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初夜 第1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作品:初夜
作者:唐颖
内容简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初夜,对于本书主人公,初夜是她个人生命史中不可磨灭的印痕,也是她一生的隐痛。
在红潮席卷的荒芜岁月,一场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成了年轻女孩蝶来青春期的开篇,但阴影接踵而至,在中学校园,蝶来与同班男生海参之间的口角而引来暴力,深深的伤害因此横亙在他俩此后的岁月,与初恋男孩阿三仓促品尝禁果,却是在禁欲年代结束在生命成熟时感受其疼痛。
蝶来带着青春的伤痛展开她的人生之旅――考大学,悔婚,北漂,读研究生,谈恋爱,结婚,生子,作为女人,蝶来的人生走着常规路线,可她的灵魂却在偏离,处在某种动荡中。与海参、阿三的重逢将她带到青春的初始,蝶来对已经完结的青春的追寻由此开始……
正文
相关信息 谁的青春更荒芜
——读唐颖长篇新作
作者:王彪、钟红民
唐颖的长篇新作(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版)写的依然是上海弄堂里少男少女的成长故事,但这个成长故事又好像一开始就不是唐颖的目的,就如她多年来呈现给我们的一种写作态势,关注此岸是为了到达彼岸。因此,她笔下原本该顺序渐进的故事,便成了故意割裂开来的两个段落――青春的初始与完结后的追寻。
作为序幕展开的是红潮席卷却青春荒芜的岁月。美艳惊人的莫尼克公主和亲王的游行队伍成就了革命之外的另一种传奇,瞬间的光芒不可磨灭,13岁的弄堂女孩蝶来站在街边拥挤的人群中,似乎她空茫的青春期有了非同寻常的开篇。可阴影接踵而至,初中的第一次操场集会,蝶来和男生海参发生口角,他招致工宣队长的巴掌,深深的伤害横亘在他们此后的岁月,也阻隔了他俩本该正常交流的情感。而后是毕业插队,和初恋男孩阿三充满惊惧的初夜。这是蝶来整个成长期的转折点,在一个抹杀了初恋的年代,仓促到来的初夜变成一种创伤,让她落下了心病。
初始期的残缺是他们青春的表征,也是仅存的内容。蝶来就带着这样的残缺考大学,悔婚,北漂成为电影研究生,剧作家,然后结婚……她的灵魂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好像有一件没有完成的事,触发了她以后的全部人生。直到进入中年,婚姻发生问题,并与阿三重逢,她的心病却一下子找到了诊治的机会。
蝶来对残缺青春的追寻由此开始,不顾一切地要弥合初夜留下的遗憾,好像是对过往的短暂恋情来一场恶补。尽管连青春的尾巴都早已远去,她却要从头演习年少时的率真无忌,争吵、和好、折磨、爱恋……把恋人间死去活来的全过程再走个遍。但他们注定是失去完整青春的一代,找回的只是更多的不快和龃龉,蝶来心有不甘,可是当年一直暗恋她又被她不屑的海参却告诉她,她能拥有刚开始就结束的初夜实在称得上幸福,因为绝大多数人在那个年代收获的只是荒芜。
海参的出现因此赋予精神世界里已奄奄一息的蝶来再生的意义。两次前往美国,在小城寂寞的雪夜,在漫长而温暖的一次次电话长谈中,在记忆和情感的剧烈冲撞里,蝶来终于能够梳理往日那些锐利的疼痛,生命中的遭遇和错过,审视自己灵魂世界的深处,可是,海参突然病逝了,她有待填补完整的青春依然残缺……
对蝶来而言,初夜的伤痛是一个隐藏的黑洞,她一旦进入,此生的意义即被吞噬,这是她这代人需要付出的代价。唐颖以她细腻而锐利的笔触,探幽入微地触摸了一代人的隐痛,和由此带来的后遗症。蝶来与海参在电话里重构青春的努力,更像是一台含笑上演的悲剧。不管他们当年曾经爱过,或者根本就没有爱的机会,隔着二十多年的沟壑再去填补,得到的却是更为触目惊心的生命的残缺。
谁的青春更荒芜?有过做贼般的初夜的蝶来,还是一辈子只能跟不爱的女人做爱的海参?这个问题的结论已不在青春本身,而关乎到此生的意义。青春可以飞快翻过,哪怕有过缺损,但人生却无法逾越,从这个层面上说,唐颖写的远不止是有关青春和成长的故事。
初夜,被直面,被书写
作者:王雪瑛
看到这个小说的标题,你意识的屏幕上会出现怎样的反应?震撼、大胆、叛逆、商业……当我耐心地读完小说后,才发现几个简单的词汇难以概括小说的内涵,而这难以概括即显示了这部作品的份量。
