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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乳房交给谁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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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分床已经好些时日了,她不想计算这个数字,就好比怀孕多久了,她也不想计算。江娜娜重新换了下姿势,就在这轻微的动作里,她感觉到肚子里的一丝动静,这种动静切切实实,却又虚无缥缈,像河里的鱼吐出了一串气泡,从肚皮的左侧迅速涌到右侧,又从右侧又涌到左侧。她把手贴在肚皮上,追逐这种神出鬼没的动静。
但也仅仅一瞬间,她就笑了,胎动,哦,胎动,她打开灯,低头看着肚皮,守着动静。半响,气泡都没有出现,她翻出枕下的《孕妇必备》,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是的,胎动,一定是胎动。江娜娜走下床,却不知所措,她觉得胸腔被撑满了,喜悦,激动,力量。对的,就是一种力量。
来回走了几步,她又坐回床沿,她掏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正要拨通李一波的号码,手机突然响了,一则短信,李一波的,他说,想你。
江娜娜眼睛忽然就湿了,这两个字来得多么及时和给力。她呜咽起来,迫不及待地回答:我也想你。
手机又响了:到我这边来吧。
江娜娜哇地一声哭出来,把这一行字来回读了几遍,于是抱起枕头,走向隔壁的房间。
李一波坐在床头,手机荧屏把一束蓝光打在他的脸上,这张脸瘦多了,棱角更分明了。他抿着嘴,冲她说,猪。
“猪”是他们打闹的时候称呼对方的。江娜娜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恰到好处地收住。放下枕头,钻进李一波的腋下。他翻过身来,认真地注视着她,眼睛里全是爱意。她说,怀孕了。他点头,说,我知道。她说,胎动了。他还是点头,说,我知道。他用双手搙去她前额的碎发,认真端详起来,良久,才长长舒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江娜娜正要说话,李一波向她打了手势,他说,以后别对我拉着脸了,嗯。江娜娜也点点头。他说,那你笑一下。江娜娜就咧开嘴笑了,笑容像刚才肚里的气泡一样,迅速从一侧涌向另一侧,嘴便咧得更大了,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她好久没有听见自己的笑声了。
突然,江娜娜就醒了,她睁开眼睛,嘴角还呈咧开状态。窗外月色依然澄明,和梦中的一样。四周空寂寂的,唯有李一波的呼噜声在隔壁悠悠扬扬。
早上起床时已经九点多了,李一波还在睡觉,今天周六,自然是补觉的日子。江娜娜洗漱完了,给自己冲了杯牛奶,昨夜接连做了三四个梦,有些疲惫。出门时,李一波还躺在床上,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江娜娜去了医院,建了一张孕妇体检卡,她按部就班地缴费,检查,然后躺在一张小床上,医生说,掀开衣服,她便掀开衣服,医生说,听听胎心。她说,哦。然后一只小匣子落在她的腹部,左右来回了几次,突然,小匣子发出声音了,踢——踏,踢——踏。医生说,听到没有,这就是宝宝的心跳。江娜娜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生命就在自己的肚子里,心跳得还那么有板有眼的。
出了医院,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江娜娜有些激动,身体内有些许东西往上涌,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常说幸福的源泉。她掏出手机,想给李一波打个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不着急吧。她对自己说。
江娜娜把检查单拿出来又看了看,医生写着,胎心正常,140次/分。刚才那个踢踏的声音清晰有力,像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柳树吐出新芽,一切生命都在孕育蓬勃,春天说来就来了。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给自己买了一些零碎用品,然后一个人在咖啡屋里坐到日落,这个下午,江娜娜是幸福的,那个踢踏的声音无时不在她耳边响起,她低下头,小声地对着肚子说话,她称自己妈妈,然后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这个小东西将来称自己是妈妈,称李一波爸爸,就这样一个称呼,就把她和李一波拉近了。江娜娜想起母亲的话,有了孩子,两个人就有了共同的奔头,关系自然就不一样了。
傍晚时分,江娜娜才回家中,屋子里没有人,李一波出去了。这种状态江娜娜已经很习惯,休息的日子,他们常常碰不上面。
她在屋里来回走着,四处看看,忽然觉得有些凌乱,床单该换新了,油烟机得清洗了,还有沙发,调个向吧,盆里李一波换下的衣裤,这次就帮他洗了吧。江娜娜脱掉外套,她要大干一场,她觉得自己有了使不完的劲,那个踢踏的声音像个小鼓槌似的,让她身体里聚集了很大力量。
