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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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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可站在离我几英寸的地方,他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鞋的侧面镶着惹人注目的费拉加莫标志。顺着他捏香烟的那只手看去,他的袖口绣着一串字母,是名字的缩写。这件昂贵的衬衣是量身定做的,那深蓝的颜色衬得他的眼球清澈而透明。他没穿外套,这使他完美的身材和整个装扮散发出一种高傲的味道。他的体形比费里尼高大健壮一些,但年纪略小,他大概有三十二岁,看上去最多二十###岁。他的衣着很讲究,具有时尚感。而费里尼身上的贵族遗风尤为明显,他常常穿着蚕丝和棉质的高级衬衣,那种儒雅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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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无界》第四章(6)

  马可举起手给我打了个招呼,点着的香烟在暮色一片的秋日里滑过一条孤独的灰线。“你是个很不错的美食家,我已经领教过了。那么我们就去吃大餐吧,不约会。”

  看他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我想起他第一次约会我时也是这么说的,“吃饭没问题吧?不约会……”于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5

  设计室是公司的重中之地,身为高级助理,我负责主任的工作日程安排,并协助他做发布会的前期筹备,比如准备模特资料,做面试纪录;到发布会开始之前,我还得配合筹备组布置会场,为每一位贵宾排座次,放名片夹;而且每隔一天我就得坐在电脑前收集业内所有与服饰有关的资料;另外因为我会绘画,主任常把一些制图的工作交给我。

  我的前任在这个位置上干了许多年头才得到晋升——成为服装部的副主管,专门盯着那些拍照用的精美服装和饰物不被人顺手牵羊。虽然全公司的女孩经过这间博物馆似的大房子都忍不住冒出贪婪的念头,却只有她本人才可以阶段性地、自然地将某些“被人遗忘的”的东西带回家。即使她把这些好东西当掉也足够支付她的置装费了。我很羡慕她,但只怕自己禁不住那么多个年头的煎熬,我还是想早点嫁个好男人。

  现任秘书级别比我低,却是老资格。从我来之后,她每天除了花枝招展、一身香气地坐那儿照镜子,最多只给主任冲冲咖啡,帮设计师们买买茶点,像订购文具、复印、打字这类她职责内的事能躲就躲。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这个漂亮女人对我的冷漠和了无兴趣,她跟我说话时面无表情,甚至连伪装一下都不肯。可我对她已经产生了足够的兴趣,首先是她的美貌,她的皮肤是日晒后完美的小麦色,一头卷曲的金发垂在肩头;她伸出的双手修长圆润,打磨过的指甲涂着冷银色;她的身材接近六英尺,三围比例简直是黄金分割,却仍然在减肥,中午只吃橄榄油调拌的莴笋、西芹沙拉和一小片脱脂奶酪。她完美无瑕的妆容使我相形见拙,每天一见到她我就强烈地意识到我的衣服是多么的土气,我的头发是多么的随意。我断定最初她曾在心里怎样地嘲笑我的寒酸。

  美女秘书正跟一位富家公子恋爱,如果不出意外,她注定会成为有钱人的太太,那么早晚她会离开目前的岗位。我期盼着。

  新季服饰发布会前,主任让我做份文案。他总忘记我是外国人,尽管我有不错的绘画功底,也尝试过大师们不屑一顾的店面设计和橱窗布置,但文字水平还差得远。我找到推广部的秘书索尼娅帮忙,因为当我第一天上班时,不算警卫,她是唯一热情向我打招呼,并对我充满兴趣的人。“嘿,欢迎加入凯尼尔。你可是公司里第一位中国人。”至今我还记得她欢快的声音,她的打扮并不很时尚,可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友善,我当时就喜欢上了她。

  几天之后,我信心满满地将大作呈献上去。主任审阅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不过看到最后几行字,我尊敬的主任竟显出一脸的茫然。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我们设计室全体人员齐心协力,勇攀高峰,就一定能够引导时装设计领域的新潮流,为社会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主任要我解释这段话的含义,我诚惶诚恐地告诉他是表明我们努力工作的决心。

  “删掉。”主任命令道。

  事后我不厌其烦地请教了我在罗马认识的所有中国同学,他们均表示完全能够理解,可高智商的主任却不明白。要知道中国人可是最擅长这个啊!我还没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这样的誓言写进去呢。

