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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自己的女人 第 3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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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梦见你奶奶是尼姑”他瞅着他,“女人进入空门是不能想象的。”

  “我奶奶说尘世就是尘世,一个人是没法对付尘世这条流水线生产的各种无穷无尽的欲望的。”她同他玩深沉,他于是就说了上述的话。他还说:“一个人总是给自己提出要求,失望就是从要求里产生的。我从不给自己提要求。”

  他们谈了一气这些话后,大力的bp机响了,一个客户要找他,他走了。

  大力走后半个小时,邓瑛的丈夫来了,随他来的还有一个他的朋友。天气并没冷到要穿皮大衣,但他穿着皮大衣,肥壮的狐狸毛领子将他的脸裹得更黑瘦了。他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大束鲜花,望她一眼,“有人还跟你送鲜花不错吧。”他用一种嘲弄的口气问她,荫着眼睛盯着她,那情形颇似一头狼。“哪个跟你送鲜花”

  她想分手只是迟早问题,她说:“大力。”

  “你是说那个做人寿保险的小杂种”他用一种轻慢的口气问。

  她不回答他了,把脸扭向了窗外,就是说目光抛到了窗外。窗外的树梢上,有只身正栖息在树梢上尖声叫着。丈夫用一种恶毒的语调说:“你四十岁的人了,还有男人送花给你,证明你还有魅力吧。你是不是在他面前骚劲起足”

  她横他一眼。

  他笑了笑,“我会要找他的,他勾引到我老婆身上来了。”

  邓瑛出院时,觉得这些天来在医院里养胖了,感觉腿粗了点,而且腹部上的脂肪也多了一层一样。她打电话给方为,邀她一起去体委搞锻炼,方为说她正在去体委的路上,接着她打了大力的bp机。她的车还没修好,她上了一辆的士,的士就载着她向体委驶去。

  她有两天没看见大力了,昨天晚上他打了个电话给她,仅仅是问好。她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她告诉他她已经出院了,她很想说“你怎么这两天没打电话给我”,但她没说。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太失控了,真的是一只欢叫的小山羊,太沉不住气了。汽车驶到了体委大门前,她下车,手机响了,是大力回话,他问她:“你有什么指示”

  “我方为都在体委,你来不来”

  第七章

  他说了现在不能来,他得去访一个客户,已经约好了的。她没强求他,她觉得那样她就掉价了。她走进了健美房,方为已在练健美的队伍中了。她们点头打了招呼,她还和另外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女人打了招呼,接着她就自然地投入到扭臀送胯的运动里了。

  她觉得她们都是母山羊,她们蹦啊跳的,不过是在消耗身上的脂肪做完健美,身上热乎乎的,出了些汗,但似乎还不足以洗澡。方为脸上红灿灿的,她到底比她年轻十岁这就是本钱,又天天做美容,脸上的皮肤光洁得同二十岁的姑娘似的。她倒更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臀部圆溜溜的,乳房挺如山峰,让“狼人”们馋涎欲滴。“方为,你怎么保养得这么好我要是男人,我就要吃了你。”她说。

  方为一笑,“那不就便宜你了”

  两个人走进健身房,志哥正在练臂力,一拉一拉的,像一只撕裂着食物的猛虎。健身房里,许多男人都发狠练着,把劳动力都发泄在各类健身器上。志哥看见邓瑛,便停止了在拉力器上折磨自己。他只穿着一件棉背心,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真的像一匹良种马。他不是个爱说话的男人,他总是沉默着一张含煞气的脸。他有老婆,他的老婆据方为说还很漂亮,在阿波罗商城站柜台,还被评为营业标兵。三个人的关系既简单又复杂,方为到过他家里,还和他妻子玩过麻将,还送过他老婆一套精美的西装和一打连裤丝袜。“志哥身上的肉一股一股的,你受得了”邓瑛意味深长地问方为。

  方为吊邓瑛的胃口说:“他很有劲呢,这家伙跟熊一样。”

  邓瑛笑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志哥,志哥感觉到她们在议论他,走上来说:“你们说我什么我晓得你们说我的坏话。”

  “赞美咧,神经哎。”方为说。

  她们走出健身房,不一会儿志哥穿好衣服也走了出来。十一月的阳光是和煦的,也许这个时候北方已经下雪结冰了,但在南方的长沙气温还处在秋高气爽的位置上,当然一下雨气温就会往下降。

  连续三四个太阳,又会把降下去的气温提升到二十度左右。这就是邓瑛生活着的城市。邓瑛上了方为的本田车,三个人的肚子都有点饿了,于是决定去五里牌的蒸菜一条街吃饭。汽车驶上了八一路,直奔五里牌而去。邓瑛走进了志哥和方为向她推荐的一家餐馆,三人坐下,方为问大力的情况。邓瑛说:“他仍然做他的保险。”

  方为打了大力的拷机。大力很快就回了电话,方为要他马上赶到五里牌来吃饭。方为放下电话说:“大力这个人其实还是蛮好玩的。有的人不好玩,但大力好玩。”

  邓瑛看一眼志哥,又瞅着方为:“他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又冷淡你几天。”

  “那是因为你对他要求太高了。”方为一针见血道,“你没有要求,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你太认真了,你未必真的打算离婚,和大力结婚”

  邓瑛当然想离婚而和大力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她非常喜欢大力抚摸她,大力的那双手充满了男人的热情。她以前是个性冷淡的女人,对丈夫田胜的进入,她的感觉很麻木,甚至在她和田胜第一次做爱时,她也没激动过。她只是闭着眼睛让拘谨的丈夫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甚至都回想不起那是种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清晰地感到她丈夫身上的气味很难闻,像鸡鸭的气味,而这种气味使她变得没一点快感。在她的脑海里始终有一片蓝天,有一只漂亮的雄鹰在那片纯净的天上翱翔,那只鹰是另一个她,一个高傲的她现在那只鹰正引导着身为“山羊”的她朝着另一片天空下奔去那片天空下是另一个国度,是一个遍地玫瑰月季兰花节节高和美人蕉等等花卉盛开的国度,那才是她的绿洲。

