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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尽头的街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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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家族情感和孝悌伦理油然而生。柳笛的怀旧常常是一种对尊严的追认,是一种精神的化装舞会。如果在普通人那里说财主,肯定被当成土老冒,跟这个香熏按摩的女人说,她必定羡慕。

  女人说,这是一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故事。她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肯定是合格的。在柳笛叙述、编织和憧憬生活的时候,她一直是谛听的姿势。到最后,女人感叹说,多么奢侈的痛苦啊,让我好妒忌呢。

  按摩师放了一首“牧神的午后”,在德彪西的引领下,柳笛仿佛随着羊群来到了绿荫下,音乐断断续续地扩散,象安眠药,迷迷忽忽地睡在了青山绿草中间。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当一切都轻松都放弃的时候,女人的心灵就象在清水里洗过了一样的干净,无欲无求的状态多好啊。如果不是那个贵夫人的光临,柳笛还在温柔中沉醉。

  没有尽头的街'10'

  没有尽头的街'10'

  现在流行一个叫“男人歌”的段子

  一等男人国外有家,

  二等男人家外有家,

  三等男人家外有花,

  四等男人下班不用急着回家,

  五等男人上班买菜下班按时回家

  六等男人回家却看到床上有个她和他。

  钢琴师暗暗地拿这段子对照自己,发现这么多年自己属于最末流的男人,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外遇,也没有女人看上他,简直是窝囊废,柳笛接二连三地更换情人,他竟然忍耐了这么多年。

  很长一段时间,钢琴师和柳笛之间已经没有了性生活,就在昨天晚上,钢琴师也不准备睡觉,他想和妻子好好地谈一次,他耐心地等着柳笛在浴室里泡个够,他连电视都不肯打开,为了在家里制造沉重寂静的气氛,是给柳笛压力。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随手翻着当天的报纸,心里渴望抽一支烟,他已经戒烟有两年多了,不是他不想抽,是因为自己的经济能力达不到。他不想抽太差的烟,让人看不起,抽好烟太贵,他的确是抽不起。

  钢琴师沮丧地扔下报纸,朝着浴室皱起了眉头,女人怎么可以在洗澡上花这么多时间呢?吃晚饭的时间,他故意做了她最喜欢吃的丝瓜海米汤,看着她喝了两大碗,他想一定得好好地谈一次了,他们分居的时间太久了,他给了她很大的空间和自由,现在她已经山穷水尽,也许回过头来,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她居然有心情泡浴。他差一点要去把她喊出来,但又忍住,他已经感受到她身上的戒备,对现状无能为力,在外面折腾够了,她应该回到家庭,他和她也该有个孩子了,如果有了孩子,也许就能收回她野马无缰的心,如果她有怨恨,他们之间也许会有一场争执,他早在心里打好了底稿,准备说服她。

  钢琴师心烦意乱地站起身,到客厅里转了两圈。

  他没有想到的是,柳笛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告诉他,她已经服了安眠药,需要安静地进入睡眠,不能受任何打扰,她一边铺床一边跟他解释,不等他回答,便在小房间那张单人床上躺下。她闭着眼睛说,请把客厅的灯关了好吗?也不等他回答,她就拉下了总开关。

  他被扔在黑暗里,一时有点束手无策。

  钢琴师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体疲惫,头脑清醒,神经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他一肚子的心事,一万个理由,都找不到反诉的机会,种种迹象背谬常例,可是他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满月像街灯圆而亮,紧贴着玻璃窗,晃他的眼睛,他一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时才突然发现,窗玻璃赤裸裸的,没有任何遮蔽,他从床上坐起身,是的,窗框上空空荡荡,没有挂窗帘!他坐在床上环顾四周,东南两面墙,六扇窗,二十四块玻璃闪闪烁烁,将月光返销得通明。对面的高楼,有些窗户是黑漆漆的,熄了灯的窗户象无数双眼睛,窥视着这一间没有窗帘的卧室。

  为什么不挂窗帘?他觉得不可思议,很想把柳笛拉起来问个明白,想了想又忍住,重新躺下去,心境更低落,他想起刚搬进这套房,柳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卖布做窗帘,她甚至都不能等一等,等定购了家具之后,再根据家具的颜色配窗帘,她说,不拉窗帘她没法安睡,所以,一天也不能等。

