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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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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有缘故的。”廖嬷嬷语重心长他说,突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年轻人,这话你要是去问别人,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嬷嬷,您知道其中的缘由?”
“当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经是楚家的老佣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但廖嬷嬷似乎沉浸在年代久远的往事里,并没意会到他错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对人特别好,我是不会特别记得的。”廖嬷嬷点点头,拈着袖子轻柔地拂去墓碑上吹来的些许风沙。“她很宽容,对咱们这些老下人特别好,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所流露的笑容总是特别忧郁,尤其是每每看到一两岁大的孩子,就会背着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听着,一直以来对他很陌生的母爱,仿佛在廖嬷嬷的三言两语中,轻柔地苏醒过来。
娘一直是记挂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间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阳似的微光,久久压在心里那种温柔,又牵引而起。
“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别跟人说去。”廖嬷嬷抬起头,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虽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爷子从不准许旁人提及这件事。”
莫韶光眨眼,凄楚地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这里还会有一座跟凤翘同名的墓?”
“你说这个。”廖嬷嬷看着那一座规模较小的坟地,灰白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爷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为憾,大夫人死后那几年,他一直郁郁寡欢,有一天无意间在路上碰到一个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晓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这秀姑身体羸弱,也有些年纪了,实在不是续弦的好人选,但楚老爷还是坚持纳她进门,还改去她原来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称秀姑一声凤翘夫人。
不过,她身子实在太单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时候,便难产去了。“
他瞪着另一块墓碑,如果薇枫的生母是这个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么……他忍不住细看另块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脑子飞快地转着,墓中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枫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独生女,并没有其他姐妹……
他脑子一声轰然大响,脸色苍白!
“廖嬷嬷!”他急急揪住老妇人:“您可记得,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样,令廖嬷嬷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她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紧拳头,沉寂在心里多时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个该死的楚连,竟骗了他这么久!
知道真相,莫韶光几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气腾腾,一心只想找楚连讨回公道。
但眼前还几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强逼着自己忍下报仇的念头。
当夜,趁着廖嬷嬷熟睡时,莫韶光在母亲碑前焚香祝祷,然后将坟挖开,他知道廖嬷嬷会不定时地出来巡视墓园,所以进行得很谨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极有耐性,一天一点地做着,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他才取走了母亲深埋于地底多年的骨灰坛。
翌日,他在墓园附近寻了一处道观,为母亲重做了一场法事,井委托道观暂时借放。
大半年的时间,一切事都已经完备就绪,他买了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墓园。
从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觉不对劲。印象中,大白天应是热闹熙攘的大街,此刻竟无半点人迹,只有一地的脏污凌乱,还有火烧的烟迹处处。
愈瞧,就愈像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历经了一场严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没有转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没见到半个人,甚至还在地上看到了一摊又一摊的暗色血迹,楚家朱红大门的台阶上,亦有未干的血。
莫韶光跳下马,大力推开门。大门里,全是触目心的乱,墙上地上、梁柱台阶,处处都有刀剑痕,马蹄印……
昔日楚家美丽的庄园里,像千军万马狠狠蹂躏过一般。
他冲进大厅,只看到楚家几名下人围在一具覆了草席的尸体边,默默拭泪。当所有人见到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全都声尖叫!
他揪起一名仆人,喝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来,派赴边防巡守的梁律,早布置了一部分的人马守在城外,就等驻在节度府里的眼线,一回报何绍远咽气的消息,他马上杀进城里,发动了叛变。
梁律浩浩荡荡领着一票手下,俨然作战一般,杀进楚家,等不及要报求亲未成反贬守边防之仇。
莫韶光愈听愈怒,他冷静地掀开草席,眼前的景象几乎断了他的呼吸。
楚连的头颅和身体是分开的,他颈间的伤口,沾满了黄泥土,惨白的脸,表情瞠目结舌,显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断了头。
莫韶光盖上草席,一股酸水直涌喉头。楚连虽非死在他手下,但终究是死了。人一死,万事皆休,他怎么能再用言语去侮蔑一个死人?
