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第 109 部分阅读

    　　还不去办你的事倘使少了什么或是耽误了时辰，惹陆公子心中不快，我可是不能饶你的。”

　　白下城恭敬地答应声，退开去招呼手下进馆驿去拣点物事。

　　此时，赵府的家将早就包围了馆驿，赵瑟刚刚带来的千余护军虽然还没有动手，但只是站着也极具威慑之力了。馆驿中虽然也有人数不少巴蜀的兵卫，真个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但则小成将军受制于人，众人失了统帅，群龙无首；二则这毕竟是在金陵，真格闹翻了打起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就这么些人，赵瑟的援军却可以没有穷尽。他们打得过次两次，难道还能直打下去么不说巴蜀江南盟约会怎样，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尽管馆驿之中蜀军不少，到底没怎么抵抗就让白下城带着人进去了。只有先前那看门的老大爷勇猛非常，自保奋勇站出来，倔倔生生的非要跟着进去捍卫巴蜀的机密大事，不准众人乱翻乱动。

　　白下城心中晒然，但既然并没有借此刺探巴蜀军机的使命，他便也本着多事不如少事的原则，不愿多生事端。于是众赳赳武夫果然在某不知名看门老大爷的约束下进门去了。

　　赵瑟这才转过目光来看小成。小成昂着头，很是英勇不屈的样子。赵瑟目光射过来，他便也毫不畏惧地相迎，怒目而视。他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内里射出无比坚定的桀骜与反叛。他目光中的异常的凌厉让赵瑟呼吸窒，心中没有来地无比烦躁。

　　“别用你那种目光看着我。”赵瑟猛然伸出手掐住小成的下巴，嘴角的笑都几乎已经是冷笑了。她审视着他的面容道，“知道吗，小将军，你现在这样看着我无疑于是在勾引我不错，子周的话的确还有那种不可能。不过，如果是小将军你的话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元元会把你捆了送到我床上来。”

　　小成紧抿了嘴巴。他被赵瑟的侍卫死死制住，无法闪避赵瑟伸过来的爪子，当然更无法反抗。但这绝不会影响他用目光去鄙视赵瑟。是的，裸的鄙视。尽管他抿着嘴巴不说个字。但他的姿态，他的表情，都分明写满了不耻与不屑。

　　赵瑟顿时感到意兴阑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地戏辱个小男孩，与这样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般见识。她是绝不愿意承认刚才那瞬间她竟然在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叶十的影子的。

　　于是赵瑟松开了小成的下巴，就着侍奴奉上来的热帕子仔细地擦手。她坐在车驾上慢慢地转动无名指上镶嵌了硕大红宝石的戒子。

　　她想：和曹大结婚原来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没有个孩子。这个戒子如果辈子始终都摘不下去的话，那么也许正是我的报应我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他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或者我们就应该这样互相折磨着相携下地狱去。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彻底清净了。其它的人也都不必去死。也许命运的安排本该如此，只因为我们不肯认命，所以就老大个圈子兜回来，然后再凭添上许多人的性命作为惩罚如果没有取曹大就好了，如果没有搞砸阿傅的婚礼就好了，如果没有，如果我没有和十相识就好了

　　时光静静流逝，四下片死寂。士兵与卫士，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看热闹的人也都自觉地闭上了嘴。赵瑟怔怔地出神，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胡思乱想得厉害。

　　白下城带着家将从馆驿中抬出十几只大木箱子。

　　然而人只要不死，总要生出些痴心妄想来

　　赵瑟扯着嘴角笑了笑，从发怔中醒来。

　　“那就走吧。”瞥了眼，她说。

　　前面的提骑拨动马头，后面侍卫们重新列队。车轮缓慢地转动起来。

　　“替我传句话给元元。”赵瑟对已经被侍卫们放开了的小成说道，“就说只要耐得下性子，未必没有完璧归赵之日。”

　　赵瑟的这句话立即就被如实地传递到了元元的耳边，字不差。

　　当时，元元正要将蜀军出剑门关，跟她的老对手越鹰澜再争短长。为了商议方略，蜀军之中的几个重要谋士都恰好都在她的身边。

　　“完璧归赵”元元“哈”地声笑出来，“赵瑟这是说我呢，还是在说她自己呢”她将那奏报书信随手往桌案上抛，抬起来脸来扫视四下里的将军和谋士们。

　　在场之人大多数对于元元陆子周与赵瑟三人之间暧昧复杂的关系都是知道个谱儿的，所以这话元元说来并无什么尴尬为难之处。但这种事情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不好擅加评论，兼之元元脸上神情也实在推测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意，于是时之间，大家便都不做声。