  无法进入睡眠的钢琴师从大床上爬起来,他本来想强行进入柳笛的小房间,可是,不等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就听见妻子很响的呼噜声,女人打呼噜,象开拖拉机一样,这算怎么个事?这样混乱的生活秩序令他厌恶,他打开客厅的灯,在一长排三合板壁橱前翻腾起来。有一扇柜门早就松了螺丝,柳笛的长筒袜子象一截肠子,从柜缝里露出来,钢琴师突然发现,窗帘被撕成碎条,扔在壁橱的角落。

  如果钢琴师不能控制自己,施行一点家庭暴力,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事实是,他已经不能自制,他已经火冒三丈,他的牙齿已经咬得格格响,他没有发作,是因为他在拽窗帘的同时,看到了妻子的破毛衣,袖口处开了线,前襟起了球,这是一件粉红色的半毛半化纤的毛衣,当初买这件衣服的时候,柳笛偎在他的怀里撒娇,其实,她不喜欢这种颜色,钢琴师也不喜欢,只是觉得穿了这种颜色的衣服,给人温和的感觉,为了这种感觉,才要了粉红色,她是为了他的心情才穿的,这一点温情,让男人有些感动,毕竟他们是夫妻,她也从来没有跟他过上一天好日子。钢琴师心里有愧才没有发作。他把撕成随布条的窗帘做成了一个拖把,剩下的一块方布蒙在了电视机的上面,他突然发现,这种抽象画的布料其实是很适合蒙电视的,他为自己的废物利用恰到好处而自信起来,厨房里还有一个冰箱,钢琴师把另一块方布剪裁整齐,蒙在了电冰箱上面,效果也不错,这个样子,他的家就有了一点艺术气质,有了一些温煦和浪漫。他这一夜忙到很晚才休息,他要说的话,要发的火都自消自灭。这是一件好事,仅对这个晚上来讲,家庭没有发生战争,有个太平日子,有个宁静的心情,的确是个好事,但是第二天怎么样就很难说了,将来怎么样就更没法估计,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如果有,钢琴师就不会轻易地放过柳笛,也许是合,也许是分,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一个丢人现眼的事情。

  应该说,因为有了这个意外的情节,使钢琴师和少女汤圆有了暧昧的故事。有了喝咖啡和纠缠不休的尴尬。

  开始的时候,他想,他是为了钱。

  是的,钢琴师早已厌倦了日复一日坐在那架破钢琴后面的生活。那些被舞台上云朵一般盛开的芭蕾舞裙激发出美妙梦想的父母们,不惜代价把自己的后代送到芭蕾舞学校,并且顽固地认为,自己的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成名成家。这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年又一年,寄宿在那座青灰的小楼里,叽叽喳喳进进出出,在他面前蹦来蹦去,她们象小树枝一样挺拔坚瘦的身体,日日夜夜缠蔓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无法安心。

  而最让钢琴师无法忍受的是,他每天都要反反复复地弹奏那几首练习曲,简单枯燥的音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工作的地方总是在角落里,那块锈迹斑斑的大镜子仍然能将他的形象叠映在孩子们当中。于是,随着音乐的节奏,他那头蓬乱的卷发便不时地在镜子的一角探探缩缩。这样的形象,常常让他在灰心丧气的同时,变得焦躁懊恼。他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庸碌地滑来滑去,羞愧得气急败坏。他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扮演了缩头乌龟的形象,妻子柳笛分派给他无数的绿帽子,他在她眼里就是尿泥、乌龟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天才,钢琴这东西,也不是只靠苦练就能弹出名的。事实上,他明白,事到如今,弹钢琴对于他,就是一种职业,就好比是早晨在路边支开锅炸油条、卖豆浆的人一样,他要靠这点本事混饭吃。所以,他就一直在弹,虽然也没挣多少钱。

  说到底,他是个软弱的人,否则,他早就去舞台当伴奏或者自己开个门头房,可是他怕赔钱,万一买卖黄了,还要背一屁股债。他只能每天佝着背,晃着两条长腿,在那个不断减人的芭蕾舞学校混日子,只能天天弹那几首练习曲,每月拿六百元工资。他是不满的,可又没勇气年能力不安于现状。所以,他想,他是为了钱。可是他应该知道,那些孩子的父母也并非是大富翁,他们倾囊而出把孩子送来学芭蕾,本身就是个错误。这些孩子机械地动作,在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天鹅的时候,就跳天鹅舞了,在散发着闷气的楼房里,一连几个小时跳跃、打旋,比划着那些夸张的动作。每当他看到女孩子细长的脚尖在地上落下又踮起的时候,他心里就会腾起一股辛酸。

