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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风吟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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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11

  on

  喂,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给诸位一半共享。neb广播电台,现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九点,周六夜晚愉快的两小时中,将不停地播放诸位中意的热门歌曲。

  撩人情怀之曲、怀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烦意乱之曲、令人作呕之曲,一律欢迎,只管打电话点来。电话号码大家知道吧?好么,注意不要拨错。打的人晦气、接的人烦恼——错误电话千万别打。好了,6点开始受理,受理一个小时,台里的10部电话一阵紧似一阵响个不停。对了,不听听电话铃声?……怎么样,够厉害吧?好——咧,就这声势。尽管打电话,打到手指断掉为止。上星期打来的电话实在太多,多得保险丝都飞了,给诸位添了麻烦。不过这回不要紧,昨天换上了特制电缆,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还要粗得多,尽管打来就是,放心大胆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电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险丝也绝对不会跳开。好么?好——咧,今天实在热得叫人心烦,让我们听一支大众音乐冲淡一下,好吗?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同可爱的女孩一样。ok,第一支曲!安安静静地听着,实在妙不可言,热浪一扫而光!布鲁克.韦顿:《佐治亚州的雨夜》。

  off

  ……啊……简直热死了……

  ……喂,空调不能再放大点?……这里快成地狱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给汗浸透了……

  ……对对,是那样的……

  ……喂,喉咙渴冒烟了,有谁给我拿瓶透心凉的可乐来?……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这膀胱特别强韧……对,无论如何……

  ……谢谢,由美子,这下可好了……嗬,凉得很……

  ……喂,没有开瓶器呀……

  ……胡说,怎么好用牙齿来开?……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没时间了,别开玩笑……听着,开瓶器!

  ……畜生……

  on

  妙极了,这才叫音乐。布鲁克.韦顿,《雨中佐治亚》,凉快点了吧?对了,你猜今天最高气温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热过头了,简直是火炉!37度这个温度嘛,说起来与其一个人老实呆着,还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凉快些。不相信?

  ok,闲活少叙,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维特.里本巴尔:《雷雨初歇》。来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经用麦克风底座打开瓶盖了……

  ……唔,好喝……

  ……不要紧,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担心……

  ……我说,棒球怎么样了?……其它台正在转播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广播电台没有收音机?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凉冰凉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12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

  此时我正歪在客厅的藤椅上,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罐装啤酒,一边抓奶酪饼干来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广播电台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听听广播可好?”

  我赶紧把嘴里剩的奶酪饼干就着啤酒冲进胃袋。

  “广播?”

  “对,广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电动吸尘器精密得多,比电冰箱玲珑得多,比电视机便宜得多。

  你现在做什么呢?”

  “看书来着。”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听广播才行!看书只能落得孤独,对吧?”

  “噢。”

  “书那玩艺儿是煮细面条时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我说,你可同不断打嗝的播音员交谈过?”

  “没有。”

  “那么,今天算首次,听广播的诸位怕也是头一遭。话说回来,你晓得为什么我在播音当中打电话给你?”

  “不晓得。”

  “实话跟你说,有个……呃……,有个女孩要送给你一支点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

  “点播的歌曲是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好个叫人怀念的曲子,怎么样,这回该想起来了吧?”

  我沉吟片刻,说根本摸不着头脑。

  “哦……这不好办。要是猜对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转动脑筋。觉得记忆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尽管极为缥缈。

  “加利福尼亚少女……比齐.鲍易兹……怎么,想起来了?”

  “如此说来,大约5年前好像一个女孩儿借给我一张同样的唱片。”

  “什么样的女孩?”

  “修学旅行时我替她找到隐形眼镜,作为回报,她借给了我一张唱片。”

  “隐形眼镜?……那唱片你可还了?”

  “没有,弄丢了。”

  “那不大好。即使买新的也要还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学旅行中失落隐形眼镜的她,当然正在听广播,对吧?噢——,她的名字?”

  我说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听说他准备买唱片送还,这很好。……你的年龄?”

  “21。”

  “风华正茂。学生?”

  “是的。”

  “……唔……”

  “哦?”

  “学什么专业?”

  “生物。”

  “嗬……喜欢动物?”

  “嗯。”

  “喜欢动物什么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动物不笑?”

  “狗和马倒是多少笑点儿的。”

  “嗬嗬,什么时候笑?”

  “开心时。”

  我突然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气忿。

  “那么说……噢……狗来当相声演员也未尝不可!”

