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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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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说毕,英英则愣了一下,立即叫道:“你这比喻好。像个男人家说的话!”激动起来,竟一指头点在金狗的额上,说:“这话只有你金狗想得出,你金狗是个野心家!”

  金狗冷丁被点了一指头,心里也有些冲动了,当看到英英还在高兴地看着月亮时,他冷静下来,说:“英英,你兴致这么高,莫非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英英陡然变了脸,目光暗淡,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说:“金狗哥,我叔回来了,人家报社是缩小了一个名额,这就是说,你我只能去一个人了。”

  金狗心里骤然冷了半截,他坐在了沙滩上,没有说话。他知道田中正没有拗过报社的人,他的权力只能是两岔乡内;可是,两岔乡内他有绝对的权力,这一个名额田中正会让他金狗去吗?

  金狗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今夜陪你高兴来了!”

  英英则一下子恼了,说:“我英英是那号人,我让你陪我干啥?为这一个名额,我叔好为难,让谁去呢?他要咱两个商量,说反正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办的。”

  英英说出这种话来,金狗一直盯着她,那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他却总读不懂内容,但立即揣摸出其中又有门路了:是不是报社选中了他一个人呢?金狗开始试探了。

  金狗说:“那只有你去了,我还是回河运队吧。”

  英英却说:“我也盼着能去的,可我去了,那你呢?你水平比我高,你是男人,男人才更要在外面闯事。男的事闹大了,女的才有个依靠呀!”

  金狗猛然间受到一种刺激,他回过头来看英英,目光正落在她的额上、鼻尖上,那一双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

  他说:“……这只有你。”英英却挪身近来,诡诡地说:“我要不呢?”金狗笑了:“这不可能。”

  英英则直愣愣睁着眼说:“我让你去,你也不去吗?!”

  金狗说:“你叔能同意吗?到州城去可比镇供销社条件好得多!”

  英英说:“可只有这一个名额!我原想咱们一块去了,咱们永远就是州城的人,那日子多好!现在只能去一个人,总不能把这个名额也作废了?你还是去吧,我只是担心你们男人心野,人一去什么都要忘了!”

  金狗心里怦怦地跳,他细细地咀嚼英英的话,突然预感到这其中潜藏了一种别的东西。但是,金狗毕竟不知全部的内幕,他只知道了眼前的英英向他发出了什么样的暗示,他只是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弄得不好,田中正真的会以自己的权力而作废唯一的名额的!

  金狗立即装出糊涂来,说:“英英,那我真感谢你了!”

  一句感谢,使英英娇声嫩气起来了,说:“怎么个感谢法?”

  金狗说:“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英英说:“那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肯收吗?”

  金狗迟疑了一下。

  英英从手腕子上卸下手表,明晃晃地伸在金狗面前。

  金狗第一次丧失了做男人的果断,愣在那里好久。

  英英一双热灼灼的目光就盯着他,说:“你不肯接受吗?”

  他似乎被激怒了,接过了手表。

  这一夜韩文举在船上听见上游沙滩上有人说话声、笑声,他好生疑惑,月色迷离,他看不清人影,就细细分辨那声音,知道了是英英和金狗。第二天就当重大新闻告诉了矮子画匠,说金狗和英英在沙滩上干什么什么了,而矮子画匠却连连摇头,怨韩文举说梦话:英英是什么家的人,能看上咱家的金狗?但就在这天中午,蔡大安却又一次来到他家,直话挑明是来做媒人的,受英英和田书记之委托而作合一场亲事的,矮子画匠受宠若惊,将蔡大安招呼在炕沿坐了,说不尽的感激言语。金狗却心中暗暗叫苦,脸黑封得如关公。矮子画匠激动得受不了,将茶水给蔡大安泡了,就燃了香插在“天地神君亲”牌位下的香炉里,看着牌位两边的“看山狗”图形不甚鲜艳了,就又端了颜料碗用笔去描。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别忙乎了,又要让画笔把你嘴弄得小挂尻子一样脏吗,把嘴干净着咱喝几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红起来,扑过去夺过爹手中的颜料碗,哗啦将颜料泼在蔡大安的面前,这突然的举动,使蔡大安惊呆了,使矮子画匠也惊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个耳光,骂道:“金狗,你是疯了?!”