你敢于正视自己的初夜吗?你能认识初夜对自己成长的意义吗?初夜,是女性青春期最自我、最隐秘的记忆,它在女性心理成长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它对女性的情感方式与婚姻生活都会产生潜在的影响。唐颖是一个敢于正视、勇于分析的作家,她的长篇新作,毫不犹豫地以此为题,锋利的笔触有力地划开了往事的层层堆砌,岁月的重重包裹,直面女主人充满惊惧羞耻与防备的初夜。
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展开主人公心蝶有关青春期的记忆。那是灰暗的年代里,色彩绚丽的一幕:童话书中的亲王和公主出现在现实中,他们在游行的敞篷车上风姿绰约,心蝶和拥挤的人群目睹了公主的美艳,瞬间心蝶完成了对性别的觉醒:女性的服饰、女性的美貌、女性的魅力成了她青春期开始的标志。然而那个年代是沉闷而压抑的,但青春期的心充满了斑斓的幻想,当然要寻找灰色中的光芒和灿烂。十九岁的心蝶和邻居兼同学的阿三已经交往一年了,一个在农场,一个在工厂,他们的“书信恋”,难以安慰他们悸动的心。借着要去苏州把妹妹接回家,他们离开上海,来到陌生的水乡,似乎陌生可以掩护这个重大而冒险的行动。在水乡简陋的招待所里,他们心惊胆战地拥抱在一起,没有陶醉和投入,而是时刻担心着警察来查房。
初夜就这样草率羞耻地结束了,一个少女的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就这样完成了,疼痛恐惧的体验没有被释放,没有被认识,就被迅速地掩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掩饰在一个需要掩饰的少女的身份里,压抑在一个正在成长的女性的心理中,慢慢地变成她生命河床里黑暗泥泞的空洞,在风平浪静的背后,隐藏着人生重大的变数。
唐颖在小说中渐渐展开心蝶日后的人生:悔婚、北漂、结婚,成为电影研究生,剧作家,来到大洋彼岸……就是为了揭示被日常生活覆盖的初夜在她的人生选择中看不见的力量;黑洞造成的旋涡影响着她情感一次次地漂移。
已经人到中年的心蝶依然把情感生活视为生命的意义,曾经以强悍的个性征服她的丈夫李成,似乎完成了生活重心的转移,强悍的一面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冷酷,是不被情感纠缠的无情”。心蝶选择离开自己熟悉的城市,来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就是给自己的情感寻找新的方向。
异地、孤独、新的生活场景以及与阿三在成田机场的重逢,唤醒了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野性与独立,然而她理想中的情感对象在哪里?在严寒料峭的冬季,在温暖如春的单身公寓,有了时间,有了空间,有了孤独和期待,没有了偏见,没有了惊慌,没有了外界的压抑,理想的爱人并没有从天而降,理想的爱情并没有如期生长。
她与阿三有了足够的时间沟通,然而他们的电话常常以吵架结束,残存的情感经过了20多年的阻隔,有多少疑问需要化解,他如何懂得她的需要?而他已经不是当年对她言听计从的小男生了。
海参是心蝶情感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他似乎比心蝶更懂得她自己。漫漫的长夜,内心的孤独和焦灼,似乎只有他的电话可以化解,她内心的隐秘和暗流,只有他懂得倾听。遗憾的是当她终于知道了海参对自己长达二十多年的暗恋后,海参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盼望了多少次的三人聚会,笼罩的竟是告别的忧伤。对于阿三和心蝶来说是告别青春,而对于海参来说是告别爱情和生命。
唐颖通过李成、阿三、海参这三个异性来展现心蝶的情感空间,分析心蝶的个性侧面。李成的到来仿佛就是为了改写她有关初夜的阴暗记忆,他聪明地选择了自由的空间,果断地挥洒着他奔放的个性,让心蝶体验到的是超越平庸的飞翔感,然而婚姻的开始,却也是爱情的下滑;阿三与心蝶的每一次相逢都是对她日常人生的破坏,让我们看到了她冷静、理智的外表下,内心的狂野和激情。然而破坏之后的建设、给予和理解是多么困难,以阿三的个性是无法胜任的;海参深深隐藏的感情,让他疑似一个旁观者,其实他是一个迟来的给予者,由于他人生的提前谢幕,让心蝶的情感世界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就这样唐颖以倒叙和回忆的手法,让我们看到了心蝶生命的绵延,从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她的人生穿越了一段段历史的隧道,我们从她每一个未完成的情感境遇中,看到了她不放弃的生命追求。可以说不完满是她真实的人生,不放弃就是她真实的性格。
