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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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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她手下留情让他老二活在这世上。说让我活在世上你让我干啥我干啥,让我当狗日夜跟在你的身后都可以。金莲是果真走进灶房了,果真把菜刀握在手里了,就在她提上菜刀欲要出门的那一瞬,她想起了老二的肩膀和门板一样宽,想起了月儿的腰和石磙一样圆。她又把菜刀轻轻搁在了案板上,就着水缸撩水洗了一把脸,到上房望了老大那缩成侏儒一样的像,听着月儿那夸张炸裂的快活的叫,她抓起男人老大的遗像框,出来朝老二洞房的玻璃窗上有力地一砸,随着那清脆的玻璃落地声,立刻间月儿不叫了,世界安静了。
金莲朝大门外边走去了。
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2)
大街上流动着的静谧如细雨般潮润着,白天炸响的婚炮纸,在脚下如铺了棉花一样软。
天空中月落星稀,街巷中空无一人,谁家白日被关在家里的狗,那时候在街上孤寂地站着朝夜空无休无止地探望着。金莲回头望了一眼她时装店的招牌,迈着清寒的脚步,朝西门路的东端走去了。
金莲去了王奶的茶蛋屋。王奶说金莲,你千万想开些,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心如意哟。
金莲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他老大的事,他死了我还替他照看着让老二完了婚。王奶说老二和月是你做的媒?金莲说谁让村长媳妇是我表姑哩。
王奶说老二和月过不长远呢。金莲说他们好得疯了样,因为和疯了一样我才来到你这儿。王奶说金莲你该再走一家了。金莲说,我是喜爱刘街这个地方的热闹我才嫁到刘街的,眼下刘街要改为镇子了,越发地繁华哩,我嫁出去不是亏了我一辈子,我才不想嫁呢。郓哥儿睡在她们身旁,她们就那么一句一句地说到天将亮。
到来日都从床上醒来时,王奶说金莲,你是嫂你该回去给老二和月儿烧一天饭。金莲说,王奶呀,人家正新婚亲热哩,我回去其实碍着人家事儿哩,你让我在这待两天教郓哥多认几个字。王奶卖着她的茶蛋,金莲教着郓哥写字,教他写了赵钱孙李,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又写了北京、郑州、洛阳都是好地方,这当儿村长就来了,领了副村长、会计、经委会委员和妇女干部。似乎除了老二,村委会的干部都来了。他们站立在王奶的茶屋前,和王奶说了一些话,谦谦恭恭地挤进王奶的屋,坐在床上,坐在凳上,或蹲在门槛上。王奶说,金莲,村长找你有事哩。金莲半懵半惊地立在那,郓哥不知所措地拉着金莲的手。妇女干部便亲热地把郓哥拦在了怀里去。村长说,王奶刘街改成镇,我在最繁华的地段给你盖两间房,你除了卖茶蛋,还可以卖卖茶叶水,出租军棋、象棋啥儿的,把闲人都朝那儿引,再装一部公用直拨收费电话在屋里。王奶说,我七十多岁了,夜夜有恶梦,怕等不到那天哩。村长说金莲让你等到你就等到了,现在刘街改不改镇就看金莲的了。
所有的目光就噼噼啪啪落在了金莲的脸上。
金莲的脸火烧一’样干红了。
村长说,你坐呀,金莲。
金莲在手里卷弄着郓哥的写字本,说姑父,我坐一天了,我站一会儿。
村长说,有好长日子你没去找你表姑聊闲了。
金莲说,老二见天找月儿,不能一家人都去堆到你家里。
村长说,亲戚上加亲戚,你更该见天去找你表姑呢,她没有一天不在念叨你。
金莲说,姑夫,你找我有事儿?