  蔡大安却死皮赖脸地笑了,说:“金狗你倒不高兴?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点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数,和英英成了,双喜临门!与英英不成,就祸不单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样?你事干到一定位位上了,还愁没个好女人,玩了还不掏钱哩!”

  金狗看着蔡大安,大声喘气,他竭力平静着自己,但口气还很冲,说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内屋抱头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乱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个堂堂的男人家,一个极力想摆脱身处困境的他,为的是不满这种丑恶的由田家、巩家织起的州河上的关系网,没想自己挣扎来挣扎去反倒堕入网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这样一来,他金狗还算金狗吗?对得起他所钟爱的小水吗?

  他发疯似的从炕上扑下来,对着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报社了!你去告诉田中正,我一辈子当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画匠气冲上来,从门后抄起一个草蒲垫团向金狗砸去,大骂道:“你贼东西真是疯了?唄!”回身却脸上堆了笑,对蔡大安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养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气,他一会儿就过去了。你给田书记回个话,就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过几天我到镇上去,好好给你买一双皮鞋,谢谢你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说:“年轻人这脾气我知道,你让他好好想想,掂个轻重。我只说金狗在外闯了几年,什么事都懂得了,没想他还这么幼稚!我不上怪的,现在他骂我,将来他不知又会怎么个来谢我了!”

  又干笑了两声出了门。矮子画匠便将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怀里了。

  到了天黑,矮子画匠做了饭,让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却来了。这矮子忙丢下碗,一边招呼姑娘坐,一边就连喊带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烧了茶水端给英英,不迭声地说:“哎呀,这屋乱透了,让你也没处坐哩!金狗后晌伤了点风,蒙头睡着捂出了一身汗,现在是全好了。你们坐着,伯到前村刘家借个筛面箩去!”说罢走出门,竟将门拉闭,且反手连门柱子也挂上了。

  矮子并没有去前村刘家借筛面箩,他拿了烟袋和火绳,孤孤地坐在家斜对面的坡地里。这里能看见自家房里的点灯的窗户,他一边抽着旱烟末子,一边在风寒野地缩紧了身子,心里喜滋滋地说:“让两个娃们谈吧,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或许真就谈成了!”

  金狗默默地从炕上下来,坐在炕沿上,他没有看英英,却已经猜出她是来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吃惊,英英这么大胆,竟能亲自到他家来!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被蔡大安挑明了,看她怎么个说呢?

  英英并没有直接提到婚事,却在问:“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吗?”

  金狗说:“我就没病,想睡就睡了。”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实诚,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

  她笑得那么随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接着又同上次和金狗谈的内容一样,热辣辣地说她对他的印象,感觉,期望和想象,说她推让唯一名额的心情和动机。但她的言语里,虽尽是好言好语,柔情善意,金狗却依然能听得出其中偶尔透出的要挟和冷逼:金狗,这个名额完全是我叔争取来的,又完全是我让给你的!看来,英英是个好强自负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样的胆识才干。金狗被一种裹了棉絮的铁棒击打着,深深地感觉到受了内伤,但同时又激起了他那种不甘心处境的方刚血气,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对起了英英。金狗什么都不怕了,他还怕一个女人吗?

  金狗情绪上来,英英越发一脸光彩,她的对面的窗台上放着一面镜子,就一边和金狗说话,一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两眼飘忽不已。后来,她双手便把头发拢起来,露出那白皙的脖颈,金狗看见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颗墨黑的大痣,灯光照射,妩媚动心。他不觉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颗痣的,那痣长在眉里,他曾经要求细细看时小水却打开了他的手……

  英英已经不安分地坐在那里了,她将椅子斜着摇晃,突然伸过头来,亮着一双大而亮光慑人的眼睛问:“金狗哥,你对我的印象是什么?”

  金狗慌慌地说:“好嘛。”

  英英再问:“光是好吗?”