如果说心蝶的性觉醒和整个时代性别压抑的矛盾,造成了她疼痛惊恐的初夜记忆,唐颖揭示了处在性别压抑的年代里,女性真实的生命体验;那么心蝶从青春期到成熟中年的经历,唐颖记录了在不断开放的社会环境中女性对情感的追寻与追问。这是一个更为开阔,更为深入的问题。这是一个正在沿着她的人生不断展开的问题。
虽然唐颖没有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来叙述,但是她深入人物的内心,展现分析她的欲念、困惑、冲动、激情,追踪她个体从青春期开始的历史。显然关于心蝶的成长记录,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的成长经验,唐颖的写作超越了“个人化写作”的局限,关注了女性的成长与社会氛围、时代背景的关系,正是她对女性经验丰富细致的书写,让我们看到了女性从“一间自己的房子”到一种自己的视角之间的跨越。
创作谈
唐颖
写作二十年,出版的书籍全部是小说,其中六部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纯色的沙拉》、《多情一代男》、《无性伴侣》、《瞬间之旅》、《红颜》),三部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是第九本书。
在这么一个商业化的,极端市场化的的时代上海文艺出版社仍能坚持出版文学书,简直是“坚守贞操”,长篇之前,我有三本小说集子是在文艺出版,虽然这部长篇有好几家出版社索要,最后给上海文艺出版社是有知恩图报的意思,我在这样的时候也非常感念《收获》杂志,因为初夜最初是发表在这份中国最优秀的杂志上,我有时在问自己,如果没有这样一份纯粹的文学杂志的支持,没有上海文艺这一类仍然努力给文学书一个摊位的出版社,是否还有力量坚持文学写作。
但说实话,尽管如此,小说出版之际,我是指以图书形式面对市场时,往往也是我作为写作人感觉最坏的时候,现在它已经不是我的书,而是一件商品,面对的是消费者,我开始患得患失,我用消费者的眼光面对它,我觉得它有许多问题,也许外观应该更漂亮一些,内容应该更通俗一些,故事性更强一些,你真的是会在某个片刻对市场妥协,然而,作为作家,你更持久的怀疑是,或者说,这几乎是永恒的自我怀疑,你到底是否拥有这样的才能,让你的作品从五光十色的商品泡沫中浮现,富于感染力的,以文学自身的力量去打动读者?
现在谈谈我的这本书,这个书名,从市场的角度,有种用性感招徕读者的嫌疑,然而正是这个嫌疑让我觉得有挑战,或者说,讨论初夜本身便是对禁忌的碰撞,虽然这本书并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初夜故事,“初夜”在这本书中更是一个隐喻,它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
半年前曾有个新加坡报纸的年轻记者问我最近在写什么书,我告诉她,正写一本书叫,她说,哦,这听起来是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初夜这个词已经很久不听到人们用了。
她的感觉很正确,这个词现在的人的确几乎不用,现在的社会相对开放许多,初夜不再是民间社会道德上的话题,恰恰是在禁欲的时代,才会对初夜、处女这类词敏感。
因此,初夜这个词其实已经带上某个时代的烙印。我的小说主人公的初夜发生在七十年代,因此这个初夜故事便充满了时代的印痕。
北京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女性学者王筱芸在读了我的作品有过一番非常有意思的评说,她认为,个人经验在我们的文化中是被边缘化的,个体的生命不被尊重,身体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曾经习惯性地忽略自己最私密的感受,习惯性的不讨论不面对,更不会出现在公共媒介。
这也是我的这本小说让她觉得具有某种前卫性的原因。
我们经历过最封建最专制的时代,我们的文化不可能不打上这些黑色烙印,我们的文学同样是在这种文化制约下,尽管在相对开放的气氛下,我们已经可以书写过去的禁区,问题是我们的内心,我们审视世界探究生命的方式是否真的完全打开了?