  宣传文案被采用后,我请索尼娅大吃一顿中华料理。在惯于aa制消费的意大利人看来,我的慷慨不啻为英雄之举。她立刻投桃报李,在饭桌上将企业内部的特权阶层——那些裙带关系网一一向我做了交代,比如谁不能够做朋友、因为爱传递流言蜚语;谁真的很重要、必须小心对待;谁是同性恋者、谁像公主似的有着富足的家世、谁是公司里最有价值的人等等。

  《风月无界》第四章(7)

  其实我无需记住那么多,反正我是微不足道的,尽管我的职位比办事员、秘书要高。好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被我的上司臭骂过,可对门推广部里常上演这一幕。昨天我就听见他们的主管大声吼叫,我扒着门缝一看,露西娜正起劲地拍桌子,样子有点疯狂。不可思议的是,偌大的办公室里没任何人做出反应。而她的高级助理,那个一头美发浅得发白的女孩,平时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傲气,现在却无比痛苦地坐在电脑后面,年轻的脸蛋上已经挤出皱纹。

  “你来公司有三年了吧,你的上司一直那样吗?”我委婉地问索尼娅。

  “哈,问到点上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部门有点与众不同?”

  我感到不安,她的口气让人摸不着头脑。“噢,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

  索尼娅笑起来,“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大声说,“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的上司是个超级婊子,她跟她的远房表舅舅上床,就为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嗨,别以为我在造谣,除了你,这件丑闻全公司无人不晓。以前两名夜班警卫发现的,就在三楼的三号办公室。”

  公司写字楼共五层,核心部分在三楼,执行总裁以及露西娜的表舅——公司第三大股东等大人物的办公室都在这一层。索尼娅的话让我半晌回不过神来,且不论真假,就凭她敢揭秘,我就非和她做朋友不可。“难怪她那么嚣张。可……莫非三老板需要女人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那婊子在床上可是个天才。”索尼娅把她可爱的大眼睛眯起来,“警卫说她叫起床来……”

  索尼娅小我半岁,是个体态丰盈的女孩。在性格方面,我们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共同点:我为人处世缺乏心机,她大大咧咧;身为外国人,我知道公司的高层位置压根儿就不属于我,断无勃勃野心,而她是一个从没有对升职做过任何努力的人。

  我失恋后,她帮我张罗过好事。有一次我们吃午餐,她建议我去相亲,说有个电气工程师,不适合她,却可能对我的胃口。

  “算了吧,我对相亲既陌生又毫无信心,况且我跟罗贝托分手没几个月,根本不可能爱上别的男人。”我一口回绝。

  “那位卡兰德拉先生算不算一个?”她立刻反问。我只跟她提过一次这件事,她就牢牢记住了。“他似乎比律师更给能给你所需要的一切——财政安全感,人身安全感。”她说。

  “你能想象跟一个毁灭掉你幸福的男人上床吗?”我反问道。“而且根本不了解他,一夜之后极有可能被他抛弃。难道,仅仅是为了钱?”

  “哈,多有骨气的女人,多刚烈!”她的语气里不无嘲讽和挑衅。“想想吧,你为什么来到意大利?钱不止是能买到东西,它的本身还意味着什么,你的年纪足以成熟到去思考这一点了。”

  她将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一头棕红色卷发像泡面一样挂在脑后。她的面孔离我很近,鼻梁和脸颊上的小雀斑清晰可见。她板着脸直直地盯着我,我被她看得有点发虚,把视线调转向窗外。那儿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向一座被大面积软木林遮掩的、有着陡峭壁崖的房子。那下面,是大海。

  我们常来这家馆子吃赠送饮品或甜食的套餐,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但从未看见那所房子里有汽车驶出。这片昂贵的不动产可能仅仅是有钱人的避暑胜地,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那屋顶的阳光、沙滩的海水都是白白浪费的。

  “艾维,咱俩都出生在普通人家,我父亲开了一辈子的长途汽车,最后交通事故使他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六年,再也没认出过家人。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都不曾有人因为我父母的钱财而企图与我套近乎,或者帮助我。可我知道一些人,一生下来似乎就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钱,什么都不缺,然而人们却都想对他有所帮助。”

  我无语。

  “……你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同样地,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意大利……”

  《风月无界》第五章(1)

