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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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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蝶来向往的就是特殊,就是跟他人不同。然而她同时意识到,要特殊得受人尊敬,先要在班级里出人头地。
第二天,她把妈妈的条子衬衣衬在里面,外面套上那件灰色列宁装,衬衣领子翻在列宁装外面,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对外部世界的一次妥协。
这天,每人交一篇歌颂国庆的文章,蝶来有了用武之地,从某种角度是要板回失利的局面,她在文章里堆砌了一大堆华丽辞藻,用于歌颂的体裁倒是很热烈,虽然虚假到极点,班主任把她的文章作为范文让她自己朗读了一遍,穿回列宁装的蝶来站到讲台前理直气壮了许多,可是海参的座位正好对着讲台,每每抬头便先撞上他的目光,这些日子,他的目光总有些阴郁,令蝶来不爽,它让她想起自己做过的蠢事,蝶来的朗读竟有几分不自信,她隐隐觉得,海参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在她得意忘形时突然就被这根刺哽住了。
她从讲台前回到自己的位置时故意不看他,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位子。谢天谢地,至少在教室,她和他天涯海角。
无论如何,蝶来因为这篇高调文章晋身班级政宣组,她要么成为班级领先人物,要么被众人唾弃,当然,蝶来是无法容忍后一种结果,她用直觉选择了自己的位置。
19
她一进政宣组便遇上迎接国庆的宣传活动,于是放学后便泡在教室用毛笔抄写一批歌功颂德的文章到白报纸上,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那篇。做这类事不仅能满足自己出风头的欲望,还能摆脱妹妹伴随左右的无聊沉闷没有任何成就感的日常生活,除此之外,政宣组活动对她更像娱乐,一群自以为是的孩子,在教室用写写画画的方式――无心无肺操练时代的流行,就像观看大游行取乐,想起那场亲王和公主引领的游行,已经很遥远,蝶来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许多,已经不屑一顾那么小儿科那么小市民的乐趣。
可蝶来怎能预料,这样的自贬还为时过早,即便她已成为革命运动的一分子,她视为无聊的需求仍然一触即发。
国庆这天市里将有一场庆祝大游行,此时革命运动已走向尾声,据说在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中可看到正当红的样板戏的主角以及文艺界一批走红在革命前的明星,从市民角度,似乎他们这批昨日黄花更有魅力,当年的光环通过传说而愈加灿烂。
每每到这种时刻,蝶来就很烦恼,首先她绝对不肯放弃任何欢乐场面,其次,作为家中长女,她有着让弟妹分享欢乐的责任,她必须带上妹妹和年幼的小弟,问题是,如何说服父母让她带着弟妹去挑战可怕的拥挤。但这次,蝶妹却胸有成竹告诉蝶来,有个地方即看到游行又免受拥挤。
“我有个同学,她家就在淮海药房楼上,她请我们去她家看。”
“你以前怎么没有说起过?”
“我刚认识,她不是我们班的,我们很谈得来。”
“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蝶来不太相信地问道“她叫胡海星。”
“哦,姓胡吗?”她也不知为何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她……”妹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蝶来已经用强调的口吻打断她,急着确认这件事的牢靠程度,“那就说好了,我们有三个人,到时候我们带些小礼物去,妈妈总要买些吃的给我们过节,我们不吃,送给你同学吃。”蝶来已经讨论到细节。那天是阴天,她发愁地看着窗外,“还有两天就是国庆节了,要是下雨怎么办?”