  最让钢琴师心酸的是汤圆,她有过于饱满的额头,总是半张着嘴,头发因为练功出汗常常湿淋淋。她很瘦,透过磨得有些透明的白色练功服,可以看到她发育不良的小胸脯。可是他依准时地为她伴奏,习惯地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时针一样准确地旋转。

  一个周末的晚上,他看着汤圆麻利地搬过凳子,站上去,去打开一个彩灯。她的身体抻得笔直,甚至所有的关节都格格作响。终于,灯亮了他闭上被光线晃疼了的眼睛,她已经站在他面前,爽气地作了一个仙人指路的动作。她的意思很明白,同学都回家了,她要留下来,让钢琴老师陪练。

  包子是她买给老师的晚饭,四个包子,韭菜馅的,塌了底,盛在饭盒里面。他吃包子时,她弯下腰,换舞鞋,他看她弓起脚去试那双已经破旧的鞋子,背上的脊骨显露出来,那么鲜明,好象一块鱼化石。她的练功服已经脏了,有好几处还开了线。整个练功房里弥漫着一股韭菜的辣味,他沮丧地把包子塞进嘴里,白细的手指上沾满了黄绿色的菜汁。

  汤圆换完了鞋,靠在练功房的暖气上,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漠漠的傲气与散漫。

  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

  钢琴师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不知为什么,他想揍她,打她那鼓起的额头,那半张的嘴,练功服下深陷的锁骨,还有那湿乎乎的小的畸形的发鬏。

  他想告诉她,刚才的行为让他感到了羞辱,他还想对她说,无休止的用功,就是无休止的失败,无休止的挣扎,就是无休止的愚蠢。而他还要在这里陪着她,一遍遍地弹曲,一遍遍鬼影似地在大厅里舞蹈。

  钢琴师伸出手去

  他看见自己手上还沾着包子油。咫尺之间,她身上的淡酸的汗味,练功房里暗暗飘落的灰尘以及这灯光下的影子,一起将他拥住。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恨自己不能猛地扣上琴盖走掉,他还在这里,听一个孩子的摆布,他在这里,只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补课费,为了钱,钱使他失去了自由,阻挠了他的休息日。汤圆偎在他的怀里,两条细腿翘了起来,她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想踏着他的肩膀做一个展翅飞翔的动作。

  他缩回了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又走回钢琴旁。

  他想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一起,都不成器,而且彼此被对方弄得灰心丧气。

  这样一个夜晚是漫长的,发生任何事情都理所当然。所以,当他和她坐到学校对面的咖啡馆里时,他想

  也许这是一个开始。

  钢琴师要了两杯咖啡,服务生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孩子。他想改要一杯牛奶,可是,汤圆已经端起了咖啡。他看她矫揉造作的样子,想,我为什么这样,这个孩子已经让芭蕾之类的东西毁掉了,她细小的手指缠绕在咖啡杯上,她的皮肤在幽暗的灯光下泛出灰蓝的光。他不知道接下去会怎样,这样的情景肯定不是他带她走出学校大门时所想的样子。

  看起来,她并不害怕。相反,他渐渐觉得,在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孩子,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开始对他构成威胁。她不漂亮,也不是跳芭蕾舞的材料,她的身体每天在练功房里奋斗着,而她鼓鼓的额头里的思想,却在劳体的折磨中,极力忘却什么。

  钢琴师不明白决绝得几乎盲目的坚持从何而来,她风雨不误地出现在周末的练功房,一次次在那么大的镜子面前纠正自己的动作,她才十三岁,就已经有了如此顽强的自制能力,这说明了什么?钢琴师知道,这样的孩子的心理是有些变态,如果不及时挽救,很可能病入膏肓。