  1

  三年前,一九九一年初春,是个不寻常的季节,在北京忍受了二十二年困顿、乏味的生活之后,我获得了赴意大利的留学签证。九二年底,“米兰——凯尼尔”总部设在撒丁岛的分公司经过面试,愿意向我提供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

  退掉跟别人合租的房子之前,我要先处理我那些少得可怜的家当。当初从学生宿舍搬出来是为了打工方便,所以什么都没置,也置不起,连书桌、衣柜都是高年级的中国学长赞助的。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了更需要的人。几只碗碟加厨房用品我得带走,电视机是我和同屋从二手店淘来的,如今她很仁慈地退还给我三万里拉,这简直是对我莫大的帮助。

  同学们承认我得到这个工作很幸运,但孤身一人前往一座举目无亲的海岛,没人能受得了。况且它与西西里近在咫尺,仅这一年,南部地区就发生过上百起黑手党制造的恐怖案件,数百人死于非命。虽然心理恐慌不可避免,可是从我的角度看,黑手党的世界距离我太遥远了,我把这归结为自我的渺小和卑微。眼下我急需改变的是我的生活道路,否则我将被沉重的经济负担压垮。

  我在罗马已煎熬了近两个年头,激烈的竞争和劳顿不堪的留学生活几乎耗尽我全部的精力。我不得不承认,要想出人头地太难了。我每天白天上课,下午和晚上打工,那是一个个多么漫长而痛苦的日子啊!我从没有在午夜之前上过床,清晨听见闹钟响是我一天中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长时间的休息不足,我整个人开始变得迟钝,在某些方面像个白痴。早有女生提醒我,只要我向中意我的富家子弟暗示我需要打工挣学费,我完全可以不再那么辛苦。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每逢要提起这样的话题就让我浑身不自在,想把它说出口就更不容易了。反观身边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都有不同程度的经济后援,包括我的两位中国学长,他们每周的工作量和我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虽然我从不超支,可我一个月不工作恐怕就活不下去。

  我已经义无反顾。撒丁岛的消费跟房租远不及罗马昂贵,我也不必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更重要的是,每天我可以睡够八小时,我已经七百天没正经休息过周末和假期了。

  撒丁岛位于意大利以西一百八十公里,是地中海上仅次于西西里的第二大岛,旅游丛书将它形容为远离喧嚣和污染的世外桃源。卡利亚里是岛南端的一座工商业城市。

  面试时我打算应征服饰部的初级助理职位,对设计室这类重地断无奢望。意外的是,在人力资源部跟我仅有一面之缘的设计室主任竟于两天后打电话邀我加入他的部门,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上天之手。后来得知,主任是看中了我流畅的双外语和我的绘画技能。这完全得益于一位富有应聘经验的同学提醒,我用意、英双语打了简历,还带上我的两幅作品——《 落日 》和《 大卫 》人体写生。油画创作一直是我的爱好,我选择的主题通常表现没落,比如废墟的楼台和残败的夕阳。曾有画院老师力劝我去选修美术,说我笔下充满灵性,可我知道这项本事不足以令我混饭吃,我缺乏成为一名艺术家的超凡创造天才和坚韧的毅力。

  我的房东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儿女们都住伦巴第地区,常给她寄零花钱来,而且还有她先生留下的保险金,可老人闲不住,总想找个像样的租客做伴。她的条件很挑剔,因为怕吵闹,住户不能带小孩;因为担心跟毒品沾边,黑人和南美人也不行;同居的年轻人由于没有法定的婚姻关系,这对于祖母辈的老人来说无法接受。撒丁岛不是最热门游览区,也缺乏足够吸引人的就业机会,客流量自然不能跟罗马相比,于是筛来选去,在降低了五万里拉之后,我们成交了。

  我终于找到一个家,一个让我在陌生地有归属感的地方,在这里,我的笑和哭不会受人打扰,它比学生宿舍、比父母的家更能让我随心所欲,来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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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无界》第五章(2)

  这座二层小楼坐落于卡利亚里海湾区的小镇上,是岛上最常见的那种住宅:橙红色的院墙,锻造的铁栏门,赤陶瓦的人形屋顶。院内有个小花园,一口老式天井被改成了花坛。当罗马郊区的摩天大厦出现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我的领地在楼上,包括起居室、卧室和独立的洗漱间;另有一间敞开式小厨房,配有电磁炉、微波炉、咖啡机跟一台单开门小冰箱。租金四十万里拉。罗马那些狭小的公寓只有它一半大,租金却要高两三倍。当然也不是一点缺憾都没有,艾达太太严格规定厨房不得有油垢堆积,每次洗完澡必须及时刷浴缸,清理过滤网上的头发,并时刻保持马桶清洁、无异味……当然,在罗马的时候我也干过这些,只不过是在想干活的时候才干。

