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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 第8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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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也未必出一个的残暴皇帝,不过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法子,疯狂时固然昏庸,可平时,也并非没有一点分寸的。”
这世上还活着的、对谢孜濯而言最最‘重要’的人,就是景泰了……如海深仇,让她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对方、所有有关景泰的消息,瓷娃娃都会认真阅读,毫不吝惜心力与精力去分析、去了解,或许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猎人,但这头猛兽就是她的猎物。
比起宋阳等人,谢孜濯对景泰的确要更了解得多:“被他杀掉的就不说了,不过留下性命的官员,只要没有忤逆之言再去触怒他,一般而言,关押上几个月后会流放边疆,等到了地方,总会出现些意料之外的契机,只要把握住就能翻身,重新得到朝廷赏识……经过这一场折腾,重获重用罪员,自然心怀感激、干活时加倍小心谨慎。”
说到这里,宋阳就大概明白了。
“刘大人既然没被处死,多半就不会被杀了。是傅程不了解景泰做事的法子,还道干爹义父下狱,今生再无机会了。不过我犯不着和傅程讲清楚这些,有人造景泰的反,我笑都来不及的……”说着,瓷娃娃又笑了,今天她露出的笑容,恐怕比起前几年加起来都要更多。
第十章 悟性
笑了片刻,瓷娃娃继续道:“还有……救人时间上也有水分的。既然景泰无意再杀姓刘的,从牢中救人便容易了许多,具体还得看帛先生的手段,我说不太好的,但是我自己估量着……如果谢门走狗全力施为,短则十几天多则两个月,总会成功的,至多至多,到中秋时节,刘大人就能逃出生天。”
“可是刚刚见面、看傅程的样子,有决心却没信心,敢拼出一身剐,但只求义父平安却压根没去想把皇帝拉下马,以他的心境,要是知道义父没事或者很快就能被救出来,怕是立刻就会缩回去了,遣散全营兵马,自己隐姓埋名一溜烟似的逃掉……所以我要拖了他一个‘一年之期’,至少在真正父子团聚前,他不能散了本钱,还得撑着、忍着。”
“另外,把事情拖到一年以后,对我们也有好处,谢门走狗的确能救人,可也得承担风险、动用资源,终归是件麻烦事……这一年里,如果傅程干得有声有色,像是那么回事,这笔买卖便可以做,我一定请帛先生出手;可如果傅程连几个月都撑不住,早早就被燕军扑灭,那我又何必帮他,就让刘大人随着景泰的安排去走吧,与我们无关了。”
“至于那本‘双刃’,算是给他画个饼,让他觉得有些盼头。傅程只道义父有大才干,只等老头子一到,大事业就有了机会。有了这个念头,他心里就会真的盘算‘造反’。这件事不太好说清楚的……”瓷娃娃蹙眉、措辞:“我的意思是,傅程心里想着‘等父子团聚了我们就隐姓埋名逃亡去’;和他想着‘干爹一到,我便有雄图霸业可期’,两个心底的想法不同,他这一年里领兵作战的目的、方法也会大相径庭,前者肯定没什么意思,后者才算得上是真正造反了吧。”
谢孜濯大概是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也不管身边人能不能听懂,长长呼出一口闷气,美目流转望向宋阳:“你也很好,真的很好。傅程已经造反,不管用骗的还是逼着,让他再干脆些向前跳都不是什么难事,最让我头疼的是,他们怎么才能不会立刻就完蛋。”
宋阳恩了一声:“所以你就把这事扔给我了。”
“一而三、三而一,当真说得很好,我听着都有些动心来着。”瓷娃娃说得很用力,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示出她对他的肯定:“其实我本来不太看好傅程的,不过等你说完,我便觉得他们或许真有希望做成些事情,谢门走狗不妨再多投些本钱,这才有了最后的军饷、探哨的支援。”