  金狗再说:“是好。”

  金狗说这话的时候,他先听到了屋里的某个角落有蛐蛐在叫,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看见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脏也跳得厉害,倏忽间周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浮坐在潮水头上一样陷入迷糊状态。这种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产生过,但这潮水却常常被小水用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堤坝扼制住了。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产生,他只觉得口渴,嘴唇干燥,鼻孔里出气也热烘烘的了。这时候,柜台上的煤油灯很亮地闪了几下,爆出油干的火花儿。金狗说:“没油了,我去添些油了。”英英却站起来将他拉住,就在灯欲灭未灭之际,他感受到一双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条蛇,蛇在咬他的脸,咬他的嘴。灯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彻底地熄灭了,夜如墨一样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听到一种柔声在说:“金狗哥,我叔很高兴咱们的事,他要我领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书记,他想听一声‘叔’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样昏沉,年轻人的冲动使他极力想与小水合二为一但却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动却又使他一时不知所措,手脚拙笨。英英的身子发软,软得像面条一样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说:“金狗哥,我受不了了,下边已经湿了……”瞬间里,金狗突然像发了狂的野狼,像金钱豹子,把她抱起来,倒在炕上,气喘吁吁地压迫她,揉搓她,没有温柔和爱抚,是一种野蛮的仇恨性的发泄。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滚在了一边,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脑子里却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灯重新点亮,金狗还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看着坐在炕沿的英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

  英英说:“你别这么看我。”

  金狗还是看着,一种失落感却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后悔了,第一个念头觉得是不是愧对了小水?

  英英说:“你这阵想什么?”

  金狗说:“我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

  英英说:“你是觉得后悔了?”

  金狗说:“我是说你毕竟还是姑娘呀。”

  英英说:“你是把我的处女宝拿走了!可这我愿意,只要我觉得可爱的人,我就会把宝赠给的,这谁也管不着的!”

  金狗坐起来,脑袋却沉得抬不起,他说:“你不要再说……现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对着镜子收拾好了头发,说夜不早了,她该回去了,金狗便将她送出门去,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脑子里出现了小水和英英的两个形象,小水是菩萨,英英是小兽呀,人敬菩萨,人爱小兽,正是菩萨的神圣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兽的媚爱将金狗陷进了不该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两颗热而涩的眼泪。

  矮子画匠直等到英英从自家门里出来走掉之后才回来。金狗还在炕上呆坐着,画匠没有问儿子一句话,于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咛一句:“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你该去田家见见英英娘啊!”金狗没有搭理,他吹熄了灯,还在炕上坐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响起的“看山狗”的叫声,后来就透过窗上的玻璃,看见了沟口的青龙白虎崖之间的石台上,有两个灯笼游动,前一句“回来——了”?后一句“回来——了”!招魂之声使人萧然。

  矮子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时竟第一次睡过了头。睁眼看时,金狗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还没有靠岸,小水就看见了,喜欢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许多,脸寡白白的,表情迟钝。上得岸来,老老实实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铁匠铺。

  麻子外爷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炉的风箱上,和街对面杂货摊上的一群女人们说话:“我小水哪样不好呢,你们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这眼里看过的女人千千万万,模样好的有三个,一个是巩宝山的女人。巩宝山进驻寨城,讨的是个洋学生,比巩宝山小了十五岁,银盆大脸,是贵妃娘娘的模样,后来就和巩宝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个是娘娘庙里的观音菩萨。一个就是我的小水了!”杂货摊上的女卖主就格格痛笑,说:“铁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爷更得意了,说:“那却是真的!金狗你们知道吧?一笔好写!州城报社要他去当记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爷爷在这儿打铁吗?我早就说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过县,口吃四方,女人家无才是德,只要长得好,她娘就是讨饭的,她也会出头露面,坐在高枝儿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着,小水说:“爷爷,你又说酒话,真叫我脸红!”

  麻子外爷见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说:“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来?你要当记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还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携了你?你怎么不来,有了身价就看不起铁匠铺了?铁匠铺里可有好宝贝哩!”

  金狗没有回应,兀自进屋坐了。小水忙着去烧茶水,麻子外爷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对面笑。茶端上来,金狗说:“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却说:“你还叫我伯?你这嘴硬的金狗,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爷爷,你倒还叫我伯!”小水说:“爷爷,你真烦人,你不会少说些吗?我们还要说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着,又出门和杂货摊上的女人戏谑去了。

  小水说:“报社的事怎么样了?”

  金狗说:“录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兴,说:“我说和尚的卦是灵,果然应了!昨日夜里做梦你没录取上,醒来长吁短叹,外爷问怎么啦,我说了,他合掌道:梦是反的,金狗必是录取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给你贺贺!”