方家的情况比楚家好不上哪儿去,一样灰烟四起,一样血印刀痕满布,甚至有几个下人满脸恐惧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门上的铜环,甚至还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这一次显见是为报复而来,想着楚薇枫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紧。
雅致的园里,处处都是被马蹄践踩过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正准备要开溜的下人,逼问方家其他人的去处。这才知道方仲卿在听闻楚家的事后,已赶在梁律带兵来到之前,便收拾细软,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间小别庄暂避风头。
莫韶光一秒钟都没浪费,跳上马背,发疯似的赶去了小别庄。
方家别庄一片宁静,莫韶光策着马,警戒地在别庄四周察看,却不见半个人。当他看到紧邻屋后一片浓密的林子,不假思索地使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方家的人全躲在林子里。沈和颜抱着两个孩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臂一腿皆负伤的方仲卿。
一旁,还有二十来个方家的侍卫和奴仆,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负了伤,个个看来都是狼狈不堪。
独独就漏了他最记挂的楚薇枫,莫韶光的心重重一沉。
再遇莫韶光,方仲卿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尤其又是在自己这么凄惨落魄的时候,新怨加旧仇,方仲卿咆哮出声:“你来做什么?来人!”他吼道:“把这贱奴赶走!”
“仲卿,”沈和颜走上来,拉拉他,劝道:“别这样。”
“薇枫呢?”莫韶光跨前一步,沉声问道。
“她被……”沈和颜喊道,却被方仲卿狠狠喝住。
“和颜,你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陌生人!”莫韶光上前一步,扫过林子里的家丁面孔。始终不是楚薇枫,他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加深。
“薇枫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无恙!”
“我妻子的事,不请旁人过问!”
“方仲卿,像个真正的男人行径吗?”莫韶光瞪着他,揪起他的领子,劈头就是一阵大吼:“何绍远已失权,梁律所领的叛军突如其来地攻城,这股势力比什么都还甚!那个人渣,他一直没放弃过薇枫,在你还有时间跟我斗气前,告诉我,薇枫在哪里?”
“来不及了,她在跟我们离开的路上,被梁律掳走了。”沈和颜说道。
莫韶光倏然放开方仲卿,愣愣地望着沈和颜。
突然,他又揪起方仲卿。“我把她让给你,你居然没有能力保护她!”
方仲卿未负伤的那一臂,突然举拳,狠狠朝莫韶光挥去。
“让给我!?你说得真好听!莫韶光,你这个贱奴,你糟蹋她,再把她像只破草鞋一样塞给我,你又算什么男人?”
“不准你这样说薇枫!”莫韶光眼里充满怒火,也很想挥拳相向,他要方仲卿为这句话付出代价,可是,拳头停在空中,迟迟不能下手。
他有何资格打他?薇枫的命在旦夕之间,他在这里跟一个男人争辩,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你打我呀!你打我,就能改变这件事实?”方仲卿阴阴地笑起来。
“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沈和颜忍无可忍地插进话来,“你们在这打得你死我活,分出胜负又如何?薇枫回得来吗?”
一句话惊醒了两人,莫韶光扭头就走。
“莫先生,你去哪?”沈和颜抱着孩子追上来。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怀中那清秀白皙的婴孩。
“薇枫的孩子?”
“是的。”沈和颜将孩子抱上前。“他叫方尧,名字是薇枫所取的。”
尧?那是他父亲的名!他只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名,她竟然一直记着。莫韶光伸出手,轻轻柔柔地抚着婴孩细嫩的脸颊,那婴孩嘴角动了动,睁着大眼睛,无邪地瞅着他。
想到为这孩子付出的代价,是换来薇枫对他一辈子的怨恨,莫韶光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淌血。没有人能与他分担这种苦,如果不是楚连从中作梗,这应该是他莫家的骨肉……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他说,声音特别低哑哀伤。
“我也去!”方仲卿冲上前,却被沈和颜拉下。
“仲卿!”沈和颜语气严厉。“你是方家的主人!这里有多少人仰仗你,你想在这个时候弃他们而去?”
