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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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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水说:“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参燕窝什么吃不得,还看得上面条子?”

  金狗说:“吃了你的长条面,叔走到天尽头,就会想起你!”

  小水说:“你还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游川了!”

  金狗说:“金狗不是没心狼!”

  小水偏说:“我就不擀!”

  话是这般说,却去舀面调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软软的,筋,却真的没给金狗吃长条子面,一颗一颗包了一罗底饺子,竟也在一颗饺子里包上一枚硬币。说:“出远门不能吃长面,长面拉魂,会走得心不宁哩。吃饺子,囫囵囵的保你出外周全,将来真干出事来也好和人家田家巩家的娃们子一样!”

  金狗喜欢了,却说:“田家巩家……哼,我倒不在眼里搁!你瞧着吧,我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光身子!”

  小水说:“金狗叔有志气。你要能吃到那枚硬币,这话便会灵验的!”

  这一顿金狗吃了三碗饺子,但没吃出硬币来,夹了一个饺子让小水尝,没想小水就把硬币吃在嘴里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个说话的人,韩文举也没个跑小脚路买酒的人,日子寡了许多味。韩文举也就自那阵起,相好了不静岗寺里的和尚。这和尚学问深,熟知佛家经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测字算卦,见韩文举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钱课》观星座卜气象。韩文举掌握了此术,却越发与搭渡的妇女说浪话,察颜观色,用六枚“宝通”铜钱推掐善恶凶吉、流年运气,嘻嘻哈哈打发自己的日子。这期间,小水在寂寞里悄悄发育,滚圆了肩膀,白皙了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人材十分地排场。

  一日,小水提了饭罐到船上来,让伯伯于阴凉里用膳,自个便把船摆进白腊草丛下给老人搓洗衣裳。白腊草已经扬花,飘一种红红的粉,煞是好看,就听见岸头有人喊摆渡,声极尖锐。小水摇船过去,摆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艳阳里,妖妖地笑出两排细碎白牙。

  小水欢声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气!”

  英英说:“真的俊气吗?怎不见路上男人家抢我?!抢去了也好,我是张口货,他得管我一天三顿好吃的,吃了人参想燕窝,还要吃他娘的心,看他肯不肯!”

  小水就笑骂英英太“造孽”,拉着上船,伸手拧她那张薄薄的嘴,然后问:“是去白石寨吗,那里男人多,一见你真会把你吃了!”

  英英说:“吓,你还算是老同学哩,这么不关心人!我这是到镇上商店去上班呀!你不知道吗?”

  小水真的不知道,当下就被激情所奋,说:“你有工作啦?!”

  英英说:“农业社里再呆下去,我真是要疯了呢!虽说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可好赖是坐到凉房下边了!你日后要扯什么紧俏布,你来找我,别人不行,你来还不走个后门吗?小水,你瞧瞧,我这件上衣怎么样?”

  小水说:“有些艳乍了。”

  英英说:“要艳乍,衣服就是给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谁注意呀?你也来一件吧!”说着就脱下上衣来让小水试。

  小水试穿了,一切合适。站在船头往水里一看,却忙脱下来,说:“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

  两人说着许多亲热话,船到了对岸,英英下来往镇子去了,小水直看着她走上河街小巷,忽然间眼皮低下来,心里觉得空空的慌。默默将船摆过来,伯伯已吃好了饭,上船问道:“英英成工作人了?”

  小水说:“嗯。”

  韩文举说:“这田家,老少都不种庄稼了!”

  小水并没有接伯伯的话,太阳下觉得身子很懒,就坐在船头看远处的河面。河面上升一层蓝雾,像火焰一样,且由近渐渐及远,末了在虚无飘渺之际,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样向船头泛来,其景灿烂。但每一次泛来,每一次仍留在原处。

  船那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韩文举从舱里又取了酒来喝。突然说:“世事怎么说得清呢,我上学的那阵,田老七和我在一个班里,他学的什么?每一次考试都不及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肿了!说:‘竖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枪杆打游击,我们还笑人家没个出息……可现在,咱是个船夫,人家门里……”

  小水说:“烦死了,伯伯!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韩文举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还叫小水也来喝一口,小水未应,反身坐到船舱后去,再不理伯伯。

  韩文举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小水了,踽踽地过来,靠小水坐下。说:“小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窝囊没能让小水和人家一样。可伯伯有什么办法?伯伯将来为小水寻个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

  一团白腊蒿花绒悠悠飘落在小水的辫子上,红红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动手去捉,花绒却浮起来,手一离开,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颗大而亮的眼泪。小水是忌恨了韩文举伯伯吗?是妒嫉了同学英英吗?小水似乎不是,只觉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现在,倒惹了伯伯伤心。小水就有些可怜伯伯了!她站起来,还笑了笑,说:“伯伯,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咱这不是很好吗,什么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谁家喝酒,早早回来,我给咱擀了面条子吃!”

