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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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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义和李兰茹就在这时商量着把婚事办了。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学校领导,别的老师一概不知。李兰茹也没有通知老家的父亲和姐姐,自己去买了一对新枕巾,一条新床单,带到家义的宿舍,就算完成了终身大事。
新婚头一夜,李兰茹说:“你给我吹段口琴吧,当学生的时候,我们都爱听你吹。”家义说:“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吹了。”李兰茹说:“今天就算吹给我听。”
这话是随口说的,带了点儿新娘子的羞涩和娇柔,家义心里却重重一震,沉睡的记忆像尘封已久的线装书突然被人哗啦打开,书里的文字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陈旧的味道浮现出来。他在李兰茹的注视下从抽屉里找出口琴,用手擦擦,轻轻吹出一串旋律。是《 梅花三弄 》。
李兰茹沉醉地说:“真好听!”家义刚吹了两段旋律,梅秀玉的影子便像幽灵一样依附在口琴上不肯离开,他不得不惊悸地让曲子戛然而止。
李兰茹意犹未尽地问道:“咋不吹了?”家义拿袖子抹抹口琴,说:“天晚了,再吹会吵了别人。”李兰茹又问:“那叫个啥曲儿?当学生的时候,我们在女生寝室总能听见。”家义说:“叫《 梅花三弄 》。”李兰茹叹息地说了句:“真是太好听了。啥时候有时间,再给我吹一回。”
文庙大成殿檐角上的风铃,在夜风中又开始了轻柔的、如歌似诉的细语。天上的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新人的眼波,流光溢彩。生活中所有的灰暗和恐惧都暂时远离,两个人都淹没在新婚的喜悦与冲动里。
李兰茹问:“在我之前,你一定还喜欢过啥人吧?”家义一个激灵,突然像在梦里,一时分不清手下触摸的究竟是李兰茹,还是梅秀玉。心神一恍惚,炽热的欲望骤然冷却下来。
李兰茹躺在下面,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不敢细问,只温存地用两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失望地看着已快要将两人焚毁的烈火莫名其妙地慢慢黯淡下去。
家义又困惑又沮丧地说:“我可能太累了。”李兰茹暗暗责备自己:新婚之夜,我干吗问出这么愚蠢的话。内心免不了有些沮丧,羞涩地低声说:“没事儿,累了就早点睡吧。”
睡到半夜,李兰茹突然被家义的惊叫声吓醒。开灯一看,家义头在枕上,一脸的汗,两眼盯着帐顶,好似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喃喃道:“别怪我!别怪我!”李兰茹纳闷地问:“啥事儿别怪你?”家义听了一愣,这才像从梦里醒转,眼神也活泛起来,说道:“没啥,做了个梦。”
两人重又睡下。李兰茹听着家义粗重的呼吸,知道他还没从梦境中平静下来,便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是护着他,怕他再被噩梦吓着。
家义虽然闭着眼,却再无睡意。他在梦里又一次遭遇了和梅秀玉的激情。可是两人在厮缠中像以往一样被人冲散,难以圆满。梅秀玉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神情里又是失望,又是责备。家义委屈地辩解说:“你别怪我!我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梅秀玉说:“既是这样,我就走了。”家义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嘶喊着追上去一把抓住。那人一回头,却是阚书记,惊得他一下就醒了。
他动了动身体,李兰茹也跟着动了动。他侧过身,把李兰茹搂进怀里,带着一丝歉意和罪恶感轻轻抚摸她。手到之处,就像羔羊走过草原,轻舟划过水面,一切都那么妥帖和柔软。李兰茹呢喃着回应他的爱抚,又一轮新的潮水席卷而来慢慢将两人淹没。家义身不由己又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那个未知的领地。不再有闹市的喧嚣和人流的纷扰,更没有突兀而至的惊吓,他可以听任自己被情欲牵引着,或疾,或徐,或深,或浅,恣意逍遥。被他搂抱着的女人再不会像幽灵一样来去无定。他终于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中酣畅淋漓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快乐。
益生堂 第二章(6)