瓷娃娃兴致很高,甚至不用宋阳追问什么,她就主动开口解释:“军饷和探哨也不是白给的,先说银钱,镇庆不是盲目起兵,暂时里不会缺饷少粮,如果以后被燕兵剿灭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会用钱,多半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发展壮大,要征兆壮丁、添置铠甲、增加军费开支……这个钱再多,我也愿意花!更重要的……”她的眸子亮了:“镇庆越发展,就越得用钱,他们越用钱,便越离不开我们。”
“再说哨探,父亲一生都在织网,他死了,网破了,不过好歹这张网还是在的,帛先生接下后修修补补,勉强还能运转起来……我送给傅程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开始他不会觉得什么,但这套眼耳越敏锐,他也就会越依赖,渐渐放弃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许有一天,一旦没了我们他们就会变成瞎子、聋子,变得寸步难行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能不能成,不过银子和探子这两项,既是个支援,也是想把镇庆抓在我们手中。当然,镇庆有发展的可能,我才会想去抓住他们,在你‘开导’傅程之前,我都没去想这些。”
宋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瓷娃娃似的,不管她的那些小小算计,到底能不能有效,可至少她做的每件事,背后都藏了个目的,至少对她心中深处最最根本的那个愿望有益无害……这样的女子,不由得宋阳不对她另眼相看,一边重新打量着谢孜濯,他问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谢孜濯摇头:“没人教,或许……天生的吧。之前傅程对我说‘虎父无犬女’,我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很得意呵。”说着,她翘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宋阳:“别不信,照我看,你也是因为传承了付丞相的血脉,才会如此……如此神奇,或许不全是,不过多少也会有些关系。”
话题从造反、算计硬生生转到‘遗传学’上去,宋阳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傅程的爹,是什么样的人?”
“傅程的亲爹,死得很冤枉。被自家元帅杀头祭旗的将领,又是受冤而死的,就只有一种情况:胸怀大才,功高震主。算起来,傅程也是将门虎子……你觉得他怎样?”
“一开始小看他了。”
瓷娃娃饶有兴趣:“怎么说?”
这次宋阳想了想才开口:“娃娃初学数术,大家以前什么都不懂,在学习之后才晓得,原来壹加壹等于二,可到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娃娃的资质了……聪明的孩子不用再教就能知道,二减一得一,甚至还能想到一加二等于三。但傻蛋娃娃就领悟不到,非得要先生教过才能明白。”
瓷娃娃听得直皱眉,无奈笑道:“你这个例子举的……什么跟什么啊。”
“刚见面的时候,傅程摇摆不定,全没主意的样子,不觉得他能有什么作为,但是聊得多了些就发现,他的脑筋其实不错。只说两处吧,一是我提出对付教法寺的主意后,他立刻就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再就是弄清燕顶与景泰的关系之后,他很快便明白‘对方不知道我知道他们的关系’这重关窍。”
不知不觉里,又把讲道理变成了绕口令,宋阳也一个劲地皱眉头:“我的意思是,造反这件事,傅程以前从未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所以一上来心思不整、阵脚慌乱,看上去十足白痴,但他不是笨人,只等踏实下来,真正认头去看清周遭的情势,便会渐入佳境了。他以前就是那个没学过数术的娃子,从未接触过这个行当,所以落在你我眼中,他连一加一都不会,当真笨的可以。可是在教会他这道题之后,他自己就会去解下一题了,殊为难得,他不笨,只是对要做之事感觉陌生、不知该如何下手罢了。”
平时宋阳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但他从不怕啰嗦,只要能把事情讲清楚就好,此刻好歹算是把自己的道理讲完,转头一看瓷娃娃,却意外发现她的眼圈红了,目中一片水色,泪水盈盈欲落。
宋阳心里微微一紧,放轻了声音:“怎了?”