  他想摆脱。

  当咖啡馆那架老式的挂钟敲响九点时,如果她稍稍显出一点点心慌意乱,他就一定会如释重负地拉起她跑回学校。那么,一切就简单多了,这个夜晚出游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知道的人也会理解成老师爱惜学生,周末补课还没有忘了调治一下学生的生活,给两个人一点轻松和惬意,不管形式如何,别人都会说,他本来是好意。可是她却在铛铛的钟声中摆弄起咖啡糖罐。已经很晚了,小女生变戏法一样,从她的袜子里面掏出来一百元钱,招呼服务员再来两杯不加糖的咖啡。

  钢琴师来不及阻拦,他本来想说送她回家,可是小女生用小勺搅着咖啡,只是在品尝。外面刮着风,他没有带外套,她也只穿着练功服,这样的情景简直就象一个拐卖儿童的片段,他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她把咖啡喝完。

  她不看他的脸,用小勺盛了咖啡举到唇边,又让褐色的液体流到杯子里去,她的双脚在桌子底下荡来荡去,有时碰着他的裤脚。

  他几次舔湿嘴唇,想说点什么,让她意识到这个夜晚的风很大,应该早些回家。可是她突然弄翻了糖罐。几块糖掉到了桌子底下。她从椅子上滑下去,钻到了桌子下面去捡。

  他扯手去拉她,嘴里说不要了,太脏了。可是她很固执,她捡起一块糖,用舌头舔了舔,顺手把糖塞进了他的鞋里。她在他的注视下做完了这一切,眼里闪着小小恶作剧得逞的光亮。

  钢琴师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椅子。咖啡馆里的人都在看他。

  小女生重新回到坐位,小声地对他说,别忘了,我就是糖啊,多谢你的鞋子救了我。说话间,她又一次弯下腰,抠出了他鞋壳里的糖,小女生把方糖捧在手里,就象捧着一个宝贝,跟在钢琴师的后面,走出了咖啡馆。

  钢琴师带这汤圆走到了大街上,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他想,城市的夜晚这样不安全,他却带着一个小女生游荡在外面,她不是他的女儿,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他要了一辆出租车想把小女生送回家。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没有尽头的街'11'

  没有尽头的街'11'

  一个少女的堕落,自己没有意识到,叫痛的往往不是那被毁灭的,却是那些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汤圆招手拦住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随手把钢琴师推到了后排,她自己坐到了司机的旁边,意思很明白,小女生要买单。

  车里的收音机居然收到了电台里播放着的“卡门”选曲,是那首挑逗的情歌,汤圆高兴地跟着歌儿轻轻地唱:

  爱神啊,象一只自由的小鸟

  谁也不能驯服它

  爱情啊,它自由地飞翔

  没有人能捉住它

  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威胁没有用 乞求没有用

  一个温柔 一个叹息

  我爱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回说话

  爱情啊 爱情

  钢琴师原本忧郁的心情,被她唱得忍不住心神荡漾起来,他笑说,汤圆啊,喝咖啡兴奋了是不是?

  不料,汤圆说,你以为爱情只是大人的专利?

  钢琴师不接她的茬,知道小嘴巴一旦打开,不定会说出什么更出格的话。他不是铤而走险的人,然而,是事情本身急转直下,将他拖入两难境地。

  突然之间,他才想起,要先把小女生送回家,亲自交到她的父母手中才可以。可是布兜里的钱,肯定是不足的,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发工资,而那些沾了便宜的家长,也时常把他的加班费一拖再拖,有好几次,他想张开口,讨要自己的辅导费,可是话到了嘴巴,就变成了你们的孩子不错,看样子很有前途。

  他想,他是为了钱,为了钱说出口是心非的话。

  电台里现在播放治疗妇科病的良药,新闻单位也是这样,也是为了钱,谁有钱都可以打广告,把妇女的子宫、附件挂在嘴上,好象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炎症,既然有那么多的男人阳萎,妇女的炎症又是怎么来的?

  钢琴师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女生果断地指挥着出租车,向着所城的西北利亚开去。

  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小女生现在又唱起了另外的一首情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简直没有办法,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停车、停车!

