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福书网 > 其他小说 > 活色生枭最新章节 > 第91部分阅读
加入书架 错误举报
换源:

活色生枭 第91部分阅读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非情势紧张不能妄动,宋阳真想跑过去问问老头子:你说的沙民到底是人还是夜叉?

  可话再说回来,夜叉的血和人血是一个滋味的么?

  宋阳忽然苦笑了下,当真是服了自己了,这样的情形居然还有富裕脑筋来胡思乱想。但是现在的情形,除了胡思乱想他又还能做什么呢?

  一人一刀一弓,红色怪物蜂拥过境时,罗冠独立潮头。

  后退无路且避无可避,宋阳一行人中,最凶猛的那个人走上前,一个人承下了所有重压,真就仿佛一把快刀,尖锋先前,硬生生把一座‘红云’刨开两半。

  罗冠爆发全力,一个人的血海滔天。左三尺右三尺、在他身前六尺横域内,休想有一头怪物能够掠过去,至于其他放过去了也无妨……血云被从中分开,从宋阳等人身边三尺处掠过,虽然相距很近,但它们没办法发动攻击、造成任何威胁。

  除了血雨扑面,所有藏于大宗师身后的同伴都没受到任何冲击,因为风暴,过境的怪物身法奇快,但同样也是它们借了风势,所以途中无法停顿、不能转向,更无法掠过去再转回头杀回来,它们对宋阳等人的威胁仅在于‘左右各三尺’:罗冠要守住的就是这个‘六尺’。

  杀人者罗冠不作声,那些毙命于他刀弓之下的怪物也不作声,甚至连濒死前的一声惨叫也没有,本来暴躁、烦人但声势浩荡的振翅声,此刻衬起的只有无边喑哑。

  沉默中的厮杀。

  ……

  红云无远弗届,时间完全失去概念,变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宋阳一行中没人算得出罗冠已经坚持了多久,也没人猜得到罗冠还能再坚持多久。

  不知不觉里,宋阳已经变成了个血人,浓稠血浆批满全身顺着衣襟流淌落地,但才刚刚滴下就被狂风卷走,点点猩红破碎于沙暴之中……忽然,宋阳好像看到罗冠晃了一下。

  宋阳本能伸手去搀扶,但又怕打扰罗冠,在指尖堪堪触及对方背后的瞬间忍住了动作,换而沉声问道:“还好?”

  罗冠应了句:“好的不能再好!”他的声音带笑,但一直稳如磐石的身体又是接连两晃,甚至后退了半步。

  宋阳吃了一惊,随即镇定心神:“你休息片刻,我来撑一会儿。”

  罗冠不回头,笑声传来:“你不行,撑不住的。”跟着低吼了一声,后脚陡然发力,身体向前倾斜……宋阳看得出,罗冠要把刚刚退后的半步再抢了回来!

  不过半步,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现在艰难到无以复加。迈出去的步子异常缓慢,甚至都让宋阳有了一种古怪错觉:缓慢的不是罗冠,而是时间。

  推山而行的半步,罗冠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由缓到急,脚步迟迟不曾落下……

  退后了半步也不是就守住不了,又何必计较这三寸得失?宋阳不明白,但罗冠倔强坚持。

  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半炷香,终于,随着罗冠又一声低吼,他终于踏回原位,旋即大宗师朗朗大笑,双刃并起,继续着他的杀戮。

  没有尽头的怪物大军,没有尽头的厮杀,鲜血把宋阳衣衫彻底打透,滴落下去的血不停被狂风卷走,但还是有一些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流进了鞋子,渐渐满溢。

  驻足鲜血之中,宋阳对此却一无所查,此刻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罗冠身上,只要大宗师身形再晃,宋阳就会抢上前把他接替下来。

  凭着自己的武功,断断坚持不了罗冠这么久,但至少能顶上一时片刻,能让罗冠匀一口气。

  不过罗冠重新踏上半步之后,手中的刀、弓翻舞如飞,比着刚才更加流畅了,身形也再未晃动半分,似乎杀得‘渐入佳境’了,兴起时偶尔还会长啸一声以抒胸臆。

  宋阳关注良久,渐渐放下心来。再等一阵,眼看着罗冠越打越精神,宋阳心中惊讶不已,但还是忍不住又重复道:“我来吧,您休息片刻。”

  罗冠朗笑了一声,可是万万让人料想不到的,下一刻里,那棵似乎永远挺拔、永远健硕、永远会给同伴晚辈们庇护的苍苍大树,陡然被连根拔去!

