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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扫娥眉 第 77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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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等死
等死么这可不符合流寇的贯作风。他们要是愿意等死的人,那开始也就不会出来造反了
于是,那些注定要酝酿的阴谋在营寨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发酵着,每顶看似平静的帐篷下面都有可能掩盖着面目狰狞的勾连。
“和那些曾经伟大却终于陷入内外交困而灭亡的王朝最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完全样,也许河北流寇的最终结局是覆灭于自相残杀”
想到这里,陆子周不禁笑了笑,握着书的手也很随意地搭下来,搁在腿上。
他的确是有些许的出神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偏离开谋略的重心。前所未有的消极与倦怠影响着他,仿佛他是个局外人似地。
这样是不行的陆子周挥了挥手,仿佛是将那些华丽而空洞的咏叹调都挥开去似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陆子周问他的书童
“呃”那位大名鼎鼎的迷糊大人从盹意中警省,迟疑好阵子才回答道:“十月二十八了吧,可能”
“才刚刚十月二十八么宣华二十九年可真漫长啊”
风卷着雪花灌进来。
迷糊个激楞,困意全消。抬眼看去,却是小成掀着帘子走进帐篷。
迷糊跳起来去拉棉帘,大呼小叫道:“快放下,冷死了”
小成却是不同于往日地严整。他不理会迷糊,肃然站在那里,很是坚毅的样子。雪落了满头满脸也没拭,只简单地拱手为礼,便道:“先生,众位当家地请”
陆子周手顿,方才点头道:“知道了。我换件衣衫咱们便去。”他站起来将书放在桌案上,转身往后帐去。
小成目光在陆子周的后背逡巡片刻,最后落在打开的书页上。春秋左传开篇第句“郑庄公克段于鄢”赫然在目。奈何小成是不识得字的。他只是想:“军师真是沉着啊,这当口竟还有心情百万\小说”
陆子周换了件袖子极宽的青色的袍服,赤足踏着木屐。迷糊撇撇嘴道:“你不冷啊”终于也不再说什么,看着陆子周和小成起迎着呜呜作响的风雪出了门。木屐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两道齿痕,迷糊伸了个懒腰,放下帐门,卷着厚厚的熊皮滚到火盆边睡去了。
最后的时刻被安排在大堂而不是陆子周更加中意的雪地,不过既然浑天龙都没有说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阶下站满了剑拔弩张的武士。他们整齐地排列着,将中间那个屋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几千人律声不响,昭示出比剑拔弩张更令人心悸的威压。他们沉默地看着小成和陆子周走到近处,他们沉默地转身,他们沉默地让出长长的甬道通往大门。他们汗津津的脸上闪烁亡命之徒所特有的带着戾气的木讷。
陆子周沿着人墙夹着的通道往里走,他听见自己的木屐踏在雪地的沙沙声。他要见证的是个英雄的死亡。
小成在前面推开门,陆子周呼了口气,跨过门槛。乌黑的大门在他背后关闭。
大堂远比大堂之外的剑拔弩张更加紧张,仿佛崩到极致的琴弦,只要滴水的重量便要噶然断裂。流寇的首领们都站着,或者抱肩,或者单手揣进怀里,或者干脆直接提着单刀,目光却律盯着混天龙,发出野兽样幽幽的光。混天龙仍然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握着巨剑的手却仿佛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元元也是坐着的。她眉头轻颦,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击着。而这所发出的“空”“空”声也就成了大堂里唯的声响。
“空”“空”之声滞,元元用松了口气的语气道:“军师来了,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好了。”