李兰茹紧贴着他,先前的隐忧和不安在极致的快乐面前轰然冰释,使她在一种陌生的幸福和满足中流下眼泪。“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会真的喜欢我。”家义搂紧她,爱怜地说:“现在相信了吧?”李兰茹问:“你会永远都对我好?”家义说:“那是肯定的。”
结了婚,两人还是各人在各人单位住,星期六才到一起度个周末,星期天一起逛逛街。要不就在小屋里呆着,开着门,脸对脸坐在屋里说话。到了晚上,李兰茹又回到自己单位。如果家义执意挽留,偶尔也在星期一早晨走。走时不敢起得太晚,总是天才蒙蒙亮,就赶紧出门,好似两个偷情的男女。两人都在新婚的新奇和兴奋里,耳鬓厮磨总嫌不够,既不好意思天天见面,一旦见了面,自然免不了感叹一番分离之苦。大家都是这样生活,都觉得很正常,他们就是再热乎,也不敢太出格。
婚后一个月,两人向各自单位告了假,悄悄回到李兰茹老家李家梁子。那是片临水的坝子。山势在这里变得格外平缓,被田埂和小路切割出来的一块块不规则的水田和旱地,从公路两边,一直铺到远远的山脚下。就在这些田地的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片片屋舍。屋舍的前后左右,又都郁郁葱葱地长着各种高低不一的树木。乡下信奉宅旁无树心里闷,饿死难有人来问。很多人家屋前种着槐树,四周则是东种桃杨,南种梅枣,西植栀榆,北栽杏李。树是宅之皮毛,有了树,旷野之上的屋舍,就像着装后的人体,才有了韵致和想象。
李兰茹的家在村落的东边,门西有一棵大拐枣树,一人不能合抱。两人下了车,顺着小路往家走,最先看见的,就是拐枣树的树梢。家义发现,好多树,从地面向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都没了树皮,白白的树干裸露在外,在寒风中如同一个个脱去衣服的孩子的身体。田野里一片萧索,过去熟悉的、暮色中炊烟袅袅的乡村场景消失了。他悄悄对李兰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来这儿之前,他对报纸上写的各地农业大丰收还挺相信。他和李兰茹都在单位食堂吃饭,粮本交在事务长手里,每月的粮油计划由食堂统一管理,采购。饥荒还没有真正威胁到他们这些吃皇粮的人。他现在才明白,李兰茹回家前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找人批条子,弄些杂粮背回来。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家贞。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是大门紧闭。一些土墙上用白石灰刷着振奋人心的标语:“大干快上,跑步进入社会主义!”“二十年赶超英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李兰茹的家也是关着门。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光线黯淡。李兰茹边往里走,边叫爹。叫了好几声,才听左边屋里有个虚弱的声音在答应。两人循着声音进去,父亲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一床白棉布蚊帐几乎变成黑色,沉甸甸地挂在几根交叉的竹竿上。李兰茹惊慌地问:“伯,你咋了?”父亲哼哼道:“没咋,饿的。”他只是睁了睁眼睛,连起身的劲儿都没了。
李兰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厨房。在锅里烧上水,对家义说:“你帮我看着火。”家义问:“你去哪儿?”李兰茹不及回话,随手从地上拎起一只挎篓,就出去了。
家义坐在灶前不停地往里面填柴火,生怕灶火熄了,结果弄得一屋子浓烟,熏得自己眼泪直流。
锅里水开了好长时间李兰茹才回来。挎篓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家义问:“你干啥去了?”李兰茹把挎篓往地上一扔,颓丧地一屁股坐在灶门口,说道:“啥都找不到,连猪草都扯干净了。”家义问:“你扯猪草做啥?”李兰茹说:“想去挖点野菜,掺在粮食里一起煮了吃。”家义又问:“为啥不吃净的?”李兰茹说:“吃净的能吃几天。”家义心里不知怎的变得很郁闷,说道:“来的时候,我看见树皮都扒没了。”李兰茹无奈地说:“找不到掺货,就只能吃净的。”
一大锅水,她只抓了两把玉米面撒进去,想想,又添了一把。屋里渐渐有了粮食的香味。父亲在屋里问:“你在做啥吃的?”李兰茹说:“搅包谷糁。”说完这话,家义看见她哭了。
饭熟了,父亲喝了四大碗稀汤似的玉米糊糊。碗里沾着的星星点点碎玉米,都被他用手指刮了吃下去。
吃完饭,李兰茹把带回来的那点杂粮匀出一些,给姐姐送过去。姐姐一见他们就咧嘴哭起来,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梁子里饿死好多人哪,有些都绝户了。孩子吃了观音土,连屎都屙不出来。榆树钱儿,槐树花,跟肉一样,抢都抢不到。干红薯藤,干芝麻叶,往常喂猪的,这会儿都叫人吃了。河沟的泥鳅,吃光吃尽。幸亏你姐夫在社里当会计,伯又帮衬一点,要不几个孩子早饿熄火了。”
家义问:“农业社也不管?”姐姐说:“它管啥?青壮年饿得没有饭吃,照样儿派工派活儿。修高产田那阵,有些人饿得走不动了,从后头一推,倒在那儿就再起不来。作孽哟!”