“听你讲道理,忽然有些困倦,想打个哈欠又觉得太失礼,所以咬着牙没张嘴……不过眼泪还是被赶出来了。”
瓷娃娃实话实说,宋阳愕然无以对。
谢孜濯没注意他的神情,又把话题兜转回去:“所以说傅程也是‘虎父无犬子’了?大家都是虎父无犬子,那景泰呢?他的疯劲从哪来的……国师也好、先帝也罢,可都不是疯子。”
“说不定从他妈那传来的。”宋阳随口回应。
瓷娃娃的眼睛亮了,像极了在封邑时候听说‘棠笛’要来小镇开店时的精神模样:“景泰的娘是疯子?这个以前还真没想到过……”
宋阳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所幸瓷娃娃只‘八卦’了一下下,就再换话题:“在太守府里,你让傅程杀光教法寺的时候,我见你深深皱眉,是因为累及无辜于心不忍么?”
说完,不等宋阳回应,她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了句:“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想多问一问,要是不想答就不用说话。”
“杀人的主意是我出的,现在又去忌讳此事,不嫌太矫情了么。”宋阳摇了摇头:“皱眉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我自己懒得琢磨,也不想去追究……那年边关涝疫、一品擂当夜暴乱、睛城先后两场大火……死的人算不过来,我也根本不会去算,自从我大概知道仇人是谁就知道会这样了。”仇人不是隔壁村的阿三、邻近镇上的老五,今生宋阳必杀的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中的巅峰人物,只凭燕顶、景泰两个人的权位,便注定了要报仇一定会填进无数人命。
话说完宋阳才想起来一件事,语气略显纳闷:“我记得和傅程说到教法寺时,你靠在椅子上闭目小睡,还能看到我皱眉?”
谢孜濯微笑:“闭目不假,不过眼皮留了一条缝,专门用来看你的。”说着,她闭上眼睛,同时把脸庞向宋阳靠得近了些,又扬起下颌:“就是这样子。”
果然,瓷娃娃给自己的目光留了一道缝隙,旁人不仔细观察还真留意不到。
瓷娃娃重新张开眼睛,不再‘偷偷摸摸’,很仔细的望着宋阳:“我喜欢看你,从你的脸上去找……你的眼睛像付大人,嘴巴像付夫人。”
“刚才说过,因为拉到了一支叛军,今天是我这几年里第二次开心高兴,上一次打从心里觉得欢喜,还是十停关郊外,你我初见。”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从宋阳脸上挪开,静静望向地面:“那些我以为能陪我一辈子的亲人,全都死了;可没想到的我以为早都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十足意外,也十足地欢喜,付四还在。”
“那时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你死而重活,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不是付老四。当时我暗想,付大人听了这句话一定会不开心吧……可我无所谓的,你认不认自己是付四都没关系,在我眼里你就是付四、付弥人……你还活着,在这世上我便还有亲人。”
瓷娃娃沉默了一阵,终于又笑了起来,再度望向宋阳,重复道:“你活着,我便还有亲人。所以我喜欢看你,也喜欢和你说话,只是在封邑的时候,公主、郡主都在……我的意思是,她们都很好,我不想让她们想得太多。”
说着,瓷娃娃伸手,去抚摸宋阳的脸庞,不嫌唐突,动作轻而又轻,一如初见时,仿佛自己稍一用力,他就会如气泡般破碎不见了。
……
黎明时分,红瑶军鼓震天,镇庆全军集结城关,傅程忙碌一夜诸般准备妥当,激昂通告‘教法寺之祸’,大营为护法揭竿而反,愿者追随,想要离开者发放路资绝不强留,又过一阵军中放飞信雀,传告天下红城之事。
待清晨过后大军开拔,就此撤出红瑶城,转眼走了个干净。
南理使团完好无损,几位首脑商量了下,都觉得留在红瑶不妥。
按道理讲,红瑶出了一场兵变,现在叛军离去,外国使团应该停留原地,等待燕国官吏来接应后再启程,不过宋阳以己度人,如果他和景泰易地而处,眼前大好机会,派兵过来直接把南理使团屠了,然后把罪过往叛军身上一推,燕朝廷完全能对百姓交代的过去,景泰又能出口恶气,南理只有吃哑巴亏的份……这样的机会,还是别给景泰那个疯子得好,反正使节随身带了国书与通关印鉴,干脆也不等燕吏,直接启程,赶赴下一座大城,先离开这座是非之地再说。
四天之后,傍晚时分,景泰刚用过晚膳,正在书房里和小虫子说笑闲聊,当朝重臣温锦迁忽然赶来求见,把镇庆叛逆之事呈上。
刚听到一半,景泰就笑了:“南理使团还留在红瑶么?好机会……”
