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福书网 > 其他小说 > 白玉老虎最新章节 > 第12部分阅读
加入书架 错误举报
换源:

白玉老虎 第12部分阅读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廖八道:“你先喘气,坐下慢慢说,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撑得住,你急个鸟。”

  费老头却好像连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场子里又来了个高手,狠狠的勾了咱们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嬴了。

  廖八什么都不问,先问:“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费老头道:“还没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还没走,咱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有赌不算输,像费老头这样的大行家,当然应该明白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却不这么想:“就因为他还没有走,所以才麻烦。”

  廖八道:“为什么?”

  费老头道:“因为他还要赌,而且看样子还要再嬴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费老头道:“他只带了十两银子本钱,现在已嬴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费老头说道:“十六万三千八百四十两。”

  廖八脸色变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他连嬴十四把?”

  费老头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他把把掷出来的都是三个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不是那个行运豹子又来了?”

  费老头道:“我本来也怀疑是他,可是他们的样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个行运豹子,是个长相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这个人看起来却像是个痨病儿。”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那一路的手怯”

  费老头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来:“他连掷十四把豹子,你连他用的是什么手法都看不出!”

  费老头道:“他好像没有用手法!”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绝没有运气这么好的,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

  费老头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场子里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动他,只有先把他稳住那里。”

  他愁眉苦脸的接着说:“现在场子里根本已没有钱赔给他了,他不但等着拿钱,而且还要赌,八爷你看怎么办?”

  廖八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费老头道:“可是他既然敢来吃咱们,就一定有点来头。”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头,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说。”

  费老头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赌注赔给他?”

  这是做场子的规矩,规矩一坏,下次还有谁敢来赌这一点廖八也不是不明白,只可惜他根本已没有钱可赔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稳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够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贾六哥,可是他也知道这条路未必会走得通。

  他们早已疏远了,自从他把贾六投资在他场子里的二十万两银,也算成是输给行运豹子之后,他们就已经疏远了。

  贾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紧,我正在想找你去调动。”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远不必把赌注赔给一个死人。

  这虽然不是做场子的规矩,却绝对是无论谁都不能争辩的事实。

  一个人到了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把现实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长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秃头,鼻子有点歪,耳朵缺了一个角,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脏得要命,看起来实在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他来的时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两位被廖八重金礼聘来的好手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饭。

  这两人以前据说都是辽北地道上的绿林好汉,“丁刚”,“屠强”,显然都不是他们的真名实姓。

  丁刚使雁翎刀,屠强用丧门剑,两个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们当然不屑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跛子为伍,决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训一顿,让他知难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几杯之后,就找胡跛子到后面的暗巷去“谈谈话”。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发现他们对胡跛子的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不但变得极恭敬客气,而且简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的态度是为什么改变的。

  所以他对胡跛子态度立刻也改变了。

  胡跛子却一点都没有变,随便别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这里来了一个月之后,有个既输了钱,又喝了酒的镖师,真的打了他两耳光。

  这位镖师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廖八本来以为胡跛子未必肯管这件事的,这种事有屠强和丁刚去解决已足够。

  想不到跛子却自动要去看看,因为他想去看看那双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的手。

  无忌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并没有变,可是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已改变了许多。

  这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了。只不过短短的十个多月,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他照过镜子,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已因长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脑过度和缺乏睡眠而变得深深陷落,甚至连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长得特别快,有时甚至可以盖住他脸上的疤。

  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后,他总算把身上的臭气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恢复以前的样子。

  无论推过了三百天那样的生活之后,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他能够支持下去,只因为他对自己还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走出那地方。

  因为他知道那个僵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离开那里去求解药。

  只要能够让那僵相信他已“痴”了,他就一定有机会逃脱。

  这一点他无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赢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练十年,也绝没有击败那僵的机会,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去,来赌这一把!

  他非嬴不可。

  现在他又连嬴了十四把,赢得轻松痛快。

  场子里所有的赌台都已停了下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

  无忌也在等。

  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屠强和丁刚一走进来,他就知道是唱戏的来了。

  四丁刚走进来的时侯,只觉得小腹下彷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每次要杀人之前,他都有这种感觉。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忌。

  廖八已经将这个人描述得很详细。

  “你们要去杀他,只因为他跟你们有仇并不是我叫你们杀他的,这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

  丁刚当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们既然是为了寻仇而杀人的,就跟这场子完全没有关系了,所以谁也不能说廖八破坏了做场子的规矩。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很扎手的样子。

  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事,让他能赶快找个女人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帮手,场子里会不会有人伸手来管他们的事。