  毫无征兆里,大宗师垮了,瞬间被狂风卷走,转眼消失不见!宋阳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还是差了分毫……他只抓住了宝刀春衫,刀柄入手。

  大宗师也是人。凭着罗冠的修为能在怪物的冲击中坚持许久,可是不可能永远地撑下去。

  整整一天的逃亡,裂谷下的激烈搏杀,就在不久前罗冠还动过一次‘手术’,虽然鱼卵的危害不大,但背部筋肉受创、毒素侵蚀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的。其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超出罗冠自己的想象了。

  当内劲耗尽、再不足以抵挡怪物的时候;在身体被狂风卷起、无以自持的时候,罗冠用最后一丝气力做了一件事,伸手去迎宋阳伸过来的手……把春衫塞给他。

  若非罗冠故意,即便宋阳抓住刀,也只会一把抓在刀刃上,怎么可能握住刀柄?

  当罗冠‘离开’,怪物们迎头就撞了上来,宋阳没时间哭号懊恼,他接下了罗冠的刀,也就接下了身后同伴的性命,龙雀内劲吞吐,一刀贲烈而去,直直劈斩向前。

  怪物大军依旧,春衫宝刀依旧,纷纷血雨依旧,昏天黑地之中仿佛一切都未变。

  直到此刻,宋阳才真正明白,刚刚罗冠担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压力。

  来自怪物的攻击全无章法且异常单调,一只只巨大的身体,借着风势、借着飞势,裹杂着巨大力量就那么一头撞过来,对于挡路者,就算它们想躲也躲不开。

  而宋阳这边也一样,就只能挡、不能躲,手中宝刀煌煌,每一斩都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对撞,在这场鏖战中什么身法、刀法都变得全无用处,力量才是唯一的依仗。

  “三!”

  第一刀斩下,宋阳忽然做声大吼。

  每一斩都是孤注一掷、都是宋阳的全力而为,以宝刀之锋锐,以怪物之密集,宋阳一刀劈下,杀伤的性命绝不止一条,‘三’是他这一刀杀掉的怪物。

  他喊给自己听,也喊给罗冠听,意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送下去了三条命陪你。

  第二刀,第二声断喝:四。

  第三刀:二。

  第四刀……

  宋阳本以为自己在哭喊,到声音入耳他才明白,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更像哀号……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不仅因为怪物凶猛,还有鼻血。从他动用全力斩下第一刀开始,鼻血又告长流。待至第七刀落下时,眼眶忽然变得湿润了,与泪水不同的,这份湿润中夹杂着一份黏稠;耳朵里莫名响起了隆隆巨响,如果这响声能缩小一万倍,就像极了鲜血流淌的声音;还有喉咙,一阵阵甜腥涌动,好像多了许多口水……又哪是什么口水。

  七窍淌血,必死之兆。

  宋阳本以为自己还能再撑几个月,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初在大燕第一次流鼻血时,如果让他估计自己还能活多久,他一定会觉得再活几十年没问题……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怪病,从鼻血到死眠这个过程,他毫无察觉;如今从隐疾爆发到身体完全垮塌的时间,他用自己的常识去估计,又怎么可能估的准?

  随着鲜血一起散出身体的不止力量,还有意识。

  最后一刀划出,宋阳没能再报数,他不知道自己又砍杀了几头怪物,恍惚里只觉得身体被狠狠一撞,就此意识抽离,不知人事,瓷娃娃还在他身后……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瓷娃娃不知道罗冠被连根拔起,但她能感觉到宋阳忽然动了起来,能隐约听到宋阳在大吼报数,既然他在喊,谢孜濯就帮他记,前后一共十三声,所有数字加在一起是三十二,跟着瓷娃娃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和宋阳一起斜斜地飞了出来,其间好像还撞到些怪物,最终重重摔在了地上。

