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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第2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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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同在帝都,也再看不到了。
在御前会议上,我见到了归来的路恭行。他和我一样,满面风霜,神情委顿。在高鹫城破之战,当南门被攻破,前锋营保着武侯向中军退却,但不等退入中军,担当断后的前锋营就被蛇人的先锋切断,一千余前锋营全军覆没。他带着几十个残军且战且退,但蛇人实在太多,根本靠不进中军,他们反而被迫向东门。
那场大战中,北门最先被破,其次是西门,而6经渔的东门在南门被破后依然坚守了相当长时间。路恭行带着几十个残军退到东门时,6经渔还在指挥手下守御城门,东门的蛇人居然无法越雷池一步。但当攻入城中的蛇人由内而外攻来时,左军纵然强如精铁,也再抵挡不住,终于崩溃。路恭行夹在左军溃兵中夺路而逃,近万左军得以从东门逃脱的,只剩下了他们十来个,连6经渔也未能逃出来。
他们这一路奔逃,比我更加慌张。从东门出去,必要经过五羊城,但一路上既有蛇人,又有先前从高鹫城中逃散的溃兵。到了五羊城时,五羊城主竟然闭门不纳,只给了他们一些粮草。五羊城是离高鹫城最近的大城,连五羊城也无法进入,他们只得日以继夜北逃。蛇人在身后追击,一路上共和军的残部还不时出现,终于来到邵风观守卫的东平城时,他们一行十来个人只剩下最后五个了。而此时,蛇人挟破南征军的余威,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一直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这一路上,路恭行几乎是听着蛇人的厮杀声逃来的。他们进入东平城时,蛇人已在身后三百余里的地方扫荡村落,也不知又杀了多少人。现在,也许蛇人已正在围攻东平城了,邵风观让他们来,另一项任务便是向帝都告急。
相比较他们而言,我这一路实在几乎可以说是天堂。北门多山,后军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因此蛇人几乎没有向北进发,我们一路过来有惊无险。到了帝都,尽管在太子跟前出了点事,但太子不曾将此事禀报帝君,只说我将武侯所选的四个女乐安全护送到帝都。
“楚将军忠君之心,可昭天日。”
太子这般说时,也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就要杀我。当她们四个女子被带进来时,整个大殿的文武几乎同时忘了呼吸,鸦鹊无声。这四个女子的美丽,便是在帝君后宫中,也是难觅其匹的。太子虽然曾有心将她们瞒下来,但文侯开导之下,太子还是觉得储君的诱惑远过于美人。
只是谁知道,那时我的心也几乎在滴血。
现在,帝君正在会同几个重要大臣谈论向东平城增派援兵的事。自从苍月公叛乱以后,帝君对国事已大为关心,不象以往,只知躲在后宫玩乐了。而明天,说不定我这个向帝君贡献美人的有功之臣也要加入所点兵马,去增援东平城了。
张龙友和吴万龄惴惴不安地站在我身后,不知我在想些什么。半晌,吴万龄才有些胆怯地道:“统领,你……”
我转过身,道:“吴将军,对不起,我失态了。”
吴万龄道:“统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当今之计,该想想破敌之策。”
我苦笑了一下。破敌之策?谈何容易。而在我心中,隐隐的,还有另一个念头。
这个帝国,就让它亡了吧。
只是这个念头当然不能出口。我点了点头道:“吴将军说的正是。”
张龙友见我们一言一语,渐归平静,他叹了一口气,道:“命中所无,必定不能强求。愿她能好一些吧。”
他也已绝望了吧?现在她们已纳入后宫,我们除了绝望,还能怎么办?
这时,大门口忽然有一阵喧哗。我们这房子虽然对着大门,但天已黑了下来,看不清什么。正在迟疑,只听得文侯的声音响了起来:“四位将军在么?”
随着他的喊声,文侯大踏步走了过来,满面春风,不知有什么好事。我们一起跪了下来,道:“文侯大人,末将有礼。”
文侯走到我们跟前,道:“来,来,接旨。”
帝君给我们下旨了?大概是升官吧。我心头又是一阵痛楚,低下头道:“末将接旨。”
文侯拿过边上一个随从手捧的帛书,大声道:“天保帝诏曰:察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工正薛文亦,参军张龙友,公忠体国,舍生忘死,万里来归,故加封楚休红为下将军,帝国军校教席,以教诲后进听用;薛文亦、张龙友皆为工部员外郎,钦此。”
文侯读完了,我不由一怔。等他收好圣旨,我道:“文侯大人,我们还有一位吴万龄将军,怎么不见说起?”
