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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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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后宫:300年前大清后宫情恨录
1632年,皇太极远征察哈尔,万民叩拜之际,却有一个绝色女子于芸芸众生中傲然不跪,她就是后来建宁公主的生母——历史上只留其姓而无其名的绮蕾氏。
绮蕾为了自己的部落冒险行刺皇太极,多尔衮出于勇士的本能射箭相救,绮蕾与皇太极双双受伤,被送回盛京宫中,引起了前朝和后宫同时并发的一系列动乱。
四宫妃子意识到绮蕾醒来后将会是她们一个可怕的争宠对手,便都欲杀之而后快。而多尔衮与皇太极其实有杀母夺位之仇,一心要杀皇太极替母复仇,故而主动请缨将绮蕾接回家中养伤,与她结成生死同盟。一年后,多尔衮亲自送绮蕾入宫,皇后哲哲和庄妃大玉儿为阻之,有意安排绮蕾与大玉儿同住永福宫。
绮蕾一心行刺,然而皇太极窥破其心机,许诺若绮蕾归顺,则可放过远避青海的察哈尔余部,否则必定斩草除根。绮蕾为保部民,只得委曲求全。绮蕾怀孕七月,赐住关睢宫,成为皇太极最爱的妃子。大玉儿施借刀杀人之计,假多尔衮福晋之手令绮蕾流产。失子之痛重新唤起了绮蕾的复仇之念,竟在流产第三天再次试图以琴弦勒杀皇太极,未果,被打入禅房,带发修行。
多尔衮回京奔丧,欲携绮蕾私奔出宫,然而绮蕾为了察哈尔拒绝了自己的幸福,反而寄血书与皇太极,求其勿向察哈尔使兵。1634年,多尔衮亲自带兵深入青海,只围不攻,以德抚之,招顺察哈尔余部囊囊太后。太后献传国玉玺于皇太极,遂天下诚服,大清建立。
与此同时,皇后之甥女、大玉儿的亲姐姐海兰珠入宫小住,因其相貌酷肖绮蕾而被皇太极青睐,受封宸妃。其子八阿哥出生之际,皇太极颁下大清第一道大赦令,有意立八阿哥为嫡。这令大玉儿妒火中烧。此时的大玉儿已经与多尔衮结成新的同盟,立下“称王称后,坐拥天下”的海誓山盟。为了这个盟约,也为了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大玉儿故计重施,药杀八阿哥,而海兰珠也于其后不久伤心而死。皇太极伤心欲绝,荒废朝政,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绮蕾再一次牺牲自己,以身侍奉皇太极,用女人最原始的本钱唤醒男人最原始的冲动,令他重新振作。
1638年初,九阿哥福临出生,自小文武双全,聪颖过人。但是皇太极对之并不亲热,这令大玉儿十分恼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绮蕾在1641年12月诞下的十四格格却得到了皇太极殊于常规的爱宠,甚至破格在她方出世时即册封为建宁公主。
建宁出生后,早已看破红尘的绮蕾已经预感到女儿不同寻常的悲剧命运,虽然身为皇妃,却拒绝再与皇太极同室而居,而甘心做了一个不出家的僧尼,以此为女儿祈福。另一面,庄妃却积极地争取皇太极的宠信,甚至不惜色诱洪承畴以劝降,立下大功,得以参与朝政。
1643年八月,皇太极因缘巧合窥破大玉儿与多尔衮的奸情。大玉儿当机立断,以进参汤为名毒杀太宗。
皇太极驾崩,谁来继位成了前朝后宫最热门的话题。代善、多尔衮、豪格三派势均力敌,鼎足而立,一场厮杀在所难免。这时,大玉儿明白地告诉多尔衮:九阿哥福临其实是他所生,并请多尔衮让位于福临。多尔衮权衡之下,言听计从。一场争位之战兵不血刃地平息了,八岁的福临遂得以乱世出英雄,登基为帝。
绮蕾猜破皇太极暴毙的真相,也预知大玉儿不可能放过自己,遂主动向大玉儿托孤,并提出要自缢殉主,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女儿建宁。。多尔衮看着绮蕾像自己的生母那样殉主而死,深深感慨大清历史的重演,然而为了大玉儿和福临,他只能眼看着绮蕾去死。
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极典礼。福临成了新的清帝,年号顺治。多尔衮继续为了大清出生入死,次年保得新帝迁都北京,大玉儿乘凤辇经天安门入住慈宁宫。自此,她所有的仇都报了,所有的愿都偿了,心中再无遗憾。也许历史的传奇,朝廷的恩怨,政治上的翻云覆雨,以及天地间的改朝换代,都不过只是为了成全一个女人的妒忌罢了。