家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姐姐说:“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别的乡还传说有吃人肉的。”家义赶紧叮嘱她:“这话可不要在外头乱说。”姐姐说:“你是不知道,就为的饿死人,干部都关起来了。”家义说:“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是自然灾害。”
益生堂 第二章(7)
李兰茹的姐夫是个木讷性格,话不多,头一次见家义,更是惜言如金。他问:“城里有要饭的没?”家义说:“没有。”他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怀疑和惊讶的表情。
两人在李家梁子住了四天。走前,岳丈大人郑重其事地跟家义说:“兰茹是我们李家梁子头一个出去的高中生。她妈为供她念书,把命都舍了。我这把老骨头,死了随便往哪儿一埋就算完事。兰茹一个人在城里,你可要好好待她。”家义捣蒜似的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城里,他买了一条烟,称了一斤水果糖,把李兰茹带到家瑛那儿认了亲。家瑛成分不高,复杂的社会关系在解放前已全部消失。因为这点优越性,她和家礼、家慧、家义倒都过从甚密。当着李兰茹的面,家瑛问家义:“你没回益生堂?”家义照实回答:“没有。”家瑛脸一冷,说:“这就别怪我多嘴了。你娶媳妇这么大的事儿,咋能不跟大哥说一声?丑媳妇总不是要见公婆。”她跟家义说话,眼睛就一直看着家义,好像李兰茹根本没在一边坐着。
几个孩子有事儿没事儿,出出进进好几遍,眼睛总在那包糖上扫来扫去。家瑛装没看见,就是不吱声。次数多了,到底耐不住烦,气得扯着嗓子喊:“过来,过来,真是饿狗见不得肉骨头。”纸包撕开,几个孩子早围成一圈儿。她往一个孩子手心里搁两粒糖,嘴里骂着:“这是二舅的喜糖,省着点儿吃。别一顿嚼一嚼,又来找我要。”几个孩子一时没答话,她粗声粗气地吼道:“听到没有?”孩子们手里攥着糖,答应一声,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李兰茹感觉到了家瑛热情之下的冷漠和轻视,既有点不自在,也有点气恼。家瑛的话倒是无可挑剔,细想之下,也是为了她好,说明她还是承认自己是汪家媳妇这一身份。
坐在那儿前后想着,家瑛和家义说什么话,也不大听得清了。等家义说:“走吧。”站起来跟着家义就走了。
两人前脚刚走,家瑛后脚就去了益生堂。玉芝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孩,由魏学贤取名士林。一是取翰林之意,二是寓意这棵独苗能成为种子,繁衍出一片茂密的树林。
一家人正在堂屋吃饭。见她进来,玉芝忙起身招呼说:“三姐,你稀客。快坐。”家瑛说道:“门槛都踢破了,还算稀客?”家礼喊士霞:“快给三姑拿烟。”家瑛把手伸出来,指缝中夹着半截烟,说道:“我这儿还抽着,别拿。”士霞却已经到屋里把烟拿出来,抽出一支,两个指头捏了递过去。玉芝在一边吼道:“两只手。”士霞忙陪上一只手,表示恭敬。家瑛说:“你们孩子就是教育得好。我那几个挨刀的,个个狗肉不上秤,半点儿规矩不讲,能把人气死。”
家礼把饭吃完,放下碗,怀里抱着士林过来坐着一起说话。家瑛问:“家义结婚你们听说没?”玉芝端着碗过来,说道:“只听四姑娘说德成替他说了个姑娘,是北乡那边的人。从来没见过面。”家礼问:“他到你那儿去了?”家瑛怕惹他们不高兴,撒谎说:“正巧从我门前路过,被我扯到屋里坐了一会儿,连口水也没喝。”家礼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却不去说破,装了个糊涂。
玉芝心里有些不痛快,扒了一口饭在嘴里,边嚼边说:“这么大的事儿,他也不回来说一声,我们当嫂子当大哥的,总要尽份心吧。”家礼抢白她:“跟你说了,你能送他个金元宝?”玉芝知道他心里别扭,不去和他争,叫士霞、士兰收了碗,到厨房去洗。
家瑛用烟蒂把士霞递的烟点着吸上,然后把烟蒂放在椅子腿上揿灭,丢在墙角的撮箕里,问道:“家贞没回来过吧?”家礼摇摇头,说道:“年初我去看过她一回,见了面只是哭,口口声声不想活了。去年丢的那个女儿,一直在她心里搁着。”