  第二章

  日光荏苒,小水长高了,长美了,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仙游川巩家的一位干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脸求人来说媒,韩文举心有些动,告知小水,小水却不悦,说: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韩文举也便转了意,恶了那巩家,秋天里把小水订婚在东七里的下洼村。

  少年姓孙,属马,比小水小着一岁,个头也没小水高,人却本分实诚。韩文举卜了“六十四卦金钱课”,又请教了不静岗的和尚,认定腊月二十三结婚。金狗没在,小水请了矮子画匠在两只核桃木陪箱上漆画“连理枝”,“鸳鸯鸟”,又画了“看山狗”,便于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连白石寨铁匠铺的麻子外爷也接来热闹。外爷是个酒鬼,遇着韩文举,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韩文举已经躺下了,外爷还话越说越多,看着小水在窗前对镜用丝线、磁片绞拔额上荒毛“开脸”,就说:“瞧我们小水,银盆大脸,是正宫娘娘的相哩!那孙家倒积了德了,怎么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脸红,说:“爷爷,你一喝酒话恁多的!”

  麻子说:“你嫌爷爷话多了?赶明日过了门,就难得听爷爷说了!小水,新娘出嫁时都爱哭的,你也哭吗?”

  小水说:“爷爷!”果然几颗眼泪就掉下来。

  小水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撑船的伯伯吗?是舍不得伯伯撑着的这条船吗?还是害怕那个自己觉得也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不好却从此要白日同揽一个饭勺夜晚共枕一个枕头的小男人吗?反正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说出来也没道理的难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爷瞧小水真的哭了,忙过来要劝时,身子却趔趄不稳,样子滑稽,小水破涕为笑,说:“要倒了,要倒了!”话未落,麻子外爷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风清。露明,披着红彩带的小女婿便到了门首,跪倒在尘埃里给麻子外爷和韩文举磕了头,就鸣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来渡口与韩文举一块吃酒说笑的雷大空,关福运等一帮少年也买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三斤炸药、一节导火线和雷管,制作了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前爆响,把不静岗、仙游川乃至两岔镇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哗啦一声。待所有人出来观望时,小水被一簇花花绿绿的人拥着走了,小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唢呐吹着走了。河滩上是人脚踩出的无数条纵横的路,小水走了,要去过她做妇人的日子,送亲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经做了婆婆的、媳妇的就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象到了自己将来的情景。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啊,你从这个村嫁到那个村,她从那个村嫁到这个村,铺着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着,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作在等待着。小水被小男人背过了船,从娘家到婆家她是不双脚沾土的,小水立即被背上了早预备好的一辆架子车上,艰难地从沙滩上往下洼村拉去了。小水还在回头,她在给韩文举伯伯招手,给麻子外爷招手,给大空给福运给所有目送她的人招手。

  站在渡口上的韩文举,喜欢得抹了几滴眼泪,按风俗,出嫁女儿这天父母是不能随同去的,韩文举虽是伯伯,但他一直在承担亲父亲母的角色。小水他们已经在沙滩上消失了,他说:“小水走了,小水成了人家的人了!”说罢,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这种伤感已经传染了麻子外爷和大空、福运,就又笑着说:“世事也就是这样嘛!我一辈子也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啊!”便叫着大空和福运去提了酒来,在船上要陪麻子老人喝几盅。