  场子里比较惹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长玉立,相貌堂堂,服饰也极华丽,年纪虽然最多只有三十左右,气派却很大,看起来不但一定很有钱,而且很有权力。

  幸好一个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愿意去管别人的事的。

  而且他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无忌的朋友,所以屠强已不再顾忌他。

  另外一个人,长得更美,不笑的时候,也可以看得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大眼睛明亮灵活,无论在看什么,都会露出很好奇的样子。

  如果他真的是个男人,显然是个很少见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点。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强这样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装的。

  对于女人的看法屠强也和丁刚一样。

  女人的可怕之处是在枕头上,不是在拳头上。

  所以丁刚用一个箭步窜到无忌面前时,他也立刻跟了过去,冷笑道:“原来是你。”

  无忌笑了。

  这两个人果然是唱戏的,他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唱的是出什么样的戏。

  丁刚沉着脸道:“我们找了你五年,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忌微笑道:“你们找我,是不是因为跟我有仇?”

  他问的这句话,恰巧正好是他们准备要说的。

  丁刚立刻接道:“当然有仇,仇深如海。”

  无忌道:“所以你们今天一定要杀了我?”

  丁刚道:“非杀不可。”

  无忌道:“我能不能还手?”

  丁刚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杀了我们。”

  无忌道:“真的?”

  丁刚已懒得再跟他噜嗦了,腰畔的精钢雁翎刀已出鞘。

  屠强也拔出了他的丧门剑。

  他并不像丁刚那么喜欢杀人,只不过这件事总是越快解决越好。

  无忌道:“你们又有刀,又有剑,绝不能让我空着手。”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没有带着剑来的?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当然有人带剑来,却没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

  屠强道:“你也会使剑?”

  无忌道:“会一点。”

  屠强冷笑道:“我手里就有剑,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无忌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屠强的剑已经在他手里,他的手一转,剑光匹练般飞出。

  丁刚和屠强就倒了下去。

  丁刚和屠强并不是容易倒了下去的人。

  在辽北,他们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为他们手底下的确都有真功夫。

  可是现在他们非但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机会,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像两块忽然被人劈开的木头一样倒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每个人都已被刺了两剑,正好刺在让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们倒下去之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无忌几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来并不想用剑的,可是他实在忍不住想试一试。

  试一试他的剑。

  他付出了代价,他有权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五廖八的心已经开始在往下沉,却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因为他还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这里来的。”

  廖八道:“好像不错。”

  胡跛子缓缓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么我已经在这里耽了两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两顿,连饭带酒,至少也要三两银子。”

  廖八道:“我没有算过。”

  胡跛子道:“我算过,你前后一共给了我八万七千两银子,再加上七百五十两饭钱,一共是八万七千七百五十两。”

  他忽然从身上掏出叠银票,往廖八面前一摆:“这里是整整十万两,就算我还给你的,连本带利都够了。”

  善财难舍,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

  廖八当然觉得很惊奇:“你为什么要还给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乾脆:“因为我怕死。”

  看了无忌一眼,他又解释:“我不还给你,就要替你去杀人,那么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谁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脸色变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本来是准备用这十万两银子去买块地,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下半辈子。”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情愿还给你,因为我宾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幸好他拿出来的银票也不假。

  对一个已经快要垮了的人来说,十万两银子当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这十万两银票,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

  场子里的本钱应该还有七八万两。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无忌面前大声道:“这一注我赔给你,我们再赌一把。”

  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掷出的是两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三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乾。

  廖八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三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三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么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真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无忌道:“现在你想怎么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那里还有兄弟,那里还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既然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

  你错了“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那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乾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末见过面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忍不住的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么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彷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岱,显得说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力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无忌边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偷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后,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儿前面有这么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他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皑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望我?”

  无忌终于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么样一个大钉子后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已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那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酒窝,也版起脸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又再见了么?”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告诉我,你姓什么?剑法是从那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和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不准我干什么,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么。”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末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么,连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复发,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么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抟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鬼蜮。

  就在他手摆到她胸上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乾了的硬壳果了。

  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条船那么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那里有会治病的大夫?”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

  赶车的老头子看来虽然老弱无力,却将一辆乌篷马车赶得飞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还是像硬壳果一样,又乾又冷,全没有半点生气。

  无忌忽然想到,他本来应该带她去找乔稳的。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分舵,乔稳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处理这种事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可是也后来又想,万一乔稳也误会了他跟这大姑娘的关系,岂非更麻烦。

  一个人遇见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自认倒楣了。

  他刚才心里叹了口气,马车已停下,停在一个荒凉的河弯旁,非但看不见会治病的大夫,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赶车的那老头子,难道还是位“上线开扒”的绿林好汉?