“我……”一句话挑起他沉重的责任。但想着不走这一趟,又可能会在楚薇枫心里分出轻重,方仲卿心里躁怒更炽。
尊严对他一向很重要。一个人必须仰赖某种程度的尊严,才能活下去,但这一刻,他在莫韶光面前,是真的连这一丝丝自尊都没了!一个须依赖他人解救爱妻性命的丈夫,他觉得彻头彻尾地灰心了。
“还是我去吧。”莫韶光走向坐骑。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件事必须由他来做,不是方仲卿或其他人能解决的,梁律那鞭是他挥的,今日,也必须由他来做个了断。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薇枫!”
“仲卿!”沈和颜颤抖地瞪视他。“那么,你的一对儿女呢?失去父亲,他们要靠谁?”
“你们不要吵了,我去救她,一旦我找到她,如果她还愿意跟你,我绝不勉强她。”
方仲卿错愕地抬起头。“你是什么意思?”
“有多久了,她都没有再提过我这个人,不是吗?”莫韶光坐在马鞍上,苦涩他说。
“那又怎么样?”
“实话实说吧!那一日,她是来找我打胎的,只是,我没按她的意思,还替她把孩子留下来,你该知道她的脾气,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会原谅我的。”
方仲卿踉跄地退了一步,原来苍白的脸色更显伤惨。“你说谎!这不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的。”
他呆呆地看着沈和颜,后者哀怜地看着他。
“仲卿,是薇枫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如果生下这孩子,就不能为莫韶光守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同情我是不是?”方仲卿吼道,他完全被事情的真相击溃了。
“因为只要是为她好的,宁愿她恨我,我也会替她办到。”
“你说这话,不显虚伪?”
“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方仲卿咬牙背过身去。
“我说过,我会以她的意念为依归,什么对她好,我不惜一切替她做到。”
说完,莫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就怕被人看到,他眼底被沈和颜那话惹出的泪。
原来当日,薇枫并不是存心来惩罚他的,她只是用她所知道的方式在爱他,纵然那不是他能接受的。莫韶光在马臀上重重击了下,坐骑扬蹄奔去。
出了林子后,风变得强劲起来,却吹不掉他心里塞满的幸福感。
对方仲卿所说的,男人对男人间的承诺,他突然变得毫不在意。这一次,他改了心意,说什么,他都要带薇枫走。
半个小时前,楚薇枫吐了一口唾沫在梁律脸上,她以为能激怒梁律,没想到他只是甩了她一耳光,将她拽进这间房里,然后锁上了门。
门槛上悬着半月破碎的枫叶,似乎也跟她一样来不及逃出这房间,同她一块被关了起来。
楚薇枫拾起了落叶。
秋天了,又是秋天了,她从不曾对一个季节这样的敏感过,她仍记得,初时和韶光缠绵的热烈。楚薇枫浮起泪,她还记得,那时候的她,快乐得一如翩翩彩蝶,如盛开的花朵……
两年的时间,已把她琢磨成了另一个人,她是个被逼嫁的妻子也是个不情愿的母亲,而今,要成为另一个人的禁脔……楚薇枫抱着自己,觉得心里一阵冷清,不能自己地哭了。
哭泣之中,她搬来椅子,解开腰带,将之抛过梁。
椅子被踢开的那一瞬间,流通的空气被活活剪断,她的脑中一阵轰然,胸口痛得难受,一秒钟好像变成有千百年这么久,眼前出现了一阵白雾,渐渐地,转成一片漆黑,然后纽紧她的腰带突然松了开来,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嘶喊,耳际嗡嗡作响。
有人利落地解开她脖子的腰带,并试图灌口气进她嘴里,窒息的痛苦已经令她无力再挣扎,只任不甘心的泪水溢出眼眶。
挤出一点力量推开抱着她的人,楚薇枫护着发疼的喉咙,匍匐着爬到门口。
“我死都不会让你得逞!”