触碰禁区,并非只是去描写性,其实个人价值观的建立是比性有更多的禁忌,对一个充满陈规陋习的文化社会,关于个体的生命体验,个人的情感价值,生命意义的探索,是处于失语状态,在一个只承认宏大叙事,津津乐道各种主义的文学领域,是不值一提的,甚至是受到抵制的。
联想到是日本二战后,战败国为了救自己,朝现代化迈步,日本那时就朝西方全面开放,西方文化潮涌,不仅是在音乐电影教育的现代化,更是国家制度法律的现代化,甚至提出改良人种,但是作为急切走向全面现代化的社会,日本知识分子看到日本人作为个人的生命或者说个人肉体仍然停留在旧有的社会和传统中,便有人提出肉体的现代化,这个肉体,是指个人生命,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这个身体先要从旧有文化和传统中解脱出来,让个体获得自我解放,在融入现代化的过程中脱胎换骨,真正做到自在自为然后才能自造自新,这自造自新就是将个人的创造力全部激发出来,因此有了大野洋子,三宅一生,大岛主,这些创作领域的皎皎者,他们便是实现了肉体的现代化,是进入肉体之门的现代人,通过个人的生命的脱胎换骨而令自己这个个体成了现代文化创作源泉,日本当年各种领域才会大量出现具有创造性的人才,这种创造性令自己的传统文化重新放射光彩,才有了今天的茶道艺道等等。
然而要实现个人身体的现代化,先要在文化上确立个人的生命价值。
而文学就是个人认识自我,发掘自我的过程,,通过讲述个人史,来过滤时代谬误。
我的这篇小说,出版社将它定位为女性的成长小说,所谓女性小说,其实不仅仅是写女性,也是写女性眼中的男性,女性视角中的世界,从更宽泛的层面,这也是一本关于青春和后青春的小说。
青春其实是一生中最艰辛最深刻的阶段,而初夜应该是青春的高潮部分或者说,几乎是青春的象征,青春是用荷尔蒙写就的个人史,那么身体那么隐秘那么个人却又那么时代,更何况是在一个禁欲的极权的时代,荷尔蒙不会因为时代的禁锢而停止分泌,我们的身体有那么饱满的需求和欲望,而生存环境却像个牢笼,窒息着你的活力;那时候有那么多的盲区和那么多的挣扎,那时候的青春经验必定是更加强烈更加具有张力。那个时代的初夜就有更加令人难忘的痛楚,那份痛楚更具有人性意义。
因为青春的残缺和荒芜,才会有后青春的追寻,我们曾经经历了个人被集体吞噬,个体生命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岁月,今天的追寻其实是对过往被沉沦的生命的救赎,其实生命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假如我们不想让她消失,正是通过文学人物的回顾、反省、追怀,去重新打捞、体认被淹没被忽略的个人史,我们正是通过文学感悟,个人生命是比时代洪涝更有生命力更有价值的存在。
回忆是一种温暖的力量
回忆是一种力量,温暖而柔韧地构筑起一座桥梁,带着我们从过去到现在。时光飞逝,岁月流转,我们的人生搭上了时光的飞车,一幕幕地上演着,变换着,我们的灵魂,需要依靠回忆的呼唤,紧紧地追上来,跟上身体的脚步,跟上生活的脚步。无论从唐颖的长篇小说,还是张抗抗的中短篇小说新作《鸟善走还是善飞》,都让我们看到了回忆的力量。唐颖从淹没在岁月深处的青春期记忆中,发现着,分析着影响女性情感选择的因素;张抗抗从对知青生活的沉重回忆中,找到现代人克服空洞感的友情。回忆既是作家开始创作的动力,也是她们分析自己人生、整合自己心灵的方式。
他们改写了“爱情男”
———读唐颖长篇小说
□易木
阿三,是蝶来的青梅竹马,在苏州水乡招待所,与蝶来有了生涩而激情的“初夜”;李成,奋斗的艺术家,以特立独行的性格吸引着蝶来,成为蝶来唯一一次婚姻的丈夫;海参,中学时代、农场时代蝶来的“暗恋者”,最终以死亡书写了绝恋。这三位男性构建了唐颖长篇女主角少年、青年、中年的感情生活,控制着小说的叙述节奏,他们生动鲜明、浪漫性感,对于以往我们在爱情小说中习见的男性形象是一种大胆的背逆,对于我们麻木的阅读经验是一次成功的惊醒。
男性在爱情中的形象,似乎总是“语言”大于“行动”,他们写一百封酸酸的情书,却不敢轻易对心仪的恋人有一次大胆的亲吻。阿三在苏州水乡那个简陋的招待所,对蝶来连一声“我爱你”还没说,就来了个果敢的“初夜”,在那个时代背景下,若是被人知晓,骂为流氓也是铁板钉钉的。阿三正是以男性的鲁莽、勇敢、进攻吸引了骄傲的蝶来。作家给予阿三的机会似乎都是“千钧一发”的,不能犹豫,也没有未来。在蝶来的结婚前夜,在蝶来出国转机的成田机场,阿三与蝶来又有了两次身与心的相遇。“完成”与“未完成”之间的揪心、满足与不满足之间的撕扯,折磨了蝶来终身。
第二男主角李成,他邂逅蝶来,爱上了她,第一次约会是在酒店,李成只付得起一个晚上的房租,他说“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蜜月,但是很精彩不是吗?”