她一项项地逐一完成,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以致于屋内完全黑了都没察觉,她想象着李一波回来后,一定大吃一惊,他或许仍像往常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但心里一定波澜起伏。然后,她就在他惊讶的时候,递上这张检查单:15周,胎心正常,140次/分。哦,她无法再往下想了,李一波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一定惊愕地睁大双眼,然后责备不该这么迟地告诉他。
江娜娜往盆里放着水,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曲儿,她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掏着,没有打火机,只有一张折着的纸片儿。李一波有个坏毛病,换下衣服的时候常常把打火机遗留在衣兜里。有一次洗衣,李一波突然冲过来,说,zippo,我的zippo。然后取出受潮的打火机,托在掌心,百般怜爱。
江娜娜扔掉纸片,想了想,又捡起来,展开。突然,三个字蹦在眼前,方蓉蓉——江娜娜愣住了。妇科,手术费,560元。她的脸色一阵苍白,这是一张某医院缴费单,日期是春节回家的第二天,李一波独自回的城,说是给王大亮还车的。她把巴掌大的纸片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心脏就疼痛加剧,她倚在墙上,感到浑身无力,她觉得自己被一张更大的网罩住了。她的脑海里满是方蓉蓉和李一波的影子,他陪她在医院打胎,他们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方蓉蓉面颊上的青春痘闪烁着光芒,李一波的脸上发着蓝幽幽的光,像手机屏幕似的,啊——啊——,江娜娜突然尖叫起来,扯着嗓子一刻不停地尖叫起来。她冲向卧室,又冲向厨房,却不知道下一秒该做什么,她的牙齿颤抖着,充满仇恨和愤怒的节奏,耳朵里嗡嗡的,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充斥了整个耳膜,那么突兀,又那么刺耳。她操起一只烟缸砸了出去,像夜空的爆竹一样,张狂和破碎。
转身,想起什么似的,冲向客厅,拿起电话狠摁着一串号码。
你他妈给我回来,李一波,你现在必须给我回来。江娜娜冲着话筒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李一波用“必须”这个词。必须,现在必须给我回来,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她嘶声力竭着。
半个小时,李一波才能到家,他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着,并没有因为江娜娜的“必须”和“他妈的”而有所变化。半个钟头,这等待的半个钟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江娜娜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她用脚踹翻了茶几,一组茶具摔得七零八碎。她一把搙掉了桌上的东西,抓住什么砸什么,直到筋疲力尽。然后江娜娜坐在地上,把两张单子握在手中,一张方蓉蓉的,一张自己的;一张是打胎的,一张胎儿检查的。她嗤嗤地笑起来,身子无序地颤抖。
半个钟头,门被推开了,李一波一走进屋内,脸色就阴霾了。他看了一眼地面,鼻腔里哼唧了一声,冷笑说,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啊。
我发神经,是的,我要发神经,我他妈的要发神经。江娜娜盯着李一波,力量又恢复过来,她举起双手,把两张纸片像旗帜一样地举过头顶。
李一波没有说话,竟显得气定神闲,他舔了舔唇,兀自坐在沙发上。
这个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江娜娜扔下左手的缴费单,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李一波撇过脸,望着窗外,他没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你他妈的放屁啊,你放个屁啊,啊。江娜娜紧追不舍,然后也学着冷笑,她直钩钩地看着李一波,突然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几年前,她曾捧着这张脸,说,男人喜欢喜新厌旧,而女人是日久弥新。李一波笑着骂她,猪。是的,这张脸现在犹如猪一样,隶属禽兽。
你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江娜娜从地上跃起来。
李一波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倚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承认了?江娜娜继续追问。
我不想解释。李一波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仿佛这一切都不入眼。