  小水羞羞答答到了下洼村,日头已一竿子高。孙家的房屋很破旧,却已经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大红的对联用厚厚的糨糊贴在门框两边,那些自家做的衣架、板柜、椅子、凳子,和韩文举陪嫁做的箱子、火盆架、梳妆匣、脸盆架一应大小粗细用具全摆在台阶上,而柜盖箱盖之上堆放了新人所用的被子单子毯子枕巾以及从头到脚穿戴杂品,妇女们全集中在那里翻看。忽然鞭炮大作,新娘嫁到,所有人又忽的涌来看新娘,小水就被于百口之中千眼之下,受不尽的评头论足,窘得钻进新房的炕上恼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骂不得。闹哄哄直到饭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摆椅的响动之后,来客开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过来,她环视自己的房间:顶棚是芦苇新扎的;墙壁是报纸新糊的,糊得并不齐;到处都贴着年画,除了几张“年年有余”的大胖娃娃骑着金鱼之外,就都是当今电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画的右上方有写着小水和小男人“结婚恭喜”的字样,左下角就填写了四个五个或七个八个贺喜人的名姓,字特别恶劣,黑乎乎乱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待要继续作想下去,门外边突然有人惊叫:“昏倒了!”旋即唢呐驻音,脚步纷沓,屋里人也皆向外跑。接着就听喊叫:“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来接一泡热尿,热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事,心里怦然作慌,跑出看时,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双目紧闭,嘴脸乌青。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来客,忽觉得一阵头昏,房子旋转,地面也竖起来,后就直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声,脚未出门槛就软了,扑出来的时候又站不稳,撞翻了一条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环锅的土坯,环锅倾倒,一锅白水豆腐尽泼一地。院子里一时混乱,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见族长折桃枝来,以簸箕覆盖小女婿头顶,在上使劲抽打。半个时辰过去,小女婿仍未苏醒,慌乱中就卸了门扇,一伙人抬着病人一溜烟去了村卫生所。小水缩在炕上,全然被吓呆吓痴,浑身打抖,到后来哭着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院子里的族长对公公说:“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着说:“我遭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事?昨天我给列祖列宗都烧过纸了呀!”族长说:“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妇命硬,怎么她一进门,咱孩子就无缘无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环锅也倒了?!要消灾灭祸,家宅平安,赶快让新媳妇倒骑毛驴在村里转一遭谢罪才是!”

  公公和村里人就进了新房,如实对小水说了。小水一听大恼,说这与她有啥罪,坚不服从。公公就流下泪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这是为什么嘛!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让他就这么死去吗?”

  小水说不出个理,放声大哭。

  族长就怒了,让人把小水拖下炕,强缚了双手,拉上备好的一头毛驴,倒坐了在村里走。驴很瘦,脊背如刀削过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只手按在驴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爷,要她娘。几次从驴背上跌下来,又被人拉上去,头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汉的大儿媳,胆小怕事,六神无主,小水被拖上驴背后,她就紧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韩文举酒还未喝罢,听说原委,热酒全变为冷汗,万念也皆休了。麻子铁匠和大空、福运则咆哮起来,当下要到下洼村闹事,人已经跳上岸,被韩文举拦腰抱住,说:“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经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了;下洼村已经嫌了小水,咱再去闹,让人家更贱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们就这么糟蹋小水?!”

  韩文举还是拦住,一面打发陪娘快去孙家照料小水,一面呜呜地哭。铁匠麻子就一口气不得上来,浑身抽筋,手脚冰冷,大空和福运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了半日胸膛。

  当天夜里,小水哭个通宵,第二天“回门”,小男人还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小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见外爷、伯伯就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声声丢人现眼,没脸出门见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十天里,小男人病还未好,躺在家里喑哑丧语,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怜他,想一场婚事既然她已公认为孙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孙家伺候了半月,喂汤灌药,接屎接尿,只说病好了还好赖做他的媳妇,没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披麻带孝,扑在坟头上哭了几场;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过后,小水离婚了,小水枉结了一场婚,还落下一个“扫帚星”的名誉,小水的眼泪只往肚里流。

  回到仙游川,又厮守着伯伯过活,巩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耻笑。田中正再到两岔镇去,在渡船上问韩文举:“小水回来,孙家没纠缠吗?”

  韩文举说:“咱与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么纠缠的?只是巩毛毛家在村里扬派小水的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说:“他还不是凭巩宝山的势?我也在家思谋了,小水好生可怜,让她呆在家里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说:“你是说能给小水寻一个工作?”他想起那次小水送英英上班时的情景,对田中正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田中正说:“工作一时不好找的。公社需要一个炊事员,那也是挖破手背的差事,我想把名额拨给小水。”

  韩文举也是高兴的,说了许多感谢话,回家告知小水,小水第三天里,换洗了一身衣服,就去公社上班了。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高领毛衣,将两个奶子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你还是黄花处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瘫症,但却想不来田家也有田家的难处,不觉对英英的娘有了几分同情。就说:“家里也难得你娘撑着,你几时了,也该接你娘来镇上逛逛。”

  英英说:“我娘也是常来的。”就把话岔开去,立时脱下一件旧线衣送小水,小水不要,心里却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忌恨这些干部家,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来便善良;往日对人家有成见,也是咱的气量太小了。由此与英英往来亲密,对田中正也殷勤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饭锅碗,正在院子里宰一只鸡,英英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说:“姨赶集来了?你怎的不常到镇上来!见着英英了吗?我给你找去!”