显然李成是个比蝶来更自我,更勇敢,也更强大的同路人,蝶来对他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因为这个叫蝶来的女孩曾经独自挣扎在平庸的沼泽里。
也许自我、个性会吓退性情平庸之辈,但会刺激一个桀骜少女的心智与激情,让她拿出更吸引人的性格来与他共同生活。
第三男主角海参,理性内敛,与前两位是一个反差。蝶来与阿三“有戏”时,他一直处在“暗场”,少年青年时代没有结果的爱慕与梦想,一直到出国、有事业仍是未解的心结。“结婚时想着只要蝶来来找他,他还是可以离婚的。”他知道自己对于蝶来比阿三“更有耐心”,但在中年后的重逢中,仍然把“前戏”留给阿三,深情却阴柔的男人!等到我们知道他患了绝症之后,我们便也能够理解他的不够雄性。
对于蝶来,这三个男人,阿三把握了时机;李成掌握了性格;而海参是蝶来的命运。他抢在阿三之前的话,蝶来的命运会改写。等他能够给予蝶来时,生命已是句号。海参最后的诀别信,是小说的高潮,是勾人落泪的。命运的迷底揭开,海参也由第三男主角上升到第一男主角,因为死亡把一切遗憾化为某种完美。一场未能展开的爱情永远是最富魅力的爱情。对于蝶来,拿着海参的诀别情信,最后也只能回到丈夫李成的身边。等候着的“情痴”,一般是女性所为,这一个海参较之平常,又是个逆反。小说因之好看而别致。
第一部
1
英俊的红桃侍从和黑桃皇后正阴沉地诉说着逝去的爱情――波特莱尔《恶之花》她的记忆屏幕上,青春期是在立秋后的那场大游行时拉开帷幕,她成长的年代有过许多场游行,但蝶来难以忘怀的是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在她最后一号台风袭来前夕的一场游行。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游行,游行队伍前的敞蓬车上站立着某国亲王和公主,亲王的微笑比女性还柔润,而公主美艳惊人,因为她,铿锵激昂的红色集会转瞬间成了华丽的嘉年华会,那是蝶来生命中的重要片断,她十三岁了,秋天正在到来。
其实,关于季节转换蝶来是没有概念的,只因为那天晚上突然降温,风凉得萧瑟,裸露了一夏天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树叶子飒飒响着就干枯起来,飘落了几片,就像从地上飞起的传单。绵绵无尽的酷暑刹那结束,喧闹的大街因为夏末第一阵凉风更加骚乱,这风更像是大游行的序曲,它扫荡了夏日的窒息和昏朦,天空更加清澈,情绪更加飞扬,人越来越多,但是被等距离站着的戴红袖章的纠察阻隔在人行道,被阻隔的行人就像岸边的植物,茂盛得互相簇拥着,而马路空空荡荡地蜿蜒着,像不通船只的河流,兀自安静着。
是的,柏油马路已禁止车辆通行,站在街边视线毫无阻隔,可以一路看到两公里之外的淮海东路的八仙桥,游行队伍将从东头的外滩过来,必然经过八仙桥。
现在那里还毫无动静,但人群和快乐一道聚集着,越来越稠密,对于将要到来的游行,人们也以非同寻常的热情和快乐迎候着,迎候一对落难亲王和公主,他们被本国右翼政府驱逐,逃亡到中国,让蝶来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亚洲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是法国血统,据说美得异国情调,她将使革命年代的一次游行突然变质转向。
有关亲王和公主的故事,徐爱丽似乎拥有比报纸更多的信息,人们把这称为小道消息,徐爱丽简直就是弄堂里小道消息的源头,她就住在蝶来家楼上,是个不用上班被人们贬称为“家庭妇女”的三十岁女子,但徐爱丽似乎并不在乎人们对她的各种评价,她总是津津有味满怀热情向蝶来传递着诸如此类色彩缤纷的小道消息。
在徐爱丽的渲染下,蝶来简直迫不急待想见到那一对小国王室情侣,他们与革命的错综关系增加了其背景的神秘和复杂,有意味的是,蝶来和拥挤在周围的行人一道,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时代居然会出现王子和公主,这类只在已经撕成碎片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将从革命洪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即刻出现在咫尺之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出戏呢?