“气象预报说后面三天都是晴天。”
蝶妹报告说,蝶来即刻嘻笑颜开,从书包里翻腾出一本连环画《茶花女》作为奖励借给妹妹看一天,但这本书到了晚上便被妈妈没收了。
国庆那天早晨,蝶来和她的弟妹穿着妈妈为他们赶制的节日新行头,那是两套一模一样上装裤子都是灯芯绒的服装,弟弟也穿灯芯绒,却是姐姐早年的红灯芯衣裤被妈妈染成咖啡色,染色一事全家瞒着弟弟,因此他还以为是新衣服呢。
两姐妹手里捧着糖果饼干各一包,那是经过包装的食品礼物,每包各有四块万年青饼干两粒大白兔奶糖,这已是当年档次最高的饼干和糖果了,蝶妹在食品纸袋外精心地扎了一朵缎带蝴蝶结,曾扎在幼年蝶来姐妹辫稍上之后又被蝶妹小心收藏起来的蝴蝶结,蝶妹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富于创意的小举动总是让姐姐望洋兴叹。
那栋站立在淮海路转角上的房子呈三角形状,其尖角凸出端的窗子正好是妹妹同学家的客厅,七十年代的上海旧洋房,能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做起居室是少见的奢侈空间,是的,这间房没有安床,有三人沙发和书橱,面墙的梳妆台上三面镜子就像三扇门可以开开合合,房间中央有一张铺着玻璃台板,台板下衬着镂空白棉纱钩花台布的长台子,长台子是西洋餐桌风格,四面围着六把有弹簧的软椅子,软椅子套着与褐色柚木家具配色的咖啡和赭黄格子布套,铺在长台上的镂空棉纱钩花台布也覆盖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总之这是一间洋里洋气的房间,飘荡着一缕与时代相悖的浪漫温馨的气息,在七十年代,有点触目惊心。
为了让他们看游行,这家女主人把窗台上的盆栽移到长台上,使这张铺着镂空花台布的餐桌更显标致和富于情调,无疑的,蝶来觉得这个家比她自己的家更理想。
同学妹妹的母亲出来招呼他们,拿来比他们送去的礼物更为精致的饼干和糖果,她是个气质妖娆的女子,虽然衣着远比徐爱丽朴素,,你能想像这样的女子要是打扮好将非常夺目。
蝶来觉得,她想像中的母亲该是这个形象,她想起好些年前她告诉妹妹,她相信自己真正的父母在别处,为此而受到跪搓衣板的惩罚。蝶来在这间陌生的客厅再一次失落地发现,某种愿望已成了别人的现实,她和妹妹加上妹妹同学三个女孩以及弟弟站成一排正好把窗子铺满,因为是在拐角度,没有树阻挡,有个相对开阔的视野,看游行无遮无挡,蝶来一厢情愿地希望每年游行都站在这个窗口。
游行队伍出现之后,女孩子们尖叫着,挥着手,甚至把手里的糖果扔出去,就像二十年后的新潮观众。她们的欢乐感染着那家的家长,母亲,那个妖娆的女子,和她丈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一起吸着拖鞋从卧室出来站在她们身后加入观看的行列,于是,女孩们叫嚷得更起劲,她们看见了唱李铁梅的演员,那个年轻花旦是革命年代的美的偶像。突然,蝶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外进来,他竟是海参,他冷漠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似乎听而不闻那里喧天的锣鼓声。
蝶来很奇怪海参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家庭,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禁不住回头去正视这个多少有些荒谬的事实,于是他们两人的视线便越过这家男女主人的肩膀相遇。没错,这个人的确是海参,穿的衣服都是上学时穿的藏青色上海衫,那种上海男人最爱穿的前襟是拉链的春秋季外套,在少年的个子矮小的海参身上,显得落拓和老气。
每每与海参视线相遇,蝶来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便是还他一个白眼,其实海参很少与她正面相视,仅仅是在某些片刻,他们的视线突然相撞,通常是在她自得自满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她会瞥见海参的目光,那目光仍然含着一丝阴郁,她的心立刻发虚,继而转为悻悻然。
因为中间隔着一对成人,蝶来的白眼即刻被自己的眼睑盖住,好像她朝他眨了眨眼,他朝她一笑,是明快的笑,显得有热情,蝶来有些吃惊,最大的惊讶是为何他也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是他们家的邻居,这栋看起来体积超大的公寓楼,住上个把同学一点不稀奇。
她这么自问自答时,“白毛女,白毛女来了……”两个女孩的尖叫掠去了蝶来的疑问,那个饰演深山里的白毛女的芭蕾演员走在舞剧团行列的第一排,她有一对凹陷的覆盖着浓郁睫毛的大眼睛和高高翘起的美丽臀部,蝶来和她的妹妹们一声声地惊叹着,无疑的,她携带着一个比她们的现实更要生动鲜活的世界,那时,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行进的喇叭里响起了白毛女插曲,游行队伍和观众跟着乐曲合唱起来,窗口的女孩们更是忘乎所以,仿佛窗口的高度给了她们尖叫的特权。
20
游行队伍一走走了两三小时,好像一时还走不完,身背后响起摆放饭碗的声音,“吃饭吧,一边吃一边看!”女主人轻轻拍拍蝶来的肩膀,温柔地招呼着。
蝶来回过头再一次吃惊地看到,海参站在长台子边上正盛着一碗碗饭,蝶来拍拍妹妹轻声问,“他怎么在这里?”其实声音并不轻。
“他是我哥哥!”妹妹同学回答道。
蝶来狠狠地白一眼妹妹,不甘心地问这家女孩子,“你不是姓胡吗?”