文侯道:“吴将军官职太卑,故圣旨中未提,他也入军校中充任教席。”
吴万龄原先在后军只是个小校,是十三级武官的最后一级,到龙鳞军也是个哨长,属十一级。我看了看吴万龄,他倒没什么不悦之色,只是诚惶诚恐道:“谢大人。”
薛文亦和张龙友入工部升为员外郎,都只是升了一级,也不算升得快。我的下将军虽然是五级军阶,在有名号的将军中是最低一级,但我当百夫长时才十一级,升为统领也才九级,现在可说连跳了四级,原先只是下级军官,现在却一下成了上级军官了。这等升法,大概是帝君看到她们的面上吧。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该是很高兴的,只怕要叩谢不绝了。但此时我却不知有什么滋味,好象吃了一口变质的食物,吐也吐不出来。不过,让我到军校当教师,不免有点意外。等文侯收拾好圣旨,我道:“大人,东平援军之事,有无商议停当?”
文侯道:“东平援军,由二太子亲自统兵两万,前锋营统制路恭行为偏将军,明日便要出发。”
路恭行那升得比我还要高一级了。不过他本来是前锋营统制,相当于万夫长的身份,本来比我的龙鳞军统领还要高三级,从六级升到四级,只升了两级。恐怕,只是因为他没有带四个美女回来。
文侯道:“楚将军,今夜你陪我对饮一晚吧,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又跪下来道:“遵大人命。”
对文侯,我也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如果不是文侯,我已被太子杀了。可如果被太子杀了,那我也不必象现在这般痛苦。
文侯道:“好吧。晚上我叫人来带你,今晚去醉枫楼,一醉方休,太子殿下也要来的。”
醉枫楼是帝都最豪华的酒楼,楼里的美酒正是高鹫城来的木谷子酒。
酒香醇甜美,但是我也不懂品尝。文侯一系的军官有不少来和我打招呼,我是酒到必干,象喝水一样,听人大赞了一通“楚将军豪爽”、“楚将军英武”之类的话,也不知喝酒和豪爽英武有什么相干。原本喝上一坛头便要晕,但此时我好象越喝越是清醒。
木谷子酒,不知还有谁能酿了。
文侯和太子坐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酒楼里的歌姬歌舞不休,也有弹琵琶的,但那琵琶声也象刀子一般,刺得我心头生疼。
文侯忽然道:“楚将军,你可说说,那些妖兽是什么样的?”
我被文侯一喊,忙不迭站起身来,他招招手道:“坐下说,坐下说。”
我坐了下来,道:“那是年初,攻破高鹫城后的事……”
我说得滔滔不绝,从高鹫城中屠城发现蛇人开始,直到蛇人出现,沈西平战死,劳国基献计以火药进攻失败,发现参军高铁冲本是内j,6经渔和苍月公归来,以及苍月公计谋被看穿身死于蛇人阵中,直到最后城中绝粮,杀人为食,最后城被攻破,南征的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些话,大概路恭行也又在帝君跟前说过一遍了,我口才不及路恭行,但说得也还算清楚。说到杀人为食时,我看见太子有种想吐的意思,不觉暗自有点快意。
等我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发话。他们听得都有些震惊。半晌,文侯才叹道:“想不到,武侯大人最终是这个下场。”
太子道:“甄卿,别说这些了,还是看舞吧。”
文侯道:“是,是,砺之不该扫兴。这醉枫楼新来的一个歌姬叫花月春,虽然人长得不是十分人才,但那歌喉婉转动听,的是妙品。”
那个花月春上来了。她长得不算如何美人,不过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却真个有绕梁三日之妙。她身后的一班细乐本也弹奏得很是动听,但她只一吐字,便觉那等乐声不过如草虫之鸣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这细乐不免失色,殿……那个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节奏上一曲,让我等一聆公子妙技,岂非韵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来奏上一曲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见到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枝铁笛了。这花月春珠圆玉润,声音既响又脆,只怕只有武侯的铁笛才盖得住她的声音,太子要给她伴奏,岂不是自找没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么?”