  “你想必胜任。”

  哈哈哈哈哈哈。

  13

  《加利福尼亚少女》:

  东海岸少女多魅力,

  时装都会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说话是组装式。

  中西部少大多温柔,

  一见心脏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爱,

  令人浑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亚州的……

  14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来了。

  15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棱角分明的崭新的t恤,在港口一带随便转了一圈,然后推开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门。店内没有顾客,只见一个女孩坐在柜台里,以倦慵的神情一边清点单据一边喝可口可乐。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蓦地发现女孩有点面熟:原来是一星期前躺在卫生间那个没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声,对方不无惊愕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t恤,随后把剩的可乐喝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工的?”她无奈似他说道。

  “偶然,我是来买唱片的。”

  “什么唱片?”

  “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点头站起,几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训练有样地狗一样抱着唱片折回。

  “这个可以吧?”

  我点下头,手依然插在衣袋没动,环视店内道:

  “另外要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第3号。”

  她没有做声,这回拿两枚转来。

  “格伦.古尔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个好?”

  “格伦.古尔德。”

  她将一枚放在柜台,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尔在卡尔克》的戴维斯.迈尔斯。”

  这回她多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抱着唱片回来了。

  “此外?”

  “可以了,谢谢。”

  她把三张唱片摊开在柜台上。

  “这,全你听?”

  “不,送礼。”

  “倒满大方。”

  “像是。’她有点尴尬似地耸耸肩,说“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么说,上午算托你的福卖掉了三张。”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开始重新清点那扎单据。

  “经常一个人值班?”

  “还有一个,出去吃饭了。”

  “你呢?”

  “她回来替我再去。”

  我从衣袋里掏香烟点燃,望了一会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话,一起吃饭好么?”

  她眼皮没抬地摇头道: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是。”

  “是吗?”她不耐烦地将单据挟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尔的新唱片放在唱机上,落下唱针。

  “那为什么邀我?”

  “偶尔也想改变一下习惯。”

  “要改一个人改去。”她把单据换在手上,继续操作。“别管我。”

  我点下头。

  “我想上次我说过:你分文不值!”言毕,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动单据。

  16

  我走进爵士酒吧时,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脸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电话簿一般厚的长篇小说。

  “有趣?”

  鼠从书上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真看了不少书哩,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以后。你可知道《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爱华丽的虚伪》?”

  “不知道。”

  “罗杰.贝迪姆,法国的电影导演:还有这样一句话:‘我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谁说的,这是?”

  “忘了。你以为这真能做到?”

  “骗人。”

  “为什么?”

  “半夜3点跑来,肚子里饥肠辘辘。打开电冰箱却什么也没有。你说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继而放声大笑。我喊来杰,要了啤酒和炸马铃薯片,然后取出唱片递给鼠。

  “什么哟,这是?”

  “生日礼物。”

  “下个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来。

  “是吗!寂寞啊,你不在的话,”说着,鼠打开包装,取出唱片,注视良久。“贝多芬,钢琴协奏曲,格伦.古尔德,波斯顿。哦……都没听过。你呢?”

  “没有。”

  “总之谢谢了。说白啦,十分高兴。”

  17

  我一连花三天时间查她的电话号码——那个借给我比齐.鲍易兹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办公室查阅毕业生名册,结果找到了。但当我按那个号码打电话时,磁带上的声音说此号码现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号台,告以她的姓名。话务员查找了5分钟,最后说电话簿上没收这个姓名——就差没说怎么会收那个姓名。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第二天,我给几个高中同学打电话,询问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但全都一无所知,甚至大部分人连她曾经存在过都不记得。最后一人也不知为什么,居然说“不想和你这家伙说话”,旋即挂断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办公室打听了她所上大学的名称。那是一间位于山脚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学,她读的是英文专业。我给大学办公室打电话,说自己是马科米克色拉调味汁评论员,想就征求意见事同她取得联系,希望得知其准确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客气地说事关重大,请多关照。事务员说即刻查找,让我过15分钟再打电话。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后又打过去。这回对方告诉说,她今年3月便申请退学了,理由是养病。

  至于什么病,现在是否恢复到已能进食色拉的地步,以及为何不申请休学而要退学等等,对方则不得而知。

  我问她知不知道旧地址——旧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说是在学校附近寄宿。于是我又往那里打电话,一个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说她春天就退了房间,去哪里不晓得,便一下子挂断了电话,仿佛在说也不想晓得。

  这便是连接我和她的最后线头。

  我回到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个人听《加利福尼亚少女》。

  18

  电话铃响了。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

  傍晚袭来一阵大粒急雨,打湿院子里树木的叶片,又倏然离去。雨过之后,带有海潮味儿的湿润的南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阳台上排列的盆栽观叶植物,摇晃着窗帘。

  “喂喂,”女子开口道,那语气仿佛在四脚不稳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只薄薄的玻璃杯。“还记得我?”