  搬家时除了随船运来自己的行李,我几乎没添置东西。也幸亏是这样,付掉三个月房租、一个月佣金和一个月押金,我血拼两年、透支青春换来的积蓄便清空了。

  过去在罗马时一向吃大学食堂,虽然味道一般,但便宜,分量足,还有水果和甜点,晚餐则由我打工的咖啡馆提供。眼下我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一个月的伙食问题。餐厅一天三顿我肯定吃不起,那里一份普通套餐五千块,一道最便宜的沙拉不低于两千五,而我得想办法花最少的钱来解决饥荒。于是早餐我喝caffe late( 加大量牛奶的咖啡 )和biscotti( 意大利硬饼干 );中午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以剪比萨饼( 从烤出的大饼上剪下一块,按重量计价 )或赠送香肠的意大利面充饥,然后跑回公司喝免费的茶跟咖啡;晚餐去最便宜的超市买三盒捆绑在一起促销的通心粉、螺旋面或要下架的半折牛角包。当务之急是马上知道农贸市场的位置,趁收摊子时扫荡便宜的水果、蔬菜。只要坚持一个月,我就可以挣到我有生以来最高的薪水了,到那天,我一定要大吃一顿。

  公司离家不远,搭公车要三十分钟。很快我就发现一条捷径,虽然道路曲折,但用竞走的速度耗时四十五分钟,骑单车能省时一半。可目前我还买不起它,所以我常常穿着球鞋,拎一双皮鞋走路上班,既省钱还能锻炼身体。

  刚搬进来时我送给艾达太太一只花三十元在北京旧货市场买的景泰蓝花瓶,第二个月我又送给她一双王府井工艺美术商店出售的绣花拖鞋。每次到楼下借用洗衣机时,我都做火腿蛋炒饭请她吃,还做过韭菜鸡蛋加起司的意式馄饨。我从罗马带过来两瓶中国酱油和一包绵白糖,艾达把她烧菜用的葡萄酒送我一瓶当料酒。有了这几样东西,再配上意大利的各种香草提味,隔段时间我就做一次红烧肉,然后用酱油炒三菇——草菇、白菇加香菇。这样的晚餐常常令我的肚子因为装进半锅白米饭而不得不在三更半夜出门溜达。艾达对有酱油的中国饭也情有独钟,她说看着那肉就食欲大增,比中餐馆的咕老肉还香。

  第三个月,我的马屁功夫奏效,艾达主动提出每天早晨为我提供早餐:牛奶、烤面包、一只橘子或者苹果( 那相当于一个月能节约五百块人民币耶 )。我立马煲了一锅冬瓜排骨汤,可惜火候没掌握好,排骨还略显硬,冬瓜已经烂了。捧着汤碗的那一刻我突然特别想家,想奶奶。最近我手指上起了很多倒刺,还长口疮,一说话就疼,我做梦都想吃奶奶烙的西葫芦菜饼和烤咸鱼干。

  在经历过陌生、忍受了节衣缩食,从跑来跑去到骑上单车,我意识到自己在意大利的生活和工作终于步入轨道了。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依然待字闺中。九三年春天开始的时候,在这座被柔软的海岸线和中世纪城堡包围的小镇上,在那间漂亮且昂贵得我只敢点一杯可以续添的淡咖啡和一份炸土豆条的英式茶馆里,费里尼律师出现了。

  2

  上岛后不久,我利用周末画了几张老屋、街道和桥头的油画,然后扛着它们去我偶然发现的一家小画廊请求收购。剃着光头留着长胡须的画廊主人很热情,两眼冒光地盯着我的画,但最后他却让我把画放在他这里寄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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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无界》第五章(3)

  “如果你不能马上兑现我就另换一家,我认识在努奥罗省开画店的朋友,本来我想省下半天时间和一笔路费……”说完我假意扛着画要走,心里却紧张极了,现在我连公司同事都没认全,哪儿有开画店的朋友啊!