下一秒,她被轻柔地拥进那个男人的怀里,她恨恨地用手指抓着他,感觉指甲陷进那个人肉里。楚薇枫以为梁律会松手,可是他还是不顾疼痛,把她抱得紧紧的。
一滴温热的水气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听那个熟悉温柔的轻唤。
“薇枫……”
声音低哑而心碎,楚薇枫一僵,瞪大眼,仰起头,不能置信自己所见到的。
那种震惊,是一种令人无法承受的甜蜜就像失去了极珍贵的东西,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又回到你身边。
是韶光!他来了,在她已经彻底死心的候,他竟然来了……
楚薇枫以为自己就要昏厥,她瞪视他的脸,掩住嘴边就要逸出的喊叫。
“韶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压抑的哭泣,刺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我来带你走。”
好熟悉的字句!一幕幕被记忆封锁的住事因为这句话被勾回了,只是时不我予,楚薇枫没有甜蜜,只有沧桑。
“别哭!”他温柔地说。“我带你离开这里,不要哭了。”
“你快走吧,这儿这么多人,你带着我,走不了的。”
“我绝不放你一个人。”
一句话又惹出她的泪,楚薇枫笑得好凄然。
“你这话,听来好讽刺……”
他懂她的意思,莫韶光闭上眼。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学会把她想成是很遥远的事,虽然这事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他的胸腔遽烈起伏,面对她的怨,他不能什么,只有一种以死相酬的亏欠。
“对不起,我知道你怨我,但眼前不是斗气的时候,跟我离开。好不好?”
“不,你带着我,会拖累你的。”
“我这时离开你,就无法挽回了。”莫韶光以异样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我已经伤了你太多次了,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一番话令她动容,但想起自己已回不了头,楚薇枫不禁黯然。
“不可能的,我有夫有子,你怎么可能不当一回事地再接受我?”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不够睿智,看不清楚事情真相才放弃你。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只会感谢上天对我仁厚,我能有什么资格嫌弃你?”
“你已经知道我爹那番话是骗人的?”
他点点头,想到楚连的死,莫韶光心里一恸。这恸,为的是她。
“韶光……”她泪盈盈地看着他。“在我面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卑微?你为什么不记恨我爹?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往自己心里搁?”
“不重要了,都过去了。”他柔声说道。“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也不会逼你,但我绝不让那畜生碰你一下。”
听出他口气里的坚持,楚薇枫心一揪。
“你想做什么?”
“杀死梁律,今日,我绝不让他碰你一下。”
她扑上前拦住他。“你还说你不逼我!你只身一人,拿什么对付他?我就算恨,也从不希望你死呀!”
他哀伤地看着她,声音哽咽的:“面对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了,这一次,我绝不容自己眼睁睁地看你落入虎口。”
“你别说了,我跟你走!”她扑进他怀里。“我跟你走!”
他点点头,将她背了起来,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回从前,楚薇枫闻着他身上那熟悉的体味,不知为何,眼里的泪就是断不了。
一出将军府,莫韶光抱她上房,拼了命地往郊外奔去。
不出一炷香时间,梁律就发现了楚薇枫已经逃走,他鬼吼鬼叫,几乎派出所有的人手,分头朝将军府的四面八方追去。
负着两人重量,马儿催得再急,也不比那些训练精良的军马,很快的,便有人发现了他俩的踪迹。
知道怎么逃也逃不过,莫韶光将马骑至一块小山坡处,突然停了下来。他把楚薇枫抱了下来,将那马儿放走。
“你留在这儿,千万别出声,也别乱走,我一会儿就来找你。”他沉声吩咐道。
“你要做什么?”
“他的追兵太快,必须有人去引开他们。”
“韶光!”见他要往回走,楚薇枫心里猛的一揪,拉住他的衣摆,不肯放手。
“答应我,你会平安无事。”
他点点头,俯下身迅速在她额上一吻。
他奔下山坡,沿着狭窄的山路拼命地往回跑,直到看见梁律的追兵,莫韶光拿出匕首,砍下一截树枝,在路中央,不躲不闪迎向杀气腾腾的兵马,再用树枝绊住第一匹军马。他踢翻马上的士兵,夺下那匹马和刀子,便朝其他人冲去。
有人下令发箭,箭朝他疾飞而来,却让他手中的长刀一一格开。
自小追随父亲的武仆,传给他的精良武术,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眼见一炷香过去,他仍在围困之中安然无恙。
这一幕看得随后而来的梁律怒下可遏,夺了旁人的一副弓箭,朝他瞄准。
就在莫韶光别身闪刀时,那枝箭,刺中他的背。
莫韶光闷哼一声,一下子重心不稳,摔下马来。他及时抬刀。格档了几次攻击。但是破绽已出,不一会儿,两钢刀又砍在他双侧肩胛上。
又是一次致命的狙杀!