花月春大概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点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帐中看见她时,她所弹的一曲么?难道太子知道底细了,故意要花月春唱这支曲子来气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面含微笑,根本没在意我。我不禁有点苦笑,心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从小便听得熟了,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只怕连个虫豸都比不上,他才懒得来气我。幸好我这等自做多情也没人发现,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串笛音。这笛声响遏行云,却又连每一个音调都清晰可辩,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几乎把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心知不能如此失礼,强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面色端庄。他本来便英俊不凡,此时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面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这时前奏已毕,细乐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声响了起来:
月映春江静无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连山明月春浩渺,夹岸垂杨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绕船明月愁无已。
茫茫江水送归舟,一棹春波人千里。
唱到这里,花月春停了停,乐班奏了个间奏,当中太子的笛声如一水长流,绵延不绝,夹在筝琶箫鼓中,既卓尔不群,又似和那些别的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太子抬了抬手,笛声本是宫调,一下又换到了商声,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云山万千重,天风吹下玉丁冬。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云第几峰。
水流水在濯锦鳞,人去人来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
这歌词也不知是谁做的,充满了一股叹老伤怀的感伤气息,当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时,我也只觉心头一酸,似乎要落下泪来。
去年。去年我不曾认识她时,还是个前锋营里的百夫长,攻城略地,杀人如麻,刀枪上饱饮敌人的鲜血。也仅仅是一年,我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还说什么“此身犹是去年人”么?
太子的笛声在高处转了两个弯,忽然又如飞流直下,重新转回宫调,变得婉转柔靡。花月春又唱到:
人世兴衰纷如缕,百年几见花如雨。
江流日夜变古今,昨日红尘今黄土。
云破月来江水平,轻波未掩落花声。
但愿人生长如此,春江万里月长明。
唱到“明”字时,她的声音如一条长线,渐渐轻微,但总是不绝,便如一条长线,无休无止地绕过去。乐班的乐声都渐渐停止,唯有太子的笛声也如长线一般追随着花月春的歌声,不曾断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文侯高声道:“歌声曼妙无双,笛曲神乎其技,其是相得益彰,两美并兼啊。”
歌唱完了么?此时我才发现周围鸦鹊无声,花月春正看着太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她长得并不如何美貌,但此时却大有神采,倒似个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文侯道:“花小姐,听说闵维丘出都后曾得一闻花小姐妙曲,有题壁一首说:‘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不知是否属实?”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爷真是取笑,闵先生不过是对月春的溢美之词而已。”
太子这时喃喃道:“难怪难怪,闵先生得闻此歌,确当不以出都远流为苦了。便是宫中,何曾听得此等妙曲?”
文侯忽然诡秘地一笑,道:“公子,花小姐闺中,今夜尚少个相和之伴,公子不知是否有幸入幕唱和一番?”
我心头猛地一阵泄气。这是文侯么?简直就是妓院里拉皮条的。我不曾去过妓院,但在军校时,和几个同学外出晚归路过那些妓院,便曾看见那些拉皮条的拉住路过的公子哥的马匹,嘴里酸溜溜地说些什么“公子,春宵不可无伴”之类。那个运筹帷幄,曾火烧苍月公战船,又定下为渊驱鱼之策,将共和军逼上绝路的文侯,跟眼前这甄砺之难道真的是一个人?
太子看了看四周,道:“这个么……”
文侯拍了拍胸口,道:“放心,今天我给公子押阵,便在这儿与几位痛饮一宵,公子你就放心吧。”
太子微微一笑,道:“只不知花小姐是否首肯?”
文侯笑道:“公子,你不曾见花小姐那一张小脸已笑得花朵也似,得遇公子这等良人,那也是花小姐前世修来的福份。花小姐,我给你做得这个好媒,你几时要谢我?”