“我跟我爸姓,我哥哥跟我妈姓,他叫俞海嵩。”女孩答。
“我们家是男女平等的模范家庭。”海参笑嘻嘻地说道,带着些嘲笑,从蝶来的视角看过去,是油腔滑调。
蝶来怔了片刻,之后,毫不掩饰她受骗的气愤,拉起妹妹和小弟欲朝门外走,那时小弟正扑在窗上看游行看得起劲,现在却莫名其妙被姐姐拉走,嘴一瘪就要哭了。
“不急,看完游行再走吧!”女主人,也就是海参妈挽留道。
但是蝶妹已看出蝶来压抑住的脾气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便俯身在小弟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已经许诺了什么,小弟小嘴一瘪一瘪竟也忍住了,虽然眼泪汪汪倒也没有放声大嚎,跟着两个姐姐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窗口,那个宛如是一场戏看到一半的观众席。
蝶来胡乱地朝海参的父母道别后,扯着弟妹飞速离开了他们的家,下了楼拐进通向自己家的小马路,蝶来便朝妹妹发作了,“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同学,是不是?”
妹妹胆怯地把脸转开。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很没有面子吗?”她的身体跟着妹妹的脸转,大声责问道。
“为什么没有面子?”妹妹问。
“为什么不看游行了?”弟弟问。
“我讨厌这个叫海参的小男人!”她向他们喊。
“小男人?”妹妹和小弟一起惊问,突然都笑起来。
“小男人,小男人!”他们好玩地学舌着。
蝶来狠狠推了妹妹一把,转身飞快地朝自己家走去。妹妹拉着弟弟奔跑着追赶她。
这时,游行队伍已经结束,观众们,也就是市民们朝他们行走的小马路涌来,很快,他们三条稚嫩的身影被游行散去后的人潮淹没了。
第二部
1
苏州水乡之行终于完成了一对恋人的结合,但蝶来除了疼痛恐惧没有其他感觉留下,比起这事不如说另一事更为成功,因为蝶来终于把蝶妹拽回家,虽然其中包含了一定的苦肉计。
她和阿三是次日黄昏到达蝶妹的曲艺团,由于前一晚没有睡好,早晨未吃早饭,回来的船上晕得很厉害,蝶来呕吐了好几次,见到妹妹时她的脸色是灰的,倒是把蝶妹吓了一跳。
于是蝶来乘机渲染自己的晕眩,她把妹妹拉到一边告诉她,自己和阿三在苏州乡下过夜,回上海后要妹妹帮着圆谎,她怀疑阿三陪来苏州的事已败露云云,总之,见到妹妹不是问她的状况,而是先讨论她和阿三的那些需要守住的秘密,蝶来的自我中心简直是无处不在,不过这一来,妹妹的注意力倒是转移了,也不那么偏执了,不过,蝶妹最终跟着蝶来回上海,海参起了更重要的作用。
当时蝶来收到父亲信时曾心乱如麻。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唱戏?为何自己毫无所知?蝶来这才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她好像在急着奔向自我独立的道路,蝶来失落极了。
然而当时不是回味失落的时候,父亲要求蝶来先回上海一趟,商量如何去苏州把妹妹带回家,父亲认为全家人,只有蝶来的话妹妹是最愿意听的。
无论是蝶来父母还是蝶来本人都无法想像妹妹所选择的人生。她怎么会想到去唱评弹呢,父亲希望自己的子女成为科技人才,而蝶来对于妹妹应该选择什么职业并没有想法,但学唱戏曲有点像胡闹,而且还放弃上海,离开家人视线……
蝶来当天请休假次日回上海,临行前一晚去场部找海参拿主意,她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用,也许心烦意乱需要有个人谈谈,同学中只有海参与妹妹熟悉。
海参对蝶妹的举动也是非常意外和不解,但他向来冷静,不做无谓猜测,他建议蝶来和家人要给蝶妹一些具体的帮助,除了把她领回上海,因为蝶妹将面临中学毕业时的分配,他说,“蝶妹好像很担心分进工厂技校,她说她不喜欢工厂,虽然很多人认为进工厂是最好的出路。”