江娜娜倒退了一步,又倏地扑向李一波,她抓住他的衣领,拼命撕扯起来,她的胸腔充满仇恨,像无数地毛毛虫在身体里爬动。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像一个母狮,尖叫发狂。
够了,我他妈的够了。李一波吼着,声音震耳欲聋。
我他妈也够了,你连撒个谎都不屑,你撒个谎也好啊。江娜娜带着哭腔,声音越发颤抖,她举起手上的检查单,在李一波面前晃动着。你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胎心正常,140次/分钟,在这里。她腾出左手狠拍着肚皮。这里,你睁眼看看,我他妈的也怀孕了。
李一波咬牙切齿,操起一只茶杯砸向窗户,茶杯的宿命也许即是如此,只供人亲亲吻吻,尔后摔摔砸砸。
屋内静悄悄了,黑暗越来越深。她仿佛又听到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像脚步一样,朝他们走来。此刻的脚步声又是那样的厌倦和极不情愿,她瘫坐在地上,无力地说着,李一波,你很了不起啊,我怀孕了,很可笑是吧,他们都是你的骨肉,你很伟大是吧。
哼,李一波鼻腔里又发出一声冷笑,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江娜娜。
是很可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似乎每个字是被磕出来的一样。你怀孕了,你他妈怀孕了,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怀孕了,你怀孕了……李一波突然又狂暴起来,踢翻沙发。你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怎么早没跟我说?你他妈心虚做什么?你他妈瞒着我做什么?你他妈怀的谁的野种?李一波有些语无伦次,一连蹦出若干个“他妈的”。
你什么意思,李一波。江娜娜一把拽住李一波的衣服,你什么意思,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自己明白,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你,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这肚里的野种就是我的,你怀孕告诉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找那个男人去啊。李一波吼起来,随手操起地上的烟缸往墙上砸去,烟缸无辜地撞击后又落回地面。
你这个猪,你这个禽兽,你这个贱货……天空黑漆漆的,犹如世界末日,她脑海里搜索更多的词,似乎仍不解恨,继续骂着,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啪”,打断了江娜娜的叫骂,他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像初夏夜晚的惊雷,霹雳一声,惊飒了人。
你打我。江娜娜捂着面颊,口里仍然喘着粗气。你打我?你打我!她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太过分了。江娜娜想喊出来,声音反而低了下去。李一波,我恨你。她扑上去,像一头饿狼。又是一声“啪”,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猛烈碰撞,两人扭打在一起,曾经所有的爱情此刻都化为愤怒,打与骂,才是释放愤怒的出口。她撕开他的衣袖,他给她冷冽的耳光,扭打之后,他喘着粗气,她蹲在地上,连续猛烈地搏斗耗尽了两人的力气,她用手捂着脸,跌坐在地板上,回顾一切茫然,感到十分疲惫,刚才的一阵摔砸自己累了。我恨你,李一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这句话,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她觉得那种恨已经从体内慢慢溢出来,像水一样,湿透了她的衣服。她又使劲拽住他的衣服,想要从这这上面找出答案。
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怀的谁的野种,你他妈怎么没做掉啊。李一波又一番歇斯底里,用脚跺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江娜娜松开手,茫然地往后退着,眼泪漫出眼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解释,这像乱麻一样的,他们的关系像乱麻一样纠缠着。她悠悠地对李一波说,你疯了,你疯了,李一波,你太过分了,我要离婚,现在就离。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她一刻不停地念着这四个字,眼泪也一刻不停地往外溢。
她往外走着,失魂落魄的,身后李一波愤怒的叫骂,淹没在黑夜里。
向前走,向前走,永不回头,永不回头。她命令自己。双腿似乎失去知觉,黑夜很浓,一盏盏车灯撕破了黑暗。