  谢孜濯努力让自己清醒着,但她的身体不争气,剧烈的撞击下,眩晕无可抑制地袭来、扩大,好像一座可怕漩涡,拉住她迅速沉陷。

  瓷娃娃也告昏厥。

  而罗冠、宋阳之后,小婉首当其冲,小婉坚持的时间更短,终于,在惊涛骇浪般的猛烈冲击下,小小的队伍彻底被冲垮……但怪物大军不停,潮水般继续席卷向前。

  裂谷宽大,单靠一次纵跃飞掠,怪物们绝非不过去,可让人惊讶的是,它们飞掠裂谷时也如平时那样,偶尔沉下身体,在花海中奋力一蹬继而再做前冲,仿佛它们的身体极轻,只凭娇弱花梗就能借到强大力量。

  红色的怪物们飞过裂谷、纵穿花海,向着南方急追而去……南方有犬戎军马,前后三四支追赶南理使节的大伍。

  马匹再快也跑不过风,最终所有杀到附近的狼卒都陷落于黑沙暴、陷落于‘红云’。

  ……

  瓷娃娃醒了,一时间还有恍惚,张开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耳中没有了可怕的风声,极度的安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口唇并不干燥,若不是刚下过雨,就是有人给自己喂过水。

  想到风声,瓷娃娃终于完全惊醒,之前发生的事情尽数浮现脑海,谢孜濯猛地坐了起来,可是才一起身,四肢百骸同时作痛,让她有劲使不出,咕咚一声又摔回原地。

  旋即窸窸窣窣的轻响从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干瘪的声音,没有一点语气:“醒来了?莫乱动,安心躺着吧。”

  谢孜濯转头,向着声音响起之处望去……此间的黑暗不同于黑沙暴,远不足以吞噬五感,很快眼睛就适应了,她隐约看到不远处,一个枯瘦的老头子,正吃力地弯腰,不知在做什么。

  瓷娃娃的眼睛亮了:“班大人?”

  老头子嗯了一声,算是个答应,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个不停,跟着哗哗的注水声响起,班大人的左手有个瓦罐,右手有一只残碗,斟了半碗水递上前:“喝水吧,然后再睡一会儿。”

  水的味道又咸又涩,难以入口,不过谢孜濯还是喝了下去,缓缓地坐起身:“他们呢?宋阳呢?”

  “都死了。”仍是没有语气的回答,平平淡淡,让人胸口憋闷。

  瓷娃娃忽然沉默了,宋阳尸体何在、她昏厥后又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再问了。

  她不问,班大人也不会多说什么,黑暗中一老一小相对枯坐,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吧。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归不曾停止……渐渐的,有了光,来自头顶,是阳光。由此谢孜濯也看清楚了,她和班大人正身处于一座山洞中,前方蜿蜒,不知通往何处。四壁坑坑洼洼,洞顶有裂璺斑驳,细小得甚至爬不进蟑螂,但足以漏下阳光了。

  外面天亮了。

  忽然一阵哐啷哐啷的铁门开阖声从前方传来,山洞中怎么会有铁门?瓷娃娃大概能猜到,这是一座监牢。

  果然,片刻之后,一个赤膊老汉走了进来,看样子足有七十多岁,身上纹着古怪花纹,肤色暗红,眼窝深陷眼睛狭长,显然是异族之人,与汉、犬戎、吐蕃和回鹘人的长相都不相同。

  虽然是老汉,但体型高大,比起南理山中的大山溪蛮也不逊色。

  异族老汉手腰上挂着钥匙,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粥走到近前,见到谢孜濯醒来了,他似乎愣了愣,但并没说什么,把手中的粥碗放到班大人跟前,转身走出去了。

  班大人捧起碗就吃,甚至没让一下瓷娃娃。

  不过不久之后,牢头老汉又回来了,给了谢孜濯同样的一碗东西。

  “刚入口可能有些恶心,不过吃惯了,会觉得还可以。”待牢头走后,班大人再度开口:“多少吃一些,你昏了四天,现在不吃东西,再过一两天就永远不用吃了。”

  谢孜濯抱着膝盖,看着面前的粥碗,一动不动。

  虽然老得随时可能死去,但班大人的胃口还不错,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碗粥,显然还没喝够,又仔仔细细地舔碗边,直到把一只碗舔得没办法再干净,他才意犹未尽把碗放下。

