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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也要爱 第1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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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很想去告他,但赵一平跪在地上求我原谅,还说只要我愿当他女朋友,他就会全心全意的对我。小峰,你知道我是一个很保守的人,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旦被他玷污了,就没有脸再来爱你了。当时我绝望极了,脑子里又是一团糟,最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他可怜答应了他。
但后来我才知道,爱情真的不能将就,感觉也不能够勉强。后来他升了官、赚了钱,甚至还有女生反过来追他,他也的确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但我就是快乐不起来——只要一想起他那么粗暴地对待我的初夜,我全身就会直起鸡皮疙瘩,心里就十分抗拒他。到后来越是与他在一起,我就越发想念你,想你牵我手时脸红的样子,想你调皮的动作与无邪的眼神,想你买的果冻你折的飞机甚至还想那难吃的回锅肉。那时我每天与他睡在一起,梦里却全是你的影子。我真的好希望你能把我从泥泞中解救出来,但醒来时听到的却是赵一平的鼾声,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肮脏透了,我没有资格再让你爱我。特别是每与他欢爱一次,我就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到最后都恨不得让自己死掉算了。
小峰,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矛盾多难受吗?我与他生活在一起,脑子里却全是你的影子;我能够经常见到你,却不敢和你多说两句话;而赵一平在尽力弥补犯下的错误,但我却打心里无法原谅他……直到有天晚上我忍无可忍,便把一直喜欢你的事告诉了他。从那以后,赵一平才开始与陈菁她们乱搞,还威胁我说随时可以分手。
而小峰你,已经和夏雨在一起了。
第71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1)
第十二章 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
我开始感悟到音乐的另一种魅力,这种抛却音律音色音质的歌唱,唱出了一种质朴的心声,唱出了一种真诚的呐喊。孩子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嗡合着,他们的眼睛在萧瑟的雾气下闪闪发光,到最后,他们索性把这种陶醉的期待移向了我。
如果说之前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那么当我得知杨帆被赵一平强奸的事实、理清并非她始乱终弃之后,我那业已崩溃的身体马上又青春焕发、朝气蓬勃。我开始明白:在这场被我赋予悲剧色彩的爱情游戏中,最委屈的角色并非我自己,相反,我的杨帆受伤最深。现在,这件往事让我对赵一平的愧疚降至最低,我无法去恨他,但也不会再同情。这种道义上的负疚感一旦减轻,我对生活的暖意又渐次向往起来。
我对法律知之甚少,我并不确定“被强奸”的遭遇能抵消她多少罪孽,但我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杨帆罪不至死。这么想来,我开始把求生的希望施放给那些海边渔民甚至人民警察——哪怕最后她依旧会被枪决,但我至少还有时间与机会,让尽可能多的朋友相信她的无辜,至少能让她与母亲再见一面。不过我实在背不动她了,现在我腹中空空,我病态连连,我甚至连正常的行走能力都没有了。思来想去,我最终决定让自己先出去,然后争取在杨帆死亡之前,用那两万块钱去购买一份未知的希望。
杨帆的呼吸已经微不足道,在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她终于晕厥过去。我挣扎着翻身下床,然后虚弱地弯着腰,向理论上的北方蹒跚而去。但不久我就感到四肢乏力,跌跌撞撞地走了几里路,但觉头昏眼花;再咬牙坚持了几百米,我竟然跌倒在地!但这时候我并没有放弃,那股滚烫的力量让我伸手抓住了芦苇,竭力攀爬着一路向北。之后便剩下了我一个人的战争——意志向身体宣战,清醒与疲惫较量;坚守同放弃单挑,梦想与现实对抗。在这场血肉横飞的战役中,我缓缓爬到了一处泥浆满地的水洼,然后晕死过去……
接下来灵魂从肉体中剥离出来,我看到那个满脸是泥的李小峰,他的身体在水草中慢慢腐烂,最终结成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与此同时,我看到一支送葬队伍抬着模糊不清的杨帆朝大海驶去。渐渐的,雾气把她的尸体漂白成一只蚕茧,然后眨眼之间,她又蜕化成一只光艳照人的蝴蝶。我看到许多熟悉或陌生的人物,他们盘旋在清淡的月色之下,通过唱歌、跳舞、吟诗、作画来庆祝我们的死亡。后来不知为何,我和杨帆竟同时跳上了一匹奔驰而过的快马。刚开始这马就像飞机一般高速而平稳,到后面它累了,我们似乎又坐进了呼啸向前的火车,然后它越跑越慢,慢慢变成了汽车、轮船、摩托、马车,到最后竟变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人力三轮,慢腾腾地颠簸在乡间小路上……这时候,我终于醒了。
我竟然真的躺在一辆三轮车上,身下有一堆柴火,身后是鱼鸭,却没有杨帆!我惊愕莫名,转头看到前面驶车的是位消瘦老头,便声音嘶哑地叫了句:“大爷,请停车!”不料这人继续骑着车,睬都没睬我一下。我只得伸手摸了摸泥浆下的两万块钱——湿了却没有烂,便底气十足地大声喊道:“停车、停车,我给您钱!”但老头依然我行我素,仿佛在他的世界中我李小峰根本就不是人。这下我有些怕了,难不成我真的已经死了,那人听不到鬼魂说的话?