  金狗无动于衷,看着小水的脸,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金狗突然扑在炕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够的家伙,她盼他来铁匠铺闹,他来了又害怕铁匠铺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伤的红印,胸脯也因他而丰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却老实了,老实得重做了一个人!小水搬过金狗的头,那一双眼里泪水汪汪。她连声问:“什么事吗,什么事吗?”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体说了,他一点不保留,将他与英英发生关系的事也说了。

  小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举动。小水慢慢站起来,从屋门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墙角的一棵红椿树,软下去了。

  麻子外爷闻见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跑进来,看见厨房朝外喷烟,进去,灶口的火漫出来引着了干柴,他将一桶水哗地泼了,大声叫骂小水。小水还是软在树下起不来。麻子糊涂了,问是怎么回事,小水却哇地哭起来,将一切告知了外爷。麻子抄了一把笤帚,冲进屋来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头上,骂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你才是这么个没良心的贼,你怎么不爱我小水了?你原来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骗得小水对你痴痴呆呆,骗得喝了我几坛子好酒!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为田中正有势力吗?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师兄师弟徒子徒孙,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点一样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金狗只是不动。

  麻子愤怒了,丢了笤帚,动手来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动。麻子从厨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将外爷挡住了,她说:“爷爷,你不要打了,也不要骂,让他走吧。”

  麻子说:“走?就让他走了?!走不成的!共产党的天下没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对金狗喊:“你怎么还不走,你让爷爷砍你一条腿吗?”

  金狗木木地站起来,从门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见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了高高低低的街边的货摊,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条泛着青光的街道上移动双腿。一位妇女骑了自行车使劲给他打铃,最后终撞在他的身上,尖声骂他:“眼瞎了?珠子叫鸡啖了?”他只是不语,直到那妇女骂够了,又骑车经过他身边时,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还骂:“叫鸡啖了?!”

  州河岸上,从两岔镇下行的船已经离开了渡口往荆紫关去,从荆紫关上行的船,也开拔到两岔镇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个人也没有了,三只四只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来,看黄水汤汤的州河,无限的空落和凄凉。远处跑来了一群孩子,对着他说:“快去看,真好看,连起来了!”他举目远望,河滩上两只游狗屁股接着屁股,被孩子们用木棒撵着打。金狗骤然感觉到一脸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没脸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运队的货栈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风冻他,要潮气蚀他,来惩罚他对小水的罪过。耳畔里却有了小水的叫声。他没有回头,知道这是幻觉,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了,他将要带着这幻觉度过他的一生啊!

  他在问自己:“我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声又响了,叫声还是先前的叫声,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凄凉。金狗回过头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说:“你还没有走?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外爷又喝醉了,他喝了八两,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来的。”

  金狗说:“小水,你还来看我?我这种人,已不配让你来看了。”

  小水说:“往河滩那边去吧。”

  两人从岸上的石级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滩上。远处木石楼上的灯全亮了,红红黄黄的,飘动着的录音机声和低低的二胡声,弥漫河上,红黄灯光在水里拉着长道。蠕动着,如爬行的蛇。小水脱下了一件外衣,铺在沙上,自己坐了,让金狗也坐。

  小水说:“外爷骂了你,打了你,外爷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说:“这我知道,我该他骂,该他打,他拿了刀来,我当时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动。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说:“无论怎样,你是不该那样处理事的。我听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伤心,又不能大声哭,因为街上有人来来往往,问起来我怎么说?再是外爷这么大年纪了,他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厉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爷或许就没命了,或许他会做出别的失理智的事来。我是恨你,恨得牙齿都能咬碎,可我还是来找你……我也冷静地想了,那英英是个心底诡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难处……”

  金狗说:“老实说,我心在你身上,我当时只想恨她,报复她,说老实话,我也多少有些报复你……可我全做错了,……”

  小水泪水泉涌,先是哽咽,接着就放声哭了。

  金狗站起来,站起来却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插在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小水还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发凉的手,哭说道:“小水,你原谅我,你饶了我,我不去报社了,我不去报社了她英英就不会缠我订婚的,你让我和你结婚吧,小水!”