  谢孜濯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那一碗粥,示意老头子可以来喝。不料右丞相摇了摇头:“我的那份不会分给别人,我也不会去喝你那份。”

  话刚说完,忽然远处铁门声又复响起,牢头老汉走进来,对右丞相呜哩哇啦地说了些什么,后者竟能完全听懂,老脸上先是一愣,继而又摇头还了一句蛮话。

  牢头不耐烦起来,一把抓起右丞相,大步向外走去。

  第四十四章 劣酒

  班大人被异族人带走许久,直到天色再度黑暗还没有回来,瓷娃娃依靠在冷冰冰的岩壁,双手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洞顶缝隙中透出的光芒,白天时看阳光,夜里则看月光,一坐一天,姿势不曾稍改,一言不发。

  其间牢头老汉又来过几次。

  第一次是中午,牢头送午饭进来,依旧是黑乎乎的粥,看到早上的那碗粥还未动,牢头皱了皱眉头,不过没说什么,换上了新粥离开;到黄昏时他再来送饭,见到午饭仍原封不动,牢头有些着急的样子,双手比划着,示意丫头吃饭。

  瓷娃娃不看他,只是抬头望着洞顶。

  晚饭还是黑粥。

  牢头劝了半天,见汉人女娃全没有一点反应,叹口气走开了,过不多久他又折了回来,这次他手中多了几枚白底黑纹、拳头大小的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下的,牢头比划得很用力,告诉谢孜濯,这种蛋味道很好。

  谢孜濯笑了,摇着头:“我不会把自己饿死,可是现在真的不想吃东西,等一等吧,还是要谢谢你。”

  牢头根本听不懂汉话,一边摇着头,继续卖力比划着,如此过了半晌,等他确认自己只是徒劳后,终于还是放弃了,把怪蛋放在谢孜濯的脚边,摇头叹气着走掉了……

  直到三更时分,外面的铁门再次有了动静,班大人回来了。

  让人有些意外的,班大人出去转了一圈,居然还有不错的收获,他怀里抱了几件东西:两件叠得方方整整的毛皮毯子,外加一只新瓦罐。

  班大人把其中一只毯子递给了谢孜濯:“晚上很冷,盖着暖和些。”随后他又打开了瓦罐,声音里终于有了一点点语气,少许的开心味道:“我要了一罐子酒,你要不要喝一点?”

  说话的功夫,瓦罐里的味道已经弥漫出来,刺鼻的酸呛中夹在着一股酒臭,很不好闻,如果在汉境哪家酒馆敢卖这种酒,怕用不了一天就得被人砸了。

  班大人看来心情很不错,好像抱着宝贝似的捧着酒罐,还多嘴解释了一句:“这里没有好水,酿出来的酒就是这股味道。”

  说着,他用先前喝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接出了半碗酒,才刚喝了一口就开始剧烈的咳嗽,碗中酒几乎都被抖撒了。

  见老头子咳嗽的太辛苦,瓷娃娃问:“我帮你捶一捶吧。”

  老头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拒绝了好意,过了好一阵才理顺了气息,费力道:“捶背你做不来,这事看着简单,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好的。力量要恰到好处,位置要来回变化,否则捶着更难受,还不如不捶。”

  话说完,他看到酒洒了、碗空了,老眼里显出一份心疼,所幸酒罐还在,又倒出了些、喝掉,结果和上次如出一辙,他又开始大咳了起来,不过这次老头子聪明了不少,他只倒进碗中一点点酒,全部喝掉后,咳嗽带来的颤抖再怎么激烈,碗中也无酒可撒。

  接下来又是倒酒、喝酒、咳嗽……每喝一口班大人都会咳得仿佛快要把肺叶吐出来了,可就是又不肯舍掉壶中的酒,偏偏他手中的又不是什么好酒。

  瓷娃娃的声音很轻:“会咳嗽,就别喝了。”

  “开盖了,今晚喝不完明天太阳升起来,天气热了,酒会更酸更呛,到时候更没法喝了。”班大人的道理十足:“给他们干了整整一天的活,才换来这么一点酒,我不喝掉它,不就等若白忙了一天。”

  “他们?”瓷娃娃抓住了重点。

  班大人咳得骨头都快散了,暂时放下了酒碗,应道:“沙民。”跟着又加重了语气:“这里是沙民的地方。”

  瓷娃娃没什么表示,继续问着:“风暴之后是沙民救了我们?”