  英英娘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一件浅花小袄儿,头上别一盏白玉发卡,笑吟吟地说:“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来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见回家了!”

  小水说:“田社长也是忙。刚才还在院里,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门开着,你先进去歇着,我好去找他。”

  英英娘说:“你正忙着,哪里能劳动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

  小水就笑着说:“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给咱做鸡汤面吃,你尝尝我做的味道!”

  小水一边用热水烫鸡拔毛,开膛洗涤,心里就念叨这妇人:家里那么繁累,却保养得好嫩面啊!后来去田中正房子给妇人倒茶水,妇人却看见了小水脚上的一双白鞋,惊讶道:“小水,你还为那孙家行孝?”

  小水沉重了脑袋,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妇人说:“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还记他什么好处?你年轻轻的,还要为你日后着想!”

  小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是,退回到院子里继续洗鸡肉,脑子里乱乱的。妇人的话也是对的,但小水毕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怜啊!再说,一结婚男人就死了,这事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头上,这怕也就是命吧!鸡肉放回厨房,打扫院中鸡毛,奇怪怪地却冒出一个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样又体面,她怎的多少年了也不改嫁?这当儿,院门口就进来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猪肉,后边是一个山里人,挑了一担木炭。对小水说:“小水,你也不去办办年货?今集上肉价便宜哩!”

  小水过去帮卖炭人将炭卸在台阶上,说:“我家人少,伯伯前日买了一个猪头腌上了,也没什么再买的。你买这么多肉?”

  田中正说:“我家里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没了。你伯伯爱喝酒,今年好酒紧缺,你要买,我给你批个条去!”

  小水说:“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谢你了!刚才我姨来找你,你偏出去了。”

  田中正问:“你姨,哪个姨?”

  小水说:“是英英她娘,说你好多日也没回去……”

  田中正就说:“人呢,她又走了?”

  小水说:“她在你房子等着哩!”

  田中正掉头去房子了。小水扫除了鸡毛,在炉子里燉上鸡块,环锅里的水就开了,她灌了一壶水,想再给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间房子前,却见门关着,窗子也闭了,正待叫,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听妇人低声说:“急死你了,大天白日的……”田中正并不出声,只是粗口喘气。小水先不知甚事,后立即吓得手脚冰冷,急转身回到厨房,心还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田中正在房子里喊小水,问水开了没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过去,那门窗全洞开了,英英的娘脸色红红的,正对着镜子梳头。小水心里冷了半截,再没有与妇人说一句话,出得门来,看院子里一派阳光,冬天的麻雀在瓦楞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正乱。

  这一顿午饭,小水并未做鸡汤长条面,一锅烩面打发公社的人吃了,推说身子不舒服,半下午就回到仙游川去。夜里给伯伯说她不去公社做饭了,韩文举不解,问是太劳累,还是受人欺负?小水无奈说了缘由,韩文举破口骂了一通“猪狗不如”!骂毕了却说:“姓田的没了德性,他会有报应的。你这一走,他必要生疑心,认为你知道了他们的事,日后就要给咱夹脚鞋子穿。你还是去着好,装着什么事也不知,咱光光堂堂活咱的人就是了!”

  小水就又在公社灶上干下去,只是待田中正不亲不疏,背地里碰着书记和社长议论田中正不是时,也附和几句,漫不经心的,不火不温,字字却揭在痛处。

  到了阳春三月,田中正的老婆突然间死了。葬礼并不隆重,田中正没儿没女,英英摔的孝子盆。英英的娘哭了几场,哭得很伤心,村里的人都叹息这妯娌俩的关系,说这当嫂嫂的贤惠。韩文举喝醉了酒,在船上说:“是贤惠,替瘫子把什么事都支应了!”