  只见他把手里的马鞭“劈拍”一抖,大喝道:“带来肥羊两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

  河湾里立刻有人回应。

  “收到”

  芦花还没有白,光秃秃的芦苇中,忽然出了一叶轻舟。

  一个衣笠帽的渔翁,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就笔直了过来。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无忌看不到他的脸。

  无忌也不认得渔翁。

  他居然没有问那赶车的老头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为什么把他带到渔翁这里来。

  他也没有问这渔翁是什么人。

  渔翁只说了一句话:“上船来。”

  无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渔舟。

  一个刚才还事事谨慎的人,现在怎么会忽然粗心大意起来。

  渔翁手里的长篙又一点,轻舟就开了。

  赶车的老头子也打马而去,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肥羊带到,老酒几时拿来?”

  渔翁也大声回答:“老酒四,明日送上,一不少。”

  车马急行,转眼间就已经绝尘而去,轻舟也已入了河心。

  无忌刚把连大姑娘放在船舱里,那渔翁居然也放下长篙走过来!

  轻舟在河上打转。

  渔翁看着无忌,微微冷笑,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

  无忌道:“会一点。”

  渔翁道:“会一点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会一点的意思,就是说我到了水里虽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下去都不行了。”

  渔翁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老实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是。”

  渔翁道:“可是有时侯老实人也不该说老实话的?。”

  无忌道:“为什么!”

  渔翁道:“因为说了老实话,就要破财。”

  无忌道:“好好的怎么会破财?”

  渔翁冷笑,道:“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忌道:“我两样都要。”

  渔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

  无忌道:“我怕。”

  渔翁道:“那么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爷那里刮了不少。”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渔翁厉声道:“你拿不拿出来?”

  无忌道:“不拿。”

  渔翁道:“你想死?”

  无忌道:“不想。”

  渔翁好像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想怎么样?”

  无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老酒拿出来,请我好好喝一顿。”

  渔翁怔住。

  这才叫强盗遇见打劫的。

  渔翁又忍不住问:“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无忌道:“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渔翁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还要请你喝酒”

  无忌又笑了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个笨蛋?”

  渔翁道:“谁说你是笨蛋?”

  无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么会随随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渔翁怔了怔,道:“难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无忌道:“当然。”

  渔翁道:“我是谁!”

  无忌道:“你就是那个输遍天下无敌手的倒楣赌鬼。”

  渔翁傻了。

  无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偷快的时候,忽然听得“拍”的一声响。

  响声是从他脸上发出来的,他的脸上已挨了一个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无忌也傻了。

  那位连大姑娘居然已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冷笑道:“你凭什么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谁的耳光?”

  无忌没有争辩。

  她自己应该知道,他摸她,只不过因为要救她跟这种不讲理的女人,还有什么道理好讲。

  渔翁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又听到“拍”的一声响。

  这次响声不是从无忌脸上发出来的,是从大姑娘脸上发出来的。

  她也挨了一个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惊的看着无忌,道:“你……你敢打人?”

  无忌说道:“你敢打,我为什么不敢打?”,连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

  无忌道:“为什么?”

  连大姑娘道:“因为……因为……”她急得直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人。”

  无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连一莲道:“当然是。”

  无忌道:“那么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样可以打女人。”

  连一莲又急,又气,偏偏又说不过别人。

  女人说不过别人时,通常都会用一种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来,恨声说道:“你摸我,抱我,还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给你看?”

  她忽然冲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水。;莲花有剌水流很急?

  她一跳下去,就没有再浮上来过。

  无忌忍不住问道:“这里的水,深不深”

  渔翁道:“也不算太深,只不过,要淹死几个像她那样的大姑娘,还不成问题。”

  无忌冷笑,道:“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渔翁道:“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忌道:“何况,像她这种不讲理的女人,死了反倒好。”

  渔翁说道:“好,好极了,好得不得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无忌也“噗通”一声,跳下了水。

  水很清,而且不太冷。

  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够在小河里游游水,也是件乐事。

  可惜无忌一点都不乐。

  他一跳下来,就发现有人在拉他的腿,他一下子就喝了好几口水。

  河水虽然又情又凉,这么样喝下去,还是不太好受的。

  尤其是喝到嘴里之后,又从鼻子里冒出来的时候,那种滋味更要命。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有多少灌进肚子,有多少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