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她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路上已没有行人,只有一盏一盏的车灯从眼前晃过,风把泪吹干了,泪又执着地溢出眼眶,她用手使劲敲打着腹部,发出一声声尖叫,然后又停下双手,轻抚着肚皮,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腹部感到隐隐的疼痛。
眼前越来越黑,她感觉自己正朝着一片黑暗走去,这片黑暗便是深渊,幽冥恐惧,她已没有意识,只有双腿不听使唤着。世界犹如一个平面,直立的平面,不停闪耀的车灯像一个个明亮的窟窿,窟窿由远而近,越来越大,经过她身边时,又倏地调开方向。她感到冷,突然的,她摸着自己的双肩,衣服尽显单薄,好冷,牙齿又哆嗦起来,咯咯吱吱地,滑稽地碰撞,对面的车灯不停地闪烁,一切恍惚起来,她想钻进那个洞里,那里一定温暖无忧,可是,一个个的,都不停下,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又一个窟窿向她飞来,她捂住双眼,窟窿发出刺眼的光芒,越来越庞大,直到把她笼罩在里面,她抬起双腿,向前跨去,突然一双手抓住了她。
她挣扎起来,说,你他妈的松开,你他妈的给我松开。
手没有松开,却显得更加有力。
她转过身,突然咬下钳住他的手。手松开了,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肚子又是一阵疼痛,她直起身子,眼角处流出泪来。
许光荣扶起江娜娜,问道,怎么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江娜娜没有回答,跌跌撞撞地又向前走去。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她不想停下脚步,她只想向前走着,走到筋疲力尽,走到这个平面的尽头。
许光荣也跟在后头,他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两双腿没有规律地向前进着,黑暗如鬼魅一般,一团一团的,漂浮在空中。身旁的这个女人,他对她却有说不上的怜惜,是爱情,亲情,却又超越爱情,超越亲情。
许光荣是从郊外一个叫古井的小镇回来时碰见江娜娜的,当时他的车刚转到这条路上,人行道上的一个身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身影由远而近,近时才发现是江娜娜,他向她摁了几声喇叭,她没察觉,一副飘飘忽忽的模样。
他下车追上的时候,她正往一辆货车前面飘摇而去,车灯闪出的光芒在她脸上打出一层银白,这种颜色让许光荣心里一阵寒冷,仿佛深秋草尖尖上的一撮白霜。他迅速拉住她,本能地向路边拽去。
他现在跟在她的后头,一刻都不让自己的脚停下来,黑暗真是奇怪,在前面聚拢,又再身体附近消散,像这样的没有目的行走,许光荣也有过很多次,那是在小辉走丢后的一个月里,他不愿回家,每晚都这样走到马路空寂,他的路线总是以家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离家越远,心里越感到舒服。
江娜娜突然停住了脚,侧身看着那个叫做远方的地方,她的目光像秋风一样扫过黑暗,然后在更深的黑暗处停留下来。
许光荣也停下脚步,却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刚刚一路倒是想了很多话,比如,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能帮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事想想肚里的孩子;别这样走了,身体要紧,肚里还有宝宝。然而他努力思考,却一句都没想起,反而脱口而出说道,要不,歇会儿吧,歇会儿咱们再走。
谁知许光荣刚一说完,江娜娜就哇地哭出来,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那么清冽和悲凉,和泪水一样旁若无人,汹涌而出。她低着头,身子矮了下去,双手抱着肩,头埋在臂弯里,声音穿过棉衣,依旧凄凄厉厉。
走累了吧,要不先歇会儿。许光荣说道,一时不知所措,他把手搭在她起伏的肩上,突然感到自己心中也万分悲凉起来,这种悲凉像一股旋风卷进他的身体内,他突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将来的,美好的,不幸的,都纠缠在一起,一股脑地汇聚成一种疼痛,顿时就没遮没拦来了。
(10)
小宋的相亲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她像一个老道的演员,经过千锤百炼后,演技突然在某一天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她已经能够针对不同的相亲对象,从他们寥寥几句的征婚用语里读懂对方,再投其所好,进行征服。然后在对方死乞白赖地臣服于她时,她又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或离开。她像进行一场游戏,在游戏初始时兴致勃勃,游戏结束时又百无聊赖。那些前来相亲的医生、公务员、个体户、教师,她都能按照他们不同的追求和喜好,极尽所能地扮演得更好,她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可以端庄贤淑,可以俏皮可爱,还可以内敛深沉,她觉得做一个演员真是神奇,刺激,兴奋,胜利,无所不能,当她沉静在那些角色里的时候,常常为自己喝彩,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她对着镜子傻呵呵地笑着,笑从嘴角边咧开去,带着音符的韵律颤抖着,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个时候,小宋就会感到一阵难过,母亲去旅游了,儿子去上辅导课了,她坐在自己空大的屋子里,悲伤顿时无边无际。她觉得时间一定呈折扇的形状,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此时她落在了峰谷里,只有寒风凛冽,只有孤寂荒凉。