  “噢,请等一等,看来我需要冒点风险了。”

  结果他用非常低廉的价格买下我的三幅画,而他画廊里的很多破画定价比我三幅画的总和还要高。看我愤愤不平,他解释说那是岛上一些颇具知名度的画家的作品,他们都办过画展,有人的作品还被收藏到艺术馆里。

  如果不是缺钱用,我宁愿把画扔进大海里。我发誓再也不卖画了,我无法容忍别人轻视我的才华。心态虽如此,钱毕竟是有用的,我用卖画的钱从旧货行买了一辆二手单车和一台录像机。

  镇上有很多小店,咖啡店是这里最特殊也最多的一种店铺,不同于大城市里站饮的咖啡馆,它置有一两间小屋,装饰简单朴素。闲时进来一坐,要杯咖啡,就着慵懒的气息,或看报、或聊天,这已经成了我的老年邻居们消磨时光的最好去处。搬来不消几天,我便和这些老人熟悉起来。我的东方面孔和有关遥远中国的话题一度成为讨论的焦点。国外的主流媒体向来只热衷于报道中国负面的东西,这种狭隘的视角直接导致了百姓对中国的误解,令不少老人以为神秘的文明古国还像半个世纪前那样,畜力车当交通工具,山区妇女包裹三寸金莲,没有电灯和高楼大厦……

  为此我跟他们展开过无数次争论,每次不欢而散后我都发誓不再理睬他们,可下一日碰上了,老人们又在喊我。真见鬼!吵架也不能阻挡我们的友谊,于是又往一起凑,再吵吵个不可开交。老头子们人多势众,我虽牙尖嘴厉仍难取胜。岛上温州人倒是不少,可他们对国家政局和时事的兴趣超不过对钞票的热爱,他们宁愿把闲暇时间用在赌钱、看录像上。由于始终孤军奋战,如何在辩论中取胜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记住,要学会避重就轻,特别是在争论得难解难分时,想办法找到一个平衡点,这才便于把控局面。”了解真相后,身为辩论高手的费里尼律师简直无法容忍有个老吃口舌败仗的女朋友,不得不怀着自我牺牲的精神救我一把。他的义举让我初尝胜利的滋味,也跟老人们成为了好朋友,有时路过他们扎堆儿的馆子,我总能蹭一杯免费的espresso,或者一块抹了橄榄油夹了烤肠的面饼当早点。再往后,他们学会了我教给的那两句中文,“艾维漂亮!我爱你!”

  3

  公司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因雇用“黑工”被移民局查扣数人。那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店老板居然来公司找我,在会客室里絮絮叨叨一个小时。“求求你艾维,你一定要帮我!我妹妹花十四万人民币从温州偷渡出来,到意大利刚三个月。我知道你男朋友是律师,这回全指望你了……”

  这个形象猥琐的男人比我矮半头,胡子拉碴,穿一件老式灰色夹克衫,脚上是一双从没擦过油的皮鞋。我们周边不停地有意大利同事经过。如果之前有哪个人暂时忘记了我是偷渡客的同胞,从今天起,我将自然而然地再度成为大家闲聊的对象。

  最近有关中国人的负面新闻非常多,我都羞愧死了。意大利海岸巡逻队刚在亚得里亚海靠近南部巴里市的海面上截获整整一船来自中国浙江的偷渡客,西西里海岸巡逻队又在附近海域发现四具漂浮的尸体,并将正在水中挣扎、已奄奄一息的几个人中国人救上来。他们从马耳他上船后,因途中发现巡逻舰艇,被蛇头逼迫跳下海。上周末电视还曝光了一起发生在温州人之间的绑架撕票案,而当时我跟费里尼就坐在起居室的电视机前。老天,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下,我要自掴巴掌吗?