但这种死亡的感觉未免太过蹊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沉溺在梦里。于是我自咬了一口,竟然很痛——哈哈,不是梦,我真的还活着!这下我没兴趣去顾及老人的神秘诡谲了,我开始担心杨帆,我要马上回去找她!就在我努力站起来、刚准备跳下三轮车的时候,前面的老人突然转过了身!我被吓得差点栽了下去,不过还好,他有一张慈祥的脸。我舒了口气,拿出一叠钱向老人说道:“我还有个朋友在芦苇地里,这是一万块钱,麻烦您帮我救救她!”老人迷惑地看着我,哇哇两声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我这才明白,他是位聋哑大爷。
指手画脚了良久,老人总算明白了我的大致意思。只见他微笑着推回了我的钱,然后熟练地调转了车头,朝芦苇方向急驶而去。接下来他拒绝了我的同往,临走之前,老人又递了半个馒头给我。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那一点馊馒头驱走了饥饿,却将我的担忧彰显得淋漓尽致。面对偌大一份未知,面对我现在的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国人谈之色变的禽流感,我真不知道在下一次劫难中,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生怕,在不久之后的片刻,我们就会在主干道束手就擒;我更怕,杨帆已经舍我而去,早早地走向了她的死亡。总之,我胆小如鼠,我忧心忡忡,我虔诚祈祷,我一次又一次拄着木柴,向老人消失的位置张望。
第72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2)
约莫过了很久,聋哑老人终于平安归来。他带回的杨帆依旧昏迷不醒,不过还好,呼吸犹存。我又试图向老人比比划划,希望他能送我们去医院,而且又告诉他,小心这病会传染。但是老人却急躁得很,只见他向我呜呜哇哇地叫嚷了一阵,然后脱了大衣给我们盖上,便跑到前面骑起车来。
我将杨帆抱在怀里,一手掌握着她的鼻息,一手紧攥着木柴,准备给予她一些最基本的保护。车在平缓的小路上行驶了约莫半小时,好像折向了一条宽敞的马路,时不时能听到汽车们嘲笑似的鸣笛而过。之后在大路上走了四十多分钟,车仿佛又驶向了一条土岔路,因为偶尔才能听到摩托车的声响。如此这般又过一个多钟头,车身开始摇晃起来,竟然就如爬向了一片小山坡。
下车,我们果真来到了人烟罕见的山脚,而一间木房子,就搭建在前方。
我们被依次抱进了小木屋,或许是樟木腐烂的味道太过浓烈,床上的杨帆竟然苏醒过来!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聋哑老人也从灶台端来咸菜与馒头,笑眯眯地示意我们赶快吃。但杨帆吃了就吐,我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她又昏迷了过去。聋哑老人吓得手忙脚乱,我一时半会也不知该怎样比画,便从杨帆怀中掏出纸笔,写下“我们得了禽流感,我有钱,请带我们去医院”递给他。只见他迷茫地辨认着这张纸,过了良久仿佛才豁然开朗,然后掩了门出去。我帮杨帆摆了个合适的睡眠姿势,再将剩下的馒头狼吞虎咽了一番,便追随她去了。
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反复煎熬,等黄昏时醒来的时候,我没看到白衣大褂的医生,也没有看到全副武装的警察。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位满脸笑意与雀斑的中年妇女。我大惑不解地问:“你是医生吗?我们得了禽流感……”结果,“禽流感”三字就像一纸密符,将昏睡的杨帆突然唤醒。但听我的小天使失声喊道:“禽流感,别过来,别过来!”中年妇女温和地笑了笑,向我们安慰道:“没事的,孩子,你们得的只是普通的重感冒!”杨帆狐疑地看着她,说:“可是,可是我们吃了死鸭子,我,我……”中年妇女自信地打断道:“但你们的临床表现与禽流感完全不一样,请相信我的专业!”我与杨帆惊喜万分,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向中年妇女表示了深深的感激。
从交谈中我们得知,这位阿姨姓周,年轻的时候是梅城医院的一名中级护士。后来她远嫁到温州,生了个女儿漂亮可爱,却在三岁时因高烧烧成了聋哑儿童。夫妇俩为了女儿四处奔波,进口药物、高级手术甚至连茅山术士都试过了,最终却依然无功而返。后来某一天,周阿姨带女儿到诊所做例行的检查,恰逢医院里有人知道一副秘方,便全神贯注地倾听去了。而她的女儿追着蝴蝶上了马路,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摩托带倒,之后又被一辆大意的轿车碾死。丈夫为此与她分道扬镳,而周阿姨也觉心灰意冷,便回到“梅山聋哑学校”当了老师,几度春秋,现在成了校长。