  他拉着她在灰蒙蒙的海滨大道飞快地走。她尖尖的指头抠着他的掌心。他觉得她那么重,而路又那么长,他似乎没有信心走到底。他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仿佛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可是她不喊叫,不挣扎,她跟着他,一步不差。

  走到一块大礁石的后面,钢琴师甩开小女生的手郑重地警告她:汤圆你听好了,只有回家这一条道,我可以把你送回家,回到你父母身边,否则,你就去跳海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很生气,很严肃的,刚才他在出租车上就忍不住要发作,现在他指着小女生的鼻子,她一步步地往海里退,等浪花打湿了她练功服的时候,小女生猛然扑在他的怀里,再也推不开了。她的小发鬏松开了,束发的网带滑落下来,碰到了他的手。他一惊,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毛骨悚然。

  钢琴师想,反正小女生兜里有钱,她自己能够搭车回家,钢琴师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钱,并不是万能的,有钱,能买鬼推磨,有钱,却不能驱逐心理的暗影。钢琴师没有钱,自然不会知道有钱人的困惑,因此,当他抛开小女生独自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不知道身后还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条尾巴离他有几十米,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就这么走走停停地来到了所城的西北利亚,一直走进了没有窗帘的卧室,小女生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衣柜的门,找出一件睡衣,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了澡。

  柳笛不在家。家的凌乱是意料之中的,呈现在他面前的荒芜,仍然让他觉得难堪,几盆蝴蝶兰正在枯萎,扔在墙角、阳台餐桌上一大束富贵竹的叶子卷曲枯黄,点点秽土落在枯黄的叶子上,是真正的尸体,花尸。他脱了外套,立刻收拾这些残花败叶,植物原是最有灵魂的,它赋予平庸的格子楼性情和生气,它枯萎了,它所处的空间也丧魂落魄,一起荒芜。

  房间重新井惊有条,他才松了一口气,此时汤圆也走出了卫生间,她的个子已经超过他的肩膀,修长的四肢,散发着生菜的气味,清新得让人激动,钢琴师想既然她来了,就让安心地睡个囫囵觉吧,到底是个孩子,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小女生在屋里转了一圈,好象检查卫生的街道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早就给这个破败的家庭打了一个不及格的分数。她问钢琴师,是不是用窗帘做的拖把,钢琴师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把蒙电视的一块方布扯下来说,这个做枕巾不错。到了厨房,她又说,怎么是毒药的味道?

  钢琴师生气了,我又没请你来,自家的毒药自己喝,管你什么事?

  小女生不生气,反而倒过来考问他,回答一个问题吧,何日不足,何日有余,何火无烟,何牛无犊,何马无驹,何水无鱼,何门无关?

  钢琴师知道这是古代大教育家孔子提问七岁小儿的问题,今天小女生反过来问他,肯定是看出了这个家的秘密,如果他不回答,就等于败给了她,如果他回答,又能说明什么呢?

  钢琴师说,冬日不足,夏日有余,荧火无烟,泥牛无犊,木马无驹,井水无鱼,空门无关。

  小女生说,你的回答不及格,缺乏想象力,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要古老的答复。告诉你吧,甜日不足,苦日有余,发火无烟,吹牛无犊,口水无鱼,心门无关。

  钢琴师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小狐狸精呀,她的奇特思维让人抓着头,却见不到尾,他没有想到,竟然败在一个小女生的手下,在家庭中,他扮演了一个失败的角色,在芭蕾舞学校,他扮演了一个机器人的角色,现在他是什么,他什么也不是,小女生肯定在笑话他,笑话他没有生活的能力,笑话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笑话他的贫穷寒酸,她只知道小女生家里有钱,从来没有过问她的家庭,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她转过脸给他一个苍白的笑容,没有女孩的单纯和天真,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献媚,他出了一身冷汗,内衣是潮湿的。小女生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在她的肩上用力按了两下,钢琴师挣脱了,她又一次偎在他的怀里,不停地转动着身体,摩擦着他最敏感的部位,这简直是不象话了,他那时就应该想到,这个女孩来自变数,一个奇异的变数,她的来,是为了合伙报复柳笛,她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她只需要有人帮她一把,这个人就是柳笛的丈夫。

  小女生认定了母亲的痛苦与柳笛有关,是柳笛勾引了父亲,制造了她的悲剧,使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因此,她要报仇,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她报仇的同时也把自己毁灭了。

  这个晚上的情节,正在小汤圆的精心策划下,一幕幕地上演。

  人生不管长短,必定要经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钻出母体,第一次呼吸空气,第一次啼哭,第一次会叫妈妈,第一次识别颜色,第一次会骂人,第一次会打架,第一次会说谎,第一次发现异性与自己不同,第一次知道死亡,第一次懂得爱,等等。