她想起了胡梅梅,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看她,她的那个屋子,是不是还笼罩在一片霉气和阴暗里,上个礼拜,她给胡梅梅去过一个电话,电话里胡梅梅精神似乎比第一次好多了,小宋在听,胡梅梅在讲,她一刻不停地叙述着小辉的种种可爱,种种淘气,还有种种的过人之处,突然,电话那头嚎啕大哭起来,胡梅梅捧着电话,泪水一定打湿了话筒,她仿佛听见那种因为潮湿而发出的哧哧声音,胡梅梅的声音恍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不为人知,带着筋疲力尽。稍稍平缓了一会儿,胡梅梅不再哭了,她重新调整了语调和语速,告诉小宋,她每天的事情就是向全国的派出所、街办、儿童收留中心、福利院一一打电话。小宋问她怎么会有那些号码呢?胡梅梅吸了下鼻子,说,我查114,我一个省一个省的查,一个市一个市的查,一个村一个村的查……我一定要全部查完,一定会查完的…… 胡梅梅又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声音愈发颤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小辉……
挂了电话,小宋依然感到一阵寒冷,胡梅梅最后那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小辉”,让她感到说不上来的恐慌和难受,静坐了好一会儿,她给上辅导班的儿子去了电话。她说,强强,强强,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啊。对方似乎为此莫名其妙,嘟哝说烦死了,烦死了。小宋骂道,你真是不知好歹。然后索性挂了电话。
扔了电话,小宋的手机就低鸣了一声,一则短信方方正正地显示在屏幕下方。是鹅老板的,鹅老板说,宋女士,我一直盼着你来石塔菜场呢,可你从来没来,这几天降温了,老鹅生意好做了,我买了一辆电三轮,方便多了,我想再卖个七头八月,说不定就能租个店面了,你来吧。
小宋看完短信不禁一阵傻笑,鹅老板隔三岔五地会发来一则短信,信息或长或短,但内容一定与他的老鹅有关。小宋也给他回过一两则,语气不咸不淡,大致意思就是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这种委婉的拒绝倒没有令鹅老板生气或罢休,他解释说他每天晚上回去都会看晚间新闻的,所以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同一世界的人。鹅老板的逻辑让小宋一阵费解,她没有瞧不起他,相反觉得鹅老板有些实诚和可爱。
现在,她又读着他的信息,他的生意好做了,他买电三轮了,这些朴实的东西此刻却令小宋一阵感动,仿佛他的信息带着那淡淡的老鹅香味和热气腾腾的温暖。
第二天,小宋下班后就去了石塔菜场,昨天夜里她醒来很多次,思索着该去还是不去,最后她又阅读了一遍鹅老板的短信。你来吧。鹅老板的短信里说,所以现在小宋走在去菜场的路上,仿佛是受到了召唤一般。
老远的,小宋就看见三四个熟菜摊一溜烟地排在菜场最里头,顾客络绎不绝,在几个摊子前逐一斟量或挑选,小宋眼睛一亮,立马就看见了鹅老板,鹅老板一脸憨笑,一对八字须浓墨重彩,小宋在人群外踟蹰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打招呼,她搙了搙额头的碎发,缩在人群里排队。轮到小宋了,小宋羞于抬头,只看着一只只老鹅支支吾吾,她说,这个……老鹅……味道……好吧,看上去……不错哎……,我……买一点……
还没把话说完,鹅老板就发现了小宋,他一脸惊喜,大着嗓门,宋女士,哎呀,宋女士。
鹅老板从玻璃窗后探出脑袋,对小宋呵呵笑着,他说,过来吧,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小宋便应声过去了。鹅老板说,难得看见你啊,想吃老鹅了,想吃就直接来拿。
人群里有人说笑了起来,说笑的大概是老顾客,那人说,八字胡,我们以后想吃老鹅也直接来拿行吧。
鹅老板呵呵笑着,说,没问题,一句话。
这一问一答的,反使小宋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往后退了退,突然发现鹅老板的右侧还站了一个姑娘。姑娘个头挺高,站着只比鹅老板矮一个脑袋。她忙着打下手,接接拿拿,但似乎极不情愿,脸一直阴着。
鹅老板说,宋女士,你先等一会,旁边有个凳子,你坐坐。
于是小宋便坐了上去,琢磨起那个小姑娘的身份来。
一会,鹅老板又转过身说,不着急吧,宋女士。
嗯嗯,不着急,不着急,你先忙。小宋点点头说。
鹅老板又转过脑袋,说,宋女士,先坐会儿,一会给你斩个好的。
刚一说完,小姑娘沉下脸来,说,爸,你做不做生意了啊?