  “我肯定想和田胜离婚,他是个吸毒犯。”她说,“我恨死了他。”

  大力来了,穿一套西装,打着那条她的枣红底子上起白碎花的金利来领带。他坐下了,他的皮鞋有点脏,一个擦皮鞋的妇女见状,眼睛一亮,赶紧蹲下来为他擦皮鞋。他看着邓瑛,邓瑛因刚才搞了锻炼,脸上红灿灿的。他说:“你很漂亮。”

  邓瑛浅浅一笑,心想他才是她爱恋的男人。

  吃过饭,他们就分手了,方为和志哥走了。大力和邓瑛上了一辆夏利的士,大力说他想去阿波罗商业城买条裤子,还想买双皮鞋。的士在阿波罗商业城前停下,两人下车,走进了热热闹闹的商城。这是两人第一次逛商店。她陪他买衣服。他们直奔二楼买服装,这里看那里看,最后她为他挑中了一套法国绅浪牌西服,颜色料子和做工都很棒,但是一看价格,他蔫了,要三千八百元一套。“这是有钱人穿的,太贵了。”他说,“我没带这么多钱,我口袋里只有一千多元。”

  “我送你一套。”她说。

  “我不接受女人的礼物。”

  但他已经接受了,他于前不久接受过她送他的一条金利来领带,她从包里拿出来,要他试试,他试了,接受了,现在这根领带就系在他脖子上。他当然也接受了她送的这套法国绅浪西服。她让小姐打了包,她亲自去付款,她把漂亮的衣袋塞到他手上。她说:“你提着。”他就提着了。然后他们上了四楼,走进了鞋帽柜,她让他穿她看中的那双棕色的美国老人头皮鞋。他一试就十分合脚,她说:“别脱了。”他在清理脱下的皮鞋时,她已付了款了,六百多元。

  她把那张“红单”递给营业小姐后说:“很好看,大力。”

  “你让我心里有愧,”他说老实话。

  她笑了下说:“这没什么。”

  他们走出了阿波罗商业城,上了一辆的士,直奔大力的住处。在车上时,大力感激地抓着她的手,指头抚摸着她的手心手背,这让她心跳,让她看到了一只雄鹰在她脑海的上空翱翔。的士到了大力住的那幢楼前,他们上了楼,打开门,步入房间,他正式穿上这套法国绅浪牌西服,给她看。他们颠倒过来了,他高兴得像个多情的女人,而她像一个欣赏女人的男人。她赞美说:“非常非常漂亮。”

  “是吗是吗”他像女人一样唠叨说,“我很高兴。”

  他们搂到了一起,她需要他,她需要他的爱。她觉得她的爱是一片荒漠,是他让她这片荒漠上长出了青草和玫瑰花,不是他,她的爱泉已经枯竭了。她仿佛觉得一个男人正在挖井,她就是那口枯井,现在她出水了,水直往上冒,那个男人欣喜若狂。她还看见很多条鱼在她身边游着。这种幻象伴随着她的情欲一并上升,达到了炽热的程度。他们搂着,他像女人一样温情,在她脸上非常温柔地吻着,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吻她的鼻子,接着在她的嘴唇上长久地停留着,就仿佛一头饥渴的马在河边饮水她成了一条欢腾的河流。她热情奔放地呢喃道:“把我拿去吧,我我想要你了。”他把她抱上了床一切幸福都是局部的,从来也没有整体的幸福,幸福只是闪光的碎片,整体总是沼泽。当幸福在邓瑛的身躯里觉醒时,痛苦也昂起了它的头,它犹如一头肮脏的狮子,正窥伺着幸福那头骏马在草地上漫步。幸福是没有设防的,但痛苦却在积蓄力量。

  田胜早就想将妻子打一顿了,之所以没动手,是他还有愧对她之心。这几年来,他在外面玩了不少女人,都是拿她赚的钱玩,尽管他知道妻子不忠,他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他也没有忠实于她。

  但妻子一脸郑重其事地提出要跟他离婚,而且忽然就不回来了,一个星期连人影也没看见,他心里就缺了一大块肉一样。他不会与她离婚。她要离婚,银行就从他家里搬走了。她是他的银行,他是银行的总管,她是一台有生命的赚钱机器,他却拿她的钱花。

  一个星期前,她在电话里对他说:“田胜,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要跟你离婚。”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连影子也没露一下。她到哪里去了他咬着牙想。当年他靠眼泪,靠对这个社会的怨恨征服了她,现在他得采用另一种方式制服她。她不是爱那个男人吗

  他可以在那个男人身上下力气,他想那个男人绝不会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连命都不要。

  他和他的几个朋友已商量好了,如果那个男人受到警告还自以为是,那他们就要动刀子了,让他的肚子上留下几个窟窿。田胜这一天召集了两个贴心朋友来讨论关于他老婆的事情。这两个朋友都间接地受了他老婆的益,在他们困难时他们就找田胜借钱,而田胜总是很大方地把他老婆赚的钱借给他们。他们当然是他老婆的受益者,他们就如田胜一样觉得这个女人对他们很重要,这个女人是他们的银行,他们只是她银行里不做事的职员,一伙子不再遵循这个社会法规抛弃了生命的意义的鼠们。

  “田哥,要求稳要求稳。”一个说,“不要做得过分,做过分了是给自己找麻烦。”

  田胜抽口烟说:“我要让那个小杂种怕。”

  “让他怕是对的。”这个人姓张,三十二岁,曾经当过小学老师,因为嫌工资低了,出来做生意,后来经受不了老婆的离异染上了毒品,将自己的钱物全部吸进了鼻孔,连电视机也没剩下。“但要有礼有节。”他说。

  “有礼有节”田胜生气地看着张,“还跑去跟勾引我老婆的人讲道理”