像映证他曾有过的那场幻觉,莫韶光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在倒下的那一刻,想起楚薇枫殷殷期盼的脸,一种使命感令他咬紧牙关,苦苦撑着。
他跳起来一阵大吼,那两名冲上来的士兵原拟要再补上一刀,见他突然站起来,两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竟吓得弃刀逃去。
莫韶光跪了下来,抬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弓,忍痛伸手至背上,拔下那枝箭,瞄准了梁律。
身后一把刀,又砍进他的肋骨,莫韶光动也不动,凝神弯弓搭箭,抬起上身,将还滴着血的箭,紧紧地射了出去。
前一秒,梁津置正在得意于他的箭术时,下一秒,那枝箭破空而来,当胸穿过他的身体。
梁律只觉得一股无比尖锐的刺痛,看到一旁侍官惊恐的脸,他的视线僵硬地往下移,看到刺穿他心口上的那枝箭。
他一点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梁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然后,仰面朝后摔下。
看着活生生的主人在须臾间变成了一具尸首,侍官连连退了几步,然后,崩溃地喊出声:
“杀了他!杀了他!发箭!快发箭!”
但已经来不及了,大部分的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梁律的死,好像同时也将他们的凝聚力给瓦解了,每个人不约而同掉转马头作鸟兽散去。
尾声
天色已经暗得快瞧不见远处了,楚薇枫仍在屏气凝神地等待,像那一次在房间里等候情郎来会,无视山风吹得她脸颊生痛。
蹒跚的脚步声,缓缓地朝她移进。
“韶光!”她站起来,突然摔下,两个时辰的僵滞跪坐,令她的腿发麻。
莫韶光扶住她,身躯跟着一软,他的身躯紧紧贴着树,缓缓跌坐在地。
“韶光!你怎么样?”天色渐暗,她只知他受伤了,却瞧不清他到底伤得如何。
“他再也不会来烦你了。”莫韶光放松一笑,摸摸她的头。
两人紧挨坐着,弦月星子在天空升起,大地一片清新洁净,仿佛方才那场杀戮,只是一场虚幻。
“韶光,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走!”她握住他的手,突然说道。
莫韶光早知道她会做出这番选择,唇角漾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虚此生了。
“薇枫,你可以吻我吗?”
这个要求,突然教楚薇枫红了脸,好像回到那初恋的少女时代。
她没有扭捏,凑上唇,温柔珍爱地在他冷冷的唇上一吻。
莫韶光无法回应,因为一阵加剧的疼痛正袭胸而来,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开口吩咐:“薇枫……我找到……我娘了。我……把她……把她放在燕州近郊墓园外的一处小观里,请你务必带着她,和……和我爹会合,他被供在长安城郊西的白云寺里,请你……请你一定要替我合葬他们……”
“你不跟我一起吗?”她紧张地问。
“当然。”他微笑,怜惜地摸摸她的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薇枫。”
莫韶光的话令她心头一阵暖,只是,他的手怎么这么冷呀?她想着,不住摩挲着他的手,却想起了方仲卿的脸。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不,不是这样的!这个时候,她不该去想那个男人,她应该坚定点,莫韶光才是她最爱的人。
是因为她曾经和方仲卿那么亲密吗?她不是自愿的,那种情愫只是两人相处太密切,所引起的一种混乱而已,没有意义的,她爱的是莫韶光!
“韶光。”她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胡思乱想。“如果,他肯让我们离去,我们要上哪儿?”