叙述到这里,周阿姨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转而笑容可掬地问杨帆:“姑娘你今年有多大了?”杨帆回答道:“再等三个月二十二岁。”周阿姨扳着指头算了算,说:“我女儿属狗,还比你大一岁。唉,假如当初不是我糊涂,现在说不定就当外婆了。”我和杨帆不无惋惜,觉得生活中怎么会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剧。这么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竟然轻而易举地了却了周阿姨的残生。与这位可怜的女性聊天令我们如沐春风,到后来周阿姨母性大发,对我们建议道:“我当你们的干妈怎么样?”杨帆第一个反对,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自己的身世经历给周阿姨说了。我一边紧张万分地盯着周阿姨,一边替杨帆解释她“罪不至死,却又不得不死”的尴尬。实际上,我的恐惧完全是多余的,只见周阿姨若无其事地表示:“这我早就想到了,你们不用怕——其实我也是一个罪人,我对阿丹犯了错,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啊,只要愿意用行动去挽救曾经的错误,不论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坚决反对,这令初为母女的她们始料未及。我嘿嘿地看了看杨帆,向周阿姨说道:“我就不叫你干妈了,我直接叫你丈母娘!”一句话让紧张的气氛舒展开来,三人都是忍俊不禁。这时候聋哑老人的姜汤煮好了,我与杨帆各自喝了一碗,辛辣四溢,从大嘴一直辣到了小肠。
周阿姨继续说,这位老人参加过越南自卫反击战。在此役之中,担任炊事班的他被对方特工的人肉炸弹给炸聋了双耳。本来老人也立了三等功,回家后又被定了四等残疾,政府许诺给予特别照顾的。不料回家才几天,聋哑老人便强奸了他曾经的女友、别人现在的妻子——当然,未遂。不过在那年代这也够重判了,虽然后来他只坐了两年牢,但政府提供的津贴却被取消了。出狱后的老人悔不当初,自觉颜面无存,便独自到梅山山脚搭了间小木屋,平时在海边捡些小蟹小虾度日,生活也算凑合。刚开始他性格孤僻,不愿与任何人见面。到后来或许想开了一点,便常去陪聋哑孩子们嬉戏游玩。我在三轮车上看到的野鸭与死鱼,都是他隔三差五地送往山间,给那些孩子们解馋……
第73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3)
唠嗑完毕,聋哑老人已经炖好了一只野鸭,味道不赖,却吃得我们心有余悸。然后周阿姨又建议我们等病好后到山上学校躲躲,之后又留下几包感冒药吩咐再三,便连夜上山去了。此刻,只剩下聋哑老人与我们,我反倒害怕起来。“强奸未遂”的虚拟场景开始在我心中作怪,要知道,那位类似的“蔡大哥”可把我们害得够惨!虽然我会同情老人家的悲惨遭遇,我能理解一个老光棍火烧火燎的性欲,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强奸未遂”的字眼,再度发生在我的杨帆身上。整个晚上我都在监督老人的一言一行,睡得胆战心惊的,连眼都没敢正式合上。然而,一夜无战事。
无耻了,我。
第二天早上,杨帆的病恢复得不错,我却开始呵欠连天。老人神秘地端出一个铁盒子,向我们虔诚地展示锈迹斑斑的弹壳、黯淡无光的徽章,以及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当我与杨帆对照片流露出情有独钟的意思时,老人的脸上马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幸福的褶皱。但见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门缝晒进来,老人微闭双眼,长满老茧的双手在二寸见方的照片上一缕一缕地游移,就像抚摸着一块遗忘不掉的幸福时光。这时候,我感受到了时光的牵强,我窥视到了岁月的匆忙,我看到藏在老人心目中为数不多的光辉岁月,在他坎坷不平的人生旅程中无声地回放,回放……