那些野兽样幽幽的目光便起转向陆子周,令他浑身仿佛虫蚁爬过般地不舒服。他轻抖袍服,略过元元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到混天龙前面坐下来。他用了盛行于牡丹王朝鼎盛时代的坐姿。跪坐着,袍服的下摆整齐地压在他膝盖下,在身体两侧形成两条美丽的波纹。很难想象,那个崇尚精致华丽年代的仪态会出现在流寇的巢岤里。
浑天龙盯着陆子周看了好阵子,开口说道:“你这是在祭奠我吗”
之后,他就缓缓地笑了,笑声越来大,越来越悲凉。似乎平静的面具突然龟裂,他的每根头发,每根皱纹都透出无尽的无奈与嘲讽。
他笑着说:“子周,你看,他们以为杀了我就没事了”
突然间,陆子周就心软了。他闭上眼睛。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莫如此甚。
混天龙继续道:“我林某人,前半生做军人,死于朝堂的互相残杀。想不到后半生作土匪还是要死于土匪的自相残杀。想来真真可笑。二十五年前,我死了,朝廷不曾放过狄帅和武威军。如今大约也不会放过诸位吧。”
“这个自然。”陆子周终于开口,“围而不攻,官军所等的,应该不只是你的人头。”
匪首间马蚤动起来,阵交头接耳中,听得九当家的郝摇旗混声混气的嗤笑:“怎么着,这咱们还真没活路了不成”
元元将手按在陆子周的肩上,转身去制止众匪首,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要想个办法。”
混天龙止住笑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元元眼,才道:“我可以死,奈何所死何为”
他轻轻地抚摸长剑,仿佛抚摸梦中情人光洁的肌肤,缓缓说道:“我年幼时也曾读书,闻说世有庙战之才,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譬如鲁仲连者,言既出,却秦救卫弱楚强齐。可谓言可以兴邦,言可以丧邦。”
他猛然间抬眼,盯着陆子周道:“先生国之名士,果真没有办法解今日之困么”
“是啊”四当家的丈青在后面小声嘀咕,“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养你老难了这玩意儿也不能到关键时刻装不知道啊”被元元瞪了眼,他总算闭上了嘴。
陆子周心中微晒,只道:你又何必激我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他终于也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我可以去见傅铁衣,”他说,“只是若要事成,还需向大当家借样物事。”
混天龙兀地停手。
然而陆子周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当即起身,长揖道:“请借大当家的人头用”
短暂的呆愣之后,混天龙低低笑道:“这有何难拿去便是反正也是我欠大家的。”
说罢将剑横,便要自刎。
“大哥”元元伸手握住剑身。
混天龙脸上满是嘲讽,然而看见元元手上渗出的血,终究“哼”的声,骂道:“几十年口锅里抡马勺子的交情,朝反目,竟是连叫我自己了断的情分都没有了么”
众匪首闻言也是阵惭愧。
元元道:“不是的,大哥”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傅氏”陆子周轻轻推开混天龙的剑,牵住元元的手,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言道,“大当家的这颗人头,却是要傅铁衣亲自来取才行”
随着这句,众匪首起看向混天龙。其中的期盼与急切不言而喻。
混天龙倒是笑了,慨叹道:“自是汝等当行吾当死啊”
他“当”地声扔了剑,直直地站在那里。那些曾经消失了的勇气与气概仿佛在这瞬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有了种堪破生死的恬淡。
“陆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大伙儿今日将性命交到你手上的情分。”他说。
元元反握紧陆子周的手。伤口带来的疼痛由于过于用力的压迫,连痛感都变得钝钝的了。
她想,这世上只凭舌头就能让人甘愿就死的人并不多,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因为陆子周恰恰是其中的个。然而,幸运和不幸往往是成对出现的。由于陆子周说服了混天龙,那么,接下来,她不得不让陆子周去面对赵瑟和她的情人们。也许这将成为她生中犯下的所有错误中最严重的或许吧,谁知道呢