温锦迁小心翼翼地摇头:“转天清早,使团就自行启程,现在已经走过三城。”
至少有三座大城的燕民都知道南理使团还在,想屠灭嫁祸的办法自然也就行不通了,景泰耸了耸肩膀,有些失望的样子,喃喃嘟囔了句‘南理人倒不傻’,跟着对温锦迁摆手道:“继续讲。”
等大臣将有关红瑶遇袭、教法寺僧众惨死、镇庆举起‘护法’义旗等等所有消息尽数说过,景泰皇帝挑起了一根眉毛:“他们打出的旗号,当真是护法?”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第十一章 本分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家的臣子最清楚。
朝堂上下,无论官职大小、权位高低,在单独面对景泰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安,唯独温锦迁是个例外……他当然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疯子,但同样的,他也不觉得景泰有那么可怕。
温锦迁本是昭文馆学士,官位不高不低,手中也不存太重的权力,直到付家倒台后,他才开始崭露头角,不是他想要借机出头,而是被景泰皇帝硬生生地提拔起来的,与他同期崛起的,还有另外几位大臣,但是几年下来,其他人都已经不知所终了,唯独温大人的官越做越顺,短短几年里,他已经做到中书令高位。
有人暗中传言,莫看老温现在得意,说不定又是一个付潜训。对此温大人只是一笑了之,自家事自己知,他绝不会落得付丞相那样的下场,自己和付大人不一样、和满朝的大人都不一样,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不论再大的官,说穿了,一份工作罢了。
中书令和店小二其实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给老板干活的。
店小二如果总惦记着掌柜的钱匣子,会被扫地出门;中书令若是总想着皇帝的东西,下场怕是会更惨吧。两份工作,当真没有区别的,如果非要找出一点不同,仅在于,店小二的老板只有一片店面、一个钱匣;而中书令的上司,坐拥天下一切……这就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了!
从荒漠里的一块石头到朝堂上的重臣,大燕境内所有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景泰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科举。
从朝廷角度,科举为国家选拔人才,不停提供新鲜血液;从考生来看,这是改变身份、一跃龙门的大好出路;且这套制度大大刺激了民间‘读书’之风,不论从哪个角度去想,科举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否则也不会从大洪朝开始一直沿袭到现在。
科考之中同期贡生彼此间会多有联系,把一份交情落在贫贱时,将来大家都当了官,彼此会有个照应,‘同科’之谊是官场中的一份重要关系,这才有了‘天星榜’一说,指的是同榜出来的学子,日后都得做高官大吏,这其中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将相之才,不外大家走得更近、彼此更照顾,渐渐凝成了一股绳、结成不错的势力;
另一重更重要些,中榜考生会被拜会主试考官、奉其为师,这是自古便约定俗成的规矩,考生固然有抱大腿之嫌,但对考官而言,何尝又不是个丰满羽翼、发展势力的好机会。
当初付大人就一手把持科考,严查造假舞弊,对有才但无钱的学生还会特别关照,落了个廉相尊师的好名声,也只有内行才晓得,付丞相图得根本不是钱,而是人。
可是考生也好,考官也好,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天下是皇帝的,所有的考生、所有的官自然也都是皇帝的。
你用皇帝赐下去的官来编结自己的势力,又和店小二偷掌柜的钱有什么区别?
所以温锦迁把手揣在兜里,从来不会伸出去,就是那个道理,所有一切都是皇帝的,不管他拿什么,归根结底都是偷了万岁的东西。
或许皇帝不说什么,但他把事情看在了眼中、落在了心里。
付大人曾是当朝丞相,温锦迁在他麾下为官,自然也有过不少接触,以温大人对他的了解,姓付的绝不是笨蛋,正相反,丞相精明多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温锦迁自忖远远比不得他,是以一度有些疑惑,连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丞相怎么会想不通?