　　帐中静了阵，沈文秀站起身来道：“以我拙见，赵夫人此语，应该还是顾忌着江南与我巴蜀之盟约更多些。而今并不是翻脸的时候，这于我于江南都是样的。大抵赵夫人虽然将陆相扣于府邸，但毕竟不敢不留余地，所以才有完璧归赵的允诺。不然倘若真闹到撕毁盟约，刀兵相向的地步，我们固然是危矣，江南朝廷也同样是个死字。想来也是赵夫人必有不得不借重陆相之处，所以才有这番作为。大王何不当真等等再看，或者另有番乾坤”

　　元元晒然笑，道：“什么另有乾坤啊不过是逼子周替她破局，稍带着赚我为她做打手而已。若非明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翻脸，她又怎么敢这般明着下手硬抢。真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报还得，端是厉害，使人无话可说啊其实这又是何必呢，当年我也不曾赢了她什么”

　　包括沈文秀在内，所有的将军谋士都对元元这番话不明所以。破局，破什么局呢报仇，输赢，谁知道你们三个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元元自然不可能将之前她与陆子周在怡园密谈时说到的危机在此刻和盘托出，当然更没有道理向手下分说当年旧事的种种纠葛，于是便索性略过不做解释，只以声喟叹来代替。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子周啊子周，此番你我二人这自投罗网可是投得好了吧不过”她向后靠在虎皮交椅上，口中微微嘲道：“如赵瑟那般的好耐性，我元元决计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元元便“霍”地站气身来，径直下令道：“传书给狄帅，请她近日之内务必回师南阳。另外小乙那里，令他再坚持阵，至少坚持到狄帅回师南阳。不过，旦叶十亲自领兵前来，就千万不可再多做纠缠，立刻回转南阳与狄帅会合。至于我们出兵攻打汉中的计划，仍是照旧。”

　　众将起身，齐声称是。之后，名大将越众而出，抱拳道：“可是大王，如此来，中原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就要拱手送于江南了，岂不可惜。”

　　元元转眸看，乃是自己那小夫君元蓬的族兄素何平。素何平其人也算是素何氏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元元为了笼络素何氏玉与蜀中大族，便物尽其用委了他做禁卫军的大将之。本来禁卫军是守成都，但此番结盟北伐，蜀中精锐尽出，元元再要亲自率军出剑阁，成都就空虚得很了。所以为免后方生乱，她特别将素何平起带上出征。

　　于是元元便道：“中原那种地方，得得快就失得快，没什么好可惜的。莫说这点儿地方，宣华二十七年的时候，我几乎打下了整个中原，后来还不是夜之间丢了个干净中原些许土地，今日让了没关系，明天再抢回来就是了。如果为了这个被赵瑟拿来当做抵挡叶十锋锐的盾牌，那才真真是不上算。”

　　沈文秀心中动，道：“大王是说叶十有可能是从函谷关出兵反攻中原么”

　　元元微微点头：“北伐已至极限，叶十必要出关决战中原。既然散关外面有越鹰澜，那么以叶十贯用兵之大胆，大概不会因为我出金牛道击汉中就坐守长安白白放弃出关反攻的最好时机。自关中反攻中原，可出武关也可以出函谷关。出武关就意味着他要在南阳先和狄帅决战，而出函谷关嘛，和他对阵的就是张襄。你们说叶十是会选择传说中的威武上将军啊还是选择已经被他打破了神话的张钰的孙子我想他就算再怎么好战，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吧”

　　“我对赵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她扣了子周来说话，那么好吧，叶十能用兵的三个方向，现在我替她顶住两个，剩下函谷关面”元元笑了笑，眼睛里射出凌人的光芒来，“如果她再保不住黄河线，那就只能怪她自己无能了”

　　素何平为之窒，然后又道：“那么金陵是否要另派使节，控制大局。毕竟陆相受制与人”

　　元元看了素何平眼，目光里很是有些不同般，然后她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金陵之事仍由陆相全权。所有的事情概照旧，陆相可便宜处置。”