“我们总能携手前行的。”她对自己说。
相对于元元的劳心劳力,赵瑟这家伙简直悠闲地让人嫉妒。
“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我操心”
“哦,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们处理不了需要本监军亲自出手的吗”
这女人就是经常这样厚颜无耻的宣称的。
这天,也就是宣华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五的早晨,百事不会,只会做领导的监军赵大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她逗了鸟,喂了鱼,抱了狗,磨磨蹭蹭地换了十七八套衣衫,最后好不容易选上件金乌锦袍,还要问侍奴好不好看。
侍奴是在晋阳城新买的小男孩,不曾见过上都的奢华,虽然表面上是点了头,心中却也不免腹诽:这还是打了胜仗的好哇,不然哪有那闲工夫给你摆这么大的谱啊
既然大家都说好,赵瑟也就不怎调地换上她的金乌锦袍,坐在妆镜前懒洋洋地梳妆,间或还回头看眼暖阁中还在沉睡的情人。前阵子十没日没夜的转战各处截击流寇,实在是累得利害,两人几乎连面都见不上面。如今战争最关键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十才总算能隔几日便狠狠地补上整天的觉。
赵瑟想起昨天整夜的的欢愉不禁心旷神怡,嘴角上翘。果然夜风流胜过治病良药啊。
于是五音拿着名帖进来,施礼刚唤了声:“小姐”赵瑟便立即斥道:“轻声些,莫吵醒了将军。”
五音压着嗓子禀告道:“秦越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说罢将名帖置于妆台,转到后面为赵瑟梳妆。
赵瑟撇了眼那名帖,见上面写着正七品上军器监的字样,心中更加不喜,便道:“来得倒早,让他先等着吧。”
原来这秦越本是赵氏的家臣,因为河东用兵,赵氏便向朝廷举荐了他做这军器监。而偏偏十对这个位置另有意属之人,和赵瑟便难免生出些意气。虽然最后十到底从了赵瑟的意思,但赵瑟也看这位秦越万个不顺眼了。
赵瑟慢斯条理地梳完妆,这才带着五音慢悠悠地往前厅去。
进门,秦越便跪下叩首道:“拜见小姐。”
因为他不仅是大郑的朝臣,更是赵氏的家臣,如此行礼倒也使得。赵瑟于是也就坦然受之,坐下来开口便诘问道:“近日叶将军军中军器粮秣补充多有延宕之事,这件事你知道么”
“下官知道。”秦越面色呆板地回答,声音都是个气死人的调,连个高低起伏都没有。
赵瑟心道:这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啊于是便抚是着茶碗笑着说:“你胆子挺大的嘛。”
秦越这人大约的确有几分成色,仍是四平八稳地回答:“只因近来军械短缺”
“短缺”赵瑟将茶碗往桌上扣,情等着秦越解释。
缺东西,开玩笑吧就算朝廷的补给时常拖延短缺,家里总是要想办法的。以前傅铁衣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那是连张草纸都没缺过,怎么到她们家十这儿就能连军械都短缺了呢
秦越解释了。他说,本来确实是从来没少过,但从上个月开始,咱们家的二公子大人不但不送东西来了,反而从咱这儿顺走大批的军器,因此他这才实在分配不开。盗运军火那是什么罪过啊,诛族都不为过,他能不跟着遮掩嘛。这叶将军是自己人,打仗又多又厉害,东西少了也不会引起大伙的怀疑,不从他那找补从那找补啊还请小姐您安抚叶将军,请他千万节制部下不要闹将起来。不然泄露出来,非得酿成大祸不可。咱们都得大局为重不是
这话赵瑟听气就不打处来。她二哥那流氓真不是东西,这不是明着拆台么果然辈子件好事都没干过人呐,谁沾上谁倒霉
说起来赵瑟撕了赵箫的心都有,奈何赵二少素来跑得快。千里之外的,她也逮不着啊赵瑟气了会儿,自己也觉得泄气,意兴阑珊地问了句:“他卖军火给谁啊非这种时候。”
秦越有些迟疑。其实赵瑟也就那么随口问,并没有定要人答的意思。于是便端茶准备打法秦越走人。秦越却冷不丁地回答:“是卖给了琉球的海寇。”
“琉球的海寇”赵瑟本来都站起来了,闻言又重新坐回去,自已问道:“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招惹海寇”
这次,秦越毫不迟疑地说:“二少说,不可使关东日无事。”