村长低下头,拿手为难地在脸上抹一把,
——实在是说不出口哩,说出来怕你骂我哩。
金莲说,
——是因为老二和月儿?他们好着哩。
村长脸上掠过一层暗影儿,
——他们死了我都不会管,我只管一村人的事,只管刘街改为镇的事,只来求你金莲为了咱刘街帮我一次忙。
金莲说,
——姑夫,你说笑话哩,刘街改镇,我能帮上啥忙儿。
村长说,
——地区的李主任不同意咱刘街改为镇,可李主任家缺个保姆,你随他去洛阳他家帮一段日子忙,他就同意把咱刘街改镇了。
金莲说,
——我不会烧城里人吃的饭,洗不净城里人穿的衣。
村长说,
——你去村里人给你开工资,每月你要一千、两千、三千块钱都可以。
金莲说,
——钱是不少呀,可我有那时装店,不太缺钱花。
村长说,
——你这是帮刘街几千口人的忙,帮了忙几千人都会感谢你。
金莲说,
——我还是不去吧,老大刚死半年,我是寡妇,又是重孝,我不该到人家家里去。
村长说,
——你去吧,你去了村里把老大按烈士对待,在他坟前立块碑,将来你是烈士家属了,在村里无论啥都照顾你。
金莲说,
——我得回娘家,我好几个月没回娘家了,我想回娘家住些日子呢。
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3)
村长说,
——你不去你就得罪了全村的人,得罪了全村人你以后还在刘家咋儿活?你去了你维持了全村人,全村人谁不敬你?连我村长也得敬重你。
金莲说,
——去不去我听我兄弟老二一句话,他说让我去我就去,他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哩。
就有人把老二找来了。老二一整天都在维护社会治安,生怕检查组在刘街期间,街面上因为那屡见不鲜的短斤少两和偷偷摸摸打了架。
打了架官司就要闹到村委会。闹到村委会就撞见了检查组的李组长,那时候李组长就对刘街的印象不好了。更不让村子改镇了。老二来到茶屋的时候,已经日临西山了,赶集的人开始陆续地往四面八方的家里走,都是一脸的疲惫,一脸的灰尘,来时肩上重的人眼下肩上变轻了,肩上轻的人肩上变重了。扁担的吱呀声黄灿灿地响在落日中,脚步凌乱而又响亮,如跑了一天后归圈的马队样从王奶的屋前踢踏着过去了。
老二一来就知道是因着啥事儿,立在王奶的屋门口,血红的落日把他蒙了一层粉尘的脸照成了浅褐色,像一块陈旧的红色湿布蒙在他的脸上。见了金莲,他那红色湿布越发地红重了,仿佛在染水中蘸了蘸。
金莲说,
——老二,村委会让我去洛阳李主任家侍奉人家哩。
村长说,
——不是侍奉,是帮一段日子忙。
金莲说,
——老二,你说去不去?
老二仰了一下头,脱口而出道,
——去呀。
金莲说,
——你仔细想想再说去不去。
老二说,
——不用想。有啥儿好想呢?这是为了刘街几万口人,为了刘街的世世代代,哪能不去哩。
金莲说,
——你还是再想想。
老二说,
——嫂子,还有啥想呀,你去吧,就是单单为了咱家,为了日后你在刘街的日子,为了我的前程你也该去呢。
金莲说,
——你真的让我去?
老二说,
——当然让你去。
金莲说,
——可是你让我去的啊。
老二说,
——你去吧,天塌下来我顶着。
金莲就决定要去了。
当夜,金莲被村长领着,在晚宴上给李主任倒了几杯酒。李主任见过人后,问了几句问过村长的话,如你家里还有谁?男人是得了啥jl病?没留下孩子吗?有的金莲如实作了答,有的寻话搪塞了,像你男人得了什么病的问,金莲和村长都说是脑溢血,至于为啥儿年纪轻轻就得脑溢血,李主任不便问,谁也没有多解释。总而言之,李主任听金莲说她愿意去李主任家帮些忙,听金莲说能去李主任家里帮忙也许是我们乡下人的一份福,李主任就说,我今夜就不住在你们刘街了,我连夜到邻县的那个村,不让他们村子改为镇,我得去做一些思想工作去,得和他们村委会好好谈一谈。
村长说,李主任,刘街几万人口谢你了,刘街改成镇后我们在街心花园给你塑个像。
李主任说,我们都是党员,都是党的干部,谁都别搞个人崇拜、树碑立传那一套。说你在那儿给我塑个像,我马上把村改镇的公章盖到人家的报告上。
村长说,金莲,你今夜就搭李主任的车走了吧,到洛阳一段日子,回来时我领着全镇的居民去公路边上夹道欢迎你。
金莲连夜就走了。金莲没有和李主任乘坐一辆小卧车,因为李主任真的要到邻县村里做思想工作去,要去那儿收回他说过的话。副县长专门给金莲安排了一辆豪华桑塔纳,让她先到县招待所里等着李主任。在副县长陪着李主任走了之后,那车就停在金莲家门口,停在金莲时装店的招牌下。金莲回家收拾行李了,收拾她该带的衣物了,自然也要拿一些零花钱。
当金莲收拾毕了后,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她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村长、老二和月都站在院里的檐灯下,他们谁都一言不发,脸上凝了恭敬,仿佛他们在那儿等的不是她金莲,而是县长、省长,是地区专管乡镇区域规划的李主任。金莲出门时,在门口把脚步淡了淡,老二便慌忙上前把她的行李接在手里了,悄声说,嫂,村长答应把汪家酒店的村头那个农贸市场包给咱家了,还答应说过半年一年让我到党校进修进修回来当个副镇长。金莲没有看老二,只梗着脖子说那好呀,就到村长面前了。月在她爹身后道,嫂子,你走好。金莲说,月儿,你和老二过你们幸福美满的日子吧,门口的时装店其实是一棵摇钱树。村长说,你安心去吧金莲,时装店我让月儿或别人替你营业着,好好立笔帐,你回来掀开帐本一看那收入会吓你一跳。
