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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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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捷c作:按键盘上方向键←或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enter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可回到本页顶部!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收藏到我的浏览器”功能和”加入书签”功能!食饭渣的老鼠也变成了银耗子。隔壁传来我娘的叹息声,我知道娘也经常失眠,
她还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带着我尽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但我爹
这顽固不化的人,如何能听她的!这么好的月光,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
看黑夜里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彻夜不眠呢还是像人一样睡觉它睡觉时是卧着
呢还是站着是睁着眼睛呢还是闭着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没声地溜到院子里。
我赤着脚,地面凉森森的,但并不冷。院子里月光更浓,那颗大杏树银光闪闪,
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树影。我看到爹用筛子筛草,他的身影比白天显得高大许多,
一道月光照着筛子和爹那两只把住筛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
筛子悬在半空自动摇摆,而爹的双手则是筛子上的附件。筛子里的草倒进石槽,
随即响起牛舌卷草的嚓啦声。我看到了牛明亮的双眼,闻到了热乎乎的牛味。我
听到爹说:老黑,老黑,明儿个咱就要开犁了。你好好吃,吃饱了有力气。明天,
咱干个漂亮的,让那些赶社会的人看看,蓝脸是天下最棒的农民,蓝脸的牛也是
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动了一下倾大的头颅,似乎回应了我爹的话。我爹又说,他
们让我给你扎上镊鼻,放p!我的牛,就像我的儿子一样,通人性,我对你好,
不把你当牛,当人,人,还有给人扎镊鼻的吗还有人让我阉了你,更是放p!
我对他们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儿子阉了吧!老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在你之前
养过一头驴,老黑,那可真是一头天下第一的好驴,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
如果不是大炼钢铁毁了它,它现在肯定还活着。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头驴不走,
也就没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总觉得你是那头黑驴投胎转
世,咱们两个有缘分哪!
我爹的脸在y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把住石槽边沿的大手,
我只能看到那两只像蓝色的宝石一样的牛眼睛。牛,刚买到我家时是栗色,但后
来它的毛色愈变愈深,已经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称为老黑。我打了一个喷嚏,
惊动了我爹。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仿佛从牛棚里溜出来的一个贼。
“是你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回屋睡觉去!”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觉到爹又悄悄地爬起来。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后,我
也爬了起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
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
团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时的牛棚变得高大敞亮,没有一点点暗影,
地上的牛粪也如同洁白的馒头。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这让我大感惊奇。我明
明是尾随着爹出了门,眼瞅着他进了牛棚,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但爹没
了踪影,连牛也没了踪影。难道他们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d开,
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爹与牛出去了。他们深夜里出去干什么呢
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
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
这大字标语是西门金龙所写,他确实是个天才,从来没见他写大字,但他提着盛
满墨汁的水桶,拿着饱蘸墨水、用麻丝扎成的大笔,直接就往墙上写。字体饱满,
横平竖直,勾划有力,每个字都有怀孕的母羊那么大,引起观者的连声赞叹。我
这哥,已经是屯子里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连四清工作队里那些大学生工
作队员也对他颇为欣赏,并与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经加入了青年团,听
说他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积极表现,向党靠拢,争取加入。四清工
作队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队员常天红,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他教会了我
哥西洋的美声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许多日子里,这两个青年,用比毛驴叫唤还要
悠长的声音,演唱革命歌曲,成为每次社员大会前的保留节目。那个小常,经常
在我家院子里出没。他生着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小脸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宽
阔,胡茬子靛青,喉结突出,身材高大,与屯里的青年大不相同。我听到许多心
怀嫉妒的年轻小伙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叫驴”,我哥跟着他学唱,得了一
个外号叫“二叫驴”。这两头“叫驴”性情相投,亲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
裤子。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干部都折腾了一遍,民兵连长兼大队长黄
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
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
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
舞,标语上墙,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干户,其实也是个爱凑
热闹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满世界
乱窜。这两头“叫驴”的极有文化的行为吸引了年轻姑娘的目光,爱情慢慢滋生。
我冷眼旁观,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死死地爱上了小常,而黄互助与黄合作
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时爱上了我哥。没有人爱我。她们也许还把我当成
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们哪里知道,我的爱,已经十分浓烈。我偷偷地爱上了黄
瞳的大女儿黄互助。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
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巨大
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
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
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
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高,
成了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
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p股,只穿一件红
色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
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
碌碡上。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
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
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几乎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他们跳够了碌碡石磙,便
爬上墙头,并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脚后跟敲打着土墙唱歌:蓝脸大,蓝脸小,
蓝脸好不好——好!
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干好不好——好!这群
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给他们吃。他们伸
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黄毛。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豆。他们都是明眸
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
豆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谷场上c练,周遭墙上又来了数不清的小红孩,
我按按口袋,担心他们都来要黑豆吃怎么办。爹穿着紧身的衣裳,两个肩膀上缀
着两片荷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
分权成了四蹄,p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
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
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
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
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
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
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j的老太太,
倒提着一只j,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标。有人问她:大娘,
您也人了红卫兵她噘噘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
“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
买j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
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大卡车,久经风
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
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
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
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
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
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
母j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
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
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
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
“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
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
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
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
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
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j,
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的率领下喊起了
口号: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j驴犯陈光
第!——打倒j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
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
r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
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
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
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
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评多人
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
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
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
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
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
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
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g棒一齐舞,但伤亡
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
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
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
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
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
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
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s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
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
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j的老妇人,用标擦
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j啊,我的j……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
盗,还我的j啊……
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
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
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
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
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
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