家瑛叹口气,说:“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沦落成这样儿,在屋里做姑娘时多快活。每年七月七,我们五姊妹总要凑在一起做七巧。从六月就开始用麻豌豆培植巧叶,瓷盆放在神案上,天天早烧香,晚换水。一等出芽,赶紧用红纸把豆苗围起来。等到七月七的晚间,豆苗都长好了,再把两张方桌并拢,中间放一盆清水,先敬神鸣炮,然后摘巧叶。各人把豆苗上的叶子摘下来放进瓷盆,看水里的影子像啥。那时候家贞最小,总说自己摘的叶子像锄头。我们就笑她长大了会嫁个扛锄头的。哪想到这话真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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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冬,家慧又生了胎女儿,取名魏晨。家里有了五口人吃饭,日子过得更加艰难。邱德成托关系安排她进了纺织厂,好歹算有了份固定工作。干了半年,她寻思在厂里给魏学贤也谋个事做。魏学贤说:“我挑煤挺好,你别多余操心。”家慧说:“好啥?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风里雨里的辛苦,还挣不到几个钱。”魏学贤说:“想想那些去劳改的,我这就算不错了。”家慧说:“你以为你比劳改犯好多少?”她咬咬牙买了一斤点心,天黑提到厂长屋里,想求他开恩让魏学贤进厂打个零工。
厂长正在帮老婆腌酸菜,屋中间搁着只大脚盆。家慧挽起袖子说:“厂长你去歇着,我来给嫂子帮忙。”厂长有六个孩子,女人看见谁来送东西,都似看见救星,热情得满脸堆笑,对家慧客气说:“哪能劳烦你动手。”家慧说:“我给你打下手,快些。”女人就叫厂长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家慧。一盆萝卜缨切完,拌上盐和辣椒面,要等渍一会儿才能装坛。厂长女人说:“你做事可真利索。要是他呀,到这会儿切都还没切完。”家慧说:“厂长是管大事的。”女人笑着把嘴一撇,说道:“他管个屁大事。”厂长问家慧:“你来找我有话说吧?”家慧这才敢说出来意。
益生堂 第二章(8)
厂长的孩子在魏学贤班上念过书,对老师的学问赞不绝口,回家常跟大人提起。他有印象,又无恶感,听家慧一说,虽面有难色,还是说:“先叫他来吧。轻松的活儿没有,只能去弹棉花。但工钱是按天计算,肯定比挑煤要高。”家慧千揖万谢地出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有了这份工,两人收入加起来,一家大小总算可以糊口。家慧再到竹筷厂领些毛坯筷回来刮,另挣点活钱。
魏昊十岁,已经学会了做饭。时常带了汪洋,随着士兰一起到东门外的河滩上去拣煤核。煤渣都是各个机关、学校食堂烧过后废弃的。东门河一条河滩上铺得像城垛子一样。街上的贫困居民,每天必要去刨挖,甚至会为这点煤核互相谩骂,大动干戈。他们买不起石煤,烧过的煤核虽说火力不大,但总强于没有。
汪洋头上新近长了满头的脓疮。家慧给他把头发全部剃掉,断断续续抹了些药,也不见好。拣煤时总有孩子围着他唱:“秃子秃,稀溜溜,一溜溜到郭家洲。郭家洲,好白面,秃子吃了两碗半。拉住秃子要面钱,秃子吓得钻尿罐。尿罐打了,秃子傻了。尿罐泼了,秃子喝了。尿罐倒了,秃子跑了。”有些胆大的,还在地上抓把灰渣,追着撵着,撒在他头上。
回到家里,家慧不得不用水替他冲洗,化脓的地方一浸热水,钻心地疼。家慧唏嘘着问:“疼不?”汪洋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不疼。”家慧觉出他在发抖,心说:“这孩子可真像家廉。”她责备魏昊:“弟弟叫人家弄成这样,你咋不管?”魏昊帮着端水、递毛巾,眼里委屈地含着泪说:“他们人多……”她没说自己为了帮汪洋,也被那些孩子撒过灰渣。汪洋说:“我不要姐姐帮忙,我打得过他们。”家慧说:“你别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坏了,妈还得去求情说好话。”她替汪洋擦干水,再抹上菜油。她从汪洋眼里,看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仇恨和倔强。
一九六○年,正是嘴皮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时候,茅山城刮起一股城镇居民下放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自然成了首选对象。下乡,成了不是流放的流放。