  星期五,费里尼律师提前从罗马返回,他去警局签署了一份文件,然后将中国女人带出拘役所。在他从事司法工作的数个年头里,经手案例无数,但像今天这样为一名偷渡客做担保,史无前例。

  《风月无界》第五章(4)

  “如果你对那个女人并不抱有足够的同情,你会这样做吗?”我问他。

  “这个中国女人只是一个勤恳的劳动者,没有犯罪史,也威胁不到任何个人的利益。她不惜负债累累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意大利,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生存的机会呢?既然政府有那么多的人力和物力,完全可以针对黑手党犯罪做一些更有意义的工作,这才是整个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

  罗贝托给我的答复也是他签署担保文件时,留给警方的建议。我想他的表现绝不仅仅是单一的同情,是他坚持追求人性和道德的最好证明。

  我对餐馆老板可以有交代了,然而那夜我却半宿未眠,因为当晚的新闻里又播出一则中国偷渡客在意、奥边境被抓获的消息。要命的是这帮家伙居然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连中国话也假装听不懂,移民局甚至为他们找来越南和柬埔寨翻译,后来直到一名瑞安人患急病入院,身份才真相大白。这真是一件使国人蒙羞的事,我为我的偷渡同胞感到无地自容。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罗贝托已经去晨跑。这是我们同居的第三个周末。半个月前,我把自己交给了他。我来到早餐室,在他准备好的早餐旁,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别对与己无关的一切耿耿于怀。我爱你,我想你对我也一样,这才是最重要的。记住,你是上帝送给我的最棒的礼物!”

  我无数次地幻想过罗贝托向我求婚的情形,就像当初设想如何跟他上床一样。我觉得我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为这个。我跟意大利女人不一样,我愿意为他生孩子,像母猪一样生一窝;我愿意与花园里的肥猫、胖狗和蔬菜为伍。只要他感觉快乐,我什么都愿意。

  那是一个异常美好的星期六,我在城堡后面的菜地里忙活。我种的番茄结出好几个拳头大的果实,还有莴笋、丝瓜、扁豆,我把它们装满一个小草筐。

  罗贝托站在凉棚下高声招呼我,“休息一会儿吧。”

  我去花坛边的水池洗净手。一转身,他挡住我的去路。

  “转过身去。”他两只手放在衣兜里,命令我。

  我撇撇嘴,甩着湿漉漉的胳膊背过身去。他贴近我,两只长长的手臂越过我的肩头。我拱拱膀子,心想他要压死我。一对小鸟“啾啾”鸣叫着停在前面的柠檬树上。我觉得眼前一亮,罗贝托突然翻开的右手里,出现了一枚戒指,五彩斑斓的光穿透钻石折射进我的眼睛。

  “愿意嫁给我吗?”他贴着我耳朵问。

  天,这是从世界何许地方飘来的天籁之音?我的心抖起来。“你、你确定这是给我的吗?噢,你掐我一下试试……”

  罗贝托被我的语无伦次引得不住地发笑。

  “亲爱的,我太幸福了!”我激动地搂住他的脖子。电影小说里一直都让美女嫁给有钱的老头子、傻子和瘸子,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可我比她们幸运,遇上了一个有地位有钱又帅气的男人。除此之外我还求什么?

  不过,毕竟是涉外婚姻,且不说教会、当地警察局和民政部门需要我出示什么材料,即便仅仅是回中国领个证,罗贝托就得通过街道办事处、涉外婚姻事务处、民政局、警察局、检疫局等机构何其缜密的审查,红戳蓝戳不知要盖多少个。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发虚。一番商议之后,我们勇敢地把回中国经历磨难的日子定在了圣诞节。

  我以为我找到归宿了……

  《风月无界》第六章(1)

  1

  “凯尔尼”公司实施五天工作制,每天中午有超过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至少两次以上,当我无聊地在附近那些时装店的橱窗外消磨时间时,马可出现在我眼前。他常来附近的一家高级餐厅用午餐,听说那里面仅一道沙拉的配料就需要几十种,奢侈至极。

  “为什么不进去看?喜欢什么我送给你。”他欲把我拉进去,我挣扎着跑掉。

  我的消费已经退回到从前,去超市买打折的食物,逛普通的时装店,即便是账户上小小的节余,也省得好辛苦。我多么怀念和罗贝托在一起的日子啊!