直到后来,温锦迁做了中书令,位置不同、眼界也变得更加高远,才大概想明白:丞相不傻,只是低估了皇帝。
付大人不是从本朝才开始做官的,在上一位皇帝驾前,便已经身居丞相高位,权力场中有进无退,他已经走上来了,想要再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所以丞相一直在努力维持一个局面,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一个平衡上:既不会威胁到皇帝,又能让景泰心存忌惮,不敢轻易铲除……可是付大人眼中的‘平衡’,在皇帝看来却只有:三天。
三天工夫,付家被连根拔起。
景泰剪除三大重臣,谭归德是怪病、权力渐渐瓦解;谢指挥使是暴毙,继而取消常廷卫编制;就只有对付付丞相的手段最为激烈,毫无征兆中圣旨颁布,朝野引发剧烈震荡,可是这份‘震荡’比起想象中,却还是轻得太多太多了……没人能明白景泰究竟是如何做的,竟然能保住大局稳定,或许是神佛保佑?对此温锦迁无意追究,也不敢追究,他只明白一点就足够了:老板凶猛,想长长久久地把这份工做下去,‘本分’两个字尤其重要。
所以温锦迁很本分,所以温锦迁的官越做越顺。而尽本分并非畏首畏尾,恰恰相反,该说的他一定要说,不管皇帝是不是爱听,他觉得,自己挣得就是这份钱。
今天万岁很反常。
以他平时的脾气,一点小事都会有人头落地,这次一座大营反了,他竟笑起个没完。温锦迁只当没看到万岁的笑容,神情沉重道:“万余叛军不足为患,但‘护法’之名殊为可虑。尤其国师怀莫测之心……”
佛主与人皇对立,此事天下皆知,在大燕朝堂上则是个大大的忌讳,没人敢向景泰多嘴,但温锦迁‘本分’,既然涉及到国师他就要说,皇帝不爱听也没办法,为此以前也挨过不少训斥,不过也只是训斥而已。
出乎意料的,这次皇帝没有发怒,反而笑容更加欢畅了:“锦迁,想不想立功?”
温锦迁肃容应道:“为吾皇分忧本是臣子分内之事……”
不等他说完,景泰就不耐烦地挥手:“这里不是说漂亮话的地方,直接说,想还是不想。”
“想。”温锦迁回答得挺实在。
景泰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明日朝议时,朕委任你为钦差,赶赴西南调运兵马,替朕追剿逆匪。”
温锦迁吓了一跳,他是地地道道的文臣,对兵家事几乎一窍不通,这皇帝得昏庸成什么样子,才会弃无数上将不用,派他出去打仗。
景泰则好整以暇,继续摇头道:“不用担心,朕说让你立功,你就一定会立功!到时候小虫子会和你联络,那时自然就明白了。”温锦迁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听皇帝的意思,表面调运兵马的钦差是自己,但暗中有所动作的则是那个小娃娃太监,一位文臣,一个太监联手平逆?这哪是打仗,干脆是胡闹。
温锦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站在原地不肯退下:“吾皇恕罪,臣想不通。”别人得了这个差事,不论文臣武将都会大喜过望,先不说双方实力差距悬殊,真打起来胜算极高,就算找不到人也没关系,山高皇帝远,功劳还不是随便下面怎么来报。
不过温锦迁不行,他一定要‘守本分’,领差便要办差,宁可把丑话说在前面。
对于大臣的质疑,景泰全无火气,笑呵呵的说道:“不用想通,朕怎么说你就怎么办,等到了西南,着各州兵马待命,然后你就没事了,带着老婆儿子四处转一转,朕知道你祖上也是西南人士,借这个机会回老家看看也不错,有州官给你送礼物就尽管收下,这次朕不追究。”
“就当出游,踏实去玩吧。等时机到时,小虫子会把叛军的藏身之处告之于你,你就命附近兵马赶过去剿灭叛军便是了。放一百二十个心,那时候叛军首脑已死,只剩一盘散沙,这是必胜一仗!你只消记得一件事:平叛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一个人的辛苦,和小虫子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他从未离开过睛城。”说着,景泰靠回椅背,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这几年你跟在朕身边,辛苦不说,还提心吊胆,朕看得见,你当得这场功劳。”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锦迁又哪还能不明白,对平叛一事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十足把握,派他去做钦差,干脆就是白白赏赐一份大功勋,用以犒劳自己的‘本分’。
温锦迁不再多问,跪拜于地,大声谢恩。
景泰则把话锋一转:“岚源的案子,了结了么?”