严国材因为兄弟严国梁的缘故,列入第一批名单,一家大大小小连锅端到乡下。
魏学贤在第二批,去的地方叫望夫山,是茅山有名的大山区,地广人稀,山大林密。魏学贤多留了个心眼儿,不说下,也不说不下,悄悄跟家慧商量:“我先去那儿看看,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跟他们拖。”家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不听公家的话?”魏学贤说:“一人拼死,十人难敌。”家慧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准备两个馍馍带着上路。
天没亮出门,走到下午两点多钟,魏学贤才看见沿途山旮旯里稀稀落落有一两户干打垒的房子,除了房子前后同样稀稀落落的几块挂坡地,魏学贤没看见一块大田。地里长着青藤,种的大概是红薯。他又累又饥,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把带来的冷馍馍吃了。
一个老农从坡上下来,见魏学贤坐在太阳地里,手里捧个馍馍在啃,便搭讪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忙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时没有回话。他的特殊的身份使他不知该不该和人讲话。老农又问:“下放来的?”魏学贤这才说:“还不是。想来看看。”老农说:“有啥看的?放马跑十里没有几亩地。我们都没吃的,你们来了,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栽秧,好多人连个节令都扯不清,咋活?”他衣襟敞开,胸前两侧肋骨像窗棂一样历历可见。
魏学贤惶恐地笑着。多长时间了,他没有听人这样坦诚、平等地说过话。老农问:“你屋里都有些啥人?”魏学贤说:“我媳妇,还有三个孩子。媳妇有病,孩子也都还没成人。”老农摇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来了只有饿死。孩子小,不能挣工分,媳妇又有病,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赔钱。有老的没有?”魏学贤低声说:“六○年饿死了。”老农叹口气,说道:“我们乡下人艰难,你们城里人也不易呀。”他看看魏学贤手里拿的冷馍馍,喉头滑动了一下,站起来说:“去我那儿喝口水,就在前头不远。”魏学贤迟疑着,说:“多谢,还是不去了。我……是分子。”老农口气平淡地说:“我看出来了。”魏学贤吃惊地望着他,一时悲感交集。老农看他吃惊的表情,一笑。“我看出来你像个教书匠,没错吧?”魏学贤点点头,说:“原来教过书。”
老农说:“早些年我们这儿来过两个教书的,来扫盲,我还带他们去那儿捉过猴子。这山里猴子多。”他伸手往前面指指。“那个就叫鸡猴岭。”
魏学贤看他指点的那座山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树,问道:“猴子多,咋叫鸡猴岭?”老农说:“捉猴子少不了鸡。打虎靠勇,捉猴靠智。要想捉住那畜物,得先在地上挖个坑,在坑口盖上圆木,做成陷阱。再在坑的侧边开一扇小门,门上拴根绳,从坑口牵出来。猴子爱吃苞米,你得在坑里放些苞米引它出来。它们奸得很,大群的在林子里躲着,只派一只打头的出来察看动静,看看左右没人,跑进坑里一顿大吃,吃完了撒腿就跑。呆一会儿又出来,进坑里再吃一气。这么来回两三次,它的朋党才会放心地出来。这时把绳子一拉,侧门关闭,猴子一只都跑不出去。”说到这儿,他看看魏学贤。“你以为这时候猴子就听你捉了吧?才不呢。它们一个个在坑里跟人挤眉弄眼,一点儿不惧乎。这时就得杀只鸡,把鸡头剁下来,血哧呼啦地丢进去。鸡在坑里一扑腾,猴子个个吓得用爪子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候,想咋捉咋捉。”
益生堂 第二章(9)
魏学贤听得入了神,说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老农笑着说:“这回你明白为啥叫鸡猴岭了吧?”魏学贤说:“我明白了。”心里又说一句:“我就是一只猴子。可是我不怕血。”