作者简介
西岭雪,原名刘恺怡,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魔羯座女子。
生平三大嗜好:读书、写字、写字换钱。
人生信条:不负我心,为爱生存。
对读者的希望:相信世间有爱真善美存在。爱要放在第一位,有爱才有真善美。
对自己的希望:一直写下去,写到满意,写到老,写到写不动。
已出版作品目录:
长篇小说:
《首席情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
“都市情感标签系列”(北方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
包括《天香》、《眼儿媚》、《点绛唇》
“西岭雪长篇小说人鬼情系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8月出版)
包括《来不及爱你》、《前世今生三百年》、《变成天鹅飞向你》、《离魂衣的消息》、《天使和魔鬼做姐妹》、《爱上一只唐朝鬼》、〈不喝孟婆汤〉、〈穿越时光隧道的灵魂〉等八部。
“西岭雪长篇小说绝色伤痕系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
包括《情人的下午茶》、《她没有穿鞋子》、〈最后的贞节牌坊〉、〈鸦片香〉等四部。
个人散文集:
《风月无忧》(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
《有时也跳舞》(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年11月)
《菩提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月)
“西岭雪时尚美文系列” (漓江出版社2002年1月)
包括《初恋布丁》、《黑客江湖》、《画眉之欢》、《盗版爱情》、《调情如酒》
《相思梳子》(贝塔斯曼文化公司2003年9月出品)
游记散文集:
〈缘份的西安〉(贝塔斯曼文化公司2004年3月出品)
楔子(1)
狂飙涌进,席卷漠南草原。
乌云迅速聚合,天低下去,草低下去,高举的旗帜低下去,人群也一层层地低下去。
宇宙玄黄,天地洪荒,万物回归至混沌未开时的无助而微贱,在黄沙中发出撕心裂腑的呐喊或呻吟。
哭叫声,砍杀声,求救声,斥骂声,以及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响成一片。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万众齐呼,重复着同一句话:“吾皇太极!吾皇太极!吾皇太极!”
风停了,沙定了,天亮了。
原来,那不是狂风,是十万精旅。
兵是强兵,袒背,半裸前胸,沙尘与汗纠结着莽莽的胸毛,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贲张,执戟,仰天长笑,充满胜利的喜悦;
马是良马,赤红长鬃,四蹄刨动,尾部夹紧,马头高昂,不住地打着响鼻,正是最好的蒙古骏马。
这样的强兵弩马之前,没有人可以抗衡。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马群的最前沿,高高在上地骑坐着这支劲旅的首领、率队亲征的金国汗王皇太极。挎腰刀,佩宝剑,金铠银甲,傲然四顾,审视着他新的臣民。
自继汗位之后,这些年来南征北战,远揖近交,蒙古大漠已经尽归旗下,察哈尔部可林丹汗是草原上最后一个妄想与他抗衡的部落,如今也终于被征服了,成为他胜利战旗上又一道辉煌的旌缨。
疯狂叫嚣的可林丹汗逃走了,帐篷化做一片火海,风助火势,愈烧愈旺,直卷向天上去。那些骁勇善战,就在刚才的刚才,还高举战剑,叫嚣着要取下他项上人头的死士们,已经当真成了他的剑下死士。
他们倒下了,或者,跪下了。
俘虏们被集中在火场的前方,在他的马头前卑微地跪下去,跪下去,手脚伏低,以额触地,在绝对的胜利与权威面前,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一眼。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吾皇太极!”