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4)
说话间到了大门外。
大门外的景象倒真的把金莲吓了一跳。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大街上灯光明亮,辉辉煌煌,所有的路灯,各临街房的门灯、厅灯全都打开了,色彩斑澜,连天空都花花绿绿着。
似乎刘街几万口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老老少少都挤在了金莲家门口,从台阶上向东望,竟看不到那人群的边尾在哪儿;往西望,西门路和乡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园里,人们头靠头、肩挨肩,连花坛的砖池沿上都站满了人。大家谁都不说话,谁都把目光聚到金莲家门口,聚到金莲的身子上。金莲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能听见人们目光相撞的碰击声。她把目光从奇静的人群头上掠过去,看见站在最前的是村委会的干部们,靠后的是有头有脸在刘街都被称为老板、经理的人,及他们那成了老板娘的媳妇们和成了千金公主的姑女们,再后边是各店、厅、营业部门的服务人员和刘街普普通通的村人们。
金莲想在那一圈层的村人们中看到王奶和郓哥,她把目光迟迟缓缓从这里移过去,又迟迟缓缓移过来,却是连王奶和郓哥的影儿也没有。村长已经亲手把小车的车门打开了,他说金莲,你找谁?金莲说,不找谁。又说村长,刘街改成镇,真的要给王奶找块热闹的地皮盖两间房,要让郓哥去学校读书哩。村长说金莲,我要说话不算话我还算人吗?以后镇上的工作我还咋搞呢。
金莲就往车前走去了。
老二把她的行李放到了车上,金莲扶着车门,又往人群里瞅,仿佛不瞅见啥儿她就不肯上车样。
村长随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扭过头望着金莲说,金莲,拜托了,我代表咱刘街几万人口拜托了。说着他弯了一下身,朝金莲鞠了一个躬。跟着,老二、月和村委会的干部们都弯腰朝金莲鞠了一个躬。接下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一层层,一圈圈,受了传染又如事先安排好了样齐哗哗地都朝金莲弯了腰。
金莲看见他们直腰后,所有的目光都哀伤乞求地望着她,金莲的眼就潮润了。
金莲也便上了车。
人群慢慢如搬山移海似地为金莲闪开了一条路。
金莲就被那锃亮的豪华车带走了。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1)
金莲是在两年之后回来的。
金莲走时冬末,回时正夏,耙耧山上的小麦都已干焦了头,脱壳的粒儿落在田头和路边,麻雀在田头和路边便成群结了队。她坐着长途客车离开洛阳时,第一眼看见金黄的小麦,心里哐哐咚咚一阵热烫的狂跳,猛然想起她已经在李主任家侍奉将近半年了,不经意间小麦都熟了。世上的事情,真是百奇千怪,无穷的曲折,让金莲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个透儿哩。
李主任是他媳妇和他离的婚,离就离了嘛,可当她知道李主任从乡下请了一个保姆时,她先是不以为然,以为不就是一个乡下保姆吗,然这样平静了几个月,当金莲不仅可以给李主任烧他爱吃的饭菜和鱼,还可以给李主任铺床叠被也如给自己铺床叠被一样自然自如,有一天,她把洗好的李主任的衣服在阳台上晾晒着时,那女人就冷不丁儿闯进了李主任的家,一脸青色,满脖儿暴筋,说你就是从那刘街来的金莲吗?金莲怔怔地望着她,说是呵,你是谁?她说我是谁?我是李主任的老婆哩,离婚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哩,你别以为你年轻漂亮,迷住了李主任,就是想离开那穷乡僻壤来城市做压寨夫人了,来跟着李主任吃香喝辣了。她吼着说,你休想,给你说,从几天前我在菜市场见到你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东西,这几天我请假不上班,天天都在楼下瞅你晒衣服,终于看见你不仅给李主任洗外衣,竟还给他洗内衣,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你给他洗内衣?男人三角裤衩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洗的吗?她说,我不提着那三角裤衩去法庭上告你和李主任的关系了,我要你给我走,要你立马给我离开这个家,我今天下午就搬回这套房子里。她没有像金莲见到的那些女人那样又摔盘子又摔碗,急了还把床单和枕巾一条一条地撕成布条儿,她就那么吼了吼,说了说,把自己的头发往脑后一甩就走了。她走了不久,李主任就从办公室连三赶四回来了,进屋先在几个房屋瞅了瞅,坐下点了一根烟,当金莲给他端来一杯沏好的茶水时,他拿手在金莲的手上疼爱地摸了摸,说她来了?