后者恭声回应:“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处理,不日将落案终结。”
温锦迁回答过皇帝的问题,不料景泰忽然又摇起了头:“不可结案,所有牵涉此案之人,不论主从,统统要严加治罪!”
岚源是大燕东北沿海一县,因为靠海,当地私盐泛滥,盐枭与官吏勾结靠贩卖私盐牟取暴利,前不久刚刚被查处。这桩案子牵连不小落罪者众多,不过景泰已经定下了调子,只追元凶不问从者,算是宽大处理了。不料此刻皇帝又推翻前议、大开杀戒。
温锦迁沉声提醒:“涉案者众,逾千人之数。”
“让你严查就要严查,不用废话了。”虽然一直在笑,虽然有把握立刻扑灭叛军,虽然这次反叛更向天下人证实了‘国师与皇帝势不两立’,但当皇帝的,听说自家军队造反,又岂能真正开心?万岁爷不开心的时候,总是要杀人的,而且只杀这点人,景泰还嫌不够,低下头又想了想:“还有……镇庆营的家眷,你觉得怎么样?”这种事本来不在温锦迁职责之下,不过景泰也没打算让他去执行什么,只是问问他的看法。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打不打得到叛军,都要给叛军的亲族落罪。温锦迁立刻摇头:“乱世当用重典,可如今大燕欣欣向荣,不过小小一股叛军,陛下又对平逆之事胸有成竹,不宜大兴株连。”
景泰显得有些踌躇,国师临行前曾认真嘱咐,要他收敛些杀性,哪怕先忍一忍,等国师回来后再帮他杀……犹豫了片刻,他又道:“或者画道杠杠,比如仁勇校尉之上的家属?咳,算了,不问你了,下去吧,另外再告诉外面的内臣,着他们去把诸葛小玉找来,朕要见他。”
温锦迁施礼、告退,没想到刚退到门口,景泰突然又一拍桌子:“对了,你老婆!”
温锦迁大吃一惊,全然不清楚正琢磨该如何杀人的皇帝为何会提到‘你老婆’,而景泰又笑了起来:“刚才说让你带老婆孩子去西南游玩……是朕糊涂了,钦差出巡是办公事,不能带家眷的,不过带上孩子们无妨,他们也都是咱们大燕的官,你家夫人嘛,带着就不太像话了,不用懊恼,朕再帮你找机会。”
温锦迁这才明白,陛下脑中的念头晃来晃去,没人知道他此刻正想些什么……大臣退下之后,景泰转目望向了小虫子,笑容丑陋,目光却是亲切的:“要辛苦你一趟了,能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么?”