赵瑟心中沉,皱眉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秦越道:“近日圣上频频于私殿召见欧阳怜光。二少揣测或为削藩之事。此事毫无征兆,夫人亦难定夺。故命下官传言小姐,河东既成全歼流寇之势,朝堂之上将再无转圜余地。请小姐相机处之,或可拖延二以待朝局明朗。”
赵瑟脑中“嗡”的声,万千烦恼起涌了上来。“削藩”之事倘使是不假,则首当其冲的就是节度河北山东的傅铁衣和平寇之后手握重兵在外的十。听命,怎么可能不听命,难道现在就要造反么傅铁衣还好,有地盘,有藩镇,顶不济退回去耍死狗也能拖延个三年五载。十却是缴了印信便什么都没有的如果皇帝干脆不要脸地命十来削傅铁衣的藩
所以这个藩还是不削的好啊
赵瑟满脑门官司的回到卧室,坐在床边瞅着自己情人的花容月貌发呆。
这十不醒才怪,睁开眼睛问:“在想什么”
赵瑟把关于“削藩”的猜测略提了提。
十闻言也是怔,靠在床边出神地思索起来。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捕猎的鹰。赵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眼眸。这个没操守的女人便在这当口痴迷起来,猛然醒省是她已经被她的情人抱到床榻深处了。
“你不发愁么”赵瑟推着十惊呼。
“总是要先打胜才行。”
“那你不累么”
“你推开我我更累。”
于是赵瑟无话可说,把头靠在十的胸口。
直到黄昏,他们才吃他们所谓的“早餐”。五音硬着头皮在他们甜腻的时候进来禀告:“小姐,傅侯请您和将军起过去,有要事相商”
因为“要事”两个字,十尽管相当有意见,还是很大局为重的去了。
他们在傅铁衣的辕门外下了马,傅铁衣的四弟铁然亲自来迎接,侧身相让,却阻拦了他们身后卫士随行。
“事关机密,我们大帅想与监军大人和叶将军单独谈谈。”他说。
赵瑟看了看她的情人,与傅铁然玩笑道:“仿佛鸿门宴的意思啊”
“走吧。”十牵住从后面挽住赵瑟的腰。挥手命卫士留在外面,很大方的样子。
不过依赵瑟自卖自夸的想法看,大约是她家的十觉得就算是鸿门宴也不怕。当然,傅铁衣也不可能连她都算计的。
待到帐外两人才发现,不仅他们的卫士,连傅铁衣自己的卫士都被赶得离远远地。赵瑟和十互相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究竟什么事呢”她这样想着跨进傅铁衣的大帐。然后,她就愣在了那里。
她所见到的是她如此熟悉的两个背影。有那样两个她所熟悉的男人站在大帐深处。他们手里拿着酒杯,靠着窗下的横栏微笑着小声谈论着什么。夕阳的余辉透过窗子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有层橘红色的柔光。难以言语形容的闲适与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似乎本来就应该如此
仿佛被门帘的声音惊扰,他们起转过头对着她和十微笑
强烈的违和感在赵瑟的全身肆虐,彻底震慑了她的魂魄。
也许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说,赵瑟却分明听到他们在说:“你们回来了”
恍然间,仿佛切都没有发生。她的确取了傅铁衣,陆子周的确没有走,而十也的确还是她的情人。
鹤舞
“子周有个策略,或者可以解决我们今日的困局,所以请你们过营商量。”
傅铁衣是这样解释陆子周的来意的。而在他这句看似轻飘飘的话语里隐藏着冲击则是直截了当的。以至于这次,连十都有些发愣了。
他心里想:搞错了吧陆子周是流寇的军师不是我军的谋士吧这里是晋阳的剿匪大营不是流寇的老巢吧我们不是赢着呢么好吧,就算可能会有点儿麻烦,可那也是将来的事,轮得着你陆子周来替我们想辙么你现在不是更应该琢磨自己怎么逃命么这人究竟有没有身为流寇狗头军师的自觉啊”
叶十看向赵瑟,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点儿提示。虽然说他不想承认,但毕竟赵瑟曾经和陆子周生活在起,并且比跟其他任何人在起的时间出都长。她对陆子周总该有点儿了解的。
然而,只眼,他立即就的愤怒了。
这女人竟然还在发怔并且她是瞅着陆子周发怔的。
“你就那么想念陆子周么至于连眼睛都看直了”十在心里叫嚣。
当然,不管他心里怎么痛恨,也不可能真的去怒发冲冠。般说来,这种场合是男人们专用的比赛谁更能装着有风度的角斗场。据说装得好的能从充任评判的女人那里得到额外的偏心。
要说这些或者以前的十不知道,但既然和赵瑟这样的女人呆在起,现在他怎么都知道了。没办法,人总是在战斗中成长的,而他的战斗偏又那么多。当然,也许十是不在乎的,但那是对其他的男人。陆子周总是不同的傅铁衣也不是让人喜欢的旁观者。