　　素何平为元元声势所摄，唯有低头应是。

　　“好了，”元元挥手道，“我们来继续商量如何出兵与越鹰澜交战。这次，她应该是要防守”

　　沈文秀面坐回到椅子上，面在心里想：“这样两面夹击，苦苦相逼，子周非被你们逼的吐血不可。女人当真是不能乱惹啊，换了是我碰上这等事，大约早就被你们逼得自己抹脖子了。”

　　陆子周有没有被逼得吐血谁也不能爬司空赵夫人的墙头，于是不得而知，但没有抹脖子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三天之后，他就和赵瑟相携出现在金陵的宴会上。这是陆子周在赵瑟闹出“先扣再抢”的戏码之后首次公开露面。

　　之前三天，司空府和巴蜀使节馆驿可是好生闹了好几场大热闹，但赵瑟亲自出马炫耀也好，小成领着人打上司空府也罢，无论怎么闹陆子周都不曾露面。大家心里都存了侥幸。然而陆子周旦露面，就是教赵瑟挽着手臂的形象，众人不免要在暗中大叹声：“完了”

　　极限

　　是啊，为什么开始的战略目标是函谷关和晋阳，开战以后实际的用兵方向反应出来却是合围洛阳呢

　　难道攻打洛阳不是必须的吗难道攻打函谷关和晋阳攻陷关中和河东不是以首先占据洛阳为前提的吗傅铁然皱紧了眉头。

　　自己这个弟弟啊，终究是怎么教也教不出来了。虽然也算是极为勇猛的将军，但始终无法具备洞察变化驾驭全局的能力。毕竟不是那块料，强求不来啊傅铁衣心中很是有些心酸，毕竟自己这十几年来曾经悉心教导。虽然早已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真不适合，但还是不免要失望铁然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放心将自己生的功业托付呢猗猗是那样的小，叶十

　　他心中无比遗憾地想：“如果阿云还活着就好了”

　　奈何世间没有如果。

　　于是，傅铁衣只好耐下性子，继续教导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谁告诉你北伐就定要占据洛阳的没错，历代北伐，都是先控中枢。可是，从来没有成不变的战略。现在的局势，叶十既然困于长安，不能出关，那么，洛阳之于全局就不重要了。因为即使放过了洛阳，没有叶十的呼应，以洛阳现有的兵力也不可能对北伐军后方造成什么威胁。而攻打洛阳就不同了。东都是什么级别的城池啊，没两个月能打下来吗先攻洛阳，就是在给叶十出兵争取时间。与其如此，就不如绕过洛阳，径取晋阳，直接威胁关中。并且，只要晋阳下，反过来就是下临中原，遥制洛阳的局面。洛阳的战略意义将彻底被抵消，还有必要专门去攻么其实，陆子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打洛阳，你看他的布置。很明显，荆襄中原山东三路大军。他开始的意图就是，罗小乙攻武关牵制关中兵力，狄桂华攻打函谷关。曹秋何径取晋阳，而张襄牵制洛阳。荆襄路军，可以把叶十彻底困在关中，因为当世能在战场上压制住叶十的人只有狄桂华了。剩下他的部下在中原和河东各自为战，曹秋何的晋阳自然手到擒来。晋阳下，东都不战可下。我再挥师北上，控制住河北。这样，就是以天下合围关中，叶十非败不可。所以，”傅铁衣道，“陆子周的战略并没有错，可为什么正确的战略执行起来就这么差强人意呢，阿然”

　　傅铁然没法回答。

　　好在傅铁衣也没有继续再为难自己的弟弟，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他将局势详细的剖析开来，给自己的弟弟解释道：“战略是正确的战略没错，然而切战略都将受制于政略。江南与巴蜀之间必须在北伐中互相戒备与赵瑟必须在这场门阀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这两者纠结在起形成的政治气候，终于使得唯正确的战略无法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本来这个战略正确的结果应该是巴蜀和江南共同消灭叶十，平分天下。巴蜀获得汉中关中河东晋阳以西的部分和中原洛阳以西的部分，而江南得到河北晋阳至洛阳线以东全部地方。然后天下的归属将取决于东西相争的最后结局。但是由于江南的政治气候以及随之而来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旦江南的门阀斗争决出了胜负，旦赵氏彻底控制了江南的局面，瑟儿就很有可能和叶十和好了。而旦江南和关中合流，将会给巴蜀带来最大的危机，说成灭顶之灾也是毫无为过的。那么，为了规避这个危机，陆子周就只好在江南的门阀斗争中隔岸观火，不肯为瑟儿出谋划策。没有陆子周全力相助，赵瑟自已时之间自然是做不到威压全局，于是只好从战局上向陆子周施压，迫他低头援手。同时，江南斗争正酣，政出多门，门阀贵族都要拿北伐来做文章，大拖后腿。陆子周站在巴蜀使节的立场上既不能受胁迫，也不能不受胁迫，只能硬着头皮从战场上反压回去。几番反复，终于搞成了个恶性循环。”