就在这时,周阿姨敲门进来,聋哑老人迅捷地收拾起铁盒子,表情慌张地走了出去。我与杨帆大为好奇,便向周阿姨询问了铁盒子的故事,特别是那张神奇的黑白照片。周阿姨有些不相信,连说不可能不可能,他老人家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那个被他“强奸未遂”的姑娘。但当我们回忆出那女人的额上有颗大黑痣时,周阿姨“啊”的一声尖叫:“黄三姨!”杨帆问:“是谁?”“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我开始对老人的经历饶有兴趣——那个女人对他始乱终弃,到后来还告发他强奸,并最终导致他丧失了所有的荣誉及生活保证。但他不仅不恨她,反而对已经结婚生子、现在估计已经是奶奶的她念念不忘。我无法理解这种古董式的爱情,也无法猜测聋哑老人的崎岖经历,但我能够感知煎熬了老人三十多年的感情,每时每刻都在老人的心中燃烧。于是,等下午老人驱车回家,我不自量力地试图用那套生涩的手语,去了解一段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经历。
老人先是警戒不安地看了看周阿姨,见她和杨帆正坐在床头聊天,这才把我小心翼翼地带到屋外,开始了一阵呜呜哇哇的倾诉。不过我基本上没看明白,只有从他激动的“声形并茂”中,了解到炸弹、手枪、汽车、医院、监狱等基本单词——但内心的疑惑怎么也串联不起来。老人被我“倾看”的表情刺激得手舞足蹈,看样子是准备向我和盘托出。但见他表情肃然,比画的动作开始轻灵忧伤,我脸上的迷惑全被勾引出来了,他却越“说”越有劲。仿佛老人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理解他的故事,只是把我当做一个保密的瓶子,倾诉一下埋藏内心的委屈罢了。故事正在高昂处,路旁走过一位担水者,老人的叙述戛然而止,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吃饭的时候,老人的表情有些异样,周阿姨给他手语了一阵,他就盛了一碗饭出去了。我问刚才给老人说了什么,周阿姨神秘地嘘了嘘,后来又意识到没必要,便大声说道:“我说要给小帆试几件衣服,叫他在外面等一会儿。”但杨帆还是原地不动地坐着,我就有些恼怒,说:“你干吗骗他老人家?根本就没有衣服试啊!”周阿姨凑过头来,后来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你知道刚才他给你说的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周阿姨告诉我,她刚才从门缝偷看了,老人说的是:他和黄三姨恋爱了好几年,但对方的父母嫌他没钱没本事,他就主动要去当兵,准备立了功、挣了钱之后回来娶她。本来黄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后来老人的耳朵聋了,他们便自作主张地把闺女嫁到了吴家村。等聋哑老人回家之后,黄三姨对他余情未了,就壮着胆子主动去找他。不料两人刚折腾到了床上,吴家的人就来了,黄三姨为了明哲保身,这才反戈一击地告发了他……
勃然大怒!我对这件三十年前本末倒置之事义愤填膺。聋哑老人在战斗中已经失去了耳朵,凭什么还要让他在感情的世界里蒙冤受屈?“他为什么不去辩解?”我问周阿姨。周阿姨摊摊手,说老人只讲到了这儿,如果有勇气我可以再去问问。
我走出去的时候,聋哑老人正蹲在木桩上抽着一袋旱烟。我对他比比画画,他或许明白了我的疑惑,便将裤子脱了下来。在寒冷的月光下,聋哑老人的裤裆里,什么玩意儿也没有。
第74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4)
在小木屋一共待了三天,我与杨帆感染的“禽流感”得到全面遏制。为了让聋哑老人不再打地铺,我们已经决定:到梅山聋哑学校暂避风头。
从我们所在的山脚出发,向左走两三公里,有一条上山的小马路。顺着这条山路爬上半小时,有一栋突兀的精神病医院;再上行一段路,是一座古老的寺庙;再往上,这才是周阿姨所在的聋哑学校。如果说聋哑老人给我们带来了潸然泪下的感动,那么聋哑孩子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撼。在周阿姨临时组织的欢迎仪式里,三十几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在无声的好奇与欣喜中,向我们争先恐后地赠送他们的最爱:粉笔头、红纸片、橡皮擦甚至一支不足两厘米的铅笔!杨帆泪眼汪汪地接过这些贵重的礼物,再与孩子们逐一拥抱,最后干脆即兴表演起舞蹈来。
正当我陶醉在那优雅的舞姿之际,两个脏脏的小女孩缠住我的大腿,将我莫名其妙地拉向了寒碜的教室。那个脸上有疤的小女孩,应该不超过六岁——她从课桌间找到了自己的小本子,向我扬扬自得地展示她的图画;另一个头发零乱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到我的屁股——她从荷包中掏出一小截粉笔,踮起脚尖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小姑娘已经拉住了我的裤子,然后指了指黑板上的两个字,又以一种令人心疼的眼神望着我。