  小水渐渐息了哭声,静静地被金狗抓住双手,慢慢地又蹭开了他,说:“金狗叔,这不可能!为了去报社,你在争取着,我也为你争取,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从大处着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会再来看你的,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这样,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来看你,就是让你断了我这条线,心安理得地去报社……”

  金狗则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水劝慰着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当初,你如果还爱着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为咱这一辈子人争争光。临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金狗问:“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纽扣,交给了金狗。金狗握着纽扣,知道第三枚纽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着一颗心啊!

  小水从沙滩上走掉了。

  金狗睁大着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后在沙滩上盲目地跑起来。明明是发亮的地方,踩下去,却踩了两脚水。湿淋淋,又上了河岸。不知什么时候了,金狗却又转到沙滩,他寻不着了返回渡口的路线。后来,他在一堆石块砌起的分水坝壁下,脚手并用,乱蹬乱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电照着,问:“喂,谁在那里,干啥呀?”他回答说:“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声:“天神,那石壁是路吗?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来将他一脚踢倒,又抽了几个耳光。金狗脑子里顿时清楚,两股眼泪流下来,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

  第十一章

  白石寨城里,麻子铁匠铺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轻时,脸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邮局里当邮差。那年月,州河一带骑自行车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寨城警备队的,一类就是邮差。麻子骑的是日本造,双根梁,戴一种硬壳的绿帽子,隔日去两岔镇一趟,隔日从两岔镇回来。警备队围山“清剿”田老六部队,他正在仙游川送信,枪一响,村人都往后山跑,顺着山崖上的栈道钻进石洞,他也跟着上去。“清剿”队以为田老六他们也在洞里,枪子打得飞蝗一样,进洞的人来不及在栈道上走一节、抽一节木板,眼瞧着穿黄皮的人也上了栈板,便在洞内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档,使“清剿”队人纷纷落山。“清剿”队恼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个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枪打来,子弹并没有打中,却射在头顶端的石上,石子飞溅,落了一脸,血如浆水一般流出。从那以后,脸就再不光堂,也没有再去邮局当差,进了寨城一家铁匠铺做徒。这铁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个极丑的女儿打铁。他便“倒插门”做了女婿,麻子铁匠铺,货真价实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并不忌讳别人叫他麻子,他所打制的铁器,刀,剪,镢,斧,上边都砸一个“麻”字,由此年轻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爷爷!”他乐得笑呵呵的,却要斥责一句:“爷爷就是爷爷,怎么还加个麻子?”就到东门口的酒店里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里却不入桌,立于柜台前,要二两,用嘴吮两口就完。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店主自然对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长舌头伸出来咂咂,他会说:“老实说,你这酒掺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要声张,坏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两吧。”这一两店主是不收钱的,他却临走要把钱丢在柜台内然后再买上一壶,摇摇晃晃回去。

  铁匠铺已经多日不开张了,炉子灭了火。街坊四邻在日夜的打铁声中起居,猛地消失了声响,人突然在寂静中不能入眠。对门杂货摊的女卖主吃惯了每早在铁匠炉上煮的两颗荷包鸡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脑了。忽有一日,天还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梦里被一阵铁锤的敲打声惊醒,睁眼看时,窗纸上映了红红的光。知道麻子又在开炉了!这敲打声十分熟悉,充满了特有的乐感,但后来就分辨出这声响毕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来看时,执大锤的是福运。福运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个蛮如牛的人物。

  他们就问:“福运,你怎地不撑船了?”

  福运说:“麻子爷爷收我做徒了!”

  人们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脸上也要生麻子了!”

  福运是辞退了河运队的职,自动来的。当他知道金狗与小水事情坏了的消息之后,他骂田家,发誓再不给田家麦秋二料去出劳力,骂金狗,竟当着矮子画匠骂。他心疼小水,但却不会给小水说宽慰话,就亲自跑到铁匠铺,提出给麻子做帮手。他人瞎,心里明白,做帮人呆在铁匠铺了,他可以保护和协助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运有气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并不收他,嫌他笨,将来铁匠活计必是学不精到。福运却一心要来,头一次练习抡锤,用力过猛,就扭了腰,几日不能活动,让正骨大夫来治,大夫让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脚,福运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滚豆,却未吱声,爬起来腰却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运的不吱声,将他收下了,说:“你舍得下苦,耐头大,是能打得铁。可你心实,机灵却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脸色大变,骂他一顿娘,将烧红的铁夹出来,锤打得雨点一般,铁屑四溅。