“你想去哪,就……咳……咳……就去哪儿。”强说完,他突然不断地喘着气。
从不曾见他如此虚弱,楚薇枫慌了手脚,她的手探至他的背后,想替他顺顺气,按到一大片人的血渍。
“韶光!你流这么多血?”
“不……不碍事。”他摇摇头,又笑了。
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笑过这么多,他不愿她再掉一滴泪,只愿她能记得他的笑。
“可是……”
他点住她的唇,温柔地问道:“还记得我们当日被梁律追赶的情形吗?”
“记得。”她盯着他苍白的唇,哭着点头。
“后来,我背你走回楚家,你也是这么问我的,还记得……记得我怎么说的吗?”
忆起当时的情景,楚薇枫破涕为笑。
“你说,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伤死,你说,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点点头,笑着点点头。
“对,我还有很……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拭掉泪,楚薇枫点点头。她放心了,每一次,她都是这么相信他。
“睡一下吧,你……你也累了,等我们休息够了,我……再……你回去。”
她依言闭上眼睛,偎进莫韶光的怀里,沉沉地睡了。
莫韶光抿着唇,痴痴看着她,心口突然狠狠一抽,直到此时,才任鲜血自嘴角汩汩流下。
“薇……薇枫。”他轻喘着,声音近乎低喃。
“嗯……”她闭着眼,轻喃了一声。
“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嗯……”
“你要记得,不管……不管你身在何处,我的心都会在你身边。”
“嗯……”
“睡吧,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说着,唇角轻轻一勾。
跟前,仿佛有什么在飘动着,像极了一直盘旋在脑海的那场薄雪……
真奇怪,他为什么好像看到自己变了个样?他从来没留过这么浓密的胡子呀,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眨眨眼,一叶枫落在他的胸前,极鲜艳的红,像薇枫点在额上的胭脂……
不远处,那个坐在观星台上的美丽少女,怎么也点了一颗如此鲜红的朱砂?她那抹不食人间烟火般轻浅的笑,怎么也像极了薇枫?
自他体内淌流在地上的鲜血愈来愈多,染红了半边黄土,莫韶光痴痴一笑,又是幻觉。他突然懂了,但怎么也不明白的是,走在他前面的男子,怎么会成了方仲卿。
疲累感充满他的身体,令他无法再多想。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流浪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俯下脸,他近乎无力的唇,带着血,颤抖地吻在楚薇枫额头那枚枫上。
莫韶光看着她,怜爱地笑了。她一定睡得好熟,因为她没睁眼,只是微动,挨得他更紧。
“我……我好爱你。”他轻喃。
前世已矣,今生又亏欠了她如此深厚的殷殷情意,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来世了。
他好想、好想把她叫醒,与她约定来生,可是他不敢,亦不舍。这一世,他已经给予她太多的伤害,不能想象,下一世,她还要再承受这种折磨。
不能相守的这份遗憾,就任自己咽吧!莫韶光垂下眼,他已经得到了她最深刻的爱,至于来生;只要她好,是不是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韶光噙着笑,想着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对她说:想叮咛她,既已为人母,就别事事太过任性。也想告诉她,他注定只能陪她走这么一小段路,要她心里不要有太多的怨……
但想起她日后不再受到梁律的威胁,他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莫韶光欣慰地合上眼,与楚薇枫紧紧交握的手指,悄悄地,松了开来。
一如生前行事,来时孤独一人,当他离去,依旧是寂寞的形单影只。
天空依旧是萧瑟微凉的秋,林间一片枫红如血,黑夜里瞧不见了,只有那落叶,一叶一叶,嫁风娶尘地各自飘落下来。一叶一叶,覆盖住相拥的两人,温柔而寂寂。
那一夜的反侧难安中,方仲卿睡着了。
突然觉得脸上一亮,方仲卿眯着眼。只知道是个男人,隐隐看得见轮廓,仔细一推敲,这人竟是莫韶光。
虽是入夜时分,但莫韶光的周身明亮异常,有道如火炬的红光,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方仲卿有些害怕,他挣扎起身,但莫韶光俯着身子,只是静静盯着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意。
思及白日所说的一切,方仲卿觉得怒火中烧,他想拔剑相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还牵着长发披肩、白衣胜雪的楚薇枫。
只见莫韶光沉默地松开手,把楚薇枫推向他,然后便离开了。
楚薇枫似乎不明白,她看着莫韶光离去的背影,突然也追着他的方向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要走,方仲卿一阵昏眩,站起来想扑上去,可是他们像对影子,渺渺忽忽地飘着,以他追不上的速度,轻逸地、不沾衣袂渐渐走远了。方仲卿追得气喘吁吁,只能看见两人消失在远处的一棵枫树下……
“薇枫——”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薇枫的名字,听到耳边重重的一声响,方仲卿醒过来,看见随身的宝剑跌落在地。
他撑着腿伤,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别庄外的天色已经大白,秋日的初晨,阳光刺眼得令人恍惚。
沈和颜在此时匆忙走来,脸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仲卿!”