花月春“哟”了一声,跑了进去。文侯笑道:“公子,你还不进去。”
太子答应一声,便跑了进去。他本来一脸清雅从容,此时跑得急了,连鞋子也掉下一只。等他跑进去,文侯笑着对那班乐队道:“来人,拿赏钱。你们姑娘今天找到个如意郎君,你们自己回去吧,明天再来接便是。”
那班乐队答谢了,纷纷离去。在他们走时,我心头一阵阵地气恼。
我根本想不到,文侯竟然会猥琐至此。便是太子带来的太监,也不会这等样子。可我也不敢多嘴,只怕一说便说漏了嘴,说不定会触怒文侯。文侯对太子既软且媚,对我这样的人,只怕也和武侯差不太远。
正想着,忽然听得文侯又道:“诸公,现在已无乱耳之人,且说正事。”
这几句话说得平和端正,若非我听得是文侯的声音,定想不到会是刚才这文侯说出来的。我有点惊愕地抬起头。
第七章 雷霆震怒
我站在教官队列中,看着文侯在台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心里却只是想着刚才文侯的一席话。
文侯现在说的,无非是年年对新学生的训话。军校名义上的正祭酒是太子,但实际负责的全是身任副祭酒的文侯,我记得我在刚入军校时,那时祭酒还由帝君亲自担任,在我入学时,帝君也哼哼哈哈地说了没几句。后来帝君大概觉得每年都要有两次来军校训话实在太累,才把这副担子扔给了太子和文侯的吧。
文侯口才相当好,侃侃而谈,声音响亮,军校里教官和学生共有一千余人,人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他的话实在也没什么惊人之处,而昨夜太子去和花月春共度春宵后,文侯说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过和我们讨论了一下东平城战守之策。文侯昨夜说得并不是太多,大多时候只听着部将们的发话,偶尔才说上一两句,似乎他宁可让人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弄臣一类的角色。但是文侯纵然掩藏得甚好,在太子起身时,他突然说出的那一句话还是让我窥见了他的真实面目。
文侯,绝不是个弄臣。
一片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文侯已讲完了。每年军校放完春假和暑假后开学,都要由太子和文侯来训话的。虽然是老生常谈,文侯所说的也无非是“军人当以‘忠义勇决’为本”之类的话,帝君也会说,更不用说文侯了,但文侯说来倒总有些新鲜之感。
会议散了。会场上所有的教官和学生都向文侯和太子跪下行了一礼,然后很有秩序地散去。军校五年,每个年级都有八个班,每班一律是五十人,一共也就是两千人。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世家子弟,也许是因为世家子弟越来越不愿从军,因此在我入学前几年才开始招收平民子弟,当时每年只招一个班,现在已经有两个班了,其中一个平民班正是由我教导枪马。
难道,文侯真的是要我终老于教官之位么?
每天,在轮到我上枪马课时,我便带着全班五十个学生在操场上练枪。这班学生都是平民出身,要负担学费也不容易,学得相当刻苦,尽管考进来时有不少人连马都不会骑,但五天过后,全班的人都会骑马了,让我很是吃惊。我当初入军校,算是成绩较好的,也还不及他们学得如此之快。
这一天,我授完课回到自己住处,已是一身臭汗。在井台前洗了个澡,我搬了个藤椅躺在晒台上,看百~万\小!说。
这房子是文侯给我们这批单身的教官准备的,并不太大,不过只有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也显得有点空空荡荡了。
我半躺着,翻着那本从高鹫城拿回来的书。书里的内容依然看不懂,但一拿着这本书,眼前又好象出现了在城中那些烽火和刀光。
不可一世的南征军,难道真的只逃出我们几个了么?
路恭行昨天已经和二太子出发增援东平城了。他走之前,我去路府见了他一回,听他说,南征军没有多少人逃出,但肯定还有一些,只是可能走的道不对,北归的道路已被蛇人遮断,直到现在他们还未能回帝都。不过就算都逃回来,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了。
十万人,逃脱的,已不超过两千。路恭行在说起时也不胜唏嘘。这是帝国军征战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败仗,以前虽也有失败的,但从来不至于会全军覆没,这次阵亡之众,也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
不仁者,天诛之。
眼睛看着书页,我的眼角却已有泪水滑落。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道:“楚将军在么?”