没骂你打你吧?
金莲说来了哩,脸都气青了。
主任说说了啥?
金莲说说让我立马就回刘街去,说她下午就搬回这房里。
主任就哭了。
那么大个人,那么大的官,说把一个村子改为镇,松口吐出一句话一夜之间村子就成镇子了,村委会就改成镇委会了,可他哭起来也竟如孩子一模样,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金莲呀,我咋样也舍不得你走呢,可不走不行呀,她爹是市委副书记,她妈在深圳的生意大得一句话能把一个县城买下来,能买这洛阳的两个区。
说我和她过了十七八年我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人,你要不立马离开她会千方百计把我从这洛阳调到最偏远的乡下去,调下去还会给我降两级。
金莲就走了。
赶末班汽车回来了。她像出远门旅游了一趟样,一转眼过了两年不能不回了。李主任替她买了汽车票,替她往村里打了电话,给她买了许多水果,让她路上吃,还给她身上塞了五百块钱,说金莲,这不是你的工资,是我的一份情谊。金莲接了水果,又把那五百块钱塞进了李主任的口袋里,说李主任,这钱我不要,你有这话就行了。李主任就又一次掉了泪,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说金莲,下乡了我拐弯儿去看你。说我快调正局了,调了正局我就到市委组织部里工作了,若不是你,我老婆怕不会答应和我复婚呢,她不和我复婚,我就难调到正局级,难调到组织部里管干部,我一辈子只从心里感谢一个人,就是感谢你金莲呢。
汽车开走了。
她和李主任就含着眼泪分了手。
一路上的颠荡,金莲都想着李主任的泪,清清亮亮,滚滚圆圆,从两个眼角流出来,七拐八弯,流进了李主任的脖子里,又被李主任雪白的衬衣领子擦去了。山脉像流水样从车窗外边流过去,刘街也如流水样从她心里流过来。
她知道刘街在她离开的三天之后?被李主任的一个公章最终改为镇子了,村长庆做了镇长呢。
老二做了什么,虽没确实的消息,但她也都可以想得到。她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刘街的人了。
李主任说过村长庆和老二去洛阳看过他,可李主任因开会忙没见村长和老二,也没有让他们去家看金莲,说刘街改为镇,是因为经济建设上去了,改革开放搞得好,说这样看来谢去反而有些不太正当了。眼下,金莲就要回到刘街了,就要看到村长、老二、月、王奶和郓哥他们了。最终是因为她刘街才终是改成了镇,她知道她一从汽车上下来,镇长庆就要领着许许多多半年前在门口送她的刘街人,在西门路的东头候着她,见了她就都会慌忙来她的手里抢行李,问这问那,说许多热暖烫人的感谢话。不消说,老二是要对她毕恭毕敬的,月也再不会如半年前那样乜眼看她了。也许,街心花园里会塑着她金莲的青石像,或汉白玉的雕像啥儿的,因为城市的公园、街心花园都塑有半裸着的女人像,那女人都是年轻、漂亮,头发飘得风中柳枝样。还因为,因为她金莲刘街才被改成了镇,因为,刘街再也没有女人比她金莲柔秀貌美了。她想,街心花园如果有她的雕像时,刘街若还需要她去为刘街死,她就毫不犹豫地为刘街死了去。她想,日头说偏也就悄无声息偏西了,黄昏就将飘然而至了,倘若村长和村里人都到村头来接她,而这长途客车不急不忙地摇晃着,村长、老二们在那儿等着该是咋样焦急呵。金莲坐在车前的座位上,她想催司机把车开快些,可又觉得自己没啥儿资格催人家开快车,就那么无奈地坐在窗口上,望着道道山岭朝车后慢慢滚过去,片片麦田朝车后慢慢扯过去,路旁的杨树、桐树、柳树朝车后慢慢倒过去,然后闭了一会眼,好像睡了一阵儿,又好像没有睡,待她睁开眼睛时,落日就在车窗上血浆浆的转为红色了。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2)