  “我是说先警告。”张理智道,“做过分了,邓姐不会原谅你的。

  你要是真正砍了他一只手,邓姐会原谅你邓姐现在爱他,邓姐是同他玩真的。“

  “我估计打断他一只脚,他就怕了。”另一个说。他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姓肖,一度是经常在街上撩祸的,十八岁曾因一刀把别人的胃捅了个窟窿坐了三年牢。他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懂得伯,英雄都有气短的时候,不要担心。”

  在田胜和他的坏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商谈关于他老婆的事宜的那些天里,邓瑛和大力正在珠海挥霍他们的爱情。挥霍爱情,用在他们身上是很实在的,尤其用在邓瑛身上那是再准确不过了,她的爱情大压抑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就没爱过一个让她倾心的男人,她一直被她丈夫设置在被爱的方位上,她丈夫从一开始就对她说“我太爱你了”,直到早几年还这么说。那么她爱谁呢她积蓄着自己的爱情,就好像一个守财奴储蓄着钱财一样,所以她的爱情太多了,多得用不完,她不挥霍挥霍爱情就会生出疮来,甚至在她的体内变成蛆,咀嚼着她的身心。他们住在珠海国际大酒店里,那是一家五星级宾馆,这会儿两人正在咖啡吧里品尝咖啡,周围坐着一些外国人,他们正在叽哩呱啦地交谈。

  邓瑛瞅着大力一笑,说:“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

  “听不懂。”大力说。

  “他们正在赞美他们中那个女人的衣服,”她说,“我听懂了几句。”

  “是吗”大力望过去,那是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姐,穿一身漂亮的时装。

  “那个女人说谢谢谢谢,”她对大力小声说,“她说她这身衣服是在深圳买的。”

  大力说:“我喜欢珠海,不太喜欢深圳。”

  他们在深圳玩了五天,现在他们在珠海。两人喝完咖啡,走出了酒店。这是一九九六年三月里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珠海,气温在摄氏二十度以上,你只消穿一件衬衣就行了,在长沙也许还要穿一件毛衣才能御寒呢。太阳很明媚,照耀在干干净净的街上。

  街上行人不多,到处是一棵棵一尘不沾的绿树。长沙的街上,人行道上的绿树常常沾满了灰,而这里的绿树绿得让他俩开心。海风吹来,带着一股清新的鱼腥味儿,“好舒服啊,”邓瑛情不自禁地对他说,“我也和你一样,喜欢珠海。”

  他俩在街上缓缓漫步,就如两匹悠闲的马。他们不是要到哪里去,他们也没有朋友可以造访,他们只是在这个陌生而漂亮的城市里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他们走到了海堤上,他为她照相,她反过来又为他照相,咔嚓咔嚓,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激情留下自己的倩影。这台照相机是在深圳临时买的,因为到了深圳才想起忘记带照相机了,于是就临时买了台日本产的傻瓜照相机。他们站在礁石上照相,她面对着大海扬手,她对大海说:“海啊,我感谢你给了我爱。”他照下了她这个旖旎而多情的身影,照下了她那张幸福的脸儿,他高兴地说:“你非常漂亮。”

  她为他照相时,他叉腰站在礁石上,瘦长的脸上布置着严峻的表情,活像一匹冷峻而又骄傲的公马,也许还像一个思想者。他在她心里是一颗明亮的星星,他照亮了她的生活,使她成了生活在爱的海洋里的情感四溢的女人。她真想脱下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礁石上让他照相,照一张取名为“美人鱼”的照片。她太想成为美人鱼了。她对他悄声说:“我真想赤身裸体地让你照张相。”

  他笑笑,“那你脱呀,让我天天看你的照片。”

  她当然不可能脱衣,她对他做了个鬼睑,说:“你身上有大海的味道。”

  他不相信他身上会有大海的味道,他说:“我身上只是我身上的气味。”

  “你身上的味道像大海,”她在他脖子上闻了下说,“我很喜欢闻你身上的气味。”

  太阳在他们说话时荫了下去,风暴说起就起了,一下子天空就黑了,豆大一粒的雨密集地落下来,让不多的游客赶紧朝堤上奔去。这就是海洋气候,台风一刮,刚才还十分平静的大海立即就喧闹不已,一个一个的白浪紧追着他俩的身体打来,海水将刚才他们照相的礁石淹没了,海洋沸腾开了。两人跑到了堤上,两人的身上都湿透了,相视快乐地一笑,站到了等公共汽车的铁棚下。那几个游客早已逃得没踪没影了,他们有的是开车来的,有的立即上了的士,都离开了大堤。整整一线长长的混凝土大堤上就剩下了他俩。

  他俩倾听着大海咆哮,看着海水上涨,看着一个一个的白浪朝他俩扑来。海水上堤了,淹没了他们的脚,巨浪一个一个扑过来,总有巨浪的星沫打在他们身上。

  “几好玩埃”邓瑛感受着这种滋味说。

  “是的是的。”他说是这么说,但心里却很担心,焦急地等待着公共汽车或的士驶来,好让他们逃离这片大堤。天空黑沉沉地下着雨,大海在呼啸,一个一个的浪花打得大堤上升起了白雾。他担心地说:“我们走吧,那边地势高些,我们跑到那边去。”

  她不担心,她说:“不,我有点冷了。”她把他抱住了。

  第八章

  两个濡湿的身体贴到了一起,相互温暖着。他抱着她观望海潮,她抱着他倾听他的心跳,感受他身体的热量。她不在乎大海,也不在平打雷闪电,她只在乎他半个小时后,他们如两只落汤鸡在大街上走着,脸上充满了愉悦的笑容。这时候太阳又出来了,街两旁的树木绿茵茵的,一颗颗的雨珠在他们眼里往下滴落,大街和一幢幢楼房被逝去的台风和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这就是珠海,中国最南边的一座美丽的城市。他们回到了大酒店,在外国客人和旅客的注视下湿淋淋地钻进电梯,然后两人出来,走进房间,相视一笑,将身上的湿衣裤脱下来扔在沙发上,抱着一并进了浴室。这对成熟的男女洗完澡便沉醉在双方的肌肤上,品尝着爱情的甜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船载着孤独的她向一片岛屿漂去,这只是一只方舟,既没有舵,也没有桨,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她。这只舟漂到了一个岛上,岛上什么都没有,有的是一个一个的礁石,还有一只孤独的山羊,它很瘦,举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高兴地瞧着她。她四处张望,她看见遍地的鲜花变成了枯草,轻柔的海风变成了狂风暴雨。她哭了,山羊紧偎着她,咩咩咩地叫着他把她亲醒了。他说她在叫嚷,他吻她的脸,她醒了。她说:“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她向他描述了这个梦。他听完后安慰她说:“梦是反的。”