天下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服从他,跟随他,拥护他。
除了身后的战队,他的面前,只有旺红的火,和一片黑鸦鸦臣服的人头。
人头铺到什么地方,他的疆土便扩展到什么地方,亦如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势,勇不可挡,所向无敌。
皇太极踌躇志满,仗剑长啸,啸声清越激昂,穿过草原,一径刺向云端里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对面火光映照下唯一站立的物体。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
着白衣,长发如云,与宽大的裙一起在风中飞扬,像一面旗。
天地间,除了这火,这云,这沙漠,这黑色的人头,那女子便是唯一的颜色。
皇太极震惊至不可名状。
在他面前,没有人敢站着面对。要么跪,要么死,但是不可以站着。
然而,那女子却傲立于万千低伏的黑色人头之中。于万千低伏的黑色头颅间,高高扬起她的脸,向天地傲然地宣布着她的不屈与美丽。
这真是大逆不道。
可是,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
美得绝尘。
那张脸上,没有悲伤,虽然,她的兄弟就卧在她的脚下,从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大男孩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胸前的窟窿甚至还在流血;
那张脸上,也没有怜悯,虽然,她的姐妹就跪在她的脚下,正像其他苟活偷生的人一样,瑟瑟地发着抖,含着泪一遍遍跟着人群磕头下拜;
那张脸上,更没有恐惧,虽然,她面对的,是魔鬼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草原之鹰皇太极。
那张脸,有的只是平静,只是不屈,只是沉默。
平静如霜,不屈如雪,沉默如雷。
它们结合起来,在皇太极眼中心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闪电。清晰而疼痛地,划亮他的视线。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望空一挥,天地间刷地静下来。
静得只听见风的声音。
风从苍茫的远古吹来,吹过秦皇汉武,吹过唐诗宋词,吹过元风明韵,一直吹到莽莽草原上来,吹向新一代的天之骄子——皇太极!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她:“你不怕我?”
她看着他,甚至连一个摇头的动作也没有。桀骜不逊,而又从容沉静地写作天地间一个大大的定格。
他逼近一步:“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仍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的平静令他激怒,她的不屈又令他佩服,而她的沉默,更令他震撼——是什么使一个看起来年仅二八的小女子会有如此的从容和无惧?她不跪他!她不怕他!她不服他!为什么?凭什么?
他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步之隔:“你不怕死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伸出手去,想托起她的下巴,好把那张脸看得再亲切些;
随着那句问话,她也同时伸出了手,迅雷不及掩耳,自袖中抖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命中心脏。
只差一点。
因为剑尖堪堪刺到,一枝绿羽快箭已经后发先至,直射她的胸口,没羽而入。
楔子(2)
一个满脸虬髯的年轻武士随之打马前来。
那是旗军中的神射手、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多尔衮。
“啊!”
两声“啊”是同时发出的,以至听进耳中的只是一声。那是皇太极,也是那白衣的女子。然后,他们同时倒了下来。
女子在倒地之前,仍然拼尽全力将剑刺入皇太极的左胸,然后,她无憾地撒开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像睡熟了一样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而皇太极,却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多尔衮赶到,将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着胸前的剑,掌心迅速被血染红,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
手握住了剑,被剑割伤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伤。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了。
一个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死亡来临的人是没有恐惧的,甚至也没有了惊惶和愤怒。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活着的人因为对活着的渴望而产生的;如果已经决定了死,甚至很欢迎那死亡的到来,那么她对待死就会像对待早晨吸入的第一缕空气那样自然平静,视为寻常。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这明白,明白得这样清楚,就像明白他自己。这明白使他蓦然地有一种激情,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在往外涌,血畅快地从胸口喷溅而出。他知道,再不止住那血他就会死,血流得太快了,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可是,在昏过去之前,他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很肯定,就像他以往发布命令那样,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他说:“要把她救活。”
第1章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1)
天聪六年(1632)秋。盛京宫城。
十王亭里,八旗将领和各部固山额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来自中原的极品铁观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乐楼前拼命地对着红泥小炉煽火,这异样的寂静使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这已经是第二道茶,可是两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着,没有一个人讲话。连凤凰楼上的檐铃都沉寂,偶尔摇动一下,也哑哑地没有声响。
水渐渐地沸了,在鱼眼方过、蟹眼初生的当儿,小校偷偷从茶香氤氲间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勋功的满洲武士,八旗中血统最高贵、地位最显赫的王族,现在却像是一群藉藉无名、正候在科举考场上等着发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大政殿,一声不响——平日里,此时正是皇太极于此主帐问事,公务最忙的时候,可是现在,却因为皇太极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发衬出十王亭的满而无当。