蝶来又一次吃惊,她居然不知道妹妹对自己分配的担心,因为她从来不觉得这是值得担心的,她以为自己去了农场换得妹妹留在上海已经有恩于妹妹,或者有恩于家里所有的人,她要求全家人尤其是妹妹必须百分之一百只关注她所受的苦,她从来不认为妹妹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现在妹妹的心事由海参道来令蝶来有些酸溜溜的,可当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心情,只听得海参在说,“蝶妹的书法和国画都很不错,她可以去考嘉定外岗的美术学校,那间学校三年前便开始招生了,我母亲和学校招生老师关系很好,我让我母亲去打通关系,让蝶妹好好准备考试,努力进到她最擅长的美术学校,我知道她希望找个与艺术有关的职业。”
接着海参便立刻写了封简短的信给他母亲,要蝶来把这封信先给蝶妹过目,使她对回上海面对毕业有信心。
这是真的,当蝶来把海参希望她进美术学校的建议转告她并把他给母亲的信递给蝶妹时,蝶妹泪水盈眶。
“对不起,我做姐姐的竟然不知道你的心事,反而海参比我更了解你。”尽管蝶来在道歉但话中却含怨尤,她觉得妹妹在背叛她,于是含在蝶妹眼眶里的泪水便流出来。
阿三见了十分不忍,一个劲地问蝶妹想不想吃白熊牌冰砖,那是一种新出产的优质冰砖,奶油浓度和价格是普通冰砖的两倍,如果她答应回上海,她想吃多少,他都买给她吃。
蝶来对着蝶妹嘲笑阿三,“他是天吃星,只知道吃,吃……”
蝶妹破涕为笑,阿三也在笑,一侧脸颊上深深的酒窝令他孩子气十足,蝶来再一次意识到她们是和眼前这个大男孩一起长大,彼此就像兄弟姐妹,然而昨天晚上他们互相失贞,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悔意,她竟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她为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去失贞于另外一个也许是肮脏卑琐的陌生男人而感到庆幸。
2
回上海后,蝶来带着妹妹和海参的信去了一趟海参的家,之后的事就很顺利,海参母亲通过关系为蝶妹找了美术学校的老师为她做考试辅导,蝶妹的才情终于没有浪费,她的考试成绩优良,分进美术学校最热门的国画班,关于瞒着家人考入曲艺学馆学唱评弹的经历成了蝶来一家饭桌上的笑话因为这件事,蝶来对海参不仅暗存感激,还刮目相看。对于蝶来这样一个自我中心的女孩,感激之类的心情马上会淡漠,而刮目相看是重新建立敬意的过程。
可是,与阿三过夜的事情却在几个月后败露了。
这个秘密到底如何被泄漏一直是个迷,人们是这么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而蝶来觉得,这类说教真是阴险。总之,流言是从阿三所在的工厂开始流传,很快便传到他的前女友那位团支书的耳里,团支书又传给阿三娘。阿三娘气得要昏过去,因为那次拿着两人合影照向林雯瑛告状后,林雯瑛又去找过她,告诉她,他们夫妻绝不会允许蝶来离开农场之前有任何恋爱关系,这也是蝶来向他们保证的。
因此阿三娘还以为他俩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只是一起玩玩,本来他们就经常一起玩,不是吗?
阿三娘找阿三询问,阿三不仅不否认,还承认得理直气壮,他号称共产党一向赞成恋爱自由,既然妈妈是共产党员。阿三娘一个巴掌抽向阿三,却被阿三的手臂挡住,阿三娘终于明白,儿子已经二十岁,她管不住他了。
她也不想再找林雯瑛,她不相信她了,也许他们家人暗中支持也说不定,阿三是上海户口,她认为林雯瑛的崇明女儿要高攀她的在上海做工人的阿三。
于是阿三娘一信告到蝶来所在的农场连队,蝶来立刻面临写交待、开除政宣组、下大田劳动等一系列惩罚,蝶来当然不会接受,索性打点行李回上海。
蝶来坐船一路回来就在动脑筋找什么样的借口让父母相信她因不相干的事得罪连队领导,面临下大田劳动改造的惩罚,所以逃回家。蝶来编了一个冗长的故事,大意是在宿舍传阅毒草书之类的错误,林雯瑛要求蝶来回农场接受惩罚,但父亲不同意,他本来就不赞成蝶来去农场,无奈当时的蝶来很积极,现在既然她要留家里,父亲便带她去英语老师家,要她从此在家好好读书,准备某一天重回学校。
然而蝶来受惩罚的真正原因很快就从农场传到上海,如果不是徐爱丽这般爱打听,也未必传得到林雯瑛耳朵,还好蝶来父亲是聋耳朵,听不见任何流言了。现在气得发疯的是林雯瑛,可蝶来坚决否认与阿三过夜的事,这也是海参教她的,离开农场时,她只和海参打了招呼,当时海参劝她先不要离开农场,因为所谓“过夜”是没有证据的,“你就写一个交待,不过是否认的交待,记住,没有证据的事坚决不承认。”
“但是,我们真的没有一起过夜!”