等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了解她的意思后,便肆无忌惮地抱紧我的大腿,成了我今生今世的女儿。而那个画画的小女孩,则表情落寞地看着我们,流着眼泪,恨恨地离开了。
说实话,这地方与我想象中的学校相距甚远。我记忆中的校园,是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背着课文、嘻嘻哈哈地跳着皮筋、哼哼哧哧地唱着儿歌、一派生机勃勃而又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但我现在所能见闻的,只有一些不着基调的简单音节,老师们曲高和寡的苦口呵斥,以及吃饭时的丁当作响的狼吞虎咽。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这只是一个特教班,或者至多算一个稍为窘迫与热闹的大家庭。故而,这里的教职员工,加上校长周阿姨,一共只有四个人。
其中一位是年仅三十二岁,右半边脸全是紫痂的“年轻姑娘”张嫂,她是聋哑大班的班主任。另外两位是一对五十开外的老夫妇,男的人称孙二叔,身高只有一米三四,主要由他负责大伙儿的一日三餐;女的叫孙三婶,左腿好像有些跛,是聋哑小班的班主任。相比而言,周阿姨的工作要繁杂得多——她是学校的法人代表,既要负责外联赞助,又要照料孩子的住宿及沟通。当然,这些分工只算是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到每个环节的时候,每个人都愿意越俎代庖。刚开始我们有些担忧被他们告发,但随着孙氏夫妇请假两周下山,整个学校就只剩下我们与周阿姨,以及那个发誓永远不会下山的张嫂。故而,我与杨帆心安理得地住进了他们的宿舍,并认真地接过孙二叔手中的钥匙,摇身一变,成了聋哑学校的老师。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们拿出五千块钱,周阿姨与聋哑老人到镇上买了三十四套衣裤三十四双鞋、十六叠画片十八个蝴蝶结,以及毽子、皮筋、乒乓球、羽毛球、圆珠笔、笔记本若干。晚上的时候,杨帆与周阿姨给十八个女生洗了澡,并因人而异地梳出十八种发型;我和聋哑老人也给十六个男生刮了层皮,并且配合手持剪刀的张嫂,给孩子们理了发。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分到新玩具认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那种围住我们比比画画却又静默无声的兴高采烈,令后来的我记忆深刻,永世难忘。
在这皆大欢喜的夜晚,唯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黑板前,坠入了悄无声息的感伤。如您所知,她正是我的“女儿”,一个六年前梅山山脚的弃婴,一个从未走出聋哑学校的孤儿,一个拥有如周阿姨这样的大众妈妈,却从不曾体味父慈母爱的聋哑孩子。昨天,她认定我是她走失多年的亲生父亲,并因此兴高采烈。这一夜,她看到我因其他的男生而疏忽了自己,并由此惴惴不安。看到这么一个忧伤的小天使,她的委屈她的孤单,她的脸颊她的刘海,令我的心再度疼痛起来。于是我拉上杨帆走出人群,从小女孩手中接过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爸爸”,指了指我;再写下“妈妈”,又指了指杨帆,然后便将我这个女儿一把抱起,再旋转过去,让她骑在了我的背上。小天使立马咯咯地笑了,不过只乐了半晌,她大约就意识到“母慈”强于“父爱”,便挣扎着从我肩上下来,把她正热泪盈眶的“妈妈”的大腿紧紧抱住……
这一天深夜,我们躺在孙氏夫妇的床上,讨论着是将剩下的一万五千块交给周阿姨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还是想办法把钱寄给杨帆舅舅,偿还杨母手术的花销。已经十一月二日了,不知道她动了手术没有,成功了吗?思忖再三,我与杨帆还是决定先把钱寄回去,算是给予杨母术后的身体保养。至于改善聋哑孩子们的生活问题,新闻社前任副社长李小峰,以及杨帆这个外联部部长,合计出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第75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5)