  但他脸上露出了荫郁,他把握不住她的命运。他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有一个丈夫,尽管她提出要跟丈夫离婚,但目前婚姻还存在于他俩之间。他想了想担心地说:“你丈夫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对我怎么样我也不怕。”她说,“我恨死他了,他把我的青春都霸占了。”

  “我怕我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说。

  她看出他脸上有忧虑。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们又拥到了一起,他抚摸着她的胳膊和腰身,她抚摸着他的肩头和他的鼻子,他的鼻子上长了一个小小的红疙瘩,她笑他是红鼻子。他说那只是一个疙瘩,过两天就会好,她说她知道。然后他的手在她大腿内侧探着,像一只探测器在她那里寻找石油一样,他的行为刺激了她的性欲,于是他们又跌入了爱河两人在爱河里翻滚,犹如两条河豚在爱河里戏耍,她表达她的爱说“我好爱你的”,他也说“我也好爱你的”做完爱,两人都觉得有点累,两人身上全汗水淋淋的,她笑了,“我好幸福的。”她瞧着躺在一旁的他说。

  两人躺了会儿,便起床穿衣服。她对着镜子化了点淡妆,他看着镜子里她的脸蛋,她的脸蛋被爱情滋润得很漂亮。她用眼线笔描绘眼睑时,他高兴地说:“你很美丽。”

  她反转身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下。

  他们走出房间,走出宾馆,他们到一家湘菜馆去吃晚饭。天上一派晚霞,一朵一朵红云在上苍游荡着。她看到了一只鹰,那只鹰在高空上缓缓翱翔着,她觉得这就是常常在她脑海里飞翔的那只鹰。她高兴道:“鹰,你看,飞得好高好高埃”他也举头看,“是一只鹰。”

  “这只鹰是为我而飞。”她对他说。

  他瞥她一眼,海风刮来,吹打着他们昂起的脸,这是两张孩子般愉快的脸儿他们在珠海玩了整整十天。这座城市只够游客玩三天,城市不大,人口也不多,然而他们把每一处地方都玩到了。他们就宛如两只真正的梅花鹿在那座干净漂亮的城市里漫步,在度假村在珠海公园在海滨游泳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倩影,海照了十卷美国柯达胶卷,以致再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这两只梅花鹿留影了,并且也厌烦起照相来了。邓瑛还在国际大酒店那装修漂亮的餐厅一隅度过了她美丽的四十岁生日。她要了八个精美的菜,其中有一对价钱昂贵的龙虾,他觉得她疯了,太铺张浪费了。他反对地叫道:“你太浪费了,吃不完的。”

  “没关系。”她说,一笑,那是一种非常甜美的笑容,“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她所为。“那应该应该,”他望着她,“你应该告诉我,我好送你一点礼物。”

  “什么都不要你送。四十岁,人生所剩的已经没什么了。”

  “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他认真的形容说。

  “我很高兴,”她端起酒杯,杯里荡漾着褐红色的马爹利酒,“来,碰一下。”

  大力端起了玻璃酒杯,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各自抿了口酒。大力说:“我说老实话,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脸上掠过了一层淡淡的荫影,他的心里甚至有点凉。她早就爱上他了,爱已经彻底俘虏了她,就像蛛网逮住了一只小飞蛾一样。她在神圣的爱情面前,仅仅就是一只小飞蛾而已。爱,在她这只小飞蛾身上已存在很久了,犹如酒埋在地窖里已经很久了一样,它一旦开启,势必是清醇和香气四溢的,甚至是疯狂的。然而,大力忽然这么说,这反而让她觉得有几分虚幻,仿佛只是一个飘忽的黑影,不是她希望达到的那个高度。事实上,她心里感到那个高度只有她才能达到,他不会达到,因为她比他温情比他更热爱生活,而他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告诉他说:“我更爱你,你像老虎叼走了一只梅花鹿一样把我的心叼走了。”

  他看着这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我也很爱你。”

  她说:“四十年来,没有人能够拿走我的心,我父亲母亲我丈夫都没有拿走我的心。心怎么能够拿走但你拿走了,你像一片海潮漫过来,把我淹没了。我变傻了。”

  “不,这只能证明你敢爱。”他说。

  生日蛋糕端上来后,一些人就觑着他俩,他们看着这一对年轻人。桌上一桌的菜,可是吃饭的就是他俩,而且还是过生日。他们瞧着男人在蛋糕的奶油上插了四支红蜡烛,嚓地按燃打火机将蜡烛点燃,女人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男人一笑,切下一块蛋糕捧送到女人手上,自己也切下一块,吃起来。他们并没将这桌酒菜吃掉多少,随后他俩相视一笑,男人将那只生日蛋糕包扎好,拿在手上,两人便离开了餐桌两人是坐飞机回来的,飞机到达长沙机场时是八点四十五分,走出机场已是九点多钟了。两人上了一辆红色夏利的士,的士载着他俩上了高速公路,朝市区飞驶而去。的士驶下高速公路后,一片灯火便呈现在他们眼里,这是他们眼熟的灯火,这片地方叫做五家岭。也许在一百年前,这个地方只住着五户人家,所以叫做五家岭吧,现在这一带是一幢幢高楼,住着几万户人。汽车驶上芙蓉路,在芙蓉路上奔驰着,朝劳动路奔去,很快就要到邓瑛家了。