那是吴万龄的声音。我皱了皱眉,抹去眼角的泪水,道:“吴将军,我在上面。”
到军校后,吴万龄教导他们队列,就在我所教的枪马课上一节,但这几天我还没有和吴万龄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忘了他向陶守拙泄密的事。不过他来看我,面子上的礼貌总得有。
吴万龄走了上来。他现在虽与我同是教官,但官职比我小得多,见了我,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末将有礼。”
我道:“你坐吧。”
吴万龄坐了下来,脸上也有点局促不安,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顾半躺着,不和他说话。半晌,忽听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我把书拿下来,道:“吴将军,现在我们是同僚,请你不要说这等话,我可担不起。”
他站起来,道:“统领。”
他突然又叫我为“统领”,我不禁心也猛地一跳,放下了书。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脸上已是满面羞惭。我扶起他道:“吴将军,你别这样。”
他擦了把泪,道:“统领,我自以为心思缜密,当时又一心想着要留在西府军,以至于大错铸成,统领,吴万龄实是罪该万死。”
他说话一向沉着从容,但此时也说得断断续续,我听了半天才算明白。
在西府军我去拜见周诺时,陶守拙来见过吴万龄,这件事吴万龄当时便告诉过我。当时陶守拙告诉他,周诺有意留我在西府军,让我任第三指挥使,吴万龄他们也编入三路军。吴万龄当时已想到过,一旦回到帝都,她们的事可能会节外生枝,也有意留在西府军,因此把我们的事全盘托出。后来的事,却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陶守拙早在听说我们到府敦城就打定了主意不让我留在那儿吧。即使吴万龄不说,他一定还会有什么别的主意的。我走到晒台边,看着西边的山岭。太阳已落到山头,华表山上的郊天塔正好将夕阳分成了两半,边上一些云也映得血一般红。春暮,黄昏时还有些寒意,风吹来时,我身上也不由得有些发抖。只是,这寒意已如冰水一般浸到了心底。
我一向只是在军中,很少碰到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在高鹫城时,苍月公的舍身之计已让我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用说高铁冲这等躲藏得极好的内j了。而直到此时才发现,论枪马,我未必会输于任何大将,但如果论谋略,我实在还不算什么。
上将斗智,下将斗力。我默默地背着《行军七要》里这两句话。《行军七要》是军校的必读书,以前也以为里面不少都是些空洞的套话,现在想想,却另是一番滋味。
我扭过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向吴万龄伸出手道:“吴将军,我们曾一同出生入死,应该算生死之交吧?”
吴万龄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道:“吴将军,你曾经帮助我渡过许多难关,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不要再自相猜忌了。”
吴万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统领,你原谅我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精神一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道:“统领,你的知遇之恩,吴万龄时时铭记在心,你放心吧!”
我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只是,心底隐隐地总是一丝痛楚。
怪吴万龄是没什么用,可是,她从此和我已行同陌路,只怕我再不能见到她了。
放开吴万龄的手,我又转过身看了看西边的华表山,隐约中,好象眼前又飘过了她的身影,淡黄的轻衫,如白玉般的手指,我强忍着才不让泪水落下来。
吴万龄大概得到我的原谅,很有些兴奋,道:“统领,你觉得文侯这人怎样?他懂兵法么?”
我道:“怎么了?突然想起说这个了。文侯怎么会不懂兵法?他虽是士人出身,但一向也带兵,当初苍月公攻到大江南边,若不是文侯火烧战船,只怕叛军早攻破帝都了,我们今天哪儿还能这般安稳地在这里。”
吴万龄道:“我听说,太子和二太子向来不睦,两人为了储君之位,以前斗得不亦乐乎,太子若不是有文侯坐镇,只怕早被二太子掘下来了。”
我道:“咦,这些宫闱秘史你倒知道得清楚,哪儿听来的?”
“这也不用如何费力,帝都几乎人人都知道啊,你晚上去茶馆坐坐,一听便知道了。”
茶馆?我皱了皱眉。帝都的茶馆流行时间不长,也不过这几年,在军校时有些同学就常去泡茶馆,据说其乐无穷,不过我从来没去过。我道:“茶馆里说这些么?”
“是啊,什么都说,反正谁也不知道谁。统领,你没去过么?”