“怎么回事?”
“方忠出去打水,他听到有人传言,梁律的尸体昨夜在山头野狼啃了。”
没等梁律死亡的消息证实,方仲卿便带着一群人,赶往梁律陈尸之处。
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昨夜的梦,他心焦如焚,只怕楚薇枫真的不顾一切地跟着莫韶光走了。就在路上,他的人在小山坡的一棵枫树边,找到了两人。
满山红枫之下,跟前的一幕凄美如幻影,方仲卿怔怔在马鞍上瞪着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男女,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楚薇枫在莫韶光的怀里动了动,方仲卿才如梦初醒,急急奔上前去。
下了马,再走近些,他才看清楚,靠在树干上的莫韶光早已气绝多时。
听到马蹄声,楚薇枫醒了。她睁开眼睛,惊愕地看着方仲卿和众人,但他们的目光焦点不在她身上。
楚薇枫转头,摸到嘴角冰冷的莫韶光,他的脸庞一片白,那唇角仍是含笑的。
“韶光?”她叫,轻轻地拍拍他。“该起来了。”
他没回应她,楚薇枫不死心,离开了莫韶光的怀里,见他的身体,像失去支点的枫叶,往一旁摔去,楚薇枫急忙稳住他。
“韶光!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死了,薇枫。”
是仲卿的声音。楚薇枫跪在莫韶光面前,呆滞地偏过头看方仲卿,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淌流在两人四周,全是鲜血。
“喔,韶光。”她摇摇头,轻声叹息,很怜惜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流这么多血,你一定很累,想多睡一会儿,是不是?”
“他死了。”方仲卿蹲在她身边,小心、谨慎地不扰到她。楚薇枫的表情有着太吓人的平静,令他心里一颤。
“薇枫,莫韶光死了,你听到了吗?”
楚薇枫的目光有些忿然。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咒他?他受的只是小伤,他答应过我,不会轻易死的。”
方仲卿憋着怒气,突然握住楚薇枫的手,将之搁在莫韶光的胸前。
“摸摸他的心,你感觉到什么吗?薇枫,他死了,你清醒点!就算他跟你说过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
指腹下的肌肤一片冰凉,楚薇枫愣愣地看着,整个人也冰凉了起来,身子像有千斤重,一张脸惨白如雪,魂魄都抽走似的,再不能言、不能看、不能听……
这不是真的,昨夜韶光跟她说过的事,一桩一桩,那些记忆都还是清新无垢的,怎么会在她睁开眼后,变成一片狰狞?不!这不是真的……
她覆住脸,不停地摇头。
韶光向她保证过,他再也不会欺骗她了,从今以后,他会好好待她的!
“薇枫!”
“你骗我!”她说,突然挣开他的手,转而埋进莫韶光僵硬的胸膛,不肯离开。
不忍见她如此,方仲卿想拖走她,她的反应更激烈,将他的手背抓出好几道血痕。
“你!”他忿怒,但是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方仲卿僵了,再说不出话来。
一直妆点在楚薇枫额上那潋滟的枫钿,不知何时已拭去,那里只余一片干净,曾经因撞伤留下的那疤痕,消失无踪。
方仲卿头皮一阵发麻,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只觉得恐惧异常。这是莫韶光的阴谋,他人虽死了,还不放弃要把薇枫带走!