　　“所以此番北伐，才刚刚打开局面，江左诸多豪门就纷纷上书江南朝廷，说什么军破于外，资竭于内，又强塞监军，以为牵制。所以曹秋何兵至枋头却不直驱邺城，狄桂华已下蒲州却不敢径攻函谷。几番僵持，几番反复，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兜回头来打洛阳”

　　傅铁然惶然大悟，说道：“这么说，北伐最后还是要在中原决战了。”

　　傅铁衣点了点头：“是啊，洛阳城池坚固，这打至少就是个月。北伐开战足有半年了，如果从叶十进长安算起，更是已经过了十个月。大约洛阳易手之时，差不多也就是他整顿好关中，出兵反击之时。届时，南方的战略优势将不复存在，那将是场公平的战争。”

　　傅铁然愁容满面道：“那恐怕是要不妙，谁能在公平的条件下打败叶十啊”

　　“那倒也不尽然，”傅铁衣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将叶十逼到完全防守的地步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叶十是擅长进攻的统帅，长时间的防守对他来说也会有相当大的影响。至少需要两场战斗，他的状态才能回到巅峰。而对于和他匹敌的对手来说，可能只需要场战斗就足够了。很不凑巧，他的对手里正好有位不逊于他的绝世名将。”

　　傅铁衣将视线投射于远方，喟叹道：“如果战争真的演变到这个局面，那么北伐联军唯的胜算就在于狄桂华了。我是多么地期望，这样地战争，可以由我参加”

　　甲申年九月初七日，傅铁衣将大军出邯郸，威压常山燕云线。本来蠢蠢欲动，将要出增兵增援洛阳的庞炜韩德功诸军，不得不立即采取守势，彻底放弃了救援洛阳的希望。

　　九月十日，罗小乙袭向长安的脚步终于被宇文翰阻拦住了。两只军队重整旗鼓再开张，在长安之外百余里的蓝田陷入了僵持。或者因为受到了蓝田战事的牵制，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长安没有表现出任何救援东都的意向。

　　就这样，内无粮饷，外无救兵，东都洛阳遂成孤城座。然而守城的士兵还没有放弃，面对三路大军合围，他们又拼死血战了个多月，直到无论如何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十月十二日，洛阳城破，主将萧延让仅以身免，逃往河东。

　　旦洛阳到手，中原底定，江南大后方立即片喧腾。金陵城中大肆欢宴，庆祝胜利。时之间，烟花绽放，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似乎不是攻下了东都洛阳，而是攻下了上都长安，整个北伐都胜利了呢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快乐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固然是种境界，素来在江南的半壁江山具有广阔无比的市场。但你毕竟不能说他们全部都是蠢猪笨蛋。或者其中很有部分智慧绝伦之辈洞悉世事，于是怀抱着“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的潇洒情怀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晚餐。但能够洞察大局，认识到胜利已经到达极限，形势很可能就要逆转，并且真正会为此忧虑不已的人还是有的。于是，很多人在宴会上强颜欢笑。比如薛玉京的眉头越皱越紧，陆子周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赵瑟的表情越来越令人无法推究得诡异

　　何去何从宿命中的天敌还可以战胜么宿命中的结局该如何打破前路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或者赵瑟和陆子周都已经有了答案了。

　　在他们各自有了答案这个前提下，赵瑟和陆子周终于爆发了他们相识以来最激烈的次争吵。

　　那是在甲申年的九月十六日，赵瑟自己的家里举行的晚宴结束之后。

　　当时，赵瑟带着微醺酒意站起来送客。门外车铃摇曳的声音像首曲子。

　　陆子周没有离开，他留到最后。等最后个宾客都走完了，他越过赵瑟的侍儿，径直抓住他的手臂，道：“瑟儿，我想和你谈谈。”