  事过不久,政府颁发了新的法令,农村实行责任制,如一九五八年土地归公时一样热闹,一月之内,州河沿岸土地就全划分了。随之,公社取消,改建乡政府,田中正也便由社长变为乡长,但依然还是副的。仙游川原是一个大队,土地分包后,空下十八间公房,一时用不了,决定出售四间,虽是前三年新盖的,但折价五成。村里人皆红了眼,提出申请要买。偏田中正也突然宣布他要买,村人并没有肯和他争的,只好熨平心口说:田家要买就让他买吧,卖了钱,咱家家能分一笔钱也好。可是,田中正买房却并未付现款,说是欠上,一个欠条就罢了,且这四间大房拆除了木料,又让大队在他家旁边划分了四间房的地基,重新建造。村里就一派非议,有人竟愤愤不平了。原想买房的有七老汉,如今七老汉气是气,却只叹没权没势,夜里提了酒到渡船上和韩文举喝,碰着在场的雷大空,愤怒起来骂田中正的娘,口口声声提出要告状。韩文举也是喝多了,说出田中正与嫂嫂通奸丑事,这雷大空第二天就去了乡政府,告状到乡党委书记。书记、社长与田中正皆有隙,只是苦于没有把柄起事,收到大空状子,批了许多过分言辞,呈送给县纪委,且又在两岔镇上放出风声,一时议论汤沸,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田家内部的丑闻。

  到此时,韩文举才后悔莫及,怨雷大空“口上没毛,办事不牢”,为了预防不测,也便让小水辞退乡政府炊事工作,父女俩日日在渡口慌恐不安。直到金狗复员回来,说了许多鼓励话,方心中稍稍踏实。

  第三章

  田中正拆除了四间公房后,每日叫六七个木石工匠在旧家近旁开基造屋。来帮忙的人自然很多,就见炸药在州河岸壁上爆破,开出上百方石料,开出来,又一一錾洗成长条,日夜用毛驴驮拉。乡政府生产干事田一申也便搞来二十袋水泥,八百斤白灰,且三天两头来现场督工,殷勤得像是给自己造屋筑舍。到了初七早晨,一串鞭炮响过,开始立木,田家的众亲广戚、三朋四友都来祝贺,有送钱的,有送粮的,有送中堂条幅的。村里的人,这家送过了那家就看样,唯恐亮显了自己,实在无东西可送,就赶去帮忙,脸上笑笑的对人家说一番恭维。人多手杂,大梁的小头就架上去了,大梁的大头直径尺五,沉重非常,一时却安架不成,恰福运在村口捡粪,躲闪不及,被人喝住:“福运,你好清闲!是不凑红田社长吗?快来,现在是用着你的时候了!”

  福运瓷了好久,末了还是近来。他自小就做孤儿,相貌丑陋,蛮力超群,长到三十出头还没有婚娶,裤裆破了也没个人补。这日见村人去田家贺喜,自己却无什么东西去送也懒得去给帮忙,就假装是全然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早就挑了粪筐去捡粪了。这阵没想被人发现,情面上再碍不过去,倒也能对着英英的娘埋怨这么一场大事为什么不早早请了他?众人就奚落他:说大话不怕闪腰,是什么嘴脸倒还叫人家去请?福运也便再不论什么理,将衣服脱下垫在肩头去扛了木梁大头,粗声闷气地一阵吆喊,端端正正按到架上,一脸得意,说:“我能有什么嘴脸?我把木梁架上来了!”

  田中正就着人爬上大梁中部缚了黄表、红绸,鸣放鞭炮,甩撒“漂梁蛋儿”。这年田中正恰四十有五,“漂梁蛋儿”便做了四十五个,内包了核桃,红枣,分币,石子;甩撒下来,孩子们疯了似的去抢,逗得田中正哈哈大笑。也是合了乐极生悲,田中正正笑得前俯后仰,英英娘气急败坏跑来,附在耳边说着什么。田中正不听则罢,听了顿时面如土色,急急返旧屋去了。妇人就强装了笑脸说道:“新屋算‘立木’了,难得劳苦了乡邻乡亲,本要备些水酒谢谢大伙,只因英英她叔突然有公事缠身,待后再款待啊!”

  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发作什么事体,但既然主人不再款待,也就牢骚一通“越有钱越吝”的话,怏怏散去了。

  田中正回到旧屋,乡信用社信贷员蔡大安已坐在中堂八仙桌旁。蔡大安说:“社长,事情不好了,今早我到乡政府大院的厕所解大手,天还不大亮,黑乎乎的,后来书记和社长就也去小便了,他们以为厕所没人,一个说:‘咱那个材料送到纪委,怎的不见动静?是不是又压下了?’一个说:‘田中正以权买房,又不付钱,且私占房基,这是其一,更加上他与其嫂通奸,这么大的事,纪委能无动于衷?!’两人说完就出去了。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底,可我听得出来这是给你做坏的事,却不知你知道不,就跑来了!”