他突然丢下剑,死命地摇着楚薇枫。
“他死了?薇枫,你看清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楚薇枫固执地溺在莫韶光那丝带血的微笑里,她偏着头,唇角突兀回应他一笑,然后,身子慢慢地摊了下去。
从带她回来之后,方仲卿守在房门口,一直没敢合眼。
他好怕她会寻死,好怕那场梦,会真的在他跟前实现。
从辗转不安的噩梦中醒来,楚薇枫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只觉得与这世界再无牵连。
当她想起莫韶光,那阵痛彻神魂的悲哀直冲心坎,才让她痛号出声。
她不停回想莫韶光曾对她说过的话。那些话,此时想来竟没有半点安慰,只有锐利的痛楚。
莫韶光又骗了她了,只是这一次,不是还有机会的生离,是死别!
每一次,都是他负了她,而她是死心塌地为他守着什么,总想着有这么一天,她会等到能和他好好地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真的只是一时半刻!楚薇枫凄厉地笑出声。曾经她以为于愿足矣,但今才发现,随着他的死去,她有太多无力挽回的痛心。
又哭又笑间,她抽下腰带,痴痴愣愣地看着横梁许久。
“记得,无论我是不是在你身边,这一生,你都要为我好好地活。”
手一松,雪白的腰带落了下来。
他早就料定她会这么做!楚薇枫痛恨地闭上眼。他太聪明了,总是抢在她面前,把每件事都料想到了。
“这在太荒唐、太荒唐了……”
沈和颜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的腰带,她慌乱地蹲下来收起腰带,见楚薇枫失神的模样,也不禁黯然。
“这一生,他总是一个人,好孤单,我真想陪他去。”楚薇枫轻柔地说。
“妹妹千万别这么想。”沈和颜哽咽了。“将来的日子还这么长,他要地下有知,绝不想见到你这么做的。”
“可是我不行,我答应了韶光,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刘将军已赶来,把那些乱党都给清了。”
“我爹呢?”
“他……他……”
“他老人家也遭遇不幸了?”她问得木然。
“梁律当日也在求亲之列,可是亲家公没答应,他应是挟怨报复。”
人说红颜祸水,也许,真有那么点道理吧?楚薇枫想起自己曾经事事不肯屈服的性格,忽然心里没了恨,有的,只有一种宿命的苍凉。
“薇枫,你好些了吧?”
不知何时,方仲卿已经进房,眼里尽是小心戒慎。
如果韶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只是陪她走一段路、看着她成长,后来的离她远去,也是为了成全她,让她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
那,方仲卿的存在呢?韶光在世时,她无法爱这个人,如今韶光死了,对于他,除了一份亲人间的联系,她对他依然没有爱。
“很好。”
“和颜,你先出去,我有话跟薇枫说。”
沈和颜点点头,看了手中的腰带一眼,决定还是把它拿出去。
仲卿坐了下来,两人间沉默了好久,仲卿终于把那个梦了出来。
她一动也不动地听着。
“他是来托我照顾你的,你还不懂吗?”见她没有动静,方仲卿心急的握住她的手,想着这样她就不会轻易离去,想着这样他便会生出强留她的勇气。“薇枫,他是因你而死,但他绝不希望你为他这么憔悴。让我们都忘了这一切吧,我再也不介意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依然深爱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更改!薇枫,你是我方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为我孕育了一个孩子,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方仲卿的话的语气愈显弱,完全失去平日的霸道从容。
她偏着头,呆滞地把视线移向他处。
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板冷漠。
“你要一个对你从来就无心无情的妻子何用?”
看到方仲卿面如死灰的表情,楚薇枫才明白,自己的话有多重创他。
然而这样,但楚薇枫并没有后悔,这段陈腐的感情,早该结束了。
方仲卿看了她许久,似乎不见她回心转意,他僵硬地站起来,脚步颠簸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现在,方仲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他还以为莫韶光死了薇枫就会永远属于他,可是,她今日的一番话,让他彻悟了。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为了她,他承受了多少她带来的羞辱和伤害,她看不到?为什么在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