  日子就这么又恢复起来,过去的一日过去,要来的一日要来。铁匠铺里生意红火,见天来定货的、买货的,修理家具的,川流不绝。麻子后来渐渐发现,来铺子做生意的人,一边捡货,一边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为人家企羡赞美小水的漂亮能干,并不在意,些微觉得几分骄傲,但终发觉那看小水的神气不对,心里顿生蹊跷。一日出得铺门,见两个人正指着去挑水的小水,一个说:“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个说:“长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烂货吧,听说还是个寡妇,寡妇有好的吗?”回头见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墙再不言传,遂一溜烟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里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觉辱没,回来又不能冲小水发火,只痛惜可怜,当天就睡倒了。

  外爷一病,小水终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泪水汪汪,说:“我小水命苦!”连声骂金狗,骂得咳出一口血来。福运更是里里外外做小水的帮手了,包每日挑水,买菜,给师傅抓药,买主上门还得和小水出去做铁活。

  小水感恩不尽,说:“福运,为了我们真苦了你!等爷爷病好了,铁活做得多,我让爷爷一月付你两个月的工钱!”

  福运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不盖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里钱拿多了还瞎事哩!金狗还不是为了去挣几个自在工作的钱坏了心的?”

  小水说:“福运,可不敢胡说!”

  福运说:“怕什么?我在仙游川就写了,‘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金狗当船工时,他还算个好人,才要当干部了,就没好人的味了!”

  小水知道福运气大,就不再论说下去。福运却担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游川,料理了一下地里庄稼,将家的几床铺盖,几麻袋粮食收拾好,想实实在在到铁匠铺长期呆下去。

  仙游川里,田中正来到了画匠的家里,告诉说金狗已正式通知录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们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举行个仪式,田中正说:“本来这是你家办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举行,我那儿方便的,你看怎么样?”画匠心里说:金狗是我的儿子,儿子订婚当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吗?但画匠没有说出来,他点头同意了。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帮着墙高的儿子换了衣服,推他提了礼篮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满座,全都是两岔乡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热热闹闹了一个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厕所去小解,看见了七老汉和福运匆匆地从村巷里往河边走。金狗叫了一声,人家没有作答,撵上去再问:“福运,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去打铁了?”

  福运说:“你听谁说的,你还打听这事!”

  金狗说:“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运说:“白石寨铁匠铺呀!”

  金狗说:“我也去!”

  福运说:“这阵你还去呀?田家的人几十年里都不下河的!”

  金狗气得吼道:“谁是田家人?”

  福运也凶了:“英英要是没她叔,你要不要?”

  金狗一拳打在福运心口上,福运一跤跌坐在地上。福运虽然力大,却毕竟怯金狗,当下要爬起来扑上去拼命,七老汉挡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只柴排上。

  不远的渡口上,韩文举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里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遗忘,忽又记起的年轻时候所唱的船工谣:

  没奈何,走州河

  手把篙,腿哆嗦

  三百水路四百滩

  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

  没奈何,走州河

  纤锯身,石割脚

  厘局、船霸是催命鬼

  凄惶更比那个石头多

  没奈何,走州河

  眼流泪,口唱歌

  水贼绑票抛深潭

  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

  金狗没有言语,大声喘粗气。福运跳上柴排,再也不与金狗招呼,对七老汉说:“七伯,开排!”遂解了缆绳,竹篙在岸石上一点,排悠悠一个转,立即顺水而下。金狗无声地脱了上衣,也脱了长裤,在排头上夺过了七老汉的长竿篙。

  七老汉说:“金狗,你今日不应该到河上来的。”

  金狗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放排了。”

  七老汉说:“金狗,你要走了,我们是应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么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觉得事情太快吗?”

  金狗说:“我知道。”

  七老汉说:“谈恋爱我不懂,我年轻时在荆紫关认识一个女的,虽是窑子院的,至今梦里还梦到她。你和小水,说断就断了?”

  金狗说:“嗯。”

  七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坐到了后排上去,掏了酒扁壶喝。福运要喝,老汉不让,骂一句:“现在的人心都奸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买去!”