小虫子满脸的兴奋,算算年纪,一品擂之前,他顶替前任小豆子的时候刚刚十岁,如今已经满十三,正是少年豪情的年岁,巴不得能出去做些了不起的事情,闻言立刻点头:“镇庆挑着‘护法’的旗号,自以为得计,其实是自寻死路。我带师父留下的信物赶赴西南,请当地须弥院的师兄出面联络反贼,他们不知道万岁和师父的关系,一定会接受雷音台一脉的示好,布下口袋把首脑一网打尽,剩下的无主叛兵,就交给温大人处理。”
小虫子聪明,一下子把事情的关键讲出来,景泰点头笑道:“不错,不过你要记得,你只是替国师去传话,具体怎么布局、如何缉拿叛贼头目这些事情,你不要参与……莫误会,不是信不过你,他们武人耍刀弄枪,多少会有些危险,我可不想你受伤。再就是,你还要请师兄们帮忙,一定要逼问出一桩口供。”
说到这里,景泰估计停顿片刻,小虫子响亮回答:“我晓得,要问出叛军藏身之地,以便我军围剿。”
景泰咳了一声,摇头而笑:“废话,这个还用说么?”视人命如草芥的景泰,对自己人时却宽厚得很,也不去为难小虫子,直接给出答案:“镇庆的护法之旗纯粹狗屁,朕要弄清楚,他们到底为何造反。”
第十二章 责罚
诸葛小玉得知镇庆营造反的时候,正在常廷卫衙门中吃晚饭,闻讯后放下饭碗就往皇宫跑,可他还是晚到半步,来到宫门前才知道,中书令温大人已经去见驾了。
当时诸葛小玉在皇宫门前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了,他没再回衙门,而是直接回到家里……几个小娃开心得很,已经懂事的大公子似模似样地对父亲施礼,其他娃娃干脆直接问出来:“阿爹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平日里诸葛大人公务繁忙,十天里有四天要深夜回府,另外六天干脆住在衙门,像今天刚刚晚饭过后就回家,当真新鲜得很了。
他对娃娃们笑了笑:“回来看看,你们先去玩。”说完,他先去向父母大人请安,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出来后又罕见地陪着孩子们玩闹了一阵。诸葛夫人不虞有他,只是笑吟吟地从一旁看着,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诸葛小玉遥遥对着父母的房间一拜,又嘱咐娃娃们要听话,最后对夫人点了点头,起身上马离开府邸。
他仍没回衙门,这次他去了睛城、乃至中土最最繁华的风月之地,无关风月坊。
诸葛小玉已经换下官服,微服便行,一人一骑全不引人注目,可他去的地方……如果宋阳在场多半要狠狠吃上一惊:付党大本营、李明玑的买卖,漏霜阁。
一如既往,叶非非仍侍立在门口,别家红阁的门厅丫头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叶非非当初也差不多,不过三年过去,身材高挑了不少,眉眼出落得愈发妩媚、而神情里那份冷漠却变得更重,以她的年纪,本不应再做门侍,可惜没办法,谁让她是大家姐的心腹呢。
见诸葛小玉到来,叶非非也略显吃惊。不过这份惊讶与仓皇、恐惧没有丝毫关系,倒和诸葛回府时娃娃们的诧异有些相像。看上去诸葛大人是此间的常客,小丫头的‘意外’不过是因为他来得太早了。
叶非非迎了上去:“难得今天特别清闲?”不称大人、不问安、甚至连个台头称呼都没有,显然大家熟稔得很。
诸葛小玉没回答,只是反问:“她在么?”叶非非点点头,转身带着诸葛走进楼子,穿过门厅时对周围打出了一个手势。在他们进去之后,换上另一位小丫鬟做迎门……漏霜阁不是普通的地方,时常会有反贼来往,不过所有同党都知道这里的规矩,只要不是叶非非在门口,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踏进楼中半步。
……
李明玑是反贼,但不是天天都忙着造反,正相反,一般她都清闲得很,此刻正一边吃着刚刚上市的头茬葡萄,一边和先生算账。
见诸葛小玉来了,李大家也愣了愣,但没多说什么,账房先生识趣退下,叶非非安排了四样精致小菜和一小坛好酒,跟着也退了下去,偌大房间,显得异常空旷。
全没有青楼老板对官面人物的应酬,甚至都没有说话,直到李明玑倒酒时,诸葛小玉才摇了摇头:“不喝酒了,待会儿或会入宫,一身酒气不妥。”不易察觉的,李明玑轻轻皱了下眉头……以前他来,有时神情轻松有时身体疲惫,但无论如何,都要等公务了结后才会到此找她。
这一次,明知可能入宫,却不在衙门中候命,还要来漏霜阁?