  在汤圆这里,许多个第一次已经发生,还有许多个第一次正在发生,她是第一次报仇,第一次作爱,第一次接触仇人的丈夫,必定还会有第一次怀孕,第一次打胎。这些可怕的第一次正排着队,一件件向小女生走来,偏偏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也可以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钢琴师这里,无数个第一次已经成为痛苦的回忆,第一次戴绿帽子,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末流男人。但是有了这一夜,柳笛给他的那些难堪的第一次就会得到平衡。他还是第一次把一个小女孩带回家,第一次有了外遇,第一次与未成年女性作爱。他知道这一夜的第一次来得不同凡响,也知道这是第一次犯罪,但是,他必定要这样做,如果他不做,就对不起自己。

  钢琴师的第一次和汤圆的第一次都是为了报复同一个女人,因此,他们合伙完成了一个任务,就象老师布置的一道难题,需要两个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当小女生彻底地裸露了自己,躺在柳笛的小床上的时候,钢琴师想,一定不能主动地干什么,他要的就是一个被动,这样将来问题一旦暴露,也好有个说法。他知道汤圆会主动进攻,他自作多情,认为小女生爱上了他,把他从末流男人堆里提升出来,他没有想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小女生的圈套,小女生的纠缠,与爱没有一点关系。

  有了这一夜,汤圆对自己能做的事情多了一些了解,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敏感的醒悟力在血液中活跃起来,仿佛一粒很早以前播下的种子,正在拱出地面。她触摸的动物越大,这动物使她受到的震撼就越强烈。这仿佛是从一只窝里掉出来、仍带着体温的雏鸟,它是多么孤单呀。汤圆闭上了眼睛,舌头静止不动,她要守侯着它,等待它的腾飞。那是一个隐语,因为没有声音的浇灌,就成了一个爆破力极强的地雷,已经有一些危险的信号轻轻荡漾着升到了空中,它们的天堂令她紧张得浑身颤抖。没有什么东西会长时间睡眠,她好象在森林里漫游,万物都在破茧而出,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摆布着她,就象啄木鸟敲开了树洞,就象牛蹄踏破了冰面,哗啦一声,轰然炸裂,几经沉浮,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到天堂。

  她在他身下强烈地开放,又把所有的毒汁都聚集在一起,象一朵颤抖的花苞,嫩红的花瓣下其实是冰冷的刺,他渐次深入感觉到片片的破碎,一阵阵有节律的痛楚紧紧缠绕着他的快感,在这毁灭般的摩擦中,器官成为相互对付的工具。

  没有尽头的街'12'

  没有尽头的街'12'

  出租车司机的回忆:今年的天气越来越暖,桃杏花早开过去了,丁香花也败了。忽然间,又到了槐花盛开的节令,今年的槐花似乎格外繁茂,大街小巷,每一棵槐都散发着闷人的阵阵香气,有些追求超前意识的女孩,早早就换上了夏装。我喜欢在这样的季节多拉一些客人,去郊外看槐花的女人也多了起来,城外的景色分外迷人。

  那天我刚把几个看槐花的女人送回家,就见到一个美丽的夫人从银行里走出来,向我招手,从我对面也过来一辆车,那个人我认识,他是螳螂拳学校的校长,是个新手,学校解散,他就替人开出租车,我的生意一向都是引同行嫉妒的,客人是任何时候都会用任何方式出现的。同时两辆车停了下来,她却选择了我。作为一个见过了各式各样人的司机,对一个女客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足为怪。她含糊不定,刚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她接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就说往右拐,开出不到一百米,她又说错了,应该往左拐。女客人一上车就把一张百元的大票塞到我手里,我问她没有零钱,她没有说话。

  我闻得出来,女客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槐花香,不是莲化花香,也不是脂粉香,是什么香?不知道,却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什么对这个女人身上的香味这么贪,女人让我开车找一个朋友,我巴不得她找不到,她可以在我的车上多呆一些时间,也许她就是一棵香草吧,我肯定打了个喷嚏,她还挺体贴地说了一句,小心感冒。

  我关了车窗,有一段没有街灯的路是灰白色的,反射着星光。到了街灯明亮的地方,路面就变成黑色,现出了沥青本来的颜色。我听从她的指挥,把车开到教堂门口,她突然说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她的朋友了。她让我把她送回家,好象她在所城有好几个住处,走到十字路口,她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到老房子去吧。这时候我听见她拉开挎包,好象在找老房子的钥匙。她没有找到,然后她说去新房,我听见她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响。