于是,十微笑着说:“哦,我本以为陆兄是为流寇的困局而来”
十的容貌让他看起来更加风度翩翩。如果不是他到底没能忍住,示威似地将赵瑟的腰搂得更紧,那么这切就完美的得迷人了。
“这么说也是可以的”陆子周冲着十点头,目光扫过迷途羔羊般赵瑟的脸,口中不由便是滞,他随即放缓了语气,“说客的话,总要选择对自己相对有利的说法”
这样说着,陆子周的灵台逐渐恢复了清明。于是他自嘲似地笑了笑,停下了话。
就像是钥匙“咔嗒”声扭开锁扣,赵瑟兀的震,抬眼望向陆子周。
“是了,他是说客。”赵瑟在心里想。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水暖玉生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昨是而今非。
各种各样的感慨在赵瑟心中纷至沓来,转瞬间,已是恍如隔世。千言万语,末了终究不过交睫而笑。
“很久不见了。无论如何,你肯亲自来,我很高荣幸。”她稍低首为礼说。她回挽住十。看起来,这或者更像是抓住最后根救命的稻草,以至于不致在滔天巨浪中没顶。但这的确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我们坐下谈吧。”傅铁衣说。
十表示他并无异议。于是他们各自落座。傅铁衣坐在中央他自己的位置上。赵瑟和十坐在处,面向东。陆子周面向西坐在他们的对面。傅铁衣先是拿几上的酒壶斟满杯酒,掌根推,酒杯便直直像向十飞去。十翻掌轻扣,酒杯便稳稳落在他面前,滴酒都不曾漏出。
傅铁衣看着赵瑟问:“你呢,酒还是清水茶的话,恐怕就没有了。事关重大,为安全起见所有的侍从都已经被我赶走了,所以这里个可供使唤的人都没有,什么都得靠咱们自己的了。”
赵瑟抢过十面前那杯酒,饮而尽,道:“开始吧。”
那么,毫无疑问,下面将进入陆子周的时间。赵瑟和傅铁衣出奇致地沉默下来,十看了看自己情人,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陆子周的开头倒也直接。他先对傅铁衣说:“公起于寇乱,而煊赫于养寇。越二十年,封侯拜相,督范阳节平卢,地连千里,大郑凡藩镇九,公居第。收民心,整军备,敛赋税,养死士,河北之地,天子之钦命不如公之军令矣。若使公为君,岂可不忌乎而公所部多杀掠,士多鄙薄。公之养寇,朝廷亦知之。旦寇乱平,安可使朝廷无罪不伐乎公当思之。”
之后,他又对十说:“流寇之乱,于今流祸四十年矣。世人谓之河北流寇,譬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四纪而来,名将旌麾相连,用武关东,而贼势焰愈炽。如离离原上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非将士不肯用力,盖民心向背,庙堂掣肘,实非战之罪也。今将军凭己之力,挟全胜之势,射杀宰辅于其前,平四十年不解之危局于其后,则视满朝文武于何物哉其智乎其不智乎将军今张网四面,恃时之意气而欲行绝绝之事。固然功在社稷,然将军无有尺寸之地,旦战乱休,则朝廷纸诏书至,虎符移于宫禁,勇士散于州府,将军困于都城。纵朝廷不惜封侯之赏,世家争结秦晋之好,于君更有何益李广之威,朝罢归,尚辱于门吏之手。身转战三千里,剑曾当百万师。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此独将军人可免乎伏维功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将军不可不虑。”
最后,他直视赵瑟,娓娓道:“是故,流寇在,两位将军见重。无流寇,即将军灭不久矣。则流寇之困局,即为两位将军之困局。两位将军之困局,即为赵氏之困局。今日你我分则两弊,合则两利,何不求同存异,或者别有番局面亦为可知”
赵瑟被陆子周这样盯着,心中忐忑不已。虽然说往事已矣,他俩的婚姻关系早就吹灯拔蜡,各自随风飘走,但她毕竟是从小被陆子周教出来的,那种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消除的。习惯使然,只要陆子周说到政略层面的东西,赵瑟便要不由自主地升起“我不是又搞错了什么”的心虚感。后来陆子周说到“你我合则两利”之语,虽然明知道绝不可能,赵瑟的心还是不禁泛起阵阵涟漪,心思不住地在这个“合”字上徘徊。
于是她有些干干巴巴地道:“你说的总是不错的”
十在旁便是皱眉。
傅铁衣叹息道:“子周语中的。我这些时日直为此烦恼,正要向子周请教。”说罢,他转向十,问:“你觉得怎样”