十王亭,其实是十座帐篷的化身,脱胎于满族最早的帐殿制。但自皇太极继位以来,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渐废驰,十王亭形同虚设,作用已经只限于用来举行庆祝典礼,议政的中心地也换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尔聚众议事,也只听得见皇太极一个人的声音,大家习惯了诸事由他一人决断,主持一切政务的做法。可是自从他在察哈尔战场上负伤归来,不再自己坐镇崇政殿独断专行,而重新命八大旗于十王亭共同摄政,反而让大家迟疑起来,忘记该怎么做了。
水“扑扑”地滚着,已经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着头皮提起壶来,跪行着往每位亲王的杯子里续茶。那些亲王正无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齐齐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从茶水中找出什么破绽来。小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注视,死一样的寂静中,“叮咚”的水声显得突兀而喧哗,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颤抖就更加剧几分,当膝行至礼亲王代善座前时,已经紧张得快哭出来了,倒茶时,竟有几滴水溅了出来,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吓得立刻丢了水壶,四肢着地,一个劲儿地磕头。茶壶“嘭”地落在地上,滚沸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强忍着,仍然只顾拼命地磕头,连求饶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体的狼狈样子,又不由觉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其余诸王也立刻随上,一齐纵声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代善,代善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他,说:“下去换身衣裳,再请个大夫瞧瞧烫伤了没有。传我的命,挑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倒茶,别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脚地惹人生气。”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生气。小校喜出望外,连忙四脚趴低磕了个响头,欢欢喜喜地领着银子去了。
一通借题发挥的大笑,使八旗将领的面色都缓和许多,礼亲王代善便抓住这个时机,率先讲话:“兄弟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议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负了伤,现在养病,说不得,我们总得替他分担些,好歹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先议一下这次战事的成绩吧,睿亲王多尔衮在本次征服察哈尔部的战争中,除英勇杀敌,冲锋陷阵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艺,救大汗于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议给予睿亲王嘉奖。”
代善,是先皇奴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受封四大贝勒之首,德高望重,战绩无数,领有两红旗。早在奴尔哈赤时代,他就一直参预摄政临朝,论资历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众皇族成员之首,他即开口说话,大家也就都纷纷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此次出师大捷,睿亲王功不可没,无人能及。”
“还有多铎,在这次战事里也表现英勇……”
“肃亲王豪格的功劳也不小……”
评功定赏总是容易的,诸大臣互相拍着马屁,渐渐谈得热火朝天。
可是那谈论的中心人物——睿亲王多尔衮的心里,却并不高兴。天知道,他是多么地盼着皇太极死,盼得目眦欲裂。可是,他却亲手救了他。
因为本能。一个武士的本能。
整个满洲八旗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比他更像一个武士,他的骑、射、刀、剑,都是一流的,反映机敏、出手利落无人能及,指挥做战、调兵遣将比皇太极也毫不逊色,而用人善任、运筹帷幄更是略胜一筹。
他无双的箭法使他成为草原上的一则英雄神话,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满洲姑娘为之疯狂。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声,和姑娘们热情的尖叫声。
他,才是理所应当的大汗。
可是,当年父王奴尔哈赤去逝时,只因为年纪幼小,他输给了哥哥皇太极,而眼睁睁看着母亲乌拉纳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惨烈的一幕,成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永远的噩梦。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亲,“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在大政殿去逝,临终前,将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召至面前,留下遗言:“我死之后,暂由代善摄政,俟十四儿长成后传位于他,为不使大妃乌拉纳喇氏干政,就请她陪伴我同归于地下吧。”
第1章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2)
奴尔哈赤一生中娶过16个妃子,乌拉纳喇氏是大妃,为他生下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长子阿济格虽然英勇善战,然而冲动鲁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铎城府深沉,好学知礼,却失于文弱;唯有多尔衮,虽然只有15岁,却天纵英才,早已成为草原上最善射的骑士和最英俊的贝勒。由他来继承汗位,可谓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然而,儿子荣登宝座的代价,却是母亲命赴黄泉,这是怎样的一笔交易啊?
遗命由大贝勒代善转述。乌拉纳喇氏母子惊呆了。多尔衮抱着母亲疯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额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涕交流:“子为储君,母则赐死,当年汉武帝杀勾弋而传位其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啊。大福晋,为了十四弟的将来,我请求你答应。”
乌拉纳喇氏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是吗?我儿要继承汗位了,多尔衮要做金国大汗了,是吗?”她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多尔衮,你要做大汗了,是吗?”