两人正聊着,远远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过来,跟老农打招呼:“五爹,还没拢屋啊?”老农说:“肚子饥荒得很,坐在这儿歇歇。”
他们说话时,魏学贤低了头坐着,眼睛望着地,啃了两口的馍馍悄悄笼在袖子里。年轻人看看他,问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脸上尽力赔着笑。
年轻人从他闪避的眼神里看出异常,陡然警惕起来,追着问:“你是分子吧?”魏学贤又点点头。年轻人说:“你跑到我们这儿做啥?到大队去了没?”
魏学贤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农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个民兵队长也太巴事儿了。人家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到你大队去做啥?要不是陪我坐这儿说两句话,人家早走了。”
年轻人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你亲戚姓啥?”魏学贤脑子嗡地一响,正在想词儿,老农又把话接过去。“你刚才不说姓侯吗?”魏学贤忙说:“是,是姓侯。”年轻人说:“我们这儿是徐家庄,没有姓侯的。”老农说:“人家本来就是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就走。”
魏学贤意会到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站起来默默朝一边儿走开。听见年轻人在背后说:“五爹,对分子可别心软。他跟你说是走亲戚,实际咋回事儿,你知道?”魏学贤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手里剩下的冷馍却再也没胃口吃。
天黑赶到家,家慧问他:“咋样?”他说:“我绝不做猴子。”家慧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纳罕地问:“啥猴子?”
魏学贤不好跟她解释,但自此抱定宁死不下乡的念头。街道催得太紧了,就到望夫山跑一趟,躲避一天,回城再心怀忐忑地拖延一段时间。
家慧说:“还是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不去,人家能放过你?”魏学贤坚定地说:“下去就是死路。为了几个孩子,只能硬扛,不能听命。人到了这一步,拼的就是个韧性。”家慧说:“我听你的可以,就怕人家不听你的。”
这天,两人下工刚到家,正在忙着晚饭,门外突然有人叫:“魏老右在吗?出来有话说。”家慧听出是街道干部,赶紧起身迎出去。
街道干部问:“咋又是你?魏老右不在?”魏学贤一听躲不过,默默从屋里出来,示意家慧进去。街道干部站在台阶上,魏学贤站在台阶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魏学贤需得仰着头听他说话。街道干部说:“第三批下放名单已经报乡里了,一两天就要动身。你这回再不许泼皮耍赖了。”魏学贤说:“能不能再缓缓?这屋里病的病,小的小,下乡哪有活路?”街道干部眼一瞪,说道:“人家贫下中农能活,你就不能活了?到一边儿撒泡尿照照,一个分子,有什么资格跟公家讲条件。”
魏学贤知道争辩无益,索性沉默。街道干部拿手指着他鼻子,不耐烦地喊道:“该咋弄你快表个态,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跟你磨牙巴骨。”魏学贤低头站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石人,刀枪不入。街道干部火了,提高声音吼道:“你魏学贤真是挑粪的不怕臭,做贼的不怕咒。我告诉你,这回再不下,就把户口给你销了,看你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家慧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出来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也没说不下,他一个分子,哪敢跟公家讲条件。”街道干部说:“你说了不算,我要听他说。”他把家慧往旁边一推,三步两步冲进屋,叉腰站在屋当间,说道:“魏老右,你今儿无论如何给我个明白话。下,还是不下?”