小宋突然感到坐立不安,她欠了欠身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姑娘的脸沉下后再没反弹回去,依然阴风怒号,墙倾楫摧。
小宋走到鹅老板身旁,低声说,你先忙吧,我去菜场转转,过会儿再来。
没等鹅老板发话,小姑娘就代替回答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
鹅老板讪讪笑起来,说,这丫头。
小宋在菜场转转后就没再回来,她突然后悔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来石塔菜场呢?为什么来他的老鹅摊呢?她没觉得鹅老板跟自己有多般配,甚至有些许不屑,她自己是追求高雅的,追求完美的,她的脸蛋还算标致,身材还算玲珑,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小资的情调,就这点,他鹅老板差远了。之前的一些接触里,她不知道对方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从没对她说过,这个女儿长这么大,真是太可怕了,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选择。
小宋的心情明显低落很多,她在菜场里走了两个来回,脚尖上就沾了一些泥污,她厌恶地跺跺脚,抱怨起来。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然后愤愤地告诉自己,鹅老板和自己离得太远了,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11)
那晚之后,许光荣帮着江娜娜在郊外租了间房子,房子不大,五十多平米,但布置得紧紧有条,一扇小门通向阳台,阳台很宽阔,主家堆了一小片土,碎砖围上,种些绿菜红花的。
这里离江娜娜上班的地方反而近些,坐车三四十分钟,下班如果早的话,江娜娜就提前几站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家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也到达了,她不开灯,从过道里经过,然后摸着黑上楼,打开门,又是另一种黑暗扑面而来,她摸索着走进去,坐在床沿上。黑暗应该是有味道的。她常常这样傻傻地想着,那些不同味道的黑暗,被呼吸了之后就有迥然不同的感受,比如此时,她心里就是酸酸的,涩涩的。
她把身子向后倒去,陷在棉被里,黑暗也随之倾覆下来。她想起了李一波,尽管一万次地命令过自己,不许再想这个人。但此时,她还是无可救药地回忆着过去。然而仅仅几分钟,她又想起了那几次的吵架,他的摔门而出,她的割腕,还有那张缴费单,泪水便又汩汩流出来,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不可遏止地痛哭着。
一个礼拜前,她和李一波办了离婚手续,办理过程比想象中的简单,没有财产分割的矛盾,在民政局双方签完字就各奔东西了。她和他都显得迫不及待,生怕每推迟一秒,就表示自己不够坚决一样。那天,两个人都没有迟到,也没有早到,谁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呢?掐到点了,两个人才在楼梯口相遇,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有两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这座楼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地面是浅绿色的水磨石,已经被一双双欢快和沉痛的脚步打磨得十分光亮。她记得他们来登记结婚的时候,是李一波把她背上去的,李一波说他幸福得想飞,身子都轻了。然后就把江娜娜背起来,说,要压住,不能让我幸福得飞了。
上了三楼,走廊从楼梯口向左右两边分开,左边是结婚登记,右边是离婚登记。几年前的那个时候,江娜娜从李一波身上跃下来就往右边跑去。李一波喊住她,说,嗨,笨蛋,你究竟是想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江娜娜赶紧吐着舌头说,我只想跟你走。
江娜娜不想再回忆了,但脑袋里塞满了和他有关的点滴。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仰起头,不想让泪水流出来,这个时候,她只想决绝一点。
工作人员问,你们考虑好了么?
李一波抢先回答,不需要考虑。
工作人员又问,是没有考虑,还是不需要再考虑了?