  我装出想一会儿的样子,说:

  “唱片卖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气啊,肯定。有谁肯听什么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轻轻叩击听筒的一侧。

  “你的电话号码找得我好苦啊!”

  “是吗?”

  “在爵士酒吧打听到的。店里的人问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有点古怪的大个子,读莫里哀来着。”

  “怪不得。”

  缄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说你一个星期都没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还真不知道我会那么有人缘。”

  “……在生我的气?”

  “何以见得?”

  “我说话太过分了么,想向你道歉。”

  “啊,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还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园撒豆喂鸽子去好了!”

  听筒那边传来她的叹气声和点香烟的声音。身后传来勃布.迪兰的《纳什维尔地平线》。大概打的是店里的电话。

  “问题不是你怎么感觉的,起码我不应该那样讲话,我想。”她一连声他说道。

  “挺严于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样做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今晚可以见面?”

  “没问题。”

  “8点在爵士酒吧,好么?”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霉事。”

  “明白。”

  “谢谢。”

  她放下电话。

  19

  说起来话长,我现已21岁。

  年轻固然十分年轻,但毕竟今非昔比。倘若对此不满,势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跳将下去。

  以前从一部惊险题材的电影里听到这样一句笑话:

  “喂,我从纽约摩天大楼下面路过时经常撑一把伞,因为上面总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

  我21,至少眼下还没有寻死的念头。在此之前我同三个女孩困过觉。

  第一个女孩是高中同学。我们都17岁,都深信相互爱着对方。在暮色苍茫的草丛中,她脱下无带鞋,脱下白色棉织袜,脱下浅绿色泡泡纱连衣裙,脱下显然尺寸不合适的式样奇特的三角裤,略一迟疑后把手表也摘了。随即我们在《朝日新闻》的日报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毕业没过几个月我们便一下子分道扬镳了。缘由已经忘了——忘了也不以为然的缘由。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睡不着觉的夜晚倒时而想起她,仅此而已。

  第二个是在地铁车站里碰见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无分文,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而且几乎没有乳房可言,但一对眼睛满漂亮,头脑也似乎很聪明。那是新宿发生最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的夜晚,无论电车还是汽车,一律彻底瘫痪。

  “在这种地方游来逛去,小心给人拉走哟!”我对她说。她蹲在已经关门的验票口里,翻看从垃圾箱拾来的报纸。

  “可警察会给我饭吃。”

  “要挨收拾的!”

  “习惯了。”

  我点燃香烟,也给她一支。由于催泪弹的关系。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没吃吧?”

  “从早上。”

  喂,给你吃点东西。反正出去吧!”

  “为什么给我东西吃?”

  “这——”我也不知为什么,但还是把她拖出验票口,沿着已无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这个绝对寡言少语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她每天睡过中午才醒,吃完饭便吸烟,呆呆地看书,看电视,时而同我进行索然无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个白帆布包,里边装有质地厚些的风衣、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三条脏乎乎的内裤和一包卫生带。

  “从哪儿来的?”有一次我问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毕,便再不肯开口。

  一天我从自选商场抱着食品袋回来时,她已不见了,那个白帆布包也没有了。此外还少了几样东西:桌上扔着的一点零钞、一条香烟、以及我的刚刚洗过的t恤。桌上放着一张留言条样的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讨厌的家伙”。想必指我。

  第三个是在大学图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如今一到黄昏,再没有人走近那座树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适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块溶化殆尽的姜汁汽水里来回搅拌。

  “以为你不来了。”我坐到她身旁时,她不无释然地说。

  “绝不至于说了不算。有事晚了点儿。”

  “什么事?”

  “鞋,擦皮鞋来着。”

  “这双篮球鞋?”她指着我的运动鞋,大为疑惑地问。

  “哪里。父亲的鞋。家训:孩子必须擦父亲的皮鞋。”

  “为什么?”

  “说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种什么象征。总之父亲每晚分秒不差地八点钟回来,我来擦鞋,然后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习惯。”

  “是这么认为?”

  “嗯。应该感谢你父亲。”

  “我是经常感谢,感谢他仅有两只脚。”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气派吧?”