说起来,陆子周这套说辞,大有三代纵横家的遗风。语既出,直中要害,不由得你不听。般而言,后面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言听计从了。但这个般情况是特指那些老谋深算之人,对十这种还没有完全脱离叛逆期的少壮军人来说,就有点虚言恐吓的意思了。
于是十兀地笑了。这笑,犹如云破日出,光照无比。其姿容之美,不要说身为女子的赵瑟,连傅铁衣和陆子周这样的男人呼吸均是为之窒。恍然间,只听十挑眉道:“喂,傅侯,你说这套鸟尽弓藏的说辞你听了也有十来年了吧,怎得还这样信服。哦,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可是这都十来年了,你就不腻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非得这么跟着流寇玩下去”
“不是这样的”赵瑟急急捉住十的手,想解释给他听。却又恐怕十疑心自己旧情难忘,还向着陆子周。转念间,这话就不知如何说起了,堵在喉咙间连面颊都绯红起来。
这反而让十更加怀疑他们有了。轻哼声反诘道:“那是怎么样”
傅铁衣有些同情地看着十,心道:“你还不够了解陆子周啊果然还是年轻啊”
陆子周略微眯起眼睛,用那种近乎于狼外婆看向小红帽,怪叔叔看向小女孩儿,坏师父看向乖学生的目光审视着十,半响,舒了口气道:“好吧,我们从头说起。”
“那你说。”十不以为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别用古文。要知道,我现在的书都看得不多。”
陆子周不以为忤,微笑道:“行,我定让你听明白。”
不管十这么说是不是为了打击陆子周,让他认清局势。现在看来,他似乎都不曾打击到陆子周。事实上,陆子周更急切地希望十能尽快认清局势。为了实现这目的,接下来,他果然讲得明白。
是啊,能不明白么他就开口就是从百来年前说起。大郑藩镇的滥觞就是起于此时。
陆子周滔滔不绝地说起藩镇将近百二十年的历史,期间旁征博引,从根源到发展,从现状到前途,从机遇到危机,从对策到博弈,源源本本,方方面面讲得清二楚,透彻无比。十那般本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学问的人固然不必说,连本身就是藩镇的傅铁衣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你的确厉害”十由衷地称赞。即使是情敌,十也不得不承认陆子周在政略上的能力。他说:“以前从来没人给我说过这些”语气中颇有些遗憾。之后,他便皱眉不语。
十只是没有专们的地学习过政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笨。既然陆子周将藩镇的问题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接下来,陆子周所谓的困局的实质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陆子周既然坐在这里,当然带来了破解之法。而他,只是在不愿意按照陆子周的意愿行事罢了。
陆子周喝了杯酒,给出十答案:“所以,旦你们在这里全歼流寇,那么,接下来,朝廷必然要做的是削藩。以目前大郑的军力来看,神策军必须留在上都以牵制张氏的河西军,皇帝心目中担任削藩大军的统帅只能是你叶十。因为你本人和你手上军队的战斗力在关东都是首屈指的,拿来对抗诸镇正合适不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没有自己的地盘。不得不听命行事。”
说到这里,陆子周停顿了下,转而问傅铁衣:“傅侯是绝对不会接受削藩的吧。”
“这个自然。”傅铁衣毫不迟疑地道,“此乃安身立命之本,安能拱手相让”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陆子周接着说:“那么情况就很明了了。你不听命,那么就只能和傅侯起起兵造反。这样,在你们前进的路上将不得不提前与河西鉄骑相逢。当然,张氏未必是忠诚的,单他们的势力范围而言,是绝不可能容忍函谷关以外的势力染指关陇之地。这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且赵氏也应该还没有准备好。”
他看眼赵瑟,柔声道:“你看,现在并不是适合造反的时机。
赵瑟沉吟不语,半响轻轻点头,表示陆子周说得不错。
十便问:“那么如果我听命呢”
陆子周笑了,说:“就算是为了瑟儿,难道你真的要倒戈相向吗”