刘街愈发地近了呢。
金莲的心里开始狂烈地跳起来,胸脯上有如马队奔过去。她看见了车外山上的关帝庙,庙里有人在烧香,有人挑着割过的麦捆从庙前朝着山下走。刘街快到了,三几百米就到了。
她把手放在行李包上擦擦手心的汗,将头朝窗外伸出去,试图看看在西门路路口等急了
的村儿门,可司机喝斥了她一句,说不要命了嘛,她就又把头给缩回了。
车终于就停在了路口上。
金莲忙慌慌提着行李下了车。
客车又按部就班地开走了,往县城开去了。
落日干燥而酷烈,仿佛是铁匠铺那被火烧红的薄铁皮铺在村头、路上、山坡和宽敞的西门大街上,有一股淡淡的细尘在街面溜着脚地腾动着,落日把那细尘照得锐红刺眼,车上有汽车开动时的风,下了车却一切都迟缓滞动了。
静得很,落日西移的声响如飘旋的枯柳叶样响,大街上嗡嗡的声音仿佛几只蝇子在金莲的耳前飞。
村街头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来接金莲,只有当初写有刘街二字竖在村头丁字路口的路标,被一米半高、两米半宽、墙似的一块巨型青石取代了。青石竖在一个长方形的砖垛上,正中凹下二指深,凹坑里凸出了三个字
——西门镇。西门镇三个字皆用红漆涂抹了,艳红如新,仿佛还能闻到刚涂进的漆味。金莲朝四周迷惑地打量着,看见西门镇的巨大路标上落着一只灰麻雀,麻雀飞走时,在金莲的心时蹬落了一层灰。她把目光朝街上望过去,看见了许多家店铺正在关门窗,看见新开张的一家酒店正请电工在门口收拾门牌灯,看见有两座新楼房在大街的这头像炮楼一样突兀在站立着。半年前那儿是集贸市场的平房管理站,现在那儿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了。
街上的行人都是脚步匆匆的,她看见了一个媳妇仿佛是她家对面山货铺女主人,想唤叫一声时,人家却朝纬几胡同拐走了。她心里开始滋生了一股浓烈厚重的落寞感,发现村头没人来接她,如同发现了对西门镇来说,她金莲不过是一个外乡人。宛若走错了门,金莲提着行李,忽然有些想退回到哪里,退回到公共汽车上,或洛阳李主任的家里去。然她知道这西门镇就是她的家,她只能进家不能退将回去了。应该是有一片村人站到这儿接我的,金莲想,没有一片也该有上三五个,至少村长、老二和那些当了镇上干部、原来只是行政村村委会的干部们,他们应该像接回娘家的姑女一样来接我。
金莲想,这时候有谁来接我,是男的让我脱衣我就给他脱下来,是女的让给她跪下叫娘我就跪下把她叫娘。金莲的脸上凝了一层灰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样,心里酸酸的想和李主任与她分手时一样流出两行泪,可她终是忍着没让那泪流出来。日头仅剩最后一抹红色了,从街头抽走的日光如谁在那头抽去铺在街这头的一匹红绢绸。她听着那落日的抽退声,看见从西门镇的巨大青石路标下钻出了一个孩娃儿,蓬头垢面、赤背光脚,仅穿个早该洗的黑布裤衩儿,仿佛是从土粪草窝刚刚睡醒的一个脏兮兮的精灵朝她飘过来,到距她几步远时,精灵立住了。
——郓哥。
郓哥望着她不说一句话。
她慌忙朝他走过去,丢下行李,蹲下拉着他的汗脏的两只小手儿。
——郓哥。
郓哥依然望着她,脸上半痴半呆,宛若有一层布贴在他脸上。
她说,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你知道我今儿回镇上?
他又朝她落叶飘飞样轻点一下头。
她说,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哩?
他迟疑一会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今儿回来哩。
她慢慢地在他面前站起来,
——你奶呢?
郓哥勾着头。
她说,
——你奶在屋里烧饭没来接我是不是?