蝶来带几分屈尊的神态挤坐在她的邻居,那些小市民中间,确切地说,就坐在徐爱丽身边。她虽然这么称呼她和她们,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她和她们沿着上街沿的边缘坐成长长的一排,就像戏台下的第一排,虽然人行道挤成一锅粥,但都是身背后的混乱,她们的弄堂通到淮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大游行,便早早搬来矮凳或小竹椅,还自备茶水零食,事实上,七十年代任何一场游行在她们都成了娱乐,在她的成长岁月,革命是生活方式,也是娱乐方式。
今天的蝶来还暗藏得意,她把五岁的小弟都带出来了,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膝盖上,身旁是小她两岁的妹妹,大家喊她蝶来妹妹,喊着喊着变成了蝶妹,就像蝶来,她真正的名字叫叶心蝶,仅仅因为附近有间照相馆叫“蝶来”,她和妹妹的照片在他们的橱窗里摆放过,于是“蝶来”便移花接木成了她的常用名。为此蝶来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但是,没有谁理她的茬,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她的心愿,父亲是聋耳朵,对于某些话题,他就怎么也听不见。蝶来决心耐心等待,等长大的某一天,拿着户口薄去派出所改一个响亮的毫不俗气的让人家没法起绰号的名字。关于这个新名字她想了很久,可是就跟改名字一样难。
她一手搂住弟弟,一手搂住妹妹,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拖儿带女的,好像他们是她生出的孩子。可是蝶妹并不合作,她好几次扭动身体试图甩掉揽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手臂细弱却蛮横,不由分说地拽住同缘异体一样细弱的肩膀。妹妹瞥一眼姐姐,这个善于施行微暴力的比她年长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期待的,和她身处的环境一致,其目光在徐爱丽的指点下,和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朝向淮海东路八仙桥的方向,她眼稍上翘的一对凤眼亮闪闪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并且是年龄相仿的亲人才能感知积聚在这个十三岁的细长的身体里的不同寻常的能量,蝶妹并不知能量为何物,她只是凭本能感知它对身边人以及周围世界的藐视。
“妈妈知道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打的!”她在姐姐耳边嘀咕着,算作微弱的抗拒。
“妈妈在乡下劳动接受再教育,怎么会知道?”蝶来大声问道。
蝶来说到“再教育”三个字还那么铿锵有力,一点都不怕难为情,蝶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啊,你们不讲她怎么知道?”徐爱丽在一边帮腔。
这一来,蝶妹更不安了,她俯在姐姐的肩膀轻声但并不退让道,“我会告诉她,我们坐在马路上,天黑了也不回家,还带着弟弟,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会着凉的,而且天下起了雨,等着吧,哮喘就要发了。”
对于蝶来,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令人气馁的警告,她畏惧弟弟的哮喘病,那高分贝的刺耳的哮鸣音在小男孩的气管回响时,也是家里的灾难日。
于是她才意识到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可也不太确定,因为后面站了几排人,嘈杂地谈论着,“说不定是他们的唾沫星子,”蝶来恶作剧的推断让妹妹差点哭起来,她有洁癖,又胆小,挤在人群里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
“好吧,就算是下雨,你看好小弟,我回家拿衣服拿伞,”
蝶来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妹妹的哭泣,她最终是会做些妥协的,她欲起身,却细眉一挑,挑出两支眉峰,这张将会变得圆润明媚眼下仍是线条愚钝的脸蛋立刻充满挑衅生气盎然,“要是你告诉妈妈,我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她已经起身,但是妹妹扯住她,已带上哭腔,“你不要走嘛,他们挤过来了,我抱不住小弟……”
又是妹妹比姐姐先感应正开始涌动的人潮,后面的人像波澜一般朝前推来又退回,蝶来朝东面的远处看去,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似乎隐约有口号声传来,不如说这似有若无的口号是通过妹妹的感应而听到。
此时蝶来才发现坐一旁的徐爱丽已经手提小板凳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正口沫横飞地向一圈妇孺进行演讲,无疑的,是关于公主的话题,徐爱丽生活的大半时间是在寻找她的听众,所以她到哪里都有办法找到属于她的社交圈子,哪怕在街上。你永远也别指望徐爱丽这样的人会帮上真正的忙。蝶来对自己说。
“那么你去拿东西,伞、衣服或者毛巾毯,对了,毛巾毯好,可以把小弟包起来。”蝶来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无法掩饰刚刚苏醒的母性获得满足的欣喜,“跑着去跑着来,五分钟够了。”她用着母亲经常用的命令的口吻。
妹妹离开姐姐便灵活得像条鱼,迅速隐没于后面几排人丛里,蝶来却又担心起来,喊着,“可不能耽搁呀!游行说来就来,看不到公主,你会后悔一辈子!”