听周阿姨说,她有一个朋友在梅城电视台工作,而该电台每年中秋都会联合慈善机构举行“贫困中小学文艺晚会”,而且还听说这汇演的舆论反响不错,只要表演节目足够精彩,与会的不少慈善家都会慷慨解囊。那朋友早就怂恿聋哑学校前去参演了,但周阿姨没有艺术细胞,张嫂也不愿意带队外出,故而错过了大好良机。掐指算来,现在离中秋节还有二十四天,据说虽然参赛学校甚多,但最终节目还没有敲定。
于是在征得周阿姨的同意之后,我与杨帆决定:仓促应战。
为了安全起见,给杨帆舅舅寄钱时我准备找夏雨中转。但当我试图寻找她的电话号码时,这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更令人郁闷的是,我已经五六天没动过手机,现在连它在屋内、山脚还是海边都不知道!所以,除了简单的抱怨与后悔,我便听天由命地宣布了放弃。我从来没有记号码的习惯,对于夏雨的手机,我只记得开头是“132”。至于后面的数字,好像有5,有9,有0,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根本想不起来。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她公司的名称,夏雨说过她在广告部上班,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信件,于是只有向她写封求救信。
但刚一提起笔,心中就涌过一股排山倒海的思念。在我们恋爱的季节里,应夏雨小姐的要求,我给她写过许多情书与便条。每个周末约会之后,在我准备与她“吻别”之时,夏雨便会严肃地伸出小手,说:“先拿来!”我只得从包里拿出写给她的文字,然后接过她小书包里五彩缤纷的信纸,再亲亲她的小嘴,乐滋滋地往回走。夏雨对信纸的选择别具心裁,当我收到天蓝色的倾诉时,我就知道,她正在为我们今后的前途表示忧虑;而当我收到粉红的信纸时,我就明白,她愿意抛开前途的烦恼,赠予我甜蜜的柔情。而最令夏雨情有独钟的,则是优雅的米黄,她会用这样的底色,向我展示生活中琐碎却又精致的烦恼。但现在动笔的我呢,我用一张素白的草纸描述,她在彼端收到之后,是否能感知到我生活的苍白无助?
周阿姨家里有一台十九英寸的旧彩电,由于没通闭路,只能观看几个模糊不清的频道,但孩子们却对之乐此不疲。他们听不见,却也看得懂,就是说不出。现在,为了准备对晚会入场券的角逐,杨帆花钱请周阿姨买回一个vcd,并且成功从周阿姨那朋友手中借到几张手语表演的光碟。几番筛选下来,我们将表演曲目定格为《感恩的心》。原因是在歌曲开始之前,有这么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旁白:
“有一个天生失语的小女孩,爸爸早早地抛弃了妈妈,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每到日落时分,小女孩就会站在家门口,满怀期冀地望着门前的那条路,等妈妈回家。直到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过了晚饭时间,妈妈却还没有回来。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小女孩决定顺着那条路去找妈妈。她走啊走啊,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路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妈妈。她使劲地摇着妈妈的身体,妈妈却没有理她。她以为妈妈睡着了,就把妈妈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却发现妈妈的眼睛没有闭上!小女孩突然明白:妈妈可能已经死了!她拼命地哭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一直在下,也不知哭了多久,小女孩开始想妈妈的眼睛为什么不闭上呢?她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吗?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做。于是她擦干眼泪,决定用自己的语言来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让妈妈放心地走……小女孩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语做着《感恩的心》,泪水和雨滴混在一起,从她小小却又坚强的脸上滑过——‘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她就这样站在雨中不停歇地做着,一直到妈妈的眼睛终于闭上……”