陆子周的这句话里,有着明显的感情起伏。这在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第次。并且,他自己也不曾觉察到,他直接称赵瑟为瑟儿。这是他们分手之后的第次。
雾气迅速笼罩上赵瑟的双目。那些逝去的日子啊,无论落满怎样厚重的灰尘,都掩埋不了它曾经的鲜活。
就算是为了瑟儿
那样熟悉句子,那样熟悉的情感,只是已经不属于她了啊
赵瑟的情人和前夫也愣住了。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陆子周叫了瑟儿什么的。傅铁衣愣过后是放下心结的轻松。是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猗猗,和十携手合作便携手合作吧。既然她总是要结婚的,就让他取她想取的吧。而十,愣过后则是不甘。为什么他定要和傅铁衣伙儿啊凭什么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瑟儿赵瑟这个坏蛋赵瑟这个坏蛋他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啊
因为气氛诡异,陆子周也觉察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颇为踌躇地望向赵瑟。
“谢谢。”赵瑟避开十和傅铁衣的视线,用口型向陆子周说。
陆子周的心底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似地。
十含着“悲愤”问:“那究竟要怎样才行。”
陆子周整理思绪,试探着说:“只要在战场上把全歼的策略改成分部歼灭,各个击破不就行了。只要拖延些许时日,想来以赵氏的势力,必然是要有些准备的。所欠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赵瑟想起他那流氓二哥大力扶植海盗倭寇之事,不由在暗中点头。然后,她很苦恼地说:“可是,如今河内已成围歼流寇之势,不拿出足够的武功,朝廷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陆子周随意道:“这个好办。围歼这种事,说是全歼,实际般能够歼灭个七八成也就完全可以交代过去了。我会将详细的突围方略交出来,混天龙也会在其中。我想他的性命你们定是不肯放过的。你们可以生擒活捉”
十扣着桌子,嘲笑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并不需要和你合作。控制战争的节奏那样的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他的语气很是狂妄,然而他过去的胜利给了他狂妄的资本。
虽然赵瑟也觉得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为了避免十误会她对陆子周旧情难忘,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陆子周似乎早有预料似地,对十的拒绝并不以外。
“果然还是不够啊”他叹息着低语。
那语气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更像是欣慰。赵瑟记得,每当她从陆子周的引导中有所顿悟,陆子周总是这样的表情和语气
真是好为人师的家伙赵瑟在心里撇了撇嘴,做出个嘲笑的鬼脸。
陆子周笑笑地看着十,说:“既然你也认为全歼流寇是不合适的,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另外套方略。”
那你前面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十的眼睛都瞪圆了。
那是为了让你认清形势。只能照他说的做的形势。赵瑟在心里默念。
傅铁衣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陆子周也开始欺负小孩了嗯,那小孩儿打架极厉害的,你得注意跑快点,我负责断后这时候,傅铁衣不免要也反省:我为什么要和陆子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合伙啊
“我不会打仗,也不了解战争”
出乎意料的,这次陆子周从谦虚开始。
“真是虚伪得可以呀”十郁闷地想,“不会打仗你把整个中原搞得腥风血雨的”