蝶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毫无必要地在海参面前信誓旦旦地撒着谎。
甚至连否认的交待蝶来也不愿意写,她才逃回上海。如今面对狂怒的母亲她更是死不承认,见女儿否认得这般坚决,林雯瑛的怒气变成疑惑,蝶来眼看母亲情绪转变,对海参的“教诲”简直佩服。
她和阿三被各自的母亲看紧了,蝶妹又住在郊区的美术学校读书,没有她在中间传递信息,约会变得不容易。林雯瑛每天拿着水壶到楼下炖水,她的屁股斜靠在水池边,两腿斜斜地伸出去,一边打着毛衣,看见蝶来出来立刻便向她凑过去,“我说过吧,阿三娘是笑面虎,很厉害的,对不对?”
蝶来不响,在厨房兜了一圈又退回到房间,正是午饭时间,她想给自己下碗面,但为了躲开徐爱丽,只得先忍忍饥,和阿三在外过夜的事到底令她有些心虚,她想避开有关这方面的谈论,虽然她现在恨透了阿三娘,但考虑到阿三的感受,至少不想在徐爱丽面前流露心情。
然而和阿三在一起,空气却变得阴郁紧张,之前的那些轻快和喜悦,那般炽热的欲念都消失了,就像那个惊恐等待派出所查夜的水乡之夜,恐惧逼退了欲望。
这时候的蝶来已经开始明白,与社会与外界巨大的压力相比,即便有父母的保护,其作用也是微乎其微,首先她不知道旷工在家会有怎样的后果等着她,其次,未来的前途到底在哪里?有什么办法能够离开农场?她现在终于把读书视为救赎。每天拿着英语读本到复习公园大声朗读,然而,阿三是没有这样的急迫感,他们处在两种状态中。隔阂出现了。
恰恰在这样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的消息刊出,海参回上海三天收集教科书,期间找蝶来商谈迎考之事,眼看离开农场的道路已在他们面前铺展,两人都处在极度兴奋焦虑之类的激动情绪中,一旁的阿三却事不关己,完全是个局外人。
蝶来学着海参到处收罗来四年中学教科书,并听从他的劝说带着一大捆书回去农场,因为连队新来的支部书记让海参带话,如果要从连队拿到准考证尽早回去是上策,阿三送蝶来上船时情绪低落,他说,“我的心情很矛盾,我当然希望你考上大学回来,但我有预感,你一旦考进大学就不会理我了,是啊,你现在已经不想理我了。”
“现在是暂时的,问题是,阿三你为什么不参加考试,你在上海找老师辅导比我容易,你总不见得一辈子在你那个模具车间。”
“大学毕业要重新分配,要是分去外地呢?”