他张张嘴合上了,合上了却又张开了,盯着金莲慢声细语说,
——奶走了。你走了三天,村委会扒房盖镇委会的大楼哩,奶去那架子下面捡柴禾,掉下一块砖就把奶给砸倒了。没流血,也没破上一层皮,可夜里奶她叹了一阵长气,好好睡着,来日日头一照进屋里奶就在床上不动了。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3)
金莲心里先是由慢到快地跳着,后来轰隆一声,冷汗立刻袭出来挂在了她的额门上。
——你说啥?
郓哥死死盯着金莲的脸,
——奶走了,奶不管我她先走了呢。
金莲抬起头把目光从路角的两棵桐树间穿过去,看见王奶的茶屋一如既往地立在路边,石棉瓦的房坡上,落了许多树枝和麦秸,还有为了压风的砖块和石头。就那么盯着那房子怔了一会,她看见黄昏从西门大街的那头走过来,所到之处如半空飘着一层浅黑暗灰的纱。她开始提着行李,扯着郓哥朝着黄昏里走,走得不急不快,过王奶的茶屋时,还淡下步子看了看那挂在门上的锁,到踏上西门路的水泥路面时,有许多家的生意夜灯开始闪亮了。一切都如有人安排了一模样,一家的灯亮另一家也就跟着亮起来,于是间,一条街一个镇都亮起了灯,就宣告着说白天过去了,夜晚开始了。这当儿金莲才看清刘街果然不是原来的刘街了。西门镇就是西门镇。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房屋也都还是原来的房屋,可原来临街的生意人和营业房的门厅招牌却面目全非了。半年前街这头只有一间房的理发厅,成了有三间大厅装修现代的鸳鸯浴池,原来路东张姓的铁匠铺,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贤人饭庄。路那边的棚房川菜馆成了上下两层楼房的重庆火锅城,还有卖丝袜、耳环、乳罩和透明女人三角裤的夜市部,卖各种小吃的手推车,全都和原来不是一样了,灯光更亮啦,小摊主们也都统一穿上了卫生白的工作服。一个标着咖啡屋却是卖各种茶叶水的营业厅前,全都用假的树皮装修得又野又新鲜。一个名为现代音乐厅的地方,播放的都是地方戏。一个露天舞场,音乐现代,去跳舞的男人却都穿着拖鞋叼着烟,姑女们勾肩搭背,进舞厅如同去看戏,手里都还提了累身后坐下歇息的小凳子。然而这些门厅前边的灯光招牌,却和古都洛阳的一模一样呢,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果真召示了都市的形态和气息。
金莲拉着郓哥沿着路边朝街心花园那儿走,路上碰到两个熟人,她立下要和人家说话时,人家却把头扭到一边了。扭到一边和别人去说话,或者去看别的啥儿去。她不知道人家是不愿和她说话儿,还是确确实实没有看见她。她清晰地记得,半年前她离开刘街时,那些人都还夹在人群向她鞠过躬。她想他们一定是因为夜色没有看清她,想自己该走到路中央引人注目的地方去,想自己从洛阳回来前,特意换上了还没流行到西门镇的齐膝短裙子,且裙色是人目的粉红色。只要走到大街的中央谁都会一眼认出她金莲。她想着便往路中央挤过去了
一步多,然刚走了几步,仿佛有人在路边拉她一样,她竟又走回到了路边的暗影里。她想,还是走在这儿好,谁看见我了我就热情地说说话,看不见我就悄然回家了。
金莲就和郓哥沿着街边的暗影走。
走了一段,身后有两盏车灯照来了。金莲又往路边靠着时,一辆叫不出车名的小车停在了她身边,有一个白头发的平头脑儿从车窗露将出来了。金莲把头朝那花白脑儿扭过去,看见的却是郓哥儿脸上惊了一下,一脸的灰垢便如墙上的泥皮样被惊得哩哩啦啦掉下来。她说,郓哥,你咋了?郓哥不说话。郓哥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猛地朝那黑亮的车上恶恶地吐了一口痰,车转身子就往身后跑过去,仿佛他害怕车上的人,仿佛车一停下他就看见了车里装满了恐惧的啥儿,仿佛那车上的人会突然下车抓他,会开着汽车追上他。金莲有些不知所措,叫着郓哥
——郓哥
——他便如精灵鸟样飞进了不夜的西门街巷里。
怔怔地呆站着,小车的前窗摇下了,以为是因郓哥把痰吐到了车身上,人家才摇开车窗的,金莲刚要说些好话时,却从车窗里探出了一张极熟极亲的中年的脸。
——是金莲吧,你回来了?