  大半个月来,两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洗澡也在一起,整个就像两只戏耍的猫儿。这会儿离别已在眼前了。她得回家拿她的东西支票存单私章什么的都锁在了保险柜里呢,她得同田胜谈离婚的事。她知道这里面有一场斗争,但她的大脑里已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的士快驶到她住的那幢楼前了,她看见了家里有灯光,她感到反胃,同时心里也没有了底,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她说:“他在屋里。”

  他看见了她家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他没吭声。她又说:“你敢和我一起上楼吗”

  他毫不犹豫的神气说:“这有什么不敢”

  “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她说,“我怕他伤害你。”

  “无所谓。”他不怕的样子道。

  的士在楼前停下,邓瑛下车,随手提出了一只行李包。的士开走时,大力对她做了个再见的动作,她说:“我明天打你的拷机,明天见。”

  的士开走,她看着的士驶离了自己的视线,她提着包上楼了。

  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是女人的笑声。她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并映入她眼帘,他们都反过头来瞧她,好像她是过年时敲门送“福”帖的陌生女人。电视机打开着,影碟机也开了,放着邓丽君的演唱碟。茶几上立着一瓶五粮掖和三只白酒杯,还有牛肉干香酥果和辣香干。现在他们都看着她,丈夫看着她,那张尖脸上对她归来充满了好奇;那个当过小学教师的小张和用刀子捅过人的小肖也折过头来看着她,他们的眼睛也同她丈夫的一样亮闪闪的;两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都用一种不安的神色看着她。她进来了,小张和小肖异口同声地叫她:“邓姐。”那声音是有巴结色彩的。邓丽君在荧光屏上情意绵绵地唱着歌,歌声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飘扬。她高傲地瞥他们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她听见田胜用恼怒的口气对他们说:“这个骚婊子回来了。”

  田胜推开了书房门,客厅里仍然飘扬着邓丽君的歌声,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厅里坐着。

  他把门推得大敞,他好像在他的朋友中没有秘密一样。他说:“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

  她厌恶他透了。他提高了点声音:“我问话,你是聋子哎”他的拳头捏了起来。

  她瞥了他的拳头一眼,他就像一只准备咬人的瘦猴子,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把脸扭开了。他又凶凶地强调:“你莫要我打人就是的”

  “到深圳到珠海去了,又怎么样”她回转头来盯着他说。

  他的手挥了过去,拳头变成了巴掌,啪,她的脸一摔,她感到她的眼睛冒了下金花。

  小张和小肖走进来,把发怒的田胜拉开了,小张说:“田哥四哥,你怎么这大的脾气”

  小肖指责田胜:“邓姐回来了,你还打人这就是你不对了。”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他大声叫道,“下得地这个臭鳖,不打不晓得厉害。她还在我面前做错样子有本事,你这臭婊子就莫回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一堆烂肉,一堆死猪肉”他又冲上去,打了她右边脸上一个耳光,还踢了她的当面骨一脚,这一脚把她踢得很疼。他当然又被拉开了,小肖和小张一人拖着他一只手,把一口痞话和一脸怒气的田胜拉出了书房。接着,小张走进来,瞅着她,说:“邓姐,你和田哥怎么回事罗”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无数只蜜蜂蜇着她的脸。她的小腿也疼得钻心,犹如一只狗咬着它不松口一样。她说:“你走开好不好”她望都不愿意望他,她想她应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些人。小张退出去后,她这才摸挨了两耳光的脸,她看见镜子里她的脸上有好几个手指樱她将裤管捋起,小腿的当面骨上有一块红肿了,手一接触就疼。

  半个小时后,她走出书房,那两个女人已走了,小张和小肖还在,他们坐在沙发上小声说着话,电视机还开着。他们看见她出来就不说话了。她走进卧室,保险柜在卧室里,她把门关了。开保险柜的钥匙一直是放在席梦思床的垫子下的,伸手就可以摸到,但这会儿开保险柜的钥匙已不在这儿了。她把席梦思垫提起来,低下头看,仍不见保险柜钥匙。她相信田胜把它藏起来了。她开始在房间里找,这里翻那里看,田胜像一只野猪一般冲进来,硬生生地盯着她问:“你找什么”

  她不回答他,继续找。他猜到了她找的东酉,“你是找保险柜钥匙你怕我不晓得”他冷笑着说,“你别找了,我老实告诉你,在老子身上。”

  她不找了。

  “你还玩得过我我玩了你二十年,我还不晓得你”丈夫荫笑着说,那笑容就同老鼠在笑一样,令她反胃。

  她转过身走到窗前,她感到吃惊,窗台的那盆去年枯死了的蔷薇花长出了新枝,春雨浇灌了它,让它复活了。枯枝还在,已干瘪了,但是从土里又长出了一枝生机勃勃的新枝,已缠到了刷着防锈漆的护窗栏上。她看窗外,一切如旧,一首张学友唱的祝福从对面那栋楼房的某家窗口里飘过来:“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她的眼泪水猛然就涌上了眼眶,她觉得她要哭了邓瑛被田胜锁在了家里,他不让她出门,把她的钥匙拿走,把她反锁在家里,她的包她的手机都被田胜拿走了。她成了一个被丈夫囚禁的女人。田胜拿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的那一套管制她。她的父亲在一九六七年时曾被造反派囚禁在一间黑屋子里,每天都让她去送饭,她那时十一岁,长着两只惊恐且忧郁的大眼睛,留着两根羊角辫。她现在还能看见她小时候的模样,还能看见她父亲和她奶奶的模样。她小时候,她父亲特别宠她,相信她长大了会比弟弟有出息。她始终记得父亲对她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对她进行很好的赞美,父亲说:“爸爸发现你是个肯动脑筋的姑娘。”她始终记得这句话,父亲生前总是对她说这句话,每当她被数学题难倒,但经过一番思考又终于做出来了时,父亲就用这句话赞美她。现在想到父亲对她的赞美,她深深地觉得温馨。爸爸,我要怎么做呢她问已死去多年的父亲。当然父亲不可能回答她,只有大脑才能回答她,大脑是另一个她。大脑对她说,问题发生了总会解决。她看着镜子里的脸蛋,左边脸上还存在着三个手指印,就好像三条鞭痕,清晰地展现在她左脸上。左脸上本来有四个手指印,有一个短一公分的手指印这两天一点点地消退了。右脸上原来也有两个红红的手指印,但它们的生命力不强,已隐匿了。她觉得自己这张脸面对什么人都是一种痛苦,因为任何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巴掌创造的“业绩”,她不愿意将这张脸给任何人看。她期待着一切都赶快结束,她甚至盼望田胜出门时被汽车撞死。