“这听起来像你妈妈说的。”蝶来非常不屑,“如果是我,我宁愿到外地当一名工程师,也不要在上海当工人。”当轮船汽笛响时,蝶来突然难过起来,好像这是一次长别似的,她的眼睛湿了,她想起他们一起坐小火轮突突突地左拐右弯如长蛇从曲径滑进偏僻的水乡,接着是战战兢兢的水乡夜晚,她不由地去拉阿三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的,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十二月,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但是蝶来已从迷惘中走出,眼前的目标很清楚,太清楚了,她和阿三挥手告别,“我可能没有时间写信给你,等我,考完试我会来找你,阿三,耐心点,等我。”
3
阿三没有等,他没有耐心,或者说,没有信心等到蝶来考完试,在八个月的复习期间,阿三重新回到团支书身边。蝶来并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无暇关心和了解阿三在想什么在干什么,那几个月她所有的热情、她生存的意义被焦点化了,就像个精神病患者,她眼前的目标是唯一的,在奔向这条目标的路途上,她毫不犹豫地越过所有的障碍,假如说与阿三的关系是其中一个障碍。
她和海参一起报考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入学考试,两届考试只相隔了几个月,因此她那一届是过了学校的整个暑假,九月之后才拿到入学通知,第一批通知下来,她的连队只接到三张入学通知,其中两张是她和海参,因此他们俩一起拿着入学通知和户口回到上海,他们的行李被扔在农场集体宿舍门口,要过几天才能托运到家,当然,对于离去的人,行李扔了也无所谓。
他们坐的双体客轮停泊在吴淞码头,蝶妹和她父亲到码头去接她,他们三人和海参一路换了三部公共汽车,到淮海路时他们和海参一起下车,但没有走原来的回家路线,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父亲和妹妹把蝶来接到另一条马路另一条弄堂,没错,她的家人在没有与她商量的情况下,把家给搬了。
“为了那些谣言,尽管你否认了,妈妈也没有追究,但你知道徐爱丽,她本来就吃饱了没事干喜欢无事生非,反正她把你和阿三在苏州过夜的事到处传播,妈妈觉得很没有面子,便想到换房。”
蝶妹告诉蝶来道,那是回家当晚,面对着刚刚经历搬家仍然杂乱无章堆满纸箱的新地方,蝶来十分茫然,仿佛,她的注意力还没有真正回到新的现实。这时候她的脑中才充满阿三,深深的缺憾感几乎抵消回到上海的喜悦。
新地方和老地方只相隔了几条马路,不过是从淮海路的南面搬到北面,从一楼搬到二楼,妈妈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原来的底楼过于潮湿,令她患上关节炎。可是在这间曾是他人家庭的房间里,看出去的弄堂格局,窗外景象,甚至天空的颜色都是迥异的,蝶来觉得与阿三的距离比在崇明时还要远,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惆怅,她想立刻见到他。
她坐到纸箱上给阿三写纸条,约会他仍像过去一样需要蝶妹递送纸条,突然心里就有了忐忑,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毫无把握,觉得一种超越空间的距离桓横在他们之间。
就像她预感的,阿三已经离她而去了,阿三告诉蝶妹,他好容易才想通他和蝶来是没有将来的,因为,他和蝶来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他做不到,或者说远不是蝶来期望的那一种人。
是的,情况就是这么简单,蝶来考上大学了,阿三仍是个工人,阿三自觉这将是一段持续不下去的关系,“阿三说,我不能忘记那一次当蝶来告诉我高考恢复我必须去参加考试时她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突然亮起来,就像刀锋,亮得很刺眼,很无情,我那时就相信她的决心够大,大到足够让她做成她要做的事,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她,我担心她考上大学就会离开我,她说,你也可以去考,你总不见得一直做工人,蝶来很直接,她已经让我知道,她最后会做什么选择……”
蝶妹的转述空虚地结束在没有任何回应的被杂物挤得混乱不堪的房间里,正在整理书籍的蝶来,将手中的书朝地上扔去,然后,便冲出家门。
蝶妹以为她去找阿三,她知道蝶来是不会容忍任何苟且,即便是分手,也得有个仪式,蝶妹拾起被蝶来摔得面目受损的书,并把受损部分补好。
两小时后蝶来回家天已经黑透,家里的饭桌刚刚收起来,现在不再有个厨房可以让姐妹俩在饭桌上写毛笔字说闲话,还可以加入个把徐爱丽这样的人,让厨房有一种“沙龙”气氛。
现在厨房的功能只能在晒台门口实现,那个地方正好可以放煤气灶和一个碗橱,水池和料理台放在晒台上,这就是换房后所失,但蝶来和蝶妹将是周末的匆匆过客,对于家里的变化虽然不满但也不想太认真。
无论如何,她俩可以在睡觉的亭子间说悄悄话,虽然亭子间平时是属于弟弟的,但她们回家的日子,弟弟就睡在前楼父母房间的长沙发上。
“这栋房子没有徐爱丽很寂寞。”
蝶来别扭地坐在床边和妹妹说话,亭子间放了床和写字台书橱五斗橱等,连一张沙发都放不下。
“现在和胡海星见面还要过几条马路。”妹妹抱怨着,心里想,蝶来本来还可以在弄堂碰到阿三,至少有遇见的机会。
“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住在学校,蝶妹,我们要学会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人生。”
蝶来已经躺到床上。
“你没有去找阿三?”
蝶妹问。她一点没有睡意,坐在写字台前,她想写毛笔,但房间里的什物都在纸箱,她再一次感觉家里少了厨房就像少了一大块空间。
“阿三没有出息,他自甘堕落回到那个团支书身边,我去找他干什么?”