一种惨伤的情绪倏然贯穿了多尔衮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地大哭大叫着:“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额娘活着!”
乌拉纳喇氏放开儿子,定定地望着代善,脸上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低低地问:“大贝勒,你说大汗为什么要让我殉葬?”
“那是,是为了十四弟呀。?”贝善嗫嚅。
“不!不是!”母亲忽然异样地笑起来,拼命地摇着头,摇得头发散了,珠钗掉了,眼泪也跟着摇落下来:“你错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坏了多尔衮,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惊色变,蹬蹬蹬连退数步,要抓住挂在帐角的弓才没有跌倒:“大福晋,不要这样说。”
“可这是实情,不是吗?”母亲逼近代善,脸上仍是那种莫名的诡异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认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着,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后母’。他不甘心让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给你和多尔衮,这就是真相,对不对?”
代善跌坐下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母亲也随之缓缓跪下来,伸出手去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代善茂密的胡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多尔衮在很多年后还不能理解的话——她含泪凝望着代善,带着笑说:“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还是要死,当初就应该……”
母亲没有说完,她扑在代善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渗进黑夜里,将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尔衮迷茫而震动地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几分凄怆,几分神圣,几分安宁,几分沉痛。然后,他睡着了。醒的时候,看到代善还没有走,一直紧紧搂抱着母亲,他们就那样搂抱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夜,母亲都和代善说了些什么,是未了的心愿吗,是托孤的嘱咐吗,是早夭的怨恨吗?或者,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同他紧紧地沉默地坐拥了一夜,以彼此的体温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帐篷的时候,将士们送来了殉葬穿的礼服,请母亲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凤冠摆在桌子上,代善的脸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惨痛的神色。母亲却显得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地唤来使女打水洗脸,将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又坐在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涂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没有那样认真地打扮过,就是大婚时也不曾那样认真过。与死亡相比,大婚算什么?大婚的时候她又不认识奴尔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她,一个将死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来临,并在死神隆重驾临前夕意外地迎接了爱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经爱过的丈夫要她陪着去死,她一直暗恋的情人刚刚拥抱了她,她永远挚爱的儿子即将登上汗位,她还有什么不足的呢?她不亏。她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可以平静地去面对死亡了。
她对着镜子将凤冠仔细地整理稳妥,犹回过头很有兴致地带着笑问:“儿子,额娘美吗?”
多尔衮响亮地回答:“美。额娘像佛古伦仙女一样美。”
佛古伦仙女,是满族人心目中最美丽崇高的女神。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当世上还没有人的概念的时候,长白山头来了三位仙女。她们脱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长的头发,跃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为仙女的到来而沸腾,水溅出来,池边的青草鲜花俱丰美。仙女们一边洗澡一边歌唱,歌声响遏层云,把鸟儿们都召唤来了,有一只五彩神鸟衔了枚红色的果子飞来,准准地丢在三仙女佛古伦的手中。佛古伦见果子的颜色鲜艳娇美,爱不释手,忍不住放到唇边尝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灵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滚进了她的口中。仙女们浴罢上岸,披上羽衣准备飞升,可是佛古伦忽然觉得身子变得很重,再也飞不起来。她明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了,但不论什么事,都是上天的旨意。于是,她决定留在人间,直到生下一个男孩后才重新飞升。那个男孩子生而能言,倏尔长成,天赐名布库里雍顺,即是满族人的祖先。
所以,满人每年将祭祖与祭长白山同时举行,奉为神明。佛古伦的名字,更成了美丽尊贵的代名词。多尔衮从小随父亲祭山,早将这个名字听得熟透,听到母亲问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伦的典故,脱口而出。
第1章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3)
大福晋听到儿子给予她这样的盛赞,不禁满意地笑了,说:“我如果是佛古伦,你就是布库里雍顺了。这是个好兆头,我儿真是要做大汗了。”接着,她又转向代善:“大贝勒,我好看吗?”