  在她期待什么和盼望什么的同时,大力正无所事事地躺在铺上睡觉,像一只懒猫那样蜷缩着,睡得呼呼的。随后他醒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爬来爬去,他正在想是让它爬还是把它打死,挂在壁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陌生且粗野的声音说:“你是大力不”

  他一愣,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你是谁”

  “我找大力。”

  “我是大力。”大力提高声音说。

  “你是大力你这个杂种想死了是罢你玩老子的老婆,你在屋里等着,老子要砍掉你两只手”对方说,“你把老子的老婆骗到哪里去玩了,你自己讲罗”

  大力如五雷轰顶,木了。他在听筒里听见电话那头的另一个男人说:“跟他罗嗦这些空话做什么,就告诉他,今天晚上我们要捅死他,要他在屋里等着。”

  邓瑛的老公粗声说:“你是不晓得黑道的厉害。你是没遇见过黑道上的人,今天我就要让你遇见,你自己把两只手洗干净,你玩老子的老婆,今天晚上就要砍了你两只手”

  第九章

  大力又听见一个声音说:“砍手做什么一刀送他的终好得多。”大力想他们有几个人,大力害怕了。大力声音结结巴巴道:“是你你老婆要要跟我好,我我我又没没玩你老婆”“你还敢犟嘴,你不怕死,你等着。”邓瑛的老公尖声叫道:“今天晚上你自己选择,你是要命还是要两只手你还玩我老婆,你把我老婆带到哪里去了你自己说。”

  大力放下了电话,脑壳里嗡嗡地响,仿佛有一大群蜜蜂在他脑袋里飞着。身体一下子就感到了可怕的虚弱,腿都软了。电话又响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腿在电话的响声中颤抖,他觉得自己惹上麻烦了。电话响了十来下,然后没响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宁静了,这是四月里某个星期五的下午三点多钟,窗外阳光明媚,天空瓦蓝一片,可是他的心情却非常灰暗。他们要砍他的手或者要他的命,他还只三十六岁,离三十七岁还有五个月的距离呢,难道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他打了个电话给志哥,志哥是他的朋友,这个时候最需要朋友的支援了。志哥在电话那头用一种很有底气的声音“喂”了声,他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通遍全身,他忙向志哥陈述了上述的一切。志哥说:“不要怕罗不要怕罗。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邓瑛,然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他放下电话,他的大脑仍很紧张,他感觉到空气里有一种硫磺气味,他感到一片空虚。他点上了支烟,他觉得他点烟的手都有点抖。不一会儿电话响了,他拿起了话筒,话筒里是邓瑛的声音。她说:”大力,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力说,“刚才你老公突然打电话来了,说要砍掉我两只手,问我是要命还是要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出现你老公”

  “他拿走了我的手机,我手机上储存着你的电话号码”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她又说:“没有这么严重,我马上会跟他联系,你不要怕。”

  “我不是怕。”他说,“不是你老公一个人,有几个人的声音。”

  她听出他的声音稳定些了,但仍然底气不足。她说:“他们那几个人都是要不得的角色,我都看不起。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你不要担心。”

  大力还是很担心,还是很怕,他迅速离开了自己的家,他相信他不离开,今天这个家就可能发生流血事件,当然流血的也许不是他一个人,因为他也不会白白地让他们砍掉他的手。尽管他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毕竟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那天晚上他在方为家里打麻将,他从来不打三十元一炮的,他也勇敢地上了。他当然是输,他无心打麻将。他整个心都在那件让他恐惧的事情上。他的内心认识到他是软弱的,他怕死。

  他瞧着方为,方为一个人经营着美容中心,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爱,她才是自由的,没人约束她,在法律上可以约束她的人到美国去做美国梦了。前年她去美国呆了两个月,她回来了,她丈夫不断地打电话要她去,她借口生意没人照料而不肯去。她说:“我不晓得美国哪里好在美国有的,我在中国都有。美国人自以为是惯了,总以为他们是全世界的大哥大,其实他们蠢透了。”她就是这种观点,她绝对是按自己的思维方式生活的女人。她身上充满了不接受男人束缚的独立意识,她的快乐建立在此时此刻之上。她对一脸晦气的大力说:“莫想那么多,开心点,玩才是正事,玩对身体有益。”

  大力没有那么洒脱,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是发生在他身上,要砍的不是方为的手,不是志哥的手,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气当然就很痞,一个晚上下来,他输了一干多块钱。

  打到深夜两点钟时,方为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要睡觉了,可是大力还要玩,并不是想扳本要玩,而是他害怕回家,害怕他们在他家门外等着他。他说:“玩就玩个痛快,反正明天是星期六,玩一通晚,把自己玩饱。”

  方为说:“那你们玩,我要睡觉了。”

  大力瞥了眼一旁的志哥,志哥一直没玩,而是在一旁看方为打。大力说:“志哥,你上。”

  志哥一笑,他原打算起身回家,于是他坐下了。另外两个男人倒是有兴趣玩下去,因为他们明天没什么事。这桌麻将就玩了下去,直玩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大力输了二千二百元,把荷包都输空了。大力想,也好,这是破财免灾吧。大力从方为家走出来,仿佛是一只大老鼠从地洞里钻出来,脸上一脸的疲惫和警觉,生怕谁从背后扑上来,一刀砍掉他的一只手臂。那个电话仍然折磨着他,使他仍然不敢回自己那个家。他去了他姐姐家,姐姐对他的光临表示出惊讶,姐姐说:“你怎么一脸沮丧相”

  “我打了一晚麻将,”他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红着两只眼睛看着姐姐。

  姐姐问他:“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二千多元。”