“本来你就是和他玩玩的,是吗?”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蝶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蝶妹,她的眉峰高高扬起,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蝶妹垂下眼帘。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蝶来又问,这一次已带上哭音。
4
蝶来再见到阿三,已是六年后。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阿三拿到美国签证后来找蝶来,她正在准备秋天的婚事,木匠们在她和未婚夫的未来新房打家具,蝶妹把她新房的地址给了阿三,因此他找上门来。恰好那天未婚夫外出去五金店配新房的锁匙。
听说,她进大学第二年,阿三也去参加考试,却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邻居们都想不通,为何阿三要放弃上海去外地,读书怎么样呢?读书也不至于读到外码头,那时候,上海人称外省地为“外码头”,听起来,去外码头就像去流放。
然而,这就是命运,阿三最初不报考大学是担心大学毕业重新面临分配分到外地的可能,没想到却直接考去了外地,就像邻居们说的,阿三可以不去,但阿三去了。
同厂的团支书女朋友已经和阿三谈论婚嫁了,却因为阿三去外地而告吹,有人说阿三是为了躲避这个婚姻才去读大学甚至不惜去外地。那时候蝶来已经升大学二年级,百分之一百地投入到她自己的校园生活,并与同校男生若即若离正要卷入另一段校园的恋爱关系。
这就是说,他们有些年头没见,猛然看到阿三,蝶来竟砰然心跳,夏天的阿三穿着白色t恤衫,高大刚健,却沉静,这是她陌生的气质,那次码头告别后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她记得那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她去拉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指尖冰凉冰凉,就像互相捏着块生铁。
好像他们的手指比他们的意识更早感受到那一次告别的意味。而现在已是农历七月的大暑天,在满是刨花木料和铁钉简直是家具厂车间的未来新房,她和阿三面对面,隔了这么些年,如同隔着宽阔的大洋,她强烈感受着距离产生的吸引。
他们的脸上都是汗,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这间暂时变成工场间的未来新房门口,她为无法遏制身体里的那头野兽而绝望。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阿三拘谨地问道。
在八四年夏天黄昏,走出这条挤满旧房子的老弄堂,弄堂外车水马龙,不要说谈话,连正常走路都碰碰撞撞,处处是障碍。真奇怪,诺大的城市竟没有说话散步的地方?那是绝望后的悲伤。
“要不去老大昌坐一会儿?”
他提议,那也是她能够想起来的可以进去一坐的地方。整条淮海路只有一个老大昌可以有咖啡喝,并有著名的意大利风味的牛油糕,其他西式点心也是以味道纯正扬名,而对年轻人,这栋小楼的幽雅和浪漫充满谈情说爱气氛,是整个城市屈指可数的情调场所。
不过,他们必须步行穿过两条横马路,假如不想挤车。谢天谢地,新房居然也在她熟悉的区域,未婚夫的父亲评上教授,分到一间房给他们做婚房,是否这也是她在这个夏天结婚的理由?她有时禁不住问自己。
他们已经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这栋小小的法国风格的小楼房,在等红灯转绿灯的岔路口,他们的身后便是国泰电影院,不由地一起转脸抬头去看当时印象就已经模糊的电影海报,更清晰的记忆是他们一起陪着海参站在海报墙下等退票,手里握着一毛钱在等退票的都是海参这样年龄的男生。
“《金姬银姬的命运》。”他们异口同声。
“海参居然等到退票。”阿三说。
“居然就在我们身后两排。”蝶来笑,还哼了一声,“觉得他是故意的,是要监视我们。”
还是那么率真、任性,在嘈杂的街上行走中而渐渐摆脱了绝望的蝶来又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回眸笑瞥一眼阿三,长长的眼梢勾画出蝶来特有的妩媚,阿三怔怔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令更多的回忆涌现,在暗了灯的影院,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的神经仿佛裸露在肌肤外面,连触摸都成了最强烈的刺激,一阵阵伴随着痛感的战栗,令他们发现指尖的表达力竟是那么丰富,蝶来第一次有了要阿三拥抱的渴望。而两排之后却坐着海参,欲望在被阻挠时愈加高涨,他们之后的约会便有了身体的渴求,然而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让欲望伸展的空间,就像刚才突然发现要找个地方谈话散步也并不容易。
红灯已转绿灯,蝶来转身欲过马路。
“陪我看一场电影吧,就算为我送行。”阿三说,带着恳求。