　　赵瑟朦胧的眼看着那手细长的泛着玉样的白，血管的青涩浮在白的下面。她兀地嫣然而笑。因为带着酒意的缘故，她这笑宛如桃花盛开，鲜艳无比。“好啊，我正有话要和你说呢你们都站在这儿，不许跟过来”她命令她的侍儿，然后挽上陆子周的胳膊。

　　赵瑟不大稳当地拽着陆子周，摇晃着把他带进自己的书房。进入到书房之后，赵瑟屁股坐到椅子上。由于带着酒意的缘故，她用了太大的力气，于是她的背砸到椅子上，头也眩晕起来。她发出声轻轻的呻吟。

　　陆子周给赵瑟倒了杯茶，审视着她的气色道：“要先醒醒酒吗”

　　赵瑟扶着眩晕的脑袋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有点儿发呆，然后她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不用。”她说。她双手按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屏风侧面，用凉水扑了把脸。因为很少会自己做这样地事，手上的力气又不准，她扑了太多的水上去，连头发和衣襟都打湿了。于是，她拽下块干布，边儿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边说道：“是北伐的事情吗这么说你终于想到打开僵局的办法了”

　　“嗯，”陆子周轻轻应了声，然后说道，“瑟儿，离开金陵怎么样你应该立即去洛阳，并且把都城搬到那里去。这样的话”

　　赵瑟笑了笑，以种相当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陆子周的话：“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对于赵瑟的反对，陆子周还是有点儿心理准备的，所以他耐心地说服她道：“洛阳之战该不该打都已经打了，时值今日，叶十将出关中，决战中原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再做意气之争，正该精诚合作，以免重蹈洛阳之覆辙。我思索多日，中原决战，胜算还是有的。金陵距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如今北伐军至黄河线，用兵已然到了极限。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河东又在叶十手里，已有居高临下之势。寒冬将至，黄河很快就要结冰。旦叶十出兵，河东铁骑俯冲而下，我们在中原的防守立时就要崩溃。更糟糕的是，金陵朝野现在的形势。如今金陵的南北门阀相争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你比我更清楚。战场上还在节节胜利的时候，就有上书说军破于外而资竭于内，试想旦战局出现逆转，前方怎么可能还有斗志去拼死守住中原。江南士族的利益都在江南，胜利时还好说，旦受挫，他们绝不会主战。唯今之计，只有把都城迁到洛阳去。这样才能守住中原，然后有傅铁衣配合你，你就可以拿下整个河东。至于叶十，狄帅会和他决死战的。如果他从函谷关出兵，就是在函谷关。如果他从武关出兵，就会在南阳。瑟儿，相信我吧，这真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赵瑟耐心地听陆子周说完，然后面对他无比诚恳的目光，缓缓说道：“不，子周，应该说这是我最后在战场上胜过他的机会，你是最后的机会倒是没错。”

　　陆子周怔，然后有些哀伤地道：“正相反，我还有无数次机会。而你在这里输掉了，瑟儿，你将失去切。”

　　赵瑟低声笑了阵，扬起脸来已经带了眼泪。“或许吧，”她说，“但是去洛阳绝不可能。”

　　陆子周顿时愤怒起来。凭心而论，他向赵瑟提出迁都的建议是承受了极大的心理煎熬的。因为这个计策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动摇了他作为巴蜀利益代表的立场的。旦赵瑟采纳，就意味着他将巴蜀在整个河东和中原的既得利益都拱手相让了。即便打败了叶十，巴蜀方也很可能要因此在后面的战争中失去天下当然，如果不能打败叶十，切也就没有意义了。现在，赵瑟用这样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回应他，他实在是不能不愤怒。

　　“瑟儿你还是这样固执，点儿都没有变。”他生气地说，“你这样言不听，计不从，就算我竭尽全力又有什么用”

　　于是赵瑟也愤怒起来。她拍桌案，指责像火山样喷发出来，“那么你呢开始你不是也没有尽全力来解决江南的内斗吗是我不想去洛阳吗是我不想在战场上打败他吗啊，说到开始，难道开始全是我的错吗如果开始你肯竭尽全力去纠正那些错误，