江娜娜和李一波异口同声地说道,不需要再考虑了。
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经不起深思熟虑的,只有在这种义无反顾地时候,才能体味得出结婚的幸福和离婚的痛楚。工作人员抽出两份纸,狐疑地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形容枯槁,一个疲惫憔悴。砸吧了嘴,仍不住又说了句,小两口吵架很正常,不一定非得离婚。
我们都有了孩子,但都不是对方的,这个理由可以非离不可了吧。李一波淡淡地说着。
哦。工作人员不再说话,貌似这个问题前所未有的复杂。
签了字,两个人一起出了门,李一波招了辆的士离开了。江娜娜独自向前走着。她感到浑身没有力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身心俱疲,她的眼前越来越黑,世界在往下陷着,朝着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陷去,她停下脚步,坐在一个路牙子上,突然肚子里又是一阵胎动。哦,她撇着嘴,脸上就霪雨霏霏了。
江娜娜醒来时,感到浑身寒冷。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进屋后伏在床上就哭着睡着了,没想到被扔到了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刻里。她的肚子饿得厉害,家里却没有任何填肚子的东西。她打开门,想去附近的便利店,却看见门把手上有一只方便袋。方便袋里有一只汉堡和鸡翅。许光荣送来了,他留了一张纸条,说他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估计她睡觉了,所以没有叫醒,并嘱咐她要按时吃饭。
江娜娜捧着汉堡又是一阵大哭。这个月来,她几乎流尽了十几年的眼泪。眼泪流结束了,才感觉心情好些,她大口大口的啃着鸡翅,胃囊和心脏逐渐感到充实起来。
这些日子,许光荣隔三岔五地会来看看江娜娜,每次来都带一点东西,孕妇奶粉啊,《育儿指南》啊,营养片啊。他每天早晨帮胡梅梅洗完衣服才去公司,中午去扬城附近的几个小镇打听打听,下班后,不急着回家,而是逐一在一些小乞丐出没的地方留意着。他常常在一个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希望逢着一两个卖花或索钱的小孩,他看着他们黑而皴了的脸,心里会一阵难过,他不知道小辉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也在某一个街头乞讨?
这样的寻找其实毫无意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辉丢了之后,时间突然多了出来,那些白天和黑夜,原本该有小辉声音和行动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胡梅梅了。
做完这些事后,许光荣偶尔会拢一下江娜娜的小屋,时间或许不早了,他不敢敲门,生怕惊扰了她,带给她的东西常常挂在门外的把手上。但也有碰巧的时候,屋内还亮着灯,他正欲敲门,门就开了。
他说,还没睡啊?
嗯。江娜娜应着。进来坐会儿吧。
进屋后,江娜娜腾出一张椅子给许光荣坐着。半响,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这样的两人静坐着的时候实在是太少。江娜娜抿了抿嘴,酝酿了半天,却只说出了一句话,真是谢谢你了。
许光荣说不要这样客气,都是好朋友,也应该的,一客气了就显得太生分了。
江娜娜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几个朋友,其实,原本她是有很多朋友的,大学毕业那几年,她和同学之间,以及和同事之间联系甚密。但后来认识了李一波,她和他迅速坠入爱河,爱情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当你被撷住时,仿佛被上了魔咒。有一句歌词唱的,我的心中只有你没有他。是的,她的心中只填满了李一波,而没有了朋友。这些年来,其实她也习惯了这种状态,一切以李一波为中心,想着他的吃,他的穿。她单纯地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维持下去,像刘德华款款深情唱的,爱你一万年。一万年呢,她只要求这个爱情存在于有生之年。然而,谁会料到,爱情其实就跟那*舞似的,眼看着衣服一件件地被褪去,到最后,才发觉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发呆了?许光荣打断江娜娜的思绪。又在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心情要好,把身体养好,别想太多,也别跟上次一样没命地走了。
江娜娜说,那一次,我本想一个人走会儿的,谁知你一直跟着我,我想甩掉这个尾巴。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许光荣说,那天我也想走会儿,正好找个了伴。
你怎么了?也悲痛欲绝?江娜娜开玩笑问着。
差不多吧。许光荣点了点头,似乎又回忆起了那个夜晚。
——你怎么遇上我的?你去哪里的?那么晚。
哦。许光荣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搪塞道,去找一个人。
——那找到了吗?