  索尼娅很高兴我目前的状态,中午我们一起吃廉价套餐时,她总少不了感慨一番。“不错,还不错,起码我们现在平等了。你刚来公司时一副学生模样,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男同事们还说你清纯。没想到才几个月你就变了,有一天我看见你穿着gucci山羊皮裙,背着parada皮包来上班,我就断定你有男人了。”

  “可是穿上那些好衣服的感觉确实比我以前任何一件衣服都要好,会让人充满自信。”我说。

  “啊,嘿,你不是以为我因此就没有自信心了吧?”她对我的解释非常不满。

  “你知道在那之前我每天最苦恼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瞪着她。“不是早晨听见闹钟响,也不是我在公司里没有一个朋友,而是上班之前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穿的时候。”

  那段日子,为了迎合公司的氛围,我每天早上都会早起一会儿,一边洗漱一边琢磨当天的穿着。我身边的同事每天都换衫,连四十出头的主任也从不重复昨天的衬衣领带。可我呢?我的那些牛仔裤、t恤衫和含纤维的外套没一件适合在如此考究的地方亮相;我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靴子;我的包更糟糕,除了双肩背和一只邮递员用的布袋子,连一个山羊皮的都没有。尽管我有不错的艺术鉴赏力和绘画功底,有令人羡慕的身材,可我知道大家对我的穿衣打扮评价挺糟糕,这不免使我担心会不会影响到我的转正。

  有一天下班时主任叫我留下,让我整理宣传册标签。半小时后,主任不知从哪儿回来了。“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他说。

  “用不了十分钟我就可以全部贴完它们。”我手里加快速度。

  “不,就这样。我们走。”他有点神秘地冲我使个眼色,先走出去。

  锁上办公室的门,我慢慢悠悠地晃荡到楼下,脑子里在考虑是去街上逛逛,顺便把晚餐也解决了,还是回家煮空心面,那样的话能节省几千块钱,两个月下来可以把我计划买的高跟鞋提高一个档次。

  “艾维,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主任站在汽车旁招呼我。我跑过去。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只厚实的帆布袋子。“把这拿回家挑挑,希望能够物尽其用。”

  “是什么?”我问。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嗯,惦记它的人可不少啊。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公司都会举行一次fmaily sale( 用很便宜的价格把剩下的展品卖给员工 ),不过好东西早被那些主管们挑光了。”

  “您是说这些送给我?”我问,还有点半信半疑。我早就听说时装展的“下脚料”令全公司的女孩子趋之若鹜,可我从未对此心存非分之想。她们不排斥我这个新人已经谢天谢地,我连一次内部出售会都没去过。

  “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从大学生变成职业女性,穿着不能太随意。三个月试用期满我会给你申请会员卡,跟公司有业务关系的时装店都能打折……”

  坐公车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翻看袋子里的东西,里边有一条纯羊毛的披肩,一条雪纺连衣裙,几件翻领、圆领或开身的羊毛衫,它们正好配我仅有的两条短裙。最使我兴奋的是那套经典黑色的职业装,虽然不是我渴望已久的开司米面料,但它看上去棒极了,比我所有的衣服都高档。我连夜修改套装,因为它的腰身略肥。由于常常需要给自己从小店买来的廉价衣衫做些加工点缀,以提高它的档次跟视觉效果,如今我已练得一手不错的针线活。当晚我只睡了很短时间,但第二天穿着新衣上班,我比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我注意到首席设计师的眼神有变化,过去它们告诉我我每天都在使自己出丑。

  《风月无界》第六章(2)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即便主任偶尔给我多派些工作那也不算什么。

  “好吧,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我现在只是比你刚开始的那几个月好点而已,可你已经今非昔比啦。”听完我的忆苦思甜,索尼娅愉快多了。“哎,你有一条max mara的绿色长裙吧?有一次露西娜隔着门缝看见你,立刻跳起来。她说她早就相中那款裙子,为此把水果都戒了。开玩笑,你居然抢在她前面出风头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恍然大悟。“难怪最近她对我那么仇视。可我觉得她再减十磅也不可能穿下那条裙子。”我把一大碗免费的、香喷喷却易发胖的牛杂烩汤咕噜咕噜喝下去,心里已经原谅她对我的态度。

  “本来我们可以更早些时候就成为好朋友,这全都是你的错,有男人了不起啦……”索尼亚继续滔滔不绝。当我忍不住就要和她斗嘴的时候,她伸手摸摸我的衣袖,羡慕地道:“这套衣服也很漂亮,不过我相信你买不起。”