　　事情怎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指责真是太糟糕了。争吵立即就全面爆发了。什么旧账都被翻了出来。从上次武昌和谈不成功直翻到赵瑟她亲娘叔叔坑蒙拐骗强取陆子周。他们生命中每次的经历都被翻出来大吵番。追杀婚变堕胎，什么事情鲜血淋淋就专翻什么事情。

　　伴随着翻旧账的进程，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层次也越来越低。书房里片狼藉。这根就不能算是两个政治盟友在斗争，甚至算不上有涵养的男女吵嘴，而更像是乡下的愚夫愚妇在吵架。

　　最后，他们终于筋疲力尽，无言相对。

　　强迫

　　“好吧，我先回馆驿”陆子周俯身去拾干帕。那是赵瑟开始拿来擦头发的，然后刚才吵架的时候被她甩到了地板上。

　　“头发还在滴水，”陆子周将帕子拾起来放到赵瑟手上，提醒她说。然后他转身去取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我们明天再谈。”

　　“好，那就明天再谈。不过，你也不必再回巴蜀使臣的馆驿了”赵瑟在他的背后说道。

　　陆子周手上便是停。他缓缓转过头来，无声地望着赵瑟，眼睛黑黝黝的，海水似地探不到底。

　　赵瑟默默地用帕子擦头发。丝帛和头发摩擦发出细细的声响。擦掉了头发里的潮湿，赵瑟将帕子丢开，仰起脸，对上陆子周的眼。她脸上似乎有个微微的笑，又似乎算不上有。神态里仿佛是咂摸了百转千回滋味的恬静。她说：“并不是我不去洛阳，而是金陵的内斗不解决，我想去也去不了。子周，先帮我解决这场内斗吧，然后我们起去洛阳，在那里打败叶十在此之前，就不要离开金陵了，好吗”

　　陆子周深深地呼吸了口，然后将手上的披风静静地放回到衣架上。

　　赵瑟先前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便绽了放出来，胸有成竹的又如释重负的，欣然的又歉然的。她向陆子周走过去，两只手掌掌心向下交叠在处轻轻压上陆子周侧的肩骨，头偏过去枕在她自己伸直了的手臂上，侧看向陆子周。陆子周也正好侧过头来看赵瑟。于是，他们就正巧四目相对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的，子周。我想，如果我不来逼迫你的话，你自己大约永远都下不了决心了。”赵瑟说道，“所以，子周，这次，我要强迫你。”

　　血液涌上陆子周的头。他闭上眼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赵瑟感觉到自己手掌下那微不可察的战栗透过厚厚的织锦传递过来。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指尖处，她自己的脉搏似乎和陆子周的脉搏交汇到了起，以同样的频率搏动着。她弯曲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下。

　　然后，赵瑟就突然收回了手。她放开陆子周，越过他径直走向房门。手挨到门的时候，她背着身子对陆子周说，“今天就先在书房对付晚上，明天我再陪你挑选合意的居处。”

　　她故意做出轻松的语调来，继续说道：“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变了没变，所以并没有提前做好安排啊，书房里的文书奏报还是和以前样放的，你睡不着的话可以翻来看。酒虽然有好的，但你今天却是不能再多喝了。我叫人来给你著茶＂

　　“瑟儿”陆子周声呼唤阻止了赵瑟开门的手。而经过了前面那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陆子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瑟儿，其实门阀士族相攻诘夺权的事情，我也并不是很熟悉。”

　　“没关系，我熟。”说完这句话，赵瑟便打开房门出去了。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大司空赵夫人在自己的家里举行盛大宴会。宴会之后，巴蜀使节没有返回使节馆驿，而是留宿在赵氏府邸度过了整夜。正是由于陆子周原因未明的这夜留宿，事情开始向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变化像万花筒样令人目不暇接，巴蜀的高层和金陵的贵族目瞪口呆，像被调戏了的小男孩儿样窘红了脸。然后在不久的将来，金陵乃至与整个江南的贵族世界都陷入了癫狂，仿佛篷又篷的烟花将他们直冲上了云霄，刺激到死。

　　那么，首先，第篷烟花是在甲申年九月十七日，陆子周夜不归宿的第二天清晨。

　　大早，天刚蒙蒙亮，常理来说这个点儿应该除了扫大街的谁都没起来。就在这么个时候，班穿着灰布衣裳的家将武士便声势浩大地来到了巴蜀使节馆驿之外。几百人呼啦声散开，就将馆驿黑包围了，另有几十名站得笔挺的家将簇拥着为首个蓝色袍服的男子步上台阶，咚咚咚地砸门。