许光荣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去。
哦。江娜娜一阵感叹,然后悠悠说着,恍若自言自语,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多高的一种智慧啊。聚与散,离与合,大概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离了何必再合,聚了又何必再散?
许光荣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大悲和大痛,他抬头看着江娜娜,她的眼里是漫山遍野的荒芜,注视了片刻,觉得整个屋子都萧萧然然。
许光荣起身向门外走去,转身再看江娜娜时,她仍漠然地盯着地板发呆,他走过去在她肩上拍了拍,想了想,才说,记得按时吃饭。
许光荣再次来看江娜娜时,天空正飘着小雨,细细碎碎的,像扎在皮肤上小银针。江娜娜正在往菜地上盖塑料布,看见许光荣便向他招呼,说,过来吧,帮我一把。
许光荣帮她拉着两个角,问,这是干什么?
——刚播的种,油菜籽,天下雨了,别给雨水冲掉了。江娜娜呵呵笑着。
你种的?许光荣伸着脖子问。
是的,哦,不是。江娜娜顿了顿,说,是我和房东一起种的,这个季节已经迟了,但是油菜成长快,开花早,不消几个月就金黄金黄的了。
许光荣看着她笑了,这个场景有些温馨,像他的小时候,像他的苏北农村。
忙完这些走进屋内,江娜娜的身上有些微湿,擦干衣服后两人就坐在椅子上说话,这晚的话题自然便是菜花、小时候,还有乡村。
许光荣说他也有个妹妹,大概跟江娜娜差不多年纪了。
那现在在哪里?也在扬城?江娜娜问。
死了。许光荣说道。
哦。江娜娜停顿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七岁的时候死的,那时我十岁。许光荣点了支烟,觉得不妥,又掐灭了。
被水淹死的,为了救我。小时候家中太穷,父母整日忙着农活,很少顾及到我们,我和妹妹都很调皮,整日在村里四处乱跑,我喜欢和大点的孩子玩,妹妹喜欢跟我玩,所以我总是想着法儿甩掉她。一次我和几个大孩子在河面上滑冰,妹妹也跟来了,她怕水,就在岸上给我加油。
是的,她怕水,她最怕水了,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以后看见水都不敢走近。
许光荣把烟重新点上,猛吸一口,江娜娜给他递来一只烟缸。
那天河面的冰都快要裂了,但我们都不上岸,谁要做胆小鬼呢?谁都在逞能继续滑冰。妹妹在岸上喊,哥,小心。我说,你闭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不光要让大孩子瞧得起我,还要让他们崇拜我,于是我滑得更疯狂了,专门挑着泛着白色裂纹的地方证明自己比他们胆大。
我看见妹妹的眼睛了,我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了,说实话,在此之间,我一直说不上喜欢妹妹,她是超生的,在计划生育已经实行的年代,我为有一个超生的妹妹难为情。但那天,我看见了她的眼睛,纯纯净净的,我突然觉得我跟她跟她很亲很亲。
是的,你们是兄妹。江娜娜轻轻补充着。
我是在看见她眼睛那刻才感觉到我们是兄妹,以前,我只觉得她是我的尾巴,我的累赘。我在冰上滑着,天慢慢变黑,妹妹又在岸上喊我,这次我没骂她,我说,我再玩会儿就上来。我这话刚刚说完,冰就裂了,我的一只脚失控了落进水里,我吓得喊救命,大点的孩子都吓跑了,突然,妹妹冲下来。我从没看见她那么机灵勇敢。她趴在冰面上,向我伸手,我不敢用力,我真的被吓傻了。因为河水很凉,也很深,妹妹力气真大,我一点一点地被她拖上来。
然后呢?江娜娜问。
然后,妹妹身下的那块冰裂了,她整个人掉了下去。
两个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说“然后呢”。许光荣深吸了一口烟,掐灭烟头,他说,真抱歉,刚才太想抽烟,也不管你孕妇不孕妇了。
没事的。江娜娜摇着头说。
你真像我妹妹,虽然我没看过妹妹长大的样子,但你们的眼睛,你们的眼神——。许光荣看着江娜娜。妹妹掉进水里,她不会水,我看见她在沉沉浮浮,双手打着冰的底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