我想了想,道:“晚上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说。”他也有点兴奋了,又道:“统领,这回文侯让二太子做援军大将,不免失策。如今太子和二太子两人之间的实力只在伯仲之间,如果二太子凯旋归来,那太子的风头便要被二太子压住,对他保住储君之位大是不力,如果我是文侯,定要力争带兵,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般轻易放弃。”
吴万龄的话让我也不由一凛。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觉得谁带兵都是一样。现在听得吴万龄这等分析,我才发现此事大是蹊跷。
东平城是之江省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北临大江,和对岸的东阳城夹江对峙,正如一道锁扣锁住大江下游。东阳城虽然城池只有东平城的一半大,但也不算是小城了。正因为有东阳城做后援,东平城不必担心敌人由后攻来。而东平城不落,敌人绝不敢强渡大江去直取东阳城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东平、东阳两城结为一体后,可以说是无法攻取的,但如果两个城池分开后,两城都会变得岌岌可危,因此有人说,虽然东平城名列十二名城,东阳城根本排不上号,但实际上两座城应该是一个整体。在苍月公叛乱时,东平城守将在苍月公大举陈兵南岸时也献城投降,但东阳城当时是由文侯手下的风将邵风观把守,在苍月公的水军发动第一次进攻被他用奇计击退,几乎全军覆没后,东平城就门户大开,无法再组织攻击了,以至于苍月公只得在南岸造船,准备大举进攻。这也使得文侯有了可乘之机,趁机烧尽苍月公的战船,大破共和军三十万,才能有武侯随后势如破竹的南征之役。可以说,苍月公败北的转折点,正是源于邵风观的东阳城之战。
邵风观,和劳国基是同一年的军校生。那一年军校生中,成绩最好的四个学生被称为“地、火、水、风”四将,因为劳国基是第一名,他的名字中恰好有个属“地”的“土”字。而邵风观那一年是第四名,在这四将中排名最末,水将邓沧澜和火将毕炜一直跟随文侯身边,邵风观则以文侯部将的身份出守东阳城。交战以来,曾经被寄以厚望的劳国基在前锋营中一直没什么起色,最后只是以性命换来了军功——只是这军功也没人记了。反倒是邵风观,东阳城一战后名声大噪,由帝君钦点,升为东平城守将,节制东阳城。
他虽然是文侯的部将,但是那天在百香楼里,文侯根本没提到过他,连与邵风观齐名的“水”、“火”二将也没提起过他,好象邵风观只是个外人。而路恭行北归时,正是邵风观送来的,本来该送到文侯处,可是路恭行却是二太子带着。
这些事吴万龄不知道,所以他搞不清了,而我以前对这事根本不曾想过,听吴万龄这般一说,那么无疑,邵风观定然已与文侯反目了。
如果由太子带兵,文侯必要随同一起去,而如此一来,便要和邵风观面对面。不知邵风观会如何想,两军不和之下,只怕太子反而要吃个大败仗,连东平城都要保不住。权衡之下,文侯才让二太子带援军吧。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文侯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我不禁喃喃道:“不错,不争为上策。”
吴万龄在一边被我这句话弄得莫明其妙,道:“统领,你觉得不争才是上策么?”
我道:“这事文侯定是成竹在胸,不会错的,我们不必多管。”我看了看天,夕阳已有一半没入山后了,道:“我们还是快点去茶馆看看吧。”
茶馆有不少,远多于酒楼,但战事一起,茶叶供应不足,日见凋敝。但自从李湍败亡,与天水省的交通恢复后,京中的茶馆便又纷纷重开,此时京中据说有两百家茶馆了。
我和吴万龄换了便装,去了一家较近的茶馆。这家茶馆因为靠近军校,有不少军校的教官也来喝茶聊天,听吴万龄说,着实能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如果要成为一个名将,那一定要学会敏锐的判断。
刚这般一想,心里不禁失笑。我还是没有忘掉当一个名将的志向啊。在沈西平的灵柩前,我曾经发过这个誓,但直到现在,我才算有时间想想了。
在茶馆里坐到打二更,我们便回来了。帝都每到三更便要禁夜,如果三更不回去,那便要在茶馆留宿。虽然留宿也并不太贵,但我们只是两个没拿过薪水的军校教官,实在没办法拿一个月薪水的十分之一去茶馆住一宿。
和吴万龄走出茶馆分手后,我独自回自己住处。点着蜡烛,我从水缸里舀了些水洗洗脚,准备睡下了。从高鹫城回到帝都,脚上打起的水泡仍不曾消褪,冰冷的水洗着脚时,有种刺痛。在周围的一片死寂中,我突然心头一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忘了吧,全都忘掉。
我摇了摇头,苦笑着。烛火忽明忽暗,我躺在床上,吹灭了蜡烛,坐在黑暗中,我只觉得忧伤一阵阵袭来。
军校的生活十分单纯,兵法还轮不到我教,我只能教枪马。第二天我带着本班学生在操场上操练马上枪法,正跑了几趟,却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这班学生个个都心不在焉的,全看着一边。
因为这一班学生都是刚入学的,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三岁,都只是些半大的小孩。五年后,这批人都将进入军队,做上各级军官。天知道,他们中会不会出现武侯的后继者,可是现在,毕竟都只是些孩子而已。
我有点生气,正想说两声,却听得那些学生惊叫道:“好厉害!”