家慧赶紧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乖巧地把汪洋和魏晨领到外边去了。家慧挪过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用袖子抹抹灰,放在街道干部腿跟前,说:“你快坐,快坐。”街道干部瞥了一眼,抬脚把椅子踢出去。
一个竹壳热水瓶靠在墙边,被飞出的椅子碰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开水淌了一地。这是家里唯一一只热水瓶。家慧心疼得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上前去扶。
街道干部见弄坏了东西,有点儿心虚,虚张声势地大吼起来:“你们跟我这儿软磨硬泡是不是?妈的个x,把老子惹翻了,老子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魏学贤两眼看着地,不说话,也不动。家慧脸上赔着笑,赶紧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干部。干部手一挥,烟飞出去掉在地上。家慧一时愣在那儿,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脑袋里嗡嗡响着,浑身打颤,瘦削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羞辱泛起一层红晕。她克制着情绪,语调轻缓地说:“打碗说碗,打碟说碟,你别扯到祖宗上去。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益生堂 第二章(10)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屁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益生堂 第二章(11)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
这番话把魏学贤听得呆了,恍觉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转过来。
独臂人看看太阳,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走,跟我回去吃饭。”魏学贤再三推辞,他就是不依。路上,他挑着柴担疾步如飞,如果不是左边空出的一根袖管,你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有着残疾的人。魏学贤走在后面,需要带点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翻过几架山,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伸向空中的烟囱里袅袅地冒着炊烟。独臂人兴奋地说:“回来得正好,我媳妇正在做饭。”他媳妇见了魏学贤,因为不认识,表情有些惊讶和拘谨,但待客很热情,特意为魏学贤下了一碗面,面条底下卧了两个荷包蛋。他的五个儿子在生人面前都有些木讷,悄声在屋里走进走出,但经过魏学贤面前时,脸上都淡淡地带着笑。
吃过饭,独臂人一直把魏学贤送上大路,分手时对魏学贤说:“兄弟,这儿就算有你一个亲戚了。有啥难处过不去,来大哥这儿坐坐。粗茶淡饭总是有你吃的。”
魏学贤连连点头,所有的感激都写在眼睛里。这顿饭之前的事,对他来说,恍如隔世。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写绝命书和绝命诗了。否则,他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哥都对不住了。
进城已快半夜。街道的两排房子中间,露出一线暗灰色的天空。高低参差的屋檐,在夜幕下勾勒出两道蜿蜒起伏的曲线,沉沉地向路人压下来。临街的房子都没有窗户,好些过去都是铺面房,一式的木板壁,木板门。有些人家点了灯,从木板缝隙间隐隐地透出些昏黄的光亮,朦朦胧胧地像没有睡醒瞌睡的倦眼。
魏学贤低头在街上匆匆走着。这些街道,过去有的是青砖墁地,有的是石板铺陈。晴天干干净净,到了雨天,湿润地泛着亮光。屋檐上垂挂下来的两排水帘,在地面敲打出无数水花,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凹痕。这些窄窄的街巷,曾经是那样喧闹,那样充满了市井色彩和地域文化,随着岁月一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这上面走了几十年,到戴上右派帽子,走路不能抬头,他更是把每一条街巷的每一块石头几乎都记清了。活着!活着!活着就是抗争,就是胜利。
家慧正点着灯等他。孩子们先吃过饭,已经睡了。魏学贤先到缸里舀了瓢凉水,不歇气地喝下去,又擦了把脸,才坐下来吃饭。
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白瓷盘,上面倒扣着一只粗瓷碗。家慧把碗揭开,下面是半盘黑糊糊的咸菜,一只雪白的荷包蛋扎眼地卧在上面。
魏学贤不错眼地看着那只鸡蛋,问家慧:“哪儿弄的?”家慧站在锅边盛饭,说道:“买的,有个人偷偷提到门口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