在这么长时间的流亡过程里,我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不知为何,那么一个简单的旁白还是激起了我内心的共鸣,泪水竟然忍不住磅礴而出。那一个晚上,我和杨帆待在周阿姨的客厅里,将那个朴实的mtv看了一遍又一遍。等把大致的手语了然于心之后,我又将故事旁白修改得更加煽情感人;而杨帆则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揣摩着一些舞蹈动作,试图把故事变成手语表演前的舞蹈。
从第二天起,大伙儿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排练。因为孩子们根本听不到歌曲的节拍,而舞蹈必须整齐划一,我们只得选出一个右耳能听声音的八岁小男生——聋哑小班班长小石头。此外,杨帆说她到时可以化妆戴面具,一再坚持要表演那个“母亲”,而那个“失语女孩”,则由我们刚认领的女儿小公主饰演——杨帆再三鼓吹,说她有舞蹈天赋。任务分配之后,张嫂负责传授剩下的三十二个孩子们基本手势;我负责带小石头到客厅,大声地指导动作与节拍;而杨帆与她的翻译周阿姨,则与小公主到桑树下单独训练。
第76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6)
这个小石头倒真是聪明伶俐,我还没怎么“指导”呢,他就能够模仿mtv比画起来了,而且稳度与速度跟电视上分毫不差!不过他的听力实在太脆弱了些,不仅电视的音量要放到最大,就连我与他的交谈也颇费周章。每次我说话都要吵架般的大吼,他这才会意地笑笑,比画着说:“我已经听到啦。”据周阿姨说,小石头是二○○三年春节到聋哑学校的,那时候他的左耳已经完全失聪,但右耳功能还算正常。然而两年来小石头的听力每况愈下,原先他还能清晰地吐字说话,但现在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恐怕只有杂乱无章的噪音了。周阿姨叹息过,说他这病是耳膜上的肿瘤导致,到北京的医院是可以治愈的。不过花销要在十五到二十万元之间,他老实巴交的父母,便只有放弃了。
经过几天的磨合,我发现聋哑孩子们的毅力与耐心非比寻常。在每天乏味枯燥的训练中,他们一直饶有兴致地重复着比画,一点浮躁的迹象也没有。当然,为了肯定他们的专心致志,我们偶尔也会颁发一些小礼品。比如一人一颗薄荷糖,两人一只小鸡蛋,四人一个大苹果,以及放映最令他们喜爱的动画片。
我与杨帆把电视机放在讲台上,播一集动画片或者儿童电影,聋哑孩子们就会双手正放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而张嫂与周阿姨,则站在教室两侧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孩子们大多时候虔诚地凝望着电视机,实在不懂的时候,才偏过头看一看老师的比画,但马上又后悔错过了刚才的画面,懊悔地睁大了眼。特别是画面进行到高潮的时刻,所有人都竖着双耳,大张着嘴与眼睛,恨不得把那些关键而诱人的声调吸进他们的大脑!
在这群孩子中间,小石头显得尤为幸福,他是唯一一个鱼与熊掌兼得者。不过看样子他听的过程也越来越艰涩,我生怕预见再等上一两年,当他彻底失去右耳这一“优势”后,他能否还能坦然地微笑,能否还能继续欣然接受其他同学对一个班长的崇拜?我真想攒足一笔钱,在小石头彻底失去听力之前,治好他的耳朵。
但这样的想法倏然而过,我知道“十五万”对一个亡命之徒的应有含义。于是,半声叹息,追随“西游记”中摇身一变的孙悟空天马行空去了。
我们开始渐渐习惯这种有价值的充实生活。
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到厨房蒸馒头、切咸菜、熬稀饭;七点半一起洗漱,然后兵分两路,我帮小男孩们穿衣洗脸,杨帆给小女孩们梳头扎辫;八点照料孩子们吃早饭,并收拾厨具;八点半至十点半是孩子们的上课时间,我与杨帆就轻松多了,只需按照标准的四十五分钟提醒大班、小班下课,并在课间陪同他们跳跳绳、打打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维持秩序、公正与安全。之后用聋哑老人的野鸭死鱼与周阿姨的蔬菜作料,开始准备午餐。十二点陪孩子们吃完午饭,一点钟是他们统一午休的时间,我们也得监督。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本来是上课时间,被我们临时租用,实施分门别类的舞蹈训练。五点钟至六点钟是晚餐准备时间,这时候周阿姨一般有空,我们至多打打下手,有时候她干脆把我们轰出来,吩咐我们陪孩子玩。