那边是一批五年级学生在操练枪法。那些高班学生都穿戴着盔甲,是在实战预演,场中,十来个人正团团围着一个大圈,攻击这圆圈中的一个教官。这些高年级生的枪法都大有可观,完全可以上得战阵了,可是当中那个有一部花白须髯的教官却出奇地厉害,手中去了头的长枪舞动如风,那班学生攻上去,却连一枪也碰不到他,而每次他攻击,却总有学生落马。
是武昭老师啊。
我心头一热,好象又回到了我在军校中的生活了。武昭今年六十多了,一向有“军中第一枪”之称。据人说,他的枪术,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便是军圣那庭天复生,也未必能占得武昭上风。如果单以枪法而论,这话我也不觉得是溢美之词。那庭天被人尊为军圣,主要是因为他神鬼莫测的兵法,论枪术,当时的十二名将中,还有两三个足以与那庭天颉颃,不象武昭,是军中上下公认的第一。比枪术的话,说不定那庭天真的不及武昭。只是武昭年轻时,正值承平时期,一手枪术只能在军中比武时才得以显露,便是翰罗海贼进犯时,他也已经五十多岁了,不曾随武侯讨伐。武侯南征,曾有人提议起用武昭,但他年纪实在太大了,比武侯还要大两岁,最终此议还是付诸东流。
以他身负“军中第一枪”的盛誉,一生不曾上过一回战阵,这也算造化弄人吧。
武昭教的都是高年级生的枪术,我带的这一班学生连骑马都是刚会,现在才开始练马上枪,当然没份由武昭来教的。他们看着武昭在人群中来回冲杀,如入无人之境,一个个都如醉如痴,大概忘了现在正在上课。我咳了一声,道:“大家快回来,上课了。”
我这般一喊,大多数人都重回队列,却还有一个学生带转马头,看着武昭的动作。我道:“那位同学,快点过来,不用眼热,好好学,日后你也完全可以有这等身手的。”
这学生虽然一脸稚气,长得却十分高大,几乎和我差不多了。听得我的喝声,他才慢吞吞地带过马来,嘴里嘟囔着:“由你教,能教出什么样来。”
他说得虽轻,我还是听到了。我按了按心头怒火,道:“你觉得我不配教你么?”
这学生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老师,我不敢。”
我喝道:“为将之道,令行禁止。你们日后都将是帝国军中的军官,这一条必须从现在就做好!”
我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预演也一下停住了,一骑马越众而出,向我这儿走来,正是武昭。还有十来步,武昭道:“是新来的楚休红将军吧?”
我催了催马,迎上前去,在马上向武昭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末将楚休红,向老师问安。”
他眯起眼,微笑道:“你也是我的学生么?”
我道:“五年前,末将曾得以聆听老师教诲,时刻不忘。老师近来可好?”
他捋了捋须髯,笑道:“听文侯大人说起你,说是你勇冠三军,路尚书的公子在廷对时也对你颇加赞誉啊。”
是路恭行在帝君询问时赞扬我吧。那天虽然他站在二太子一边,而我站在太子一边,他却对我颇为称许。那天,武昭大概也在班中,我倒没有注意。我道:“老师取笑了。”
他看了看我的学生,又微微一笑道:“育木易,育人难。楚将军,你的学生好象不太服你吧。”
我脸不由一红。我从来不曾当过教官,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们服帖。这帮小鬼头出身贫寒,更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我道:“末将还要向老师请教。”
他摘下枪,道:“楚将军,你和我玩两手吧。”
我吓了一跳,道:“老师,这个……”
他象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将军怕伤着我么?放心吧,老朽对自己的枪术还有几分自信,来吧。”
他已将枪举了起来,我却仍有些迟疑。武昭带的这一班学生在练习击刺之术,所以枪头都是去掉了,包着棉花和布帛,而我在教的这一班因为程度太低,尚不能对练,所以只用练习枪。练习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