蝶妹听到姐姐毫无顾忌的喊叫声更是恨不得潜到人海深处远远避开她的厚脸皮无所畏惧的姐姐,好在人潮已把她们隔开。
然而,蝶来的担心成真。妹妹果然耽搁了,游行果然说来便来。当蝶来随着突然高涨的欢呼声朝东面看去,游行队伍已红彤彤沉甸甸地涌过来,就像不可阻挡的涨潮的海浪。
坐在第一排的人们呼拉拉站起来,抱着弟弟的蝶来急了,想要徐爱丽帮忙,但她做完演讲再也不见人影,她抱着五岁的男孩站不起身,便把他放在妹妹的凳子上,跟着慌慌张张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把自己拉得比谁都长。可小男孩还在睡梦中,坐不稳凳子头一歪便掉到地上,哇哇大哭,同时后两排的人吆喝着前排人坐回凳子,她的这块周围世界瞬时乱得像被狂风袭击的集市。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吹响哨子,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第一排的人坐回小凳子,蝶来也恢复先前的状态,但不无焦虑。
眼看游行队伍一米一米地接近,开道的摩托车已从她的面前经过,已经看到队伍前的敞蓬车了,车上站着王子和公主,他们似乎在招手,他们身影模糊,因为还远,但车轮在转,在朝蝶来接近,伴随着游行队伍的合唱声,连歌声都是异样的温柔,那是亲王亲自作的词曲,歌颂与中国的友谊,虽然听起来更像一首软绵绵的情歌,像黄色歌曲,革命时代,情歌就是黄色歌曲。歌声越来越响,亲王柔润的微笑、公主标致的脸形开始清晰,蝶来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正在接近的如同梦境中的人物,同时她在等妹妹,对她的姗姗来迟急得坐立不宁,这个慢郎中,她怎么还不来呢?她怎么可以失去亲眼目睹公主的机会?
公主正在朝她接近,其光芒已辐射开来,观看的人群因之而安静。蝶来越发焦虑,她不时地转开头渴望从后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妹妹的影子,可是人群宛如墙壁挡住她的目光,她又一次把小弟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脚踩上自己的凳子瞬时比别人高了半截,还没有来得及放眼望去,已引起一片“嘘”声,紧接着竖直的身体便被后面的人按下去。
在这几十秒钟的动荡后,亲王和公主已在咫尺之遥,然后便从蝶来的视野里流过去,流到远处,蝶来就是在这个片刻触摸到瞬间的强烈,它的短暂和不可磨灭,它将是她空茫的青春期第一抹色彩,那色彩如此浓烈奇幻,令她目眩头晕。
2
“莫尼克,莫尼克,”躺在床上的蝶来歌唱般地吟诵着公主的名字,“莫尼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嘴角上亮着灯。”
“因为她涂了口红,因为她的牙齿很白,因为她是公主,我觉得她像妖怪。”与她头脚倒错躺在另一头的妹妹回答。
“因为她太好看了,你们就骂她妖怪,我宁愿长得好看被人家骂妖怪。”
“你想做妖怪?神经搭错了吗?”