  姐姐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四五百元,姐姐说:“你好蠢咧,你玩什么玩”

  他疲惫地一笑,一头栽在侄儿的床上便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

  这天上午,邓瑛却在拚命地打他的电话和bp机他的bp机丢在家里了,电话没人接,bp机没人回话,邓瑛变得六神无主了。

  她打电话问方为,方为告诉她,早晨他离开她家回家了。她让方为打他的bp机,半个小时后,方为打电话告诉她,他没有回话。她让方为继续拷他,她分析说也许他不敢回她家的电话。十来分钟后,她又打电话给方为,方为说她连续拷了他三次,他没回话。

  邓瑛要求方为再拷,方为估计说他在睡觉,可能关了bp机,下午再拷他。

  整整一天,邓瑛都在找大力,可是整整一天都毫无结果。晚上,田胜和小张回来了,他们端着从下面饭铺里买的饭菜,要她吃。她恨透了他,她恨不得把他杀了。她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盯着他,把他送到她手上的白白的泡沫盒子掷到了他脸上,他恼羞成怒道:“你又没打得了是罢”

  “是的,你试试看”她手上握着把平常用来切西瓜或削苹果的水果刀,那把白亮亮的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老子一刀杀了你”

  “你还没这个胆子,”丈夫说。

  “你敢打我,我就敢”她尖声叫道,手把刀柄攥得紧紧的。

  田胜瞅了她眼睛一眼,他感到惊异,那是雌豹的目光,充满了逼人的攻击性。他退开了,拉着当过小学教师的小张走出了门,并三下两下地把门反锁了。“她变成了头母豹,我日他娘。”他对小张摆摆手说,“你注意到她的眼神吗”

  小张说:“没注意,我只留意到邓姐手上有刀子。”

  “她疯了。”田胜说。

  邓瑛在家里团团转,她觉得她就像一头母狮子被关在笼子里,她觉得她真的可以杀人和吃人了。倘若丈夫敢动手打她,她就敢杀他。她再也不能等待了。她打了弟弟的电话,要弟弟把她儿子的钥匙拿来,替她开门。

  弟弟沉默了几秒钟后回答说:“姐夫要我莫管。”

  “我是你姐姐,你站在他那边还是听我的神经哎”

  弟弟是个中学老师,做事一直是犹犹豫豫的一个人。他说:“本来国盛今天会回去的,姐夫特意要我不让国盛回家,他说他和你在吵架,怕影响国盛的情绪”“你脑壳有毛病罢”她冲弟弟吼道,“他是个吸毒鬼,你还听他的”

  弟弟反对她和田胜离婚,至少可以说对姐姐想离婚一事表示出冷漠。大年三十晚上,弟弟一家人在她家过年,吃过团圆饭,田胜就被接连几个电话邀去玩了。她和弟弟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但是节目在弟弟看来不是很精彩,于是他就走进书房去看书,那是一本老子注释。她的心也不在荧光屏上,她的心已离开了家,落在不知何处的大力身上。她想同弟弟谈谈,她走进书房问弟弟:“你看什么书”“老子的道德经。”弟弟说,“我以前在增广贤文上看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在才发现这句话是出自老子之口。”“你也看这样的书”“老子是个获得了人生真谛的人,他的人生哲学是教帝王将相如何为人处世,细细地研读就会出味儿。”弟弟一笑道,目光又放到了书页上。她看着弟弟,弟弟从小就喜欢捧着一本书看,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他就开始读艳阳天和苦菜花了,四年级时又开始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等等。弟弟一度是渴望当作家的,渴望自己能成为作家。还在大学里他就开始学写小说,晚上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在他的桌子上有一句孔子的名言,工工整整地写在日历牌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她也以为弟弟不定哪一天就会成为一个红遍全国的作家,但是弟弟教了几年书后放弃了作家梦,开始对禅学感兴趣了,现在又在研读老子和庄子。弟弟是个博学的教书匠。她突然认真地对弟弟说:“我想同田胜离婚。”弟弟放下了书,用一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三角眼睛瞧着姐姐。她又说:“我从十七岁认识他起,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已经厌烦他透了。我要跟他离婚,我已经想好了。”弟弟将鼻梁上的眼镜框移正,弟弟说:“离婚离婚对孩子不好。我在中学教了十年书,我太清楚了。凡是表现差的学生都是父母离了婚的,因为父母离了婚,孩子就有理由破罐子破摔。再说,你离了婚,还结婚不再结婚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就是这种态度,弟弟是个很正统的男人,因为正统,所以他不希望姐姐离婚。

  他还有点怕田胜,这种怕不是担心田胜伤害他,而是怕田胜毁了她。田胜经常在他面前海天海地,他骨子里已对田胜有敬畏心理了。弟弟毕竟是个凡人,而且还是个事事都替老婆作想的凡人。邓瑛放下电话后就想着这些,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然后才走到梳妆台前打量自己的脸,左脸上还有三个手指印其中有一个已经不明显了,另外一个手指印也缩短了半公分。看来只好拿这副脸到大力面前去招摇了,她想。她还是化点妆好些,她脸上有疲倦的神色,她要把疲倦的神色除掉。她换了一套三千多元的法国时装,这套衣服穿在身上非常精美,让她显得像一个贵妇人这是大力的评语。弟弟来了,开门,然后叫了声“姐”,瞧着她。她说:“走吧。”

  她出了门,她的奥迪轿车就停在楼下,但车钥匙在田胜手中,她和弟弟走到街上,叫了辆迎面驶来的的士,向大力家奔去。她估计大力现在还没回家,她出门前还打了大力的电话,没人接。她决定到大力家门前等,她想他横竖要回家的,总不可能不回家。

  弟弟脸上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问她:“这是到哪里去,姐”