我们还有勇气走进这一个总是让心悸动却看不见彼此脸的地方吗?心蝶的内心闪过疑问,但她的胳膊已经被阿三的手掌握住,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进了电影院。
场子里观众寥寥,他们走到最后一排,还没有在座位坐妥,她已经被他拥在怀里。
阿三特有的气息,那也是她生命中最早获得记忆的男性气息,她深深的呼吸着,是长久的窒息后感官被刺激醒来的呼吸。在温度陡然下降的冷气电影厅,他们的嘴合在一起,两张嘴两片舌互相拼命吮吸,像饥饿的婴儿。
她已经看不到他,她的面前已没有他的形象,她仅仅在感受曾经让自己的身体倍受折磨的热能,它后来渐渐沉睡,渐渐地让她忘了它的存在,在那些年,那些春心萌动的岁月,他们用彼此从未玷污过的热情互相点燃、互相安慰、互相给予爱的想像。
她的眼眶蕴满泪水,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
他不也在受煎熬吗,在热吻中,他痛苦地蠕动着身体发出呻吟。那时他们已经从影院转到他的家,他的母亲和家人去饭店吃饭,那是与他离去有关的晚宴,可是他却和她躺在他的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
好像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做爱,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房间里的小风扇怎能冷却积聚多年的来自两具年轻身体的热能?
“以为你应该和海参走到一起。”
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可以说说话,阿三的第一句话竟让蝶来吃了一惊,他们本来并肩躺在窄小的床上,听到这句话她的头朝后一仰,为了看清他的表情,在窄小的床上,这一仰一侧,差一点让她掉下床,他伸出手臂把她搂住,“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温课,一起考回来。”
“一起温课又怎么样?”
她声音清亮,他去捂她的嘴,楼上有邻居。
“考回来的凤毛麟角。”
“那又怎么样?我们同班,坐一条船去一条船回来,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走到一起的理由?”
她想到海参已经离开中国四年了,完全没有他的音讯,据说他拿到签证到离开有半年之久,但是他没有告诉她,是的,没有告别,现在想起来她仍然有不快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他不告别也是正常事,他们只是同过学同过农场而已。
“你要是不提海参,我都快把他忘了。”
阿三不响,因为他和她都明白她说的不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突然紧紧抱住她。
雷声隆隆,闪电刹那照亮暗了灯的屋子,赤裸的身体,扔得乱七八糟的两人的夏衣,也照亮了被他们弃之脑后的现实,然后,在他家人回来之前,她匆忙的简直像逃离般的离开他家。
离去之际虽然匆忙,蝶来仍然瞥见了书桌上的石膏像,革命领袖的石膏像,她走过去小心捧起石膏像,她心爱的洋娃娃还躲藏在此,但雪白的长裙蒙上一层灰,金红头发褪色凌乱,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眼泪立刻汪上蝶来的眼睑,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许许多多的感触咽下去。
他们几乎没有深谈,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不给彼此深谈的机会,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空白那么多的心情,需要解释需要填充需要讲述,然而没有时间了,命运不再给他们时间,如果之前,连最好的岁月都没有抓住。
从阿三家的弄堂底到弄堂口,也就几十米,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曾经住在一条弄堂,她很吃惊,她家与他家的距离短得令人吃惊,可是,在这么短的距离之间,长长的青春岁月已经妄自流逝?她心里发空,空得直想哭。
匆忙离开那间暂时变成家具加工场的未来新房后,她没有勇气再回那里,次日她去了妹妹在嘉定外岗任教的美术学校,她在妹妹的宿舍睡了两天,这是她能够找到的最方便的躲避方式,她在宿舍的桌上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给未婚夫,大意是,秋天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延期。
当然,延期是缓兵之计,她不得不毁约。与阿三发生的故事改变了她后面的人生,虽然这故事在一个傍晚发生又结束,没有任何延续,但是它折射出将要到来的婚姻的错误,她明白这婚姻与她内心的欲望无关,或者说,这并不是理由,没有什么理由,这个夏天她充满了和阿三做爱的回忆,可是阿三已经远行,而婚礼迫在眉睫。
她后来还是去了那间新房,她必须面对面和未婚夫交谈,那时家具刚做完,只是毛坯,木匠走了,漆匠应该继续工作,可这第二轮施工转瞬之间成了没有期限的等待,就像未婚夫所形容,仅仅是一个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