  “啊,要是气派加没钱,怕是会高兴得掉出泪来。”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缝。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干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乳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精全神地看着。那像鸡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干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唔……可喜欢炖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不来?”

  “不赖啊。”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我说……”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第一个40分钟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10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心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她收拾好餐桌,摆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启开葡萄酒的软木塞,放在中间。炖牛排的腾腾热气使得房间异常闷热。

  “没想到这么热,地狱一样。”

  “地狱更热。”

  “像你见过似的。”

  “听人说的。由于太热了,等热得快要发狂时,便被送到稍微凉快点的地方,过一会儿又返回原处。”

  “简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里边也有的家伙发狂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那怎么办?”

  “被带到天国去,在那里往墙上刷漆。就是说,天国的墙壁必须时刻保持一色洁白,有一点点污痕都不行,因为影响外观。这样一来,那些从早到晚刷墙不止的家伙,几乎全都得气管炎。”

  她再没询问什么。我把掉在瓶内的软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满两只杯子。

  “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干杯时她说道。

  “什么啊,这是?”

  “电视广告呀。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没看过?”

  “没有。”

  “不看电视?”

  “偶尔。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当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欢动物?”

  “嗯。”

  “我是有时间就看,一看就一天,什么都看。昨天看生物学家和化学家的讨论会来着。你也看了?”

  “没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轻轻摇头道:

  “帕斯茨尔具有科学直感力。”

  “科学直感力?”

  “……就是说,一般科学家是这样思考的: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点头称是。

  “但帕斯茨尔不同。他脑袋里装的唯独a等于c,无需任何证明。然而理论的正确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宝贵发现。”

  “种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满脸惊诧地看着我说:

  “瞧你,种痘不是简娜吗?你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学。”

  “……狂犬病抗体,还有减温杀菌,是吧?”

  “对。”她得意但不露齿地一笑,喝干杯里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电视讨论会上将这种能力称为科学直感力。你可有?”

  “几乎没有。”

  “有好,你觉得?”

  “或许有所用处。和女孩睡觉时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着走去厨房,拿来炖锅、色拉盘和面包卷。大敞四开的窗口有些许凉风吹来。

  我们用她的唱机听着音乐,不慌不忙地吃着。这时间里她大多问的是我上的大学和东京生活。也没什么趣闻,不外乎用猫做实验(我撒谎说:当然不杀的,主要是进行心理方面的实验。而实际上两个月里我杀死了大小36只猫),游行示威之类。

  我还向她出示了被机动队员打断门牙的遗痕。

  “想复仇?”

  “不至于。”我说。

  “那为什么?我要是你,不找到那个警察,用铁锤敲掉他好几颗门牙才怪。”

  “我是我,况且一切都已过去。再说机动队员全长得一副模样,根本辨认不出。”

  “那,岂非毫无意义了?”

  “意义?”

  “牙齿都被敲掉的意义啊!”

  “没有。”我说。

  她失望地哼一声,吃了一口炖牛排。

  我们喝罢饭后咖啡,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完餐具,折回桌旁点燃香烟,开始听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见乳房形状的薄薄的衬衣,腰间穿一条宽松的布短裤,两人的脚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为什么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这——,我的坏毛病。关键的话总是记不起来。”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请。”

  “不改要吃亏的!”

  “可能。和破车一个样,刚修了这里,那里又出问题。”

  她笑了笑,把唱片换成马宾.基。时针已近8点。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将两只细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惬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说着。这使我感到十分慌乱。我时而点燃香烟,时而装出张望窗外的样子移开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嗳,信也未尝不可。”

  “信什么?”

  “上次你对我什么也没做的事呀。”

  “何以那么认为?”

  “想听?”

  “不。”我说。

  “知道你这么说。”她扑哧一笑。为我往杯子里斟上葡萄酒,而后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我时常想:假如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该有多好!你说能做到吗?”她问。

  “怎么说呢……”

  “咦,我莫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吧?”

  “无所谓。”

  “现在无所谓?”

  “现在。’她隔着桌子悄然伸过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许久才收回。

  “明天开始旅行。”

  “去哪里?”