金莲惊惊喜喜,
——村长,是你哟。
村长说,
——今儿忙着开镇委会,学习关于乡镇改革的文件哩,没顾上去接你。说金莲呀,我没想到当镇长还不如当村长,闹得今儿得连夜到县政府汇报学习情况呢,就不和你多说了,明儿有事就到镇政府里找我。
镇长说着那车就躲似的开走了,好像镇长的话没说完司机就加油门了。停得急,走得急,使金莲压根没有看清他从村长庆到镇长庆这两年有啥儿变化,车就走远了。
金莲木木地立在路边上,一家关门的鞋店的墙影铺在她的脸上,如一块黑布挂在她的脸上。她本来还想和村长说些话,问一下王奶咋说死就死了,可话在嘴边,只等她张嘴说出来,谁知未及张嘴车就离开了。做了镇长的村长就在车上走远了。失落开始在金莲心里铺天盖地着,像冬日时一早开门,湿润粘稠的雾冷不防从她身上卷过去。她想村长不该这样呢。想村长也许真的是忙得没有一丁点儿功夫呢,洛阳的李主任不是也经常为开会和文件忙得晚上赶不回家睡觉吗?想不为文件和会议忙那还是国家的干部吗?想这郓哥怎就见了村长和见了狼一样呢,怎就往那车上吐痰呢?想郓哥你跑到哪去了?金莲在路边站了好一会,瞅不见郓哥,却瞅见了好几个似生似熟的男人在街上拉着外地的姑女说着笔直往经纬胡同的黑里走,往那露天舞厅里走,往本是茶屋的咖啡厅和酒馆里走。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4)
金莲便走了。
金莲回到家,才知道老二和月已经不在家住了,金莲时装店的招牌字样也改成了月儿时装店。所幸的是大门、房门上的锁都还没有换,使她还能有些如回到家了一样进到家。屋里的一切都如走时一模样,被子还是一条儿叠在床里,窗帘还是那样拉着却露了一条缝,连她走时洗过脸的脸盆都还一成不变地靠在门框脚儿上。唯一有所变化的,是灰尘厚重了,桌上、床上都可写字儿,如洛阳的李主任在某个星期天陪她到洛河边的沙滩闲逛写金莲我爱你时的沙尘一样儿。扫了桌子。换了床单。抹了床头。
做这一切在李主任家常做的事情时,金莲明白无误地发现她心里有一样东西丢掉了。她不知她到底丢了啥,但她知道那样极为珍贵的东西不在心里了,那东西原是藏在心底无人知道的,可不知因了啥儿那东西却忽然不在了,丢失了,似乎永无可找了。她很想弄明白心里的哪一样东西丢失后不复存在了,收拾了屋子就独自出来站在院落里。
夜是渐渐地凉爽着,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在院里无声无息地盘旋。立在桐树下的甬道上,望着两年前做了老二洞房的厢厦门上的锁,金莲又有些奇怪起自己来。她不知道自己为啥儿一踏进这个院,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压根没想起老二。看到厢厦上落的铁锁时,她料定老二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住,可对老二不住在家里心里竟又有些无所谓,就如一个租房的人又搬到别处去住了,和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无非是做了一段邻居而已。她对自己这种无所谓的姿态有些惊奇,宛若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经过了许多人间大事,对啥儿都能应付自如了,能独自决断了,能不太存放于心了,不仅对老二的离去感到无所谓,而且还对自己能对老二生出无所谓的感觉感到一丝欣慰。
只是,因为空空的院子,因为缺月的夜色,因为浓重的黑色树影和寂静、凉爽的夏夜,她感到心里有些凄楚。她就是在这薄薄淡淡的凄楚中,起身回屋了。以为一切就是这样呢,一切要发生的事都将拖到明儿天;坐了半天的长途客车,疲累和瞌睡迫着她要上床去睡时,没想到这当儿老二出现了。老二的出现,使异常意外的事情噼噼啪啪快速降临了,发生了,轰轰隆隆开始了。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柜寻找要换的枕巾时出现的,木板落地样的脚步声把老二从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她问谁?老二说我。
然后一转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后。灯光是一种灿黄色,老二立在她身后如一个演员忽然换了角色站在舞台上。他的个子高多了。他穿了一套国家的深蓝公安制服,肩上扛着公安的肩章牌。大壳帽使他一下显得比往日高半头。金莲看见他时,心里叮当一下,像老二拿锤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说,老二已经如愿以偿了,已经开始飞翔他那黑色的鲲鹏大志了。
她说,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齐不热呀?老二笑着说,我当派出所所长了,是镇委委员哩,专门穿好衣裳来让你看看。然后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压塌的板寸头,说嫂,咱们家在西门镇有钱有势了,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说你是今儿天黑到家的吧?我去办