  班大人忽然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不是救了我们,而是饶了我们。”

  谢孜濯冰雪聪明,听了老头子的怪话稍稍琢磨,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风暴里袭击我们的怪物是沙民?他们都长着翅膀会飞?”

  “翅膀肯定没长,那个牢头就是沙民,你见他有翅膀么?”班大人摇了摇头:“但他们的确会飞……”

  班大人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入喉,呛辣倒冲,让人忍不住又想咳嗽,可班大人这次没出声,他狠狠憋了一口气,咬牙、抻脖、攥拳、身体紧紧绷住,好像和自己赌气似的,硬是把喉间的那阵抽搐给憋了回去,半晌过后才长出了口气,说道:“功败垂成。”

  四个字,他说的一字一顿。

  罗冠、宋阳功败垂成。

  那晚大宗师站在排头匡护同伴、抵抗过境的怪物大军,最终坚持不住被狂风卷走,身后宋阳只劈出十三刀,之后队伍就彻底被冲散……其实,如果罗冠能再多坚持一盏茶的时间、或者宋阳能再多撑半盏茶,他们就扛过去了。

  百里过九十,他们差一点就逃出生天了。

  队伍被冲散后,怪物大军很快就尽数经过,待它们过去后风暴也告结束。

  当时班大人奇迹般的清醒着,但他被重伤昏厥的小婉死死压住,无法稍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躺在地上,透过小婉的头发间隙看天……夜色又现空灵,天穹上星月依稀可见。

  过不多久天色大亮,班大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在他们周围还散落着不少尸体,鲜血染红花海,残肢断骸到处都是,足见昨晚罗冠出手之狠辣、恶战之激烈。

  不过让班大人十足意外的是,散落四处的尸骸并非什么怪物,明明白白都是人。但他们的装束奇特,由半透明、不知名的皮膜缝制而至,穿在身上臂与身相连、双腿间有蹼,很像蝙蝠……班大人再次摇头:“具体的我说不清楚,以后你也有机会见到那种衣服,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那身古怪的行头,应该能帮助他们借狂风飞掠,结果被我们错当成怪物。”

  天亮之后,班大人明显能感觉到小婉还有呼吸,大喜之下,老头子不知试了多少次想要唤醒小婉,但始终不见效果。他就这么被压着,又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黄昏,周围终于传来了动静,‘怪物们’回来了。

  回来时怪物们已经脱下了古怪皮衣,赤裸着上身露出文身。班大人通晓草原诸事,一下子就认出来对方是沙民。

  “后来我才弄清楚,沙民在黑沙暴中发动大军冲锋,本意是要对付追赶我们的狼卒……当然,他们不是为了救我们,而是先见天上库萨盘旋,又见狼卒重兵突袭,还道是犬戎派兵来袭击他们的。”班大人暂时岔开了话题:“沙民与犬戎有解不开的死仇,彼此纠缠了几百年,厮杀个不休,那天见到了仇人,自然要冲杀过去。”

  瓷娃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只是适逢其会?白打的冤枉仗?”

  或许是烈酒伤喉,班大人声音有些干涩:“适逢其会没错,但是这一仗打得不冤枉,罗冠、宋阳他们没做错。”

  沙民行军,就算他们无意杀掉那几个汉人,但双方在风暴中相遇,沙民就算想绕开他们都做不到,对那支大军而言,不管什么挡在身前,都一定会撞过去、碾压过去。

  如果想要避免打斗,宋阳等人能做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容怪物从自己身上飞掠过去,可对方意图不明,气势汹汹而来,自己趴下了,万一被袭击就再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了。莫说当时,就算现在回想,如果沙民从宋阳等人身上飞掠,谁能保证他们不会顺手一刀刨开地上趴着的人?