  田中正说:“我一点也不知……这两个人安心置我死地,材料偏不呈送县委要送纪委?!”

  说罢,就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蔡大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看田中正,一会儿搓一搓手。英英娘见田中正寂然不动,返回卧屋嘤嘤而泣。田中正心烦意乱,骂道:“你哭哪门子丧?烦死人了!”

  妇人在卧屋回嘴:“你还算男子汉哩,平日里那么口大气粗,遇到事就软作一堆?别人今日骑到了你脖子上,赶明日就会在你鼻子上蹭屎尻子了!”

  田中正挨了骂,并没有还声,又寂然不动起来。突然歪过头对蔡大安说:“今日下午你就往白石寨去一趟,把情况汇报给县委田书记。现在你到镇商店去弄出十斤木耳,十斤黄花菜,四瓶西凤酒,不要让乡政府任何人看见,知道吗?”

  蔡大安点头要出门,田中正叫出英英娘说:“那三根人参你没泡酒吧?”

  妇人说:“……那是农械厂长送我治关节炎的呀!”

  田中正说:“过后我再给你搞,现在拿来,事情都到什么时辰啦?”

  妇人将三根人参取出交给蔡大安,还嘟哝了一句,蔡大安就迟疑着看田中正的脸,田中正一挥手,他将人参揣在怀里,出门小跑着走了。

  这蔡大安不敢怠慢,将一切礼物办妥之后,就急急火火赶到了白石寨。因为怕被人发觉送礼,他是背了个背篓的,到了县城又饥又渴,就慌乱买吃了一盘凉粉,又买了几把韭菜放在背篓上就直奔田书记家来。

  书记田有善,拐弯抹角算起来,也该是田老六的本家兄弟,在田家,他为官最大,直系亲属全在白石寨、州城工作,仙游川里已无一人,田中正又是他的远房侄子,关系倒一直十分好。此日他浇过花后,正沏了一碗茶在屋里坐下观赏新开的几株月季,近年来越发对花酷爱,轻易不许任何人到他的花坛里去,特意在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只能观赏,万勿攀折。这阵看了一会儿月季的姿态,低头揭了茶碗盖儿,用嘴轻轻吹拂茶面上的白气,倏乎间发觉有人在花坊外探头探脑,就喝问道:“谁在那儿?”

  蔡大安正不知怎么见到田书记,猛听见喝问,先有些怯了,慌忙中看见田书记正站在窗里,就垂手立定,笑笑地说:“是我,田书记,我要找找你!”

  田有善说:“是公事吗?你到县委办公室去吧,他们会给你解决的!”

  蔡大安说:“田书记,我不是公事,是私事,是两岔乡田中正让我向你说些话的。”

  田有善看了蔡大安一会儿,说:“你进来吧。”

  蔡大安进去,立即将背篓取下来放在一边,他热得满头大汗,房子里很凉,但一见到田书记那汗似乎越发向外冒得多。田有善要给他倒茶,他说他自己来,果真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蔡大安却只坐个沙发沿儿,他的身子很端正。

  田有善说:“到了我这儿你就放随便些吧!我之所以说是公事就让去办公室,因为这是我在县委会上讲的。现在搞改革,阻力大呀!推行一种改革,他通你不通你通他不通的,为了保证改革工作顺利进行,我不受任何势力干扰,有事就让找办公室,我只和办公室主任接头。田中正叫你来的,有什么事吗,两岔乡的情况好吗?”

  蔡大安却不知道他该怎么来说了,因为他要说的都不属于公事之列,且又是为了走通说情的,而他对这位书记又不摸细底。他一边看着田有善的脸色,一边转弯抹角地说些别的事将此行的目的引说了出来,田有善的脸色果然就阴了,等到他再不敢说下去的时候,田有善却说:“说呀,还有什么都说呀!”