  我拉着她按照她所指的线路,来到一栋楼前面,她下了车,我突然想起,她给了我一张大票,我怎么能占人家的便宜?赶紧到楼前的超市买了一包烟,拿着八十元钱去追我的顾客,我看见她去了最东头的一个单元,我跟随她跑了上去,见她正在三楼的台阶上,就把钱塞到她手里,在楼梯灯光的暗影中,她是那么美丽,她说您太认真了,其实不用找零钱了,您拉着我找人跑了半夜,真不好意思。我担心楼下的车没有锁,就和夫人道别,快速跑下楼。

  我拉的第二个客人是一个酒鬼,他含糊不清,说不明白要去自己的家还是情妇的家,这种人我见多了,见怪不怪,我怕他吐在我的车上,就在他的脚下垫了一张旧报纸,就在这时,我拣到了夫人丢在出租车上的钥匙,我不知道是谁丢的,但愿是那个身上散发着香味的女人。我把酒鬼送到了他情妇家以后,又开着车来到夫人的楼下,我看见她的窗户是黑的,也许她已经休息了,就想以后再去找她。

  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已经没有第二天,第二天我去找她,楼里的邻居说她去了医院,我找到医院听说一个女人从三楼摔下来,送到急救室,上午死亡。我开车去了火葬场,那里的炉前工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女人,有的话就在殡仪间里躺着。我骂炉工胡说八道,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死的人是她,我误以为她是参加什么人的葬礼,可是我果然就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安详睡着的夫人,她就象睡着了一样,我说夫人,我给你送钥匙来了。

  她的丈夫走过来说,没有必要了。

  原来夫人的女儿要去美国留学,她的外公已经在美国定居,近期办好了手续,汇来了两万美金。夫人到银行取款,他的丈夫开车和她一起去,走到银行门口,丈夫接到电话,说公司有急事,让他赶快去处理。丈夫带走了家里的钥匙,夫人到了银行,才发现忘记了身份证,在她寻找身份证的时候,丈夫已经驱车去了灵湖山寨,夫人知道如果等丈夫回来,不知道要等多少天,她要回家找身份证,因为没有钥匙,她就到了四楼邻居家,从四楼的阳台,就可以滑到三楼的阳台上去,以前邻居家把钥匙丢了,都是用的这个法子。

  没想到,夫人用的是邻居家晒衣服的绳子往下滑的,那根绳子,经过风吹雨淋早就不结实了,绳子断了,夫人也死了。

  这位四十多岁的司机说话清晰流畅,运用语言就好象运用一支铅笔,客观地描绘着时间地点和人物。

  唐老鸭的忏悔:

  当灾难真正地发生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才有了迟到的忏悔,说出这些于事无补,可是,事件本身将永远成为刻在心上的疤痕,任何一点与之相干的东西都会引发我忏悔。

  她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家的莲花吊灯在深夜两点坠落到地板上,就象一颗炸弹,很尖利的声音,落到地上,全是指甲大的碎片。

  当时我们惊呆了,太太颤抖着问:上帝在给我们什么暗示?我搂紧了她,安慰说,吊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落下来没有伤害我们任何人,这就是我们的福气啊。她闭目深思,半天才说:我在检点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不小心伤害过什么人,她谈到了儿子,她说原本不想让他出国,可是他整天谈恋爱,玩网吧,如果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些送出去。太太又谈到了她的父亲,一辈子的恋乡情节。

  说到女儿的时候,太太满眼是泪。我们的女儿太特别了,小小的年纪承担了那么多的心事。太太说以后不能当做孩子的面吵嘴,当父亲的尤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试图让她从落灯事件中走出来,俩人一起清扫了吊灯的碎片,她走进孩子的卧室,看儿子正睡得香甜,这个顽皮的小子,他吃不惯学校的饭菜,我和妻子只好住在这栋离学校最近的房子里,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价格便宜,八十平方米,只要三十万,据说,这是一栋凶宅,原先的女主人死于煤气中毒,也有人说是自杀。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夫人,怕她心理有疑忌。就是我的女儿汤圆有预感,她时常吵着换房,她说临近有一栋一楼的房子,她喜欢一楼,不用爬楼梯,她还可以在一楼的平台上养花。我去看了那房子,感觉有些昏暗,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我们本来有六把钥匙可以打开门,儿子弄丢了两把,女儿上芭蕾舞学校,星期天却没有回来,她也要了一把钥匙。我也保存了两把,去杭州出差丢了一把,也许柳笛拿到的那一把,就是我家的。记得在我们结婚二十年的庆典上,柳笛曾拿出一把钥匙,当作众人的面羞辱我的太太,她平静地把这件事摆平了。太太没有因为这件事和我吵闹论究,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没想到,她和柳笛做成了朋友,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落灯的那天晚上,太太也谈到了柳笛,没有半点怨恨,只有欣赏。真让人不可思议。