李明玑并未多问,应道:“那你喝果露,我用酒陪。”说着,为他换过饮料,给自己则满满斟上一杯酒,举手、相请、一饮而尽。
两人随口闲聊着,完全没有重点的交谈,看上去是一顿闷酒,可要是再仔细观察,便会发觉他们彼此相对时候,神态和平时大不相同。
或许是职位关系,诸葛小玉一直都是目光阴鸷表情淡漠,仿佛刚从极冷冰原跳出来、身上还隐隐透出些阴寒煞气;而漏霜阁以冷艳闻名京师,大家姐李明玑更是其翘楚,俏脸蒙霜永远高高在上的模样。
可是现在,阴鸷不再冷艳不再,只是两个普通人,三十几岁的消瘦男子与年纪相若的漂亮女子相对而坐,目光平和且满足……如果换个地方,他们像极了一对夫妻。
三饮过后,李明玑放下了酒杯:“没有过不去的坎子,我帮你。”
今天的见面,和以往每次都不同,来得这么早、待会儿要面圣、再就是他的眼神,虽然平和依旧,但眸子里的光彩不再,李明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以她的心机,不难看出他的郁郁。
她了解诸葛小玉。他是个不肯认输的人,不到最后决不罢休……真有麻烦他也不会来找自己消愁,只会迎头而上,除非他遇到过不去的坎子了。
诸葛小玉不置可否,清淡开口:“四天前,西南处一座兵马大营造反了。”说着,把一块蜜饯放到李明玑的瓷碟中,随即话锋一转:“三年前九月八暴乱,罗冠叛变、反贼起事,武夷卫事先没有丝毫察觉,我这个主官就犯下了渎职之罪;到去年第二场京师大火,任谁都明白那是人祸而非意外天灾,武夷卫严重失职……两次大祸,无数官员被落罪,万岁却都没对我严苛追责。可是这一次,一座大营造反,我这位密探主官,竟比着普通大臣得到消息一点也不早……”
诸葛小玉抬头,与李明玑目光相对,对视了好一阵,他才再度开口:“这次,不可能再逃过去了。”
说完,不等李明玑回应,他又岔开了话题:“你可知,有一个人,让我始终不服气。”
李明玑轻轻点头:“当年皇帝驾前毒蛇,常廷卫指挥使谢大人。”
诸葛小玉笑了笑,语气平静:“果然,还是你了解我多些……自从坐上武夷卫指挥使,我就一直在和那个死人比。人人都说昔年常廷卫刺探天下,有燕人之处便有这条毒蛇的耳目,我不以为然,也不觉得自己的武夷卫比起常廷卫有什么逊色。可接连几桩事情下来……如果谢胖子还在,或许一品擂当夜暴乱难以避免,但绝不可能再有第二场大火。至于大营叛乱……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卷宗之内记载得明明白白,常廷卫还在时,前后有过三次燕将意图率兵谋反,每次都一样的,叛将还在密谋阶段、根本没来得及起兵,就被常廷卫探到风声,以雷霆手段拿下。”
诸葛小玉一口气说了许多,最后沉沉一叹:“这便是差距所在了。”
不论诸葛小玉还是现在的武夷卫,比起当年谢胖子统御的大燕密探,整整差出了一个天地。诸葛大人心灰意冷,同时也明白,莫说景泰是个残暴帝王,就算他是一代仁君,也不会再容得自己连续犯出这么多大错……自己也就快变成一个死人,由此再没和那个死人比试的机会了。
“没什么特殊事情,只是来看看你。”诸葛放下了果露,李明玑知道他要走,也站起身来:“既然来了……再让皇帝多等一阵也无妨的,或者……不回去了吧。”
诸葛却摇了摇头,只答了一句:“他待我不薄。”
李明玑没再说什么,抬起胳膊,双手捂住了诸葛的脸颊……李红衣一直保养的很好,但相比于容颜,手上的皮肤微微露出了些风霜痕迹,不算太好看的一双手,诸葛小玉却闭上了眼睛,真正的享受着。
片刻功夫,诸葛最后送了李明玑一个微笑,转身离开。李红衣不曾相送。待他走到长廊尽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响……李明玑不开心,一脚踢翻面前的几案!
诸葛脚步一缓,但未停,终归还是走了。
叶非非关心大家姐,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推开门来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