代善木然地点着头,眼睛里有了泪。大福晋母子关于佛古伦仙女与布库里雍顺的对话,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责什么。人在临死的时候,已经成了神。谁又能说大福晋不比佛古伦仙女更加崇高伟大呢?他对她点点头,再点点头。是承认,也是承诺。
乌拉纳喇氏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坚定地站起来朝帐篷外面走去。
多尔衮急了,猛扑上去,想要抓住母亲的礼服裙摆,可是刚刚起身便被大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发着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进他的肩肉里去。多尔衮哭着,挣扎着,踢打着,大贝勒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变成了一尊塔。
母亲看看儿子,又看看大贝勒,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刚化好的妆,最后,她将目光定在大贝勒脸上,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大贝勒微微迟疑,对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却对她第二个问题爽快承诺:“大福晋放心,我做兄长的,不会让弟弟们吃亏。”
母亲点点头,放心地走了,已经走出帐篷了,却又回过头来娇媚地一笑,说:“这样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像一柄利剑刺入心房,像一轮落日蓦地滚下山去。多尔衮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谁重重打了一锤,蓦地一口鲜血喷出,昏了过去。
大福晋没有留下来照料自己伤心过度的儿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进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椁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盖打开着,里面靠一侧躺着她英伟而多疑的丈夫,簇拥着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玛瑙玉器、珍珠古玩、织金战袍、以及镶着宝石的腰刀,努尔哈赤就威严地睡在那些宝物中间,大睁双眼,若有所待。大福晋在棺材的另一侧躺下来,紧贴着丈夫,她说:“我陪你来了。”
她丈夫大睁着眼,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可是他的遗命仍然活着,所以贝勒们在他死后还仍然忠实地执行他的意志,让他心心念念连死也不愿失去的大福晋为他殉葬。
大福晋拨开那些硌人的珠宝,偎近她的丈夫,然后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听清她说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终大睁着的眼睛忽然阖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大汗瞑目了。”
于是他们叫来工匠将棺材板盖上,叮叮咣咣地四角钉稳,不留一丝缝隙。
棺材里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时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钉进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晋,而是他们自己。
这窒息持续了好久好久,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主动说话,更不会有一个人提出将棺材开启。
他们同自己的窒息艰难地搏斗着,挣扎着,焦渴着,许久,忽然同时感到颈子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晋已经断气了。
然后多尔衮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观礼。
按照习俗,他们的头发被编成许许多多条长辫子,末端系了金铃。这样被打扮完,已经是中午,然后穿着长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进来,被一直带到父母的灵柩面前。族人说你们的母亲已经追随大汗走了,皇太极继承了汗位。
怎么?是皇太极,不是多尔衮么?代善惊愕地环视,面无血色。这么说,大福晋是白死了?
母亲,白白地牺牲了。死时,年仅37岁。
多尔衮忍不住张开嘴,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来了一样。
是的,在很多年以后多尔衮都觉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块心脏。因为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亲的惨死使他失去了对父亲应有的尊重。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正因为这强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将自己培养成满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极最强大的对手;也正因为这恨,他残缺的那一块心每当忆起过去时总会丝丝拉拉地疼,就像害风湿的老年人的膝盖会在风雨夜里刺痛一样。
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死之前还说过一些什么,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还有,皇太极到底是怎样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威胁另外几位贝勒,并与东海女真扈伦四部达成协议,矫旨另诏,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远的谜,随着父母的死而长埋地下了。
然而断断续续地,他还是从族人口中渐渐了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属于他父母的不连贯的故事:母亲乌拉纳喇氏,12岁嫁给奴尔哈赤为大妃,在父亲的16个妻子中,最为受宠,又因连生了三个儿子——哥哥阿济格、自己,和弟弟多铎,地位稳固,十几年来独擅专宠。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晋德因泽向大汗告发,说族人传言大福晋和代善贝勒私通,而且说得有眉有眼,什么大妃对代善诉苦,说汗王已经六十多了还不肯死,又霸占着16个妻子,根本照顾不来,又是什么反正满人有“父死子妻其后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习俗,不如全当他已经死了,让自己和大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亲30岁,大贝勒37岁,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无形中为这谣言提供了相当有力的佐证。于是父亲信以为真,大发雷霆,不但一度将母亲废为庶妃,还下令终止了代善的临朝摄政。后来虽经证实这件事纯属造谣,母亲也重新被奉为大妃,可是在父亲的心里,却始终留下一个疙瘩,对代善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十分忌讳,所以,会在临终的时候留下让大妃殉葬的遗言,免得在自己身后他们旧情复燃,重证前缘。
第1章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4)
