毕业后,都去了城里打工,辗转了数个城市。数年后,同去的年轻人大都又回到村里,两个侄子却没有回来,他们已决计不再回到土地上。在相持几年之后,哥哥嫂子终于没能说服侄子们回来,在对将来老境的预期中,他们再也看不到什么希望,只好变卖了房子土地,搬到了两个侄子所在的城市,离开了故乡。这一次或许是永远的定居。

  路遇

  路遇

  我在车站遇到那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时,他正站在公共汽车下,央求“那个兄弟”把他送到车站去。他也是坐这趟公共汽车来的,几个下车的人从他身旁匆匆忙忙的走过去。我走过他身旁时却不好意思走开了。

  我攥着他的手,小心的走向车站,我怕他跌倒,给自己惹来意外的麻烦。到了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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