　　不刻，两扇紧闭着的乌木大门就被砸开了。开门的是个眉毛胡子的都白了的老头，抖着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探出头来，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谁回来这是恁大动静”

　　为首那蓝衣男子相当之骄横，伸手在那老头后脖颈拍，口中道：“老头儿，麻利儿给爷往里面传报，咱是来替你们家陆相取东西的。让他们赶紧收拾好了，爷好搬起来省事儿”

　　看门老大爷挑起眼皮看，门前乌压压片武士，穿着打扮倒是像是金陵城中豪门大族的家将。不过个个都带着剑，面带煞气。知道的这是来取东西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来抢的。老头面无表情，“哐当”声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为首蓝衣男子闪避得慢了些，差点没撞到鼻子，登时气得跳脚，指着门大骂道：“来，给我砸进去”

　　旁边名黑衣家将闻言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劝道：“白哥，这么着是不是有点儿过啊那人可是陆公子啊，夫人是什么心思咱们可猜不着，万再说，这还牵扯着和巴蜀的盟约呢，可别到时候闹得收不了场。”

　　蓝衣男子甩胳膊，道：“怕什么夫人亲代的，不怕闹大了。”

　　那黑衣家将便闭上嘴不再劝了。

　　他们这边正准备抄家伙开砸呢，“吱嘎”声，大门又开了。

　　这会出来的是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大眼睛高鼻梁，不胖不瘦，肩宽腰细，身材高挑，看起来那是相当地不赖。他身后也跟了几个名武士，虽然都没穿盔甲，但打眼看就知道是战场上杀人的那类主儿，绝不是只能充当个爪牙走狗的家仆护卫。

　　这小将军便是元元手带出来的小成了。先头看门那老大爷就跟在他身边，指着蓝衣男子愤愤道：“就是他”说罢拿眼睛去横眼蓝衣男子。

　　那被称作“白哥”的蓝衣为首之人嗤笑声，翻眼望天，副“你能奈我何”的骄仆恶奴形象。

　　小成倒还是沉得住气，步伐矫健，不慌不忙地走到三尺开外的距离站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方才问道：“这位总管可是奉了我们陆相之命前来取东西的”

　　蓝衣人相当之不耐，翻着眼睛并不看小成，只鼻腔里喷出股粗气，算是应承了。

　　小成微微笑道：“那么不知都要取些什么东西”

　　这次蓝衣人眼睛终于不是全然出气使了，稍稍拿来看了看人。他目光在小成脸上瞥，满是不堪顽愚的神态，仿佛吩咐自己手下人似得道：“自然是所有东西，还不快去准备”

　　小成眼中寒光闪，然而到底还是忍住口气没有拔剑，耐着性子问道：“你可有陆相的手令或者信物”

　　蓝衣人双眼翻道：“没有。”继而他仿佛嘲讽乡巴佬似地不屑道：“凭我白某人立在此处，还要什么手令信物”

　　小成不由冷笑三声，上下打量着蓝衣人，道：“你是何人”

　　“鄙人姓白，名下城。”蓝衣人倨傲不已的报上自己的尊姓大名，甚是洋洋得意，好像他着名字拿出就能吓到大片人似地。

　　小成“哈哈”笑，鄙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氏的狗奴才，给我滚蛋”说着转身便走。

　　白下城报出自己的名号来，对方这么不当回事儿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遭了。他白下城是家奴走狗不错，可是做奴才也是要分给谁做的。宰相门奴还七品官呢，何况他白下城乃是堂堂司空赵夫人家排头号的大管事。那在金陵城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往高了不敢说，至少般四五品的官员见到了还是要赔着笑脸拱手称声“白总管”的，如今想不到竟是被流寇的个黄毛小崽子骂了声“滚蛋”。

　　白下城当即便是怔，然后冲着小成声断喝：“站下”

　　小成回身瞪眼，道：“怎么还不滚我们陆相跟你们赵家可没什么相干，凭什么来取他的东西莫说你这狗才，便是你家主人亲在前来，我们巴蜀也是这句话”