  罗冠选择应战,是自保的唯一办法。

  谢孜濯点了点头,不再纠结此事,请老头子继续讲当天的情形……

  “裂谷之间是有隐蔽山梁的,被花海遮住外人不可见,但沙民知道,所以这道裂谷对我们、对犬戎是天堑,对沙民却没有丝毫妨碍。”班大人又解释了一句,这才转回正题。

  有风暴相助,数量又远胜狼卒,沙民大获全胜,但是沙民有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敌人,被杀死后他们也不会让尸体暴露野外,打过仗之后他们又掩埋了狼卒尸体,随即返回到裂谷另一端,来打扫罗冠、宋阳等人曾作战过的沙场。

  很快,一支小队中的所有人,都被沙民找到,因为宋阳溃败时过境大军与黑沙暴都至末尾,大家虽然都伤得惨重,但是除了宋阳,其他人都还留下一口气,并未丧命。其中罗冠受伤最重,他摔出去的早,受到沙民的猛撞也就最多,而且他被狂风卷走时内劲已经消耗到涓滴不剩,身体与普通人无异,全身上下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被沙民俘虏时莫说再动一动,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冷冷望着沙民,目光轻蔑。

  先前罗冠放手大杀,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对几个汉人恨之入骨,但并没有亲手宰杀他们,而是办了个古怪且简单、好像是祭祀的仪式,随后把罗冠、七上八下、南荣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着可怕怪鱼,他们迷信那些泥鳅不止喝血吃肉,还会腐蚀灵魂,把犯人扔进裂谷喂鱼,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惩罚。

  虽然明知道同伴已死,听到这里瓷娃娃心里还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那么高的裂谷,摔都摔碎了,何况下面还有无数泥鳅。

  “沙民找到宋阳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仔细探过,双手脉搏全无,身体冰凉瞳孔散开,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班大人把声音放得很轻。

  连小古都没死,宋阳又怎会死?

  瓷娃娃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知道班大人也给不出答案。别人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幸运,同样的道理,有的人死掉也仅仅是因为不走运吧。

  毫无征兆的,谢孜濯流泪,没出声、未抽泣,只是眼泪一个劲地滴落,哪怕她使劲闭住眼睛,也挡不住泪水不停涌出。

  “死人不能献祭,沙民善待尸体,把宋阳埋了。入土为安,不用想太多了。”班大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安慰别人是什么时候了。

  仍在流泪中,谢孜濯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宋阳是我最后一个亲人。”

  停顿了片刻,谢孜濯伸手拿起地上的酒碗,请班大人给自己带了一点点劣酒:“他是我夫君。”

  两双父母,无数兄弟姐妹均告惨死,当年的‘娃娃亲’不值一提,可真正的关键是这世上她只剩他这最后一个亲人,有这个人在,哪怕‘他是我夫君’这五个字会显得她轻浮、显得她不自重,但至少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孤独。

  这个人死了,偌大天地里,又只剩下瓷娃娃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完,她把酒碗凑到唇边……酸、涩、辛辣,各种味道纠缠在一起直冲咽喉,让人无可抑制地想要咳嗽,谢孜濯忍不住也不想忍,只是她没想到的,从自己心肺间涌起,直冲咽喉的声音并非咳嗽,而是‘哇’地一声大哭。

  号啕大哭,酒碗打碎在地。

  右丞相没劝,就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哭声,小口小口地用罐子喝酒,然后用力的咳嗽。

  良久过后,瓷娃娃重新坐好,大哭一场也不能让心里的郁结稍解,但体力的损耗能让人平静许多:“为什么我俩还活着?没被扔进裂谷。”

  一罐子酒喝光了,老头子的肺仿佛都咳漏了,好像个破风箱似的喘息着说:“我对沙民说,宋阳和小婉是兄妹,我是他们的爹,你是宋阳的媳妇。”