  七老汉骂福运,福运没见怪,金狗脸却烧得发烫。

  排悠悠地往下行,谁也不再说话。这是金狗行船撑排以来从未遇过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汉在怨恨他,福运在怨恨他,但他给他们说什么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头,睁大眼睛,集中精力,在一种高度紧张之中将脑子里充斥的混乱淡化为一片空白。州河在宽宽的河谷里并不是满满荡荡,水有时合为一道,蛇样地冲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时又冲到南岸,使南岸的路逼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干涸滩上却新垦了一坑一洼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时候,则是分开了三股四股。这是最难撑渡的地段,哪儿一股水深,哪儿一股水浅,金狗凭借着股水的颜色,泛起的浪花,每一次都顺利通过了。过了分股水,河床必是下落,水就平缓了,午后的太阳斜斜照着,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画一样。他看着水面上那些波纹,清楚哪儿是个旋涡,哪儿下边是一块礁石,别以为这里是万无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温温柔柔的水面就会将排吸铁石似的吸去,只打一个转儿,排头就沉下去,什么也不得见了。到了七里峡,河道窄起来,八个山嘴恶作剧地从两岸交错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个湾来。湾湾是连绵的树林,像墙壁似的,这墙又都向河面上倾斜,光线就兀然幽暗了。那些干死的枯桩发着白色,明显在碧绿中,而葛条、野葡萄藤像挂在树上的绳子,一条条垂下来,在水面上摇曳。多草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着油腻的黑石,和一丛一丛狼牙刺,全都发着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间,将那一竿长篙前后左右拨点,常常一篙当地点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弹一下,发出嘎嚓一声裂响。那些被砍伐的树桩,是从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桩隐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撑过了,突然一声震响,排剧烈地打了一个回旋,然后就再不动了。

  金狗大叫了一声:“挂桩了!”

  一直在排后冷眼静观的七老汉和福运,似乎是幸灾乐祸,并没有立即站起,慢慢收拾了酒壶。七老汉说:“霉了,这木桩从来没有挂过排的!福运,下去看看,是不是这儿有了鬼,把排拉住了?”福运抄了一把弯刀,剥了衣服溜下水去,水面上一阵咕咕嘟嘟的水泡,后来就冒上来说:“七伯,真的有了鬼!一根木桩插在排底的椽缝里!”七老汉说:“半个月前,这棵树上吊死了一个妇人的,披头散发,舌头有二尺长。石疙瘩那劣坯子还用竹篙挑妇人裤子,他小子倒没报应,让咱邪上了!”说罢就“呸呸呸”连向河心吐唾沫。还要叫福运也吐,说是冲邪。三个人就全下了水,一起用力将排往上抬,但白费力气,排依旧静着不走。七老汉就钻下排底,上来说:“刀在水里没用的,取锯子吧,只有用锯子锯木桩了!”福运拿了锯子再要下水,金狗不言一语夺了去,扑通没进水去了。十分钟,二十分钟,金狗冒上来,脸色黑红,大口喘气,福运要下去换他,金狗又钻下水了。又一锅烟时辰,冒出水,说:“快断了,咱们一起往下推排吧!”三个人全下了水,用葛条将排系在大树身上,后憋足力气推排,咔嚓一声,水下的木桩断了,排忽地冲下去,立即葛条一个颤音,拉得直直的。七老汉跳上排,站在了排头,喊:“快上!”福运跳上排了,看见金狗还在那里洗脚,便突然用刀砍断了系排的葛条,排箭一般顺水冲去,霎时拐过一个湾不见了。

  七老汉在排上忧心忡忡,说:“福运,你也太过分了,你把他留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夜里怎么办?”

  福运说:“让他和那女吊死鬼过夜吧!”

  七老汉说:“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运说:“让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金狗呆呆地站在岸边。当福运将他丢弃在这里的那阵,他愤怒得想要杀人,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水,跟着那排泅浮,追上去把排捣碎。但后来,他就笑了,如果这种惩罚能减轻七老汉和福运对他的仇恨,他甘心在这里呆上一夜。多少天来,他第一次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脸上泛上一丝无声的笑。幸好,又一只船从上边撑下来,船上的人认识金狗,停船让金狗坐了,已是黄昏,继续向白石寨行去。

  金狗坐的船身轻体小,下行得特别快,到了七里峡下五里处,就远远看得见了七老汉和福运的柴排。金狗坐在舱里,不让福运看见他,相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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