  蔡大安终于把一切都说了,他似乎觉得田有善书记很有耐心,很和气,他此行一定会给田中正圆满完成任务的。但田有善突然发起火来,说:“田中正的事,我是已经知道了的,令我气愤,也令我痛心!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乡里的领导干部,不是领导群众怎样去改革怎样去致富那他就是失职!到了目前这种气候下,他倒还明着干那些龌龊事,这就足以表明他的水平有多么低!别人告了他,告的好,他是应该清醒头脑了!出了事才急了,派了你来,他怎么不来?他虽是我的亲戚,这你一定知道,可要是他来,我就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田家这么多人中哪一个像他这样?!你回去告诉他,我田有善是他的叔,但田有善首先是党的县委书记,让他谁也不要找,有错就改,总结自己的教训,也该明白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应该做的!你回去吧。”

  蔡大安心立即凉起来,他不敢再说什么,看见放在那边的背篓,也不敢说明那里边装了些什么,但又不能将背篓再背走。蔡大安急中有了小聪明,就假装遗忘了有背篓在此,告辞着出了门。一绕过花坛,生怕田有善突然发现了背篓还要叫住他,极快地就闪走了。

  蔡大安回来将经过说知田中正,田中正闷了半日,不觉长吁短叹,泪流满面。自此也不上班,说身体欠安,住在仙游川家里闭门不出,四间立木了的新房,也没有动工。村人皆在传说:田中正犯了错误了,怕这次要罢了官去!但十天里没有什么动静,半个月了,还是没有动静。两岔镇乡党委书记和社长怕夜长梦多,去白石寨纪委询问过一次,答复很快就要处理,回来心中有底,什事便不把田中正放在眼里,只来过仙游川田家探视过一次病,就凡乡政府一应大小之事,两人一商量也便决定了。韩文举观察形势,心情宽敞,亦越发亲近金狗和大空。

  残雪消尽,桃花灼灼,仙游川杂姓人家这春季心境十分地好,土地分包下来,各自为政,再不受巩家、田家权势要挟,也不再辛辛苦苦种出庄稼养活巩家、田家的在村家属,且田中正处境尴尬,虽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观火,感情上也是一种受活。

  安心做人,本分过活,村民却渐渐发生了分化,老一辈子的人都在本分地伺弄着几亩土地,其理想退居于五十年代初,种了辣椒葱蒜,有了菜吃,种了烟草,每一家都有一个小木匣子装满烟末,来客任意吸抽吞吐。油盐酱醋的花费,就指望上山去砍荆条,编了荆笆去卖,或者割龙须草,搓条绳,织了草鞋交售给两岔镇收购站,日月过得紧紧张张又平平稳稳。年轻的一伙却又开始了在州河里冒险。已经多年失散了的梭子船,重新有人在山上砍了油心柏木,解了板,在河滩制造。当然这种船造得比先前小,更结实,可以到两岔镇西十里的上游去装山货,在州河里摆三天三夜,一直到老辈船工去过的荆紫关,甚至襄樊,赚得好大的款额。

  起头人就是金狗。

  金狗头剃得青光光的,当顶上两个旋:“男双旋,拆房卖砖”,金狗不是败家子,却也绝不是安生人。一只梭子船造出来,十只二十只梭子船就造出来,年轻人一声呐喊,一排儿拉开距离往下摆,喊着嚷着,岸上的老船工就站出来看,想起当年的情景,发出岁数不饶人的哀叹。当三日五日之后,船返回渡口,一麻袋一麻袋襄樊的大叶烤烟、荆紫关的白麻运回来,看热闹的人更多。田中正的嫂子气色一直还未好转,却仍收拾得光头净脸,正端了一簸箕鸡毛、鸡蛋皮往堰畔下倒,直着嗓子叫金狗:“金狗,又发了!世事真成你们的世事了!”

  金狗说:“你也要去吗?合伙了,不让你出船钱,赚钱二一分作五!”眼睛故意眨眨,透出一种讽刺。

  妇人不言语了,又不甘心,眼往着河里说:“田家也是船工出身哩,鸭子船也撑坏了十几只,枪林弹雨的……”

  金狗说:“现在用不着了,江山打出来了坐江山嘛!”

  妇人就说了:“坐什么江山?田家闹革命的时候,人家还在山上做山大王,咱的人脑袋挂在州城门上,现在人家倒坐了州府大堂!”

  金狗看着妇人的神色,觉得一种恶心,但随之就很痛快了,他不知怎么就做了一个“指炮”儿,响着很脆的声,连那妇人也莫名其妙。金狗说:“那我们真活该做农民了!田老六给你们打下江山了,我们撑船的也是自个从龙王嘴里要的钱,自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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