  班大人不会沙民语言,但他精通犬戎蛮话,沙民与犬戎牧族共居于大草原,其中懂得犬戎话的人不少,所以双方能沟通。

  和所有蛮族一样,沙民嗜血而彪悍,但是在这伙蛮人的骨子里,又另藏了一份君子风度:儿女、夫君都已伏诛,上下的寡妇孤老,他们不会再为难。

  不止不再为难,还会加以照顾。

  中土汉境自诩最开化,最谦和,但无论大燕还是南理,或是六百年前一统天下的大洪朝,在对敌人尸体、敌人孤老一事上,又有谁能做的比沙民更强。

  “你这么说,他们就信了?”瓷娃娃并非诘问,只是想不通就问出口。

  班大人笑了笑:“明摆着的事情,风暴里,宋阳站在小婉前面,哥哥替妹妹遮风挡雨,做丈夫的背着媳妇,做女儿的背着老父,沙民当时看得清楚,事后一印证,没有不信的道理。”

  说完,班大人岔开话题:“过一阵,应该会有沙民娶你为妻,你丈夫被他们杀了,他们会来照顾你,一样的,那个人也会认我做父,我以前听说过,对你我这种妻子、父母,沙民会异常关心,这和他们的信仰有关。”

  瓷娃娃笑了,眸子很亮,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机。

  班大人继续道:“娶你这件事情,不由沙王做主的,全凭沙民自愿。这几天已经有些沙民来看过,但他们都没看上你,嫌你丑。沙民女子以胖为美,咱们汉家的美貌女子落在沙民眼中,个个都是丑八怪……所以你要不想嫁人,就别把自己吃得太胖。不过在你嫁出去之前,就要一直呆在牢里。”

  谢孜濯大概明白了,牢头见自己不吃不喝,为何会显出一副着急模样。

  瓷娃娃累了,算上今天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但她还不敢睡,凭着她的身体,再睡过去怕是就不会再醒来了,谢孜濯还不能死,仇人还在大燕逍遥自在,而且……随他入土,她又多出了整整一族大仇,虽然如何报仇她还没想好,但该做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做的。

  谢孜濯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侧身躺了下来,心里疲倦到发慌,可脑子却清楚得很,无论如何也难以睡去,躺了许久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昨天……不是昨天,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好像过得比今天快许多。”

  半夜被惊醒,从小小城郭中杀出重围;被库萨监视,身后追兵一路一路地增加;逃入花海,眼前美景震撼;探索深谷,遭遇不知名的怪物;爬上断崖,看着狼卒追兵‘哗啦啦’,直到最后风暴袭来沙民大军过境……一天里惊险不断,奇遇不断,同伴个个气急败坏,那时瓷娃娃表面上也显出些着急的样子,可是她心里很高兴。

  或许是自幼体弱,别的娃娃能做的事情她大都做不了,在谢孜濯心底,总是藏着一份对‘冒险’的渴望,还记得当初被云顶绑架,逃跑途中眼前景物飞速掠过,耳畔风声轰轰巨响,换成别的女娃早都吓得魂飞魄散了,谢孜濯那时却在笑,如飞翔般的快乐,压抑不住地兴奋;还有红瑶小城时,被宋阳一把扔上半空……她喜欢那些刺激,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对她而言何其欢乐,足以牢记三生九世,即便孟婆汤也消磨不去。

  只可惜,最后他没能撑过风暴。

  那天过的很快,今天很慢长。

  班大人也没睡着,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句:“我老了……所以总觉得今天过得太快。”

  第四十五章 蒲团

  疼,疼疼疼疼……阿伊果只觉得鼻下唇上,无法言语的剧痛突起,随即疼痛感觉直直向上冲进脑海,扯得脑浆都快了。

  简直疼得要死,不,是比死了还疼。

  不过阿伊果不觉得自己还活着,完全没有不死的可能,又怎么会还活着呢?所以她心里还在想,仙人板板,做鬼怎么还这么疼咯!

  一边喊着疼,阿伊果恢复了意识,空气闷热异常,燥得让人心口发堵,睁开眼睛之前黑口瑶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身边一定在烧油锅,否则怎么会这么热……她以前听说过,阎罗殿上其他刑罚都没太多规矩,唯独下油锅这一项,要牛头马面亲自动手,可随着她张开眼睛,映入视线的却是一张古怪面容:长满锈迹的脸,表情狰狞模样丑陋,可说他是马面吧,他的脸倒是足够大,但却不长,是张大饼脸;说他是牛头吧,头上没犄角不算,额头也显得太窄了。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她没能想起森罗殿上还有这样一位大饼脸的差官,倒是自己的朋友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小婉哈的一笑:“掐醒了!”说着,放在了正捏在阿伊果人中上的手指。