  我甩开她的手。

  “你已经多久没痛痛快快地消费了?”她问。

  “从跟他分手之后。”说完我开始看着窗外发愣。

  虽然他抛弃了我,可我坚信,如果可以选择,那并不一定是他愿意为自己选择的一种结果。我至今无法对他死心,冒着倾盆大雨徘徊在城堡外的事我常干。有一次凌晨三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受噩梦的刺激,我蹬着单车前来捉奸。那是我最后一次用钥匙打开大门——他依然像消失了一样不存在。我有他家的全套钥匙,本来我期待他只是暂时忘记这一点,但现在,我认为他想把所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午餐后索尼娅陪我去家附近搞促销的超市买东西,六卷装的卫生纸四提,卫生巾四大包,橄榄油两桶。这是两人份限购的上限,昨天我已经买过一回。意大利人很守规矩,买过一次绝不会再返回来,像我这般厚脸皮的实属少见。可这些都是日常用品,尽管知道行为有点奸诈,可我不在这方面省钱,难道天上会掉馅饼?我建议索尼娅通知她妈妈也来抢购,最好再带她弟弟来,那样就能买双份了。她眼睛一亮,觉得我出了个非常棒的好主意。这丫头比我实在。她骑着小摩托帮我把东西运回家。房东太太在睡午觉,我轻手轻脚地爬上楼,一股脑将促销货塞进柜子里。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索尼娅再度把我拉到巴黎世家的橱窗前看那件华丽的晚礼服。这个星期我们已经来过三次。店里在办店庆,买任何一款时装都能获得折扣,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买不起它。

  “走吧,它根本不属于我们。”我心情黯然。

  “看来今年我只好不参加公司的圣诞舞会了。”她转身离开,嘴里咕哝着,“我知道它不属于我,我觉得穿上这套衣服会让人看起来像荡妇。”

  “也许像娼妓,一个吸引不了男人的娼妓。”我附和道。

  “不过我还是会常来看它。”索尼娅无精打采地走着。“要是让我看见哪个女人买了这条裙子,我就跟在她身后——”

  “跟在她身后干什么?打劫?就为一条裙子?”

  “我要……噢,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哼着鼻子。“总之我恨那些动不动就花掉我三五个月薪水买衣服的女人。”

  “我也不喜欢她们,可这改变不了什么。”

  “是,我知道。”她叹口气。“我刚刚攒了点钱,马上从英国给我爸爸订购了一种新药,希望他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接下来我姐姐要生小孩,我又得破费,我似乎永远也不会有积蓄。”

  我们的情绪因此变得更低落了,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能快速发一笔。

  2

  周六一大早我就起了床,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邮递员大袋子出了门。

  我跟索尼娅在旧货交易市场预定了一个摊位,出售的商品有我从中国带来的手工刺绣、印花丝巾、花布鞋、景泰蓝笔筒、风油精和木雕等。还有部分索尼娅家的旧东西。上个周末的两天里我们卖了四十多万里拉,减掉四万里拉( 约二十五美元 )的摊位费、税金和快餐,每人收入近二十万。如果不计商品成本价,这个数目还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但比较走俏的中国货已基本告馨,接下来我们只能吆喝那些破烂了,但愿运气不错。

  《风月无界》第六章(3)

  索尼娅骑着那辆不许载人的轻便摩托车带着我,为避开警察,我们钻胡同、走小巷,然后穿越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大工地,市场就在那旁边。今天有点出师不利,刚进工地摩托车就翻倒在一个半米深的坑里,把我们全摔下来。幸亏时间早,工地上只有两个值班的家伙跑过来。我们爬起来时一辆汽车刚好停下,走出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坑底的我们。

  “怎么回事,把摩托车骑这里来了?”他厉声问。

  值班人员解释说是我们自己闯进来不小心跌下去的。

  “施工场所闲人莫进,难道没看见门口的牌子?”他瞪着我们。值班人员已帮忙把摩托车从坑里推上来。

  “看见啦。”索尼娅拍拍身上的土道。“从你们这里借一下路而已,我就去旁边的旧货市场。不然你告诉我,哪条路上没警察?”

  “这我不知道。总之这个地方不是公路,下次你们想别的办法吧。”他态度冷漠。

  “嘿,我们摔成这样并没抱怨你们在路当间挖个大坑,你就不能礼貌点?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没风度的意大利男人!”碰上这么无礼的家伙,我气坏了,从坑底爬上来就忍不住嚷嚷起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知是因为我的异国面孔,还是我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维多雷,算了,我们走。”深色的汽车玻璃摇下来,露出一张面孔。

  噢,没有比这更丢人的,高里——车里坐的人居然是高里——雅惠的丈夫,他一直在隔窗观察。我一个转身,把后背留给了他。

  “早晨好,希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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