  “到你不认识的一个人家里去。”她说。

  的士驶到了大力住的那幢旧楼房前,她下车时瞧了眼大力那间房子的窗口,没有亮。

  她想他还没回来,但她又想也许她在路上的时候他回来了,而且睡觉了。她走进了楼门,向六楼迈去。她急急地上楼,弟弟跟在她后面,她走到了大力的门前,她敲了敲门,咚咚咚。里面没有回答。她又敲了敲,咚咚咚,里面仍没声音。弟弟站在她身后指出说,“不要敲了,屋里没人,姐。”但她又敲了遍,静等着,结果对门的住户拉开了门,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这是一张苦瓜皮样的脸,他望着他们姐弟俩说:“你们找谁”

  长着苦瓜皮脸的男人问。

  “找大力,”邓瑛说,“请问,您晓得大力到哪里去了吗”

  “不晓得。”苦瓜脸男人说,将门关了。

  邓瑛深感自己问了句蠢话,这也是她急疯了的原因。他怎么会知道大力上哪里去了呢这只能证明她疯了头了。他们下楼,站在坪前的一株樟树下,这时已是十点来钟了。

  弟弟看了下表,又瞥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布满了星星,弟弟说:“回去吧”

  她说:“你回去,我还等一下。”

  弟弟当然不会抛下她走人,他陪着姐姐等待这个名叫大力的人出现。他们四处张望,有时候一辆的士驶来,他们就盯着,但走出的士的都不是她所企盼的大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走得很慢,但是却在朝前走,快十二点钟了,仍不见大力的身影。弟弟说:“姐,站在这里干等,同宝样的。”

  “我说了你先回去,我还等一下。”她说,“他应该就要回来了。”

  星星布满了四月里这个夜晚的天空,一轮椭圆的黄色月亮嵌在深蓝的苍穹上,一片青辉投射下来,涂抹在深沉的大地上。大地上飘扬着樟树桔树白兰花和泥土混合的气味。直到深夜一点,邓瑛仍没见到大力的影子。弟弟再一次劝她回去,这一次她听了弟弟的劝告,弟弟陪她站了三四个小时,她已经觉得她对弟弟不住了。

  姐弟俩回到了弟弟家,弟弟在书房里开了个临时铺,她睡下了。她睡在床上东想西想,三点多钟了,她还是睁着两只毫无睡意的眼睛。她想她的睡眠像脑海里那只鹰一样飞走了,她拿起了她还给弟弟的那本禅海珍言,信手翻开一页,想用阅读来分分自己那专注的心,她读到下面这段文字:道吾和尚带弟子渐源,往某丧家吊唁。渐源敲敲棺材,问道吾:“师父,里面的人是生还是死”

  “不能说是生,也不能说是死。”

  “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生的时候,没有死,生就是一切;死的时候,没有生,死的现状就是死者的一切。言生又言死,执著于二端,绝非禅家所为。生时忠于生,努力寻找灵性,感悟灵性,就会感悟生的意义,死的自然。

  她若有所获地打个哈欠,又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云门和尚一次为门下僧人讲道,他说:“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大光明,如果你想找到这个光明体,你不可能找到,你只感到不但没有光明,反而一团漆黑。”我的大光明在哪里呢她把书合上问自己,我现在感到我的面前是一团漆黑,光明被黑夜包裹了。光明又是什么呢我的脑壳是晕的,我的脑壳无法想问题了。她起床,走到客厅里接了大力家的电话号码,通了,仍没人接。

  她再次垂头丧气地回到铺上,又睡了很一气才进入迷糊状态。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她在窗前的一片黑八哥的叫声中醒了,她的儿子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红的。儿子说:“妈妈,你的眼睛是红的。”

  她说:“妈妈没有睡好。”

  第十章

  她去洗脸漱口,然后坐到弟媳的梳妆台前整理面容。接着她出门了,她看见儿子和侄儿在操坪里打篮球,她对儿子一笑就迅速走出了学校。街上阳光灿烂,四月的长沙一派清新明媚,春风穿越着大街小巷,从她脸上掠过。她呼吸了几口清爽的空气,上了一辆夏利的士,她再次来到了大力家门前。她又敲门,一遍又一遍,又把对门的苦瓜脸男人唤了出来,苦瓜脸男人见是她,就又把门关了。她下了楼,这一次没站在樟树下,而是站在这幢楼和另外两幢楼的中间,这样就可以眼观四方。她站了整整一上午,以致有人觉得她行迹可疑了,反过来注视着她的行动,她才灰心失望地离开。她又回到弟弟家里,吃过中饭她睡了一觉,这一觉她睡得很香,她梦见自己是一只雌鹰,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飞着,她飞到了一个村庄里,那个村庄是空的,没有人,只有鸡和狗在房前屋后漫步,后来她飞到一个大庙前,才发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跪在庙里求神,原来这个村子已有三个月没下雨了她是被儿子用毛笔伺弄她的鼻子而醒的,儿子笑她说:“你还睡,要吃饭了。”她起床,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天上一片晚霞,几只鸽子从天空中掠过。弟弟说:“你睡了一下午。”

  她说:“我刚才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漂亮的鹰。”

  “爸爸打电话来了,我说妈妈在睡觉。”儿子说。

  她走到弟媳的梳妆台前梳头发,儿子又说:“爸爸等下会来吃晚饭。”

  她警觉了,她在镜子里看了儿子一眼,他的脸很像田胜,但五官有点像她,尤其鼻子和嘴唇,那就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的翻版。她说:“我不在舅舅家吃晚饭,我就要出去。”

  “怎么呢”儿子问。

  “妈妈有事。”她说。

  她收拾好自己后,便出门了。她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了碗牛肉粉,接着就一的士飙到了大力住的那幢楼前,这时天已经黑了,整幢楼只有大力家的窗户是黑的。他到哪里去了她满脸失望地瞧着那处黑黑的窗口想。她似乎感觉到了一股鱼腥味从那处黑暗的窗口飘过来,那是大力身上的气味,淡淡的,犹如海风的味儿,很好闻。在珠海时,大力身上的气味就没那么强烈了,因为海风替代了他身上的味儿。此刻她满脑壳装着他们在珠海时的快乐,她觉得他们就像两条无忧无虑的海狮,在蓝天下的海滨嬉闹和玩耍,沐浴着珠海的阳光,那是从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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