“你才搭错……”蝶来顺脚一踢差点踢到蝶妹的下巴,她们虽然头脚倒错却是睡在一个被窝,床的里端睡着小弟,因为有哮喘病,他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质地最优良的丝绵被子给他盖,他本应该睡在长沙发上,却因为是礼拜天,便挤到床上与姐姐们一起睡个欢乐觉,他与蝶妹睡一头。蝶来睡中间,左边是小弟的脚,右边是妹妹的脚,她宁愿与两双脚为邻,也不要左转身是脸,右转身还是脸,在两双脚之间辗转的蝶来,觉得天地相对宽阔,她可以东想西想,任自己思绪飞出去,飞出家,飞出城市。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其实已近中午,但他们三个还赖在床上,只要蝶来不起床,不对他们发威,两个小的也绝不会从被子里出来。如果他们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知道他们的周末上午是这样虚度,林雯瑛经常用虚度这两字鞭策她的子女,她会拿来洗衣搓板,让领头的蝶来跪上去。蝶来受到的所有的严惩,都会转嫁到弟妹身上去,所以,爱告状的蝶妹不到忍无可忍是不敢向妈妈泄密的。
“如果你亲眼看到她,你就不会说她像妖怪,她就是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是这么漂亮。”
“我也看到她了,我还跟着车子跑了一阵,她的眼睫毛好长,就像假的,要是你的眼睛装上长长的睫毛,就会显得凹下去,会变得大一些会漂亮许多,可是,你的眼睛太细太长了,可是,我想象中的公主是不化妆的。”蝶妹用一种世故的态度分析和表态。
蝶来脸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是的,公主的眼睛绿得那般浓郁,就像热带雨林,在雨林深处,藏着无数的奇禽珍鸟,它们斑斓的羽毛,衬托着深深浅浅的绿,在更深的深处,绿在下沉,浓得化不开。
公主就是从雨林深处来的,蝶妹的感觉没有错,的确很妖怪,但是,具有蛊惑力的美都是妖怪的,妖怪这个词让蝶来有一种特殊的激动。蝶来也迷恋热带雨林这个词,它有着湿雾腾腾的妖艳感,这和她刚刚看过的“美丽的西双版纳”这部彩色纪录片有关。
游行的次日,她曾带着蝶妹和小弟去医院探望父亲,对于美丽公主的憧憬使俩姐妹有着热切去了解与亲王和公主有关的一切,于是便被父亲顺便补了一堂地理课,他给女儿们描绘了亲王和公主所来自的那个国家的地貌气候以及整个亚热带的地理环境,只要抓到机会,父亲就会给他们补课,他的严重的美尼尔氏症损坏了他的耳神经,但比之更为担忧的是儿女们的成长,对于他们增长飞快的身体他只有焦虑。
探病的次日上午,蝶来遵照父亲嘱咐带着弟妹去附近的国泰电影院看了一场学生场的名叫“美丽的西双版纳”的有关中国西南部大自然的彩色纪录片,据父亲说那一个动物出没其间的丛林与亲王和公主来自的国家的自然环境有些相似,电影中,这一个神秘的蕴籍了自然丰厚物质的热带雨林衬托了野兽珍禽的生猛活力,它也成了蝶来思念公主时的背景。
“没良心,游行队伍过来时我急死了,怕你来晚了,我到处看,用眼睛找,害得我没心思仔细看公主,你倒好,居然跟着车子跑。”蝶来的思绪终究被现实阻挠,虽然妹妹的话在虚空中转了几圈才被蝶来捕捉到,陡然沮丧,便迁怒于妹妹。
蝶妹不响,蝶来更来气,脚在被窝里踹了两下,被窝里掀起一阵小风暴。
蝶妹依然不吭一声,却爬出被窝,拿了自己的一大捧衣服,朝房间外的浴间去,直到这时姐妹俩才一起发现他们的小弟一直坐在放在房门旁的痰盂上,她们想起他至少已坐了半个时辰,他大便完要她们帮着擦屁股,但是她们在讨论莫尼克,完全无视弟弟的请求,他渐渐放弃请求,把从不离手的香烟牌摊放在地上,一张张地欣赏着,自娱自乐,等着擦干净的屁股高高地翘在痰盂上,就像一只打足气却已被遗忘的皮球。
有多少次,姐妹俩无视弟弟的要求,让他沾着粪便的屁股晾在痰盂上,在弟弟的带哭的要求声中为谁去给弟弟擦屁股而争吵半天,蝶来绝不会因为自己是姐姐而让步,这也是她向人们习以为常的准则发出挑战的时候,让步的经常是妹妹,现在为了平息蝶来的怒气,蝶妹不声不响过去照料小弟,蝶来也从被窝里坐起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礼拜天。”蝶来一件一件检视着自己的一堆衣服,那是一条印花人造棉裙子和一件白色短袖汗衫。
“我也恨!”弟弟咕哝。
“你恨什么?”蝶妹好奇地看着小弟。
“恨你们!”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却是瞪着蝶来。
蝶来却盯视着蝶妹手里的衣服,那是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花裙配白汗衫的童装,“我们以后不能穿得一样,错开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