他说:“但是他们告诉我,即使是在最不利的战争条件下,即使对手是叶将军你这样的名将,只要不畏死,已方千人的伤亡也能换来敌方半以上的伤亡。我们可以少算点儿,就算半。现在包围圈里的流寇还有八万左右的兵力。官军方面,傅帅曹帅还有叶将军,每部的兵力大约在四到六万之间,其他各部的援军加起来有大约三万。”
“什么意思”十问。
陆子周停顿了下,给出了他最后的击:“如果你们同意放走流寇到两成的兵力。突围的时候,我可以把其余所有的兵力全部压向曹文昭军。等混天龙替你们干掉曹文昭与河东军的精锐你们再聚而歼之。只要个救援不及的借口就足以解释了。之后,由曹氏来承担罪责,如果有的话,而二位可以平分河东”
捭阖
陆子周直身站起,来到大帐侧悬挂行军地图的架子旁。架子上盖着青色的粗布。陆子周并不经傅铁衣同意,直接伸手将那青布拽下来。西至函谷关东到渤海,南临淮河北抵飞狐口,描摹着整个河东河北山东中原的巨幅地图显露在众人眼前。他手掌轻抚在晋阳以东的地方,眼眸中尽是难以用言语描摹的魂牵梦萦。
如果可以,我也舍不得将这片土地拱手相让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而再开口时,仍是明敏而理智的声音。
“古来以关西立国者,莫不争于河东,而居河北享中原者者亦必受制于河东。河东之地的关键,想来大家都是知晓的,无需我在此赘言。现在的包围网,大体上应该是傅侯陈兵汾河沿岸,形成东面的包围;叶将军巡弋于黄河线,截断西去的道路。而曹文昭在晋阳城外设营,扼守河东的门户。如果你们同意,流寇的主力将在元旦深夜由混天龙亲自率领往河东方向突围。二位只要相机整军来救,自可行黄雀在后之事。”
“至于流寇的余部,将分为二。元元”停顿了下,陆子周接着道:“元元只带其中的部,快马轻骑踏过冰封的黄河逃回洛阳。剩下的,将全部留给两位。他们会分散开来往河东腹地逃窜。我保证,那定是支孤军,绝得不到任何支援。”
“这样,二位将军就可以追逐这批流寇进入古往今来无数武人做梦都想占据却求之不得的山西。直到你们满意的时候,再剿灭残匪,给朝廷个交代。待河东完全落入手中之后,将军可以立即回军中原,举收复开封和洛阳。则威震天下,封侯之事岂在话下”
“返回来我们再看朝廷方向的反应。曹文昭既死,则河东军阀群龙无首,又有残寇窜入,必生动荡。且洛阳开封尚未收复,朝廷绝不敢冒险在这种时候降罪二位,削藩之事更不必说。然而河内不能全歼流寇,朝野清流必然发难。皇帝迫于压力,偏又不能降罪二位,那么既然河东军实力已经大损,必是要曹氏来做这个替罪羊的。”
“这样,曹文昭余部难免心有不服。为稳定局面,我料皇帝必授叶将军为河东节度使,命你兵出晋阳。此则可以压制曹文昭军余部,以免有非常之变;二则可以彻底铲除流寇;三则河东与河北接壤,叶将军与傅帅可以互相牵制。四则嘛,河东之地曹文昭余部势力不小,叶将军想要收复殊为不易,皇帝自可居中从容调度。如此说来,河东节度使这个位置,叶将军你想不要恐怕都不行。”
“你们看,什么都不会失去,叶将军还是可以封侯”就像飞蛾永远都不能抗拒光明的诱惑,陆子周的话语里充满了火焰样跳动的诱惑,“只要在这里稍稍改动下,叶将军就可以得到河东傅侯也不必再因地形上受制于河东而缚手缚脚,何乐而不为呢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十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战栗,心中犹如滔天巨浪翻滚。作为个曾经在刺客这个行业里站在巅峰的人而言,这种情感毫无疑问是陌生的。
“这是陷阱”他反复这么对自己说,“这是陆子周圈套”
然而,最高明的陷阱就是那种明知道是坑也能让你不得不心甘情愿得往下跳的存在。最有效的圈套往往都不会忘了摆上不可能抗拒的香饵。而谋士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他们能找出这个诱饵。
陆子周毫无疑问是最高档次的谋士,他所摆出来的交换条件是任何权力者与野心家都无法拒绝的。
权力是权力者的坟墓,野心是野心家的摇篮。而陆子周之所以成为陆子周,就在于他总能设置出这样种局面,在这个局面里,你唯的出路就是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你和他见面了,你就输了。
十的心中那是相当地不爽。屈从于他人意志的错觉令他怒从中来。说到底,就是不甘心啊
他“恶狠狠”地盯着陆子周,眼睛发出电闪雷鸣般绚丽而慑人心魄的光芒。陆子周坦然与其对视。他是温和而笃定的,直都是。
“你会答应吗”虽然是看着陆子周,但十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