  “还没定。准备找个又幽静又凉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点点头。

  “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归途车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会的那个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个幽会时间里,她始终一个劲地问我是否觉得没意思。

  我们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电影。主题歌是这样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写封信给她:

  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可是信原样返回:

  ‘姓名不详地址差’。

  时光流得着实太快。

  23

  第三个同我睡觉的女孩,称我的阳物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部短篇小说。小说归终没有完成,而我在那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地就人存在的理由进行思考,结果染上了一种怪癖:凡事非换算成数值不可。我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整整生活了8个月之久。乘电车时先数乘客的人数,数楼梯的级数,一有时间就测量脉搏跳动的次数。据当时的记录,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间,我听课358次,性交54次,吸烟6,921支。

  那些日子里,我当真以为这种将一切换算成数值的做法也许能向别人传达什么。并且深信只要有什么东西向别人传达,我便可以确确实实地存在。然而无须说,任何人都不会对我吸烟的支数、所上楼梯的级数以及阳物的尺寸怀有半点兴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顾盼自怜。

  因此,当我得知她的噩耗时,吸了第6,922支烟。

  24

  这天夜里,鼠一滴啤酒未沾。这绝非好的征兆.他因而一口气喝了5杯冰镇吉姆威士忌。

  我们在店铺的幽暗角落里玩弹子球来消磨时间。这玩艺儿实在毫无价值可言:花几枚零市,换取它提供僵死的时间。

  然而鼠对什么都一本正经。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赢上两局几乎近于奇迹。

  “喂,怎么搞的?”

  “没什么。”鼠说。

  我们返回餐桌,继续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不经意地听着自动唱机继续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来呀孤独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开口道。

  “什么事?”

  “希望你去见个人。”

  “……女的?”

  鼠略显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求我?”

  “舍你有谁?”鼠快速说罢,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装和领带?”

  “有。可是……”

  “明天两点。”鼠说,“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么活着?”

  “皮鞋底。”

  “哪里会!”

  25

  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刚出锅的热蛋糕。他将几块重叠放在一个深底盘内,用小刀整齐地一分为四,然后将一瓶可口可乐浇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里,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阳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里边冲灌这种令人反胃的食物。

  “这种食物的优点,”鼠对我说,“是将吃的和喝的合二为一。”

  宽敞的院子里草木葱笼,各色各样的野鸟四面飞来,拼命啄食洒满草坪的爆米花。

  26

  谈一下我睡过的第三个女孩。

  谈论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女郎。她们由于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华。

  相反,苟活于世的我们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增加着年龄:我甚至时常觉得每隔一小时便长了一岁。而可怕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绝对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这种说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她不是长得对她来说相得益彰的那种类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张照片。背面写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总统被子弹射穿头颅的那年。她坐在一处仿佛是避暑胜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点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头发剪得很短,颇有赛巴格风度(总他说来,那发型使我联想起奥斯威辛集中营),身穿下摆偏长的红方格连衣裙。她看上去带有几分拘泥,却很美,那是一种似乎能够触动对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轻轻合拢的双唇,犹如纤纤触角一般向上翘起的鼻头,似乎自己修剪的刘海不经意地垂挂在宽宽的前额,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脸颊之间,散在着粉刺淡淡的遗痕。

  她14岁,是她21载人生中美奂美仑的一瞬间,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这样认为。究竟那种事是由于什么、为了什么而发生的,我无法捉摸,别人也全然不晓。

  她一本正经地(不是开玩笑)说她上大学是受天的启示。

  当时还不到凌晨四点。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问所谓天的启示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晓得呢,”她说。稍顷,又补充道:“不过,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从天而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飘落大学校园的情景。远远看去,宛如一方卫生纸。

  关于她为什么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怀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

  27

  我做了个恶梦。

  我成了一只硕大的黑鸟,在森林上空向西飞去。而且身负重伤,羽毛上沾着块快发黑的血迹,西天有一块不吉祥的黑云遮天盖地,四周飘荡着隐隐雨腥。

  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由于时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梦境。

  我从床上翻身下来,拧开淋浴喷头冲去全身讨厌的汗腻。

  接着用烤面包片和苹果汁对付了早餐。由于烟和啤酒的关系,喉头竟有一股被旧棉花整个堵塞的感觉。把餐具扔进水槽之后,我挑出一套橄榄绿布西装,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烫工整的衬衣,和一条黑针织领带,抱着它们坐在客厅的空调机前。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自以为是地断言今天将达到本夏最高温度。我关掉电视,走进隔壁哥哥的房间,从庞大的书山里面找出几本书,歪在客厅沙发里读起来。

  两年前,哥哥留下满屋子书和一个女友。未说任何缘由便去了美国。有时她和我一起吃饭,还说我们兄弟俩实在相似得很。

  “什么地方?”我惊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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