　　他这么说白下城倒是笑了。眼睛也不翻了，鼻孔也不扬了，站好了端端正正地直视小成，倒是别有番仪态气质。他不紧不慢，客客气气地说道：“小将军说得是。不过若非昨夜陆相留宿在我家夫人的书房，今日我家夫人也不会使了我这狗奴才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

　　此言出，小成的脸“唰”地下就黑了。“你说什么”他“铛”地拉开宝剑，向白下城逼近步。那架势，大约个不好就要拔剑劈了白下城。

　　小成这拔剑，跟着他的卫士自然也就起拔剑。赵家这边自然是不甘落后的，纷纷亮出兵刃来。眼见着就血溅长街，场武斗在所难免。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路上渐渐多了行人，虽然不敢挨近，但远远地躲着看热闹还是有胆量了。不少官员下朝路过，也停了车驾观望。观望之下不免要在私下揣摩：难道现在就要撕毁盟约和巴蜀的流寇翻脸了刚才上朝时也没听说啊难道司空大人还能为了点私事派家人打上门去找巴蜀使节的晦气不能吧虽然听说巴蜀的使节陆子周就是当年的那个陆子周，可是此陆子周非彼陆子周。甭管怎么的，人家现在既然已然是巴蜀的陆相了，那你就只能当它是巴蜀的使节了不是哪能夹杂不清，公私混淆哪再说了，你赵瑟是什么身份，覆水重收这种事情哪儿是你该干的啊当然，现在这个陆子周不是当年那个陆子周，似乎非要不算是覆水重收也可以不算可明明就是嘛

　　看热闹的诸位大人们终于彻底凌乱了。除了个别对精分**运用得极为炉火纯青的妖怪们，他们大多数陷入“是陆子周又不是陆子周”这个逻辑命题绕不出来了。

　　那么，造成这极恶劣影响的始作俑者，我们的司空大人赵氏夫人，我们的赵瑟同志就在这种万人痛恨的大背景下闪亮亮地登场了。

　　当时，两拨人马刚要打还没打时间掐得真准，耳听得声传报：“司空大人到”便见三十六对提骑以为先导，千余盔明甲亮的执戈卫士护卫着乘车驾缓缓驶了过来。车驾上镶刻着原阳赵氏的徽记，车上之人珠冠金钗，紫裙金绶，正是金陵第权贵人物赵瑟到了。

　　白下城退到车前拜见。赵瑟便皱眉道：“怎么回事些许小事，怎么早上都没有办好”

　　白下城叩首认罪：“是小的没用。”

　　赵瑟不置可否，抬眼去看小成。小成也正运着气看赵瑟呢，四目交，小成沉不住气了，迈步便往赵瑟车前闯去。车前护卫当即横刀相阻。赵瑟挥了挥手，卫士退开，小成按着剑三两步跨到赵瑟跟前，仰头怒视，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赵瑟笑笑道：“小将军有何见教啊”

　　“司空大人”饶是小成心中怒火压再压，张嘴声音还是难听得吓人。他道：“你为何要扣押我们陆相陆相乃是我巴蜀的使节，来金陵与你们结盟北伐的。司空大人这是要撕毁盟约么纵是如此，也不该扣押我巴蜀使臣。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大人此番作为是欺我巴蜀无人吗”他越说越气，“铛”的声抽中掌中三尺青峰。赵瑟的侍卫们立即围了上来，护住赵瑟，以刀遥制小成要害。

　　赵瑟受了这番指责冒犯倒是不以为忤，漫不经心地道：“啊，小将军哪里话。我天子与蜀王结盟之约是禀告了皇天后土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岂有背誓破盟之理谁说这个话谁便是该杀你说我扣押陆相么没有的事。不过陆相昨夜在我那里宿了宿，我赵瑟也并非无良混账的女子，自然是要为陆相的声誉负责任的，所以才命家仆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哪里就是扣押”

　　反击

　　小成心里“咚”地声，仿佛跌落了悬崖似地悬在半空里虚得人发憷。耳畔响起成都临行前元元暗中对自己的嘱咐，手中的青锋宝剑不由簌簌地抖动起来。于是他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信”

　　赵瑟修饰得极其精致的眉毛微挑，含着笑道：“小将军若是不信，过几日尽可以去我府上求见陆相。我赵瑟是不是胡说，到时自然要有分晓。”

　　小成立即道：“我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