——个案子没能去接你。说他妈的,有一个酒店的赵老板把他前台的迎宾小姐给奸了,开始不承认,我把枪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吓尿了一裤子,一五一十全招了。说赵老板还给我跪下哩,答应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内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说我让赵老板当场拿出五千块钱赔给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结掉了。最后,老二说,嫂子,明天我领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长得有多丑,赵老板真他妈没出息,枉有一堆钱不知该往哪儿花。然后,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刚才那话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说完就再也没词了,只是脸红红地瞟着金莲,等着金莲开始对他说啥儿,开始问他一些啥话儿。屋子里有些闷,绕着灯光飞的几个蚊子发出极其响亮浑浊的嗡呜声。
灯光下晃动的蚊影儿,仔细听时,也有细微飘飞的声音响在地面上,绕着人的脚脖儿。金莲有许多话想问老二,比如说村改镇的事,镇里干部们的事,从县上来的镇党委书记、副书记叫个啥名儿,还有王奶怎就被脚手架给砸死了,郓哥怎么就那么仇怕当了镇长的村长呢;还有月儿和你老二,搬到哪儿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莲时装店改成了月儿时装店,这时装店到底是我金莲的,还是她月儿的。七七八八,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待要问老二,可金莲就是不想开口说话儿。也许是坐车颠荡累了呢,也许是老二穿的板正威严的公安制服使金莲不想说话了。
e之,金莲就是不想说话了。她坐在床边上,不时地把飞着的蚊子从头顶赶过去,望着坐在对面的老二沉闷着,仿佛该问的都已问过了,该说的都已说过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后她就上床睡了去。可是老二没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后加在一起,来看她还没有抽支烟的功夫哩。老二坐在那,时间水浸大堤样迟迟缓缓从他的汗中流走了。虽为夏夜天气,可还不是太过地热,然老二的汗却从额门上汩汩潺潺流。
就这么闷坐了天长地久一阵子,金莲说,你说的赵老板是哪家的赵老板?老二说就那家重庆火锅城的赵老板,你回来路上没看见重庆火锅城?金莲说见了哩。老二说你见新盖的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没有?金莲说我从那儿过时没扭头。
老二说你该扭头看一下,六层楼,村改镇的批文
——下来,连扒带盖只用了五个月,上月底各机构都才搬进去,我的办公室在一楼东角上,一个人一间屋,办公桌上有电话,电话号码是2746739。金莲说,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该回家睡了吧。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5)
老二哐地一下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金莲说,
——还不到十
——点,夏天夜长哩。
金莲说,
——我坐了大半天的车,月儿等你也该急了呢。
老二说,
——她去她表姨家里耍了哩,省会有她一个狗表姨。
金莲说,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极没趣地拿起帽子出来了。没有月光,天空却有几粒瑞星,院里的光色潮湿淡白,如刚刚落下的霜。金莲出来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门锁死了,使人有钥匙也不能从门外走进来,可刚到院子时,老二忽然回了头,声音有些沙哑哆嗦地说,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没有先前对我好了哩,我看见你看我时眼里不明不暗,脸上不冷不热哩。金莲说你还用我对你好?当上派出所的所长了,成镇委委员了,承包了两个大酒楼,一个纸箱厂,镇长是你丈人哩,月儿对你服服帖帖,你在镇上有钱有势呢,你缺谁对你好坏嘛。老二说,我有今天还不是托了嫂子你的福。金莲抬起头看看天,说该睡了,都睡吧,有话明儿天再说也不迟。
老二便又转身往前走。然只走了两步,他猛地回身一下抓住了金莲的手,说嫂子,我不走了呢,我今夜就睡到这儿哩。金莲感到了老二说话时嗓子发紧如绷直的弦样颤抖着,感到了老二握住她一只手的双手滚烫,如烧红的两片铁,她心里随着他的举动潮荡一下于,立马就又风平浪静,风息浪止了。朝后退了一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