  柳笛的几个借口:

  柳笛听到唐太太死亡的消息,先是掉了几滴眼泪,感到无比的迷茫和失落,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或许以她这种性格,嚎啕一场就没事了,心头的压力就会神奇地消逝无踪,大睡一场后照样起身迎接第二天升起的耀眼的太阳。她跟唐老鸭的一段情已经结束了,是她坚持的。尽管如此,有些疑问还在她的脑子里,唐老鸭知道她和太太经常通电话,为什么不闻不问?柳笛总觉得这个故事还拖着一条小尾巴,如果不是汤圆星期天晚上不回家,她母亲就不可能出事;如果唐老鸭不拿走家里的钥匙,悲剧就不可能发生;她继续想,如果唐老鸭的儿子不外出旅游,唐太太就不可能出意外;如果出租车司机早一点把钥匙还给唐太太,悲剧也不能发生。如此说来,是许多的人合伙杀害了唐太太。脑中想起这些事,泪水不自觉地停了,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这是午夜时分,牡丹园里的夜非常宁静,使得虫鸣蛙叫更清亮,她刚才的哭声肯定压过人家,说不定吓得虫蛙不敢出声,想到这层,柳笛不禁几分脸红,甚至笑了。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的确太象小说的情节,在某种意义上,大家都有罪,又都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就把真实的悲剧当成小说吧。柳笛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忽听到窗外狂风暴雨,刺眼的闪电穿过塔楼的顶端,如天崩地裂,窗外显出一张女人苍白的面孔,湿漉漉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惊骇之余,她注意到自己正裸露着半身,赶紧拉起被单遮住身子,一道雷恰巧轰然响起。

  妇科李医生的疑惑:

  照说,灵魂和身体,在死亡发生后,也就不再发生关系,各自分开,灵魂不知进入了什么空间,而身体则在自然作用下腐烂。

  可是,很奇怪的是,李医生亲眼目睹了转世投胎的全部过程。以她的专业知识,竟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大约九点左右,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在医院的花坛前面,唐太太在向她招手,以前她找李医生看过病的,她建议唐太太吃点北京同仁堂的乌鸡白凤丸,俩人的交情不是医生和患者的感恩,唐太太那些无关痛痒的小病,经她推荐的几种中成药治疗,效果还是不错的。因此,唐太太经常来找李医生拿药,她说自己从来不吃西药,李医生就说,如果患了急病,还是西药见效快。唐太太说,死也不吃西药,如果有一天得了急病,那就是自己活够了。生命不在长短,在于生存质量。

  李医生是妇科医生,也是很好的外科医生,她的外科手术,在这城市十分著名。外科医生,尤其是有经验的,在做手术之前,都会按照病情草拟一个“治疗方案”以便照本行事,免得临时失措,李医生向窗外看,何许是在想十点的剖腹手术应该如何进行。当她看到唐太太的时候,本来想喊一声的,可是,不等喊出口,唐太太躲到花丛中去了,花坛里开着牡丹和郁金香,唐太太喜欢花,肯定赏花去了。她选择到医院赏花,可能是随便来拿点药吧。

  要求李医生剖腹的是所城一个著名的京剧演员,很多次获国家级大奖。产妇和她的家人坚持一定要在头午十点动手术,估计孩子可以在十点半左右剖腹面世那是一个大富大贵,一生顺利的好时辰,产妇偷偷地告诉李医生,是请名家算过的,最好不要有差误。这也是为什么由她来主刀的原因,因为她经验老到,行医以来,未曾有过失误,象剖腹产这样的手术,对她来说,简单之至!

  李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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