傍晚六点钟吃晚饭,七点至九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晚作坊”。其实也就是教小班的孩子缝布娃娃,教大班的孩子用矿粉填水彩画。前者是我们学校唯一一项赞助来源:梅城一家玩具厂给我们提供原材料,由孩子们加工成布娃娃后,他们许诺以每个一元的加工价格回收。而后者则是我们学校唯一一条就业渠道:桃镇一家工作室向周阿姨提供技术培训,由周阿姨转授给孩子们后,他们许诺向精通此道的孩子们抛出就业的橄榄枝。九点半是孩子们的洗漱时间,允许他们在卧室打闹一会儿,等十点钟准时关灯时,我们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在此之前,周末对于大多聋哑孩子来说,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日子。只有极少数的孩子,在极少数的时间里,有机会被亲戚接回家玩两天。而剩下的孩子只能趴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男孩子可怜巴巴地仰望参天大树,女孩子则忧心忡忡地俯视野花小草。每当这个时候,杨帆就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在聋哑孩子们乏味的童年生活中,他们既无法见识车驶田园的浪漫,又无法目睹川流不息的繁华;既无法感知攀山爬树的喜悦,更无法拥有游泳摸鱼的快感。他们被残疾的大网紧紧包裹着,永远无法真实地走出周遭狭小的世界,哪怕走出这个院门也不行。直到有一天,杨帆终于向周阿姨提出要带孩子去野餐。
周阿姨刚开始坚持反对,而且口吻里全是铜墙铁壁式的不容置疑。不过在杨帆苦口婆心的说服与退步下,她终于勉强答应,但一次必须要有三个老师,并且至多只能带五个孩子。然后,为了以后的出游更加有的放矢,杨帆化好妆,我们俩在孩子上课的空隙出去踩了踩点——或者说,我们俩偷偷地约了一次会。
第77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7)
杨帆的小手依然温润而柔软,我们走过青石板,步入樟树林,在寺庙苍老的梵音中,途经久无人迹的舍利塔,来到一小片空旷的平台。这简直就是野餐游玩的宝地!只见北面苍天古木,南面野草繁花,西面峭壁陡立,东面以近,是层次分明的树木与良田,以远,是碧波万顷的宽阔大海。我与杨帆拍手相庆,赞叹连连,略微探索,但见平地左上角有几颗突兀的白桦,更绝的是,上面竟然还有两张藤制的吊床!杨帆童心大增,淘气地命我抱她上去躺一躺,不过也是幸好,藤条一碰就断了,令她好不后怕与沮丧。
就在我打量树杈高低,准备到时弄两个秋千之时,半个山洞映入眼帘。我又奇又怕,既幻想从中淘出几箱遗失的黄金,又畏惧从里翻出一位高僧的遗骸。权衡再三,我还是拉上杨帆,壮着胆子扯掉了洞旁的藤条,但见洞口一条小溪,洞内黑糊糊地深不可测。本来我打算一探究竟,但面对那股碜人的阴风,而打火机又没带,加之杨帆一直嚷着该回去做饭了,我便只有找了一些树枝与杂草将洞口堵上,悻悻地放弃了。
回到聋哑学校,我刚准备询问山洞的来历,周阿姨便递给我两封夏雨的来信。第一封是绿色信纸,夏雨开门见山地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然后说按照我们给予的电话,她替我们得知:杨母已于十一月五日手术,成功,除了缺些钱,一切并无大碍。然后又誊写了几则重要的通缉消息、抓捕动向,再写了她的银行账号,最后的祝福语是:“化险为夷,苦尽甘来。”第二封信的封口处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小峰亲启”的字样,把我弄得左右为难——不知该当场拆开,还是把信收起来,等到独处一室时再偷偷看。最后想了想,反正杨帆对我们的恋情已经了如指掌,说不定这上面有更重要的事情,只得狠下心来,将信拆开了。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树叶的淡淡清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古铜色的树叶与一大叠五彩信纸。树叶是我去年七夕节送给她的礼物,那时的我独处燠热的重庆,对远在苏州的夏雨思念有加,就采撷了一片榕树叶,用针头刻上了一首情真意切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当时夏雨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时间一长,整片叶子都变黄了,唯有字迹是绿色的,把她感动得热吻不断,我也因此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波热恋狂潮。至于五彩信纸,我无法感知夏雨赋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