  阿伊果蹭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小婉的腕子:“啥子意思?”说完,目光转动,只见小婉、南荣、小古等三个同伴都在身旁,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大宗师罗冠躺在她身边,身上盖了条不知从哪找来的毯子,闭着眼睛不知死活,其他人则都不在。

  再往远处张望,周围情形似曾相识,身下水土混杂泥泞不堪、四处巨大花梗直立……哪是什么阎罗殿,分明是不久前大家刚刚趟过一次的裂谷之底,阿伊果还不敢确信似的,大大的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好一阵,上下左右端详个不停,最后试探着问小婉:“老子么得死么?”

  小婉点了点头,瓮声笑道:“没死。”

  小婉醒来的时间也不长,当晚在花海中击杀‘怪物’染了满头满脸的鲜血,现在血迹早已干涸,扒在脸上仿佛一层铁锈,还没来得及洗去,所以阿伊果才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

  阿伊果再次望向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声音略显沉闷:“其他人呢?就我们几个?”

  她的声音里藏了份沉痛,可大难不死的那份开心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说到后几个字时、脸上已经情不自禁露出了美滋滋的笑容,看上去她的沉痛实在没什么诚意。

  刚问完,还不等小婉回答,阿伊果忽然看到了什么,猛地怪叫一声,刚醒来本还酸软的身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翻身高高跃起,落下时已经短刀在手,黑口瑶身体半弓如临大敌,眸子里精光闪烁,死死盯住南荣身后,低声道:“小南,静静走过来,莫得惊慌、莫得回头,老子护着你……”

  南荣身后,一头大泥鳅悄然钻出泥塘,昏黄的眸子缓缓转动,正打量着几个人。

  南荣右荃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全无紧张之意,耸起肩膀微笑道:“不用在意,它们不伤人。”

  阿伊果急得咬牙,但不敢贸然冲上前,生怕惊了泥鳅怪反倒会害了同伴性命:“你娃糊涂了,这怪物喝人血……”不料话还没说完,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果然如南荣所说,那头大泥鳅真就是全然无害样子,扭动着身体又钻回了泥沼深处,显然对她们没什么食欲。

  阿伊果眨巴着眼睛呆立当堂。自己没有死、泥鳅不咬人了……事情好像全都反过来了,黑口瑶有点发懵,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档子事。

  正纳闷的时候,远处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熟悉的笑声响起:“咦,蛊家仙子醒来了?您老这一觉睡得,中间都说梦话了,念叨了好几次三妻四妾、长命百岁。”

  说话的是齐尚,正和巴夏互相搀扶,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再见到其他‘同伙’,阿伊果又惊又喜,笑道:“老子就算讲梦话,讲得也是山里的瑶家话,你娃听得懂个爪子!”说话中,刚刚因乍见泥鳅怪而绷起的力气尽数消散,身体酸软到站都站不住,摔坐在地上,虽狼狈不堪,她口中却忍不住咯咯地脆笑。

  七上八下应该是去做一件什么事情,南荣出声追问:“怎样?”

  齐尚摇了摇头:“没办法,走不了。”

  听着他们打哑谜,阿伊果闷得不行,满脸都是焦急:“到底啥子事情,怎么都没死?又跑回这个鬼地方?哪个给我讲讲咯。”

  “五天。”阿伊果好大的面子,惜字如金的巴夏开口了:“你足足昏睡了五天。”

  沙民打扫战场时,有意识的不止罗冠、班大人,当时巴夏也是清醒的,但他的情形也异常糟糕,能知道周围发生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丁点力气,动都动不了更毋论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沙民在一番祭祀仪式后,把他们几个集中到一起,一股脑扔下裂谷。

  阿伊果愕然、插口:“被扔下来?这么高摔也摔死了,怎么还能活?”

  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缘故,巴夏对她打断自己说话,并没有板着脸发脾气,只是摇了摇头:“被他们扔下来的时候,我也以为这次大家死定了,没想到的,摔下来后大伙被它们接住了……谷底那些大泥鳅。”

  阿伊果瞪大了眼睛?br />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