同这些碎片同时得到的讯息,是据闻当年小福晋德因泽之所以会诬告母亲,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极的授意。皇太极,才是那个与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觊觎汗位篡改遗旨的真凶。
换言之,是皇太极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夺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亲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灵儿还在大政殿里游来荡去,每每风朝雨夕,还时时有人说听到了大福晋的哭声。甚至打水的婢女,还发誓曾在水井里看到大福晋的脸,以至于吓得失手把水桶掉进了井里。守夜的更夫也说,月圆的晚上从凤凰楼经过,可以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叹息声,同大福晋的声音一模一样。
为了那传言,多尔衮特地找老更夫核实过,并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来到凤凰楼下守候。风在坠满金铃的楼檐下叮咚作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结满金铃的辫梢,那声音有多么相像啊。于是他知道母亲来过了。
一种冷自心底里渗出,在静寂中,他忽然明白,亡灵与生者的交流其实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声音或者形象作为载体,那是无情的庸人们的臆想。对于切肤相亲者来说,亡灵的感应可以直抵内心,在无言中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了解。
母亲死了,可是母亲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忘呢?老更夫已经瑟缩在楼檐下睡着了,可是这时候忽然翻了一个身,含糊地噫语着:“大福晋来了,给大福晋请安。”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大福晋,自己更不会忘记!杀母之仇,夺位之恨,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比这更强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可以打败皇太极,将他踏在脚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寝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来已经决定假那察哈尔女子之手提前结束皇太极的狗命,自己却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个偷袭的女子,亲手从她的剑下救了他,救了那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间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着当年的大贝勒、如今的礼亲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仇恨。同时,也想起了母亲赴死前夜对代善的表白。他们默默相拥的姿态,在许多年后,仍然鲜明地镌刻于他疼痛的记忆中,成为爱情的象征。没有一种爱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绝望,更彻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亲与代善,成为全世界最相爱相知的两个人。当他们相拥,他们的心灵便穿透所有的束缚自由地走到一起,毫无间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亲的死有了一种崇高的美,也是母亲的死使那沉默的爱从此永恒。
那以后,他对代善便一直有种奇特的亲昵,他不仅仅是把他看做长兄的,更将他视为了父亲。他痛恨害死母亲的父皇奴尔哈赤,却将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里悄悄给了代善。只是这种特别的感情,是代善所并不知晓的。
然而代善,他或许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坦率的亲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尽职的兄长。这许多年来,他记着大福晋临终的托嘱,默默担负起照顾她三位遗孤的责任,并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帮他们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极夺位之后,未必没有想过要对自己一度的对手赶尽杀绝,可是因为代善的一味退让和小心斡旋,终使他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这份旧债忘记了,反而以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异心,并且很慷慨地为三位兄弟授封和硕亲王。因此,与其说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说是皇太极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险的暗流。
但是无论怎么说,代善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冤死的大福晋了,没有辜负她对自己沉默的情怀。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个忠实的麦田稻草人那样,尽职尽责地守望着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三个孤儿,在每个可能的机会里寻找着可以帮助他们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详细地落实了嘉奖多尔衮的方案后,本能地抬头望过去,却意外地为多尔衮眼中那灼热的晶光所刺伤。那眼光中,写满的不是骄傲,不是荣誉,而是刻骨的仇恨与自责。
他立刻读懂了那眼中的含义。天哪!原来这孩子在后悔,后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记着母亲的仇恨。他已经快要被那仇恨烧毁了。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只是默默地练功,每一次上战场都冲锋在前,不留余地,立下战功无数。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皇太极最忠实的兄弟,最英勇的战士。却没有人想到,原来他英勇的动力不是荣誉,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样拼命,是要借此消耗积郁在心中的狂热的恨。上阵杀敌,竟是他用以调整心境的最佳发泄。他因为这恨而变得精明无比,却又因为精明无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圈啊!
代善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了自己的老迈和无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强大体力的事情,很多人都会产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将仇恨的情绪维持得很久。因为仇恨从来都是一柄嗜血的剑,在不能用它来伤害敌人的时刻,就必然要用它来伤害自己。
没有多少人可以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