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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台 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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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凌晨三点钟,安静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惟独我的脚步声有点生气。如果在海口,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买醉,可以到通宵迪厅狂舞到天亮,甚至可以在路边草地露宿一夜也不会担心被冻死。而在这个原子弹也打不到的小城,我只能顶着瑟瑟寒风,踩踏自己孤单的影子,漫无目的瞎走。不好意思回家惊动老爹老娘,也不好意思再回去打麻将,就是想假装晨练也为之过早。
我不停地翻看手上的潜水表,表里上二下一有三个小表,像人的眼睛嘴巴,看的时间长了,整块表错觉成了一张脸,肖露露的脸。我吓得不敢再看。早该扔掉这块表了,我把许多肖露露送的东西,或者跟她有关联的东西扔进了怀河里,包括那张每月递增的储蓄卡。惟独这块表我舍不得扔,就算在海口喝凉水充饥,也没有拿它去换钱。几年来,我似乎已经忘记是谁送我的了。
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久,有一辆警车经过,突然一个急刹车,又倒了回来,停在我身边。
“真是你呀,雷山。”麻刚从车窗伸出头,“你没事吧?”一脸疑惑地打量我,似乎想从我身上发现不正常的东西。我清了清嗓子,给他递烟,自嘲地笑说:“睡不着,出来遛达遛达,没犯法吧,麻警官?”车里另有一个人说:“什么睡不着,给哪个女人揣下床了吧?”
“张南生?”我低头看车里,真是这小子,“你怎么坐在里面,被麻刚抓了?”麻刚笑说:“我哪敢抓他?我倒是给他抓来当司机的。”给我打开车门,“你也上来吧,张村长要连夜逃跑,五点的火车,咱们送他一程。”
张南生说:“什么逃跑,说的真难听。咱们农民,农闲出门打打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头发梳得溜光整齐,风衣里还系了领带。我边打量他边笑道:“是啊,农民都像你这样出门打工,用不了多久就没有农民了。喂,你不是把老婆孩子抛弃了吧?挑这个时候走?”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先去打个前站,小麻雀帮我联系到今天的卧铺票。”
“你又是怎么回事?”麻刚又用警察的眼神望我,“刚才看你像梦游一样,我们吓了一跳。”我老脸皮说:“没错,我是想找点梦游的感觉,说不定将来有机会扮演这类角色。”又在张南生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的演技再怎么练,也赶不上你。”他哈哈大笑。
麻刚还是对我有疑问:“妈的,你是在大城市过惯夜生活了吧?深更半夜还出门,想寻花问柳没地方对不对?”他帮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十分开心。我附和道:“不愧是警察,眼光果然不同凡响。喂,张南生,小麻雀算不算个好警察?”张南生道:“不是好警察,怎么会从乡下调回城里?”麻刚却叹息说:“什么狗屁好警察,我调回来,还不是全靠你跟我们局长吃了一餐饭?不然,我恐怕要在乡下呆一辈子了。”张南生笑说:“你别瞎说,我只是跟你们局长讲,我和你是好朋友,又没求他帮你。”麻刚叫道:“这还不够?你老兄是省里、市里的大红人,市长见你也点头哈腰,我们局长敢不把你的朋友调上来?告诉你吧,我上月个提了副所长呢!妈的,你要是不走多好?迟早市长是你的,说不定当的更大,那时咱们也有个靠山。”张南生不说话了,别有用心地望我,我也正好看他。
上了这辆车,跟两个对我的现状毫无了解的人在一起,我突然轻松自在。就像从一出戏换到另一出戏,角色也是新的类型,而且主角不是我。
张南生走了,他站在车窗里向我们挥手告别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个演出成功的演员,向观众谢幕。我体会过那样的快感,我想他内心的激动足可以推动一列火车。离开火车站后,麻刚又跟我讲了许多他的故事,我对他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重返海南的决心,是目送张南生的火车开动那一瞬间下定的。怀城不再有我立足之地,我再不离开,不但父母会重新对我失望,连老洪也会瞧不起我。
18
我两个春节没有回家,不止是担心我的长发让家里人吃不下年饭。我是为了陪伴肖露露,她没有家。严格地说,她不知道去哪一个家。她曾去过香港随她母亲过节,又受不了她母亲整天动员她移民,以便参加香港选美,为将来嫁进豪门打基础。我想,她母亲肯定不了解她憎恨舞台的情绪,而且还是个心急的人,如果不跟她说什么选美,先让她移民,到香港便由她不得了。至于她父亲家,本来是个方便的去处,然而,她那位后母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她当然不愿意自讨没趣。就这样,她成了一个春节无家可归的人。
没有家,干脆出外旅行。第一个春节,她说:“带你看雪去!”,我们去了北京。我真的没见过雪,也没出过省,她五岁就去过北京看雪了,我五岁时,我老爹带我去看他是如何修理自行车。去过北京以后,我迷上了旅行。第二个春节,我们去了云南。这是她没去过的地方,老实说我不喜欢云南,那些让她着迷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我的家乡怀城随处能找到。去过云南,我想把她带回家。
“你给家里寄过钱吗?”肖露露极少提及我家,也从不跟我算钱。我忐忑不安,以为她发现我近来支出过大,借钱给许琴,加上帮苏柳赎身,我卡里所剩无几。我有点紧张地说:“不用,我家在怀城算得上小康。”她又说:“春节到了,不给家里买点礼物吗?”我说:“两年没回家了,今年我想回家过。”目光期待地望她,我已经感觉到她并不是跟我算钱。她有点忸怩地说:“你、你想要我一起去?”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我那火暴的老爹,看到我这一头长发,还带回去一个女朋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肖露露知道,我带她回家意味着离婚嫁不远了,她开心地向我笑了笑,搂我的脖子说:“明年好吗?今年我妈要来跟我过节,再说,我、我没准备好。”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如负重释,叹息说:“是啊,我也没准备好,你妈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吧?”她狡黠地望我说:“她是为你回来的,你怕不怕?”我说:“我又不是香港的豪门子弟,怎么不怕,她不会打我吧?”她轻打我的脸说:“你以为我妈是泼妇呀?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她肯定对你不满意。”我说:“你真的让她见我?”她反问道:“你不敢吗?”
我没什么不敢的,只是我开始讨厌家庭,讨厌传统。我希望没有她母亲,没有我老爹,也就没有什么丈母娘看女婿,媳妇见公婆了。之前,我跟她自诩是经过洋文化洗脑的人,那五千年还是五百年的传统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培训中心难得一次寂静,我们从上海旅行回来后,离大年三十只有几天,安排模特放假,跟学习班老师开了个联欢会,很快就人去楼空了。
“雷哥!”苏柳居然还没走。去上海前就放了她的假,她应该是最先离开的。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带我妈来看腿,春节医院人少。”我点头说:“有什么困难你说一声,我回家过年,你找肖姐吧。”她说:“不用了,雷哥,你帮我够多了。就是,我家人想一块来这里过年,可以吗?”看来她是全家出动,反正培训中心也是空的,我捡得做个顺水人情,答应了她。我是来给工作人员布置节日值班的,这种杂事肖露露从不过问,有我这个穷人的孩子,她不愁没人当家。
我一直磨蹭到农历二十九晚上才离开省城,肖露露母亲要到了,她让我陪她去接飞机,我可不干,我答应她只在家呆五天,初五返回,好好让她母亲看一看。然而,我没想到我在家只呆了一天,初一早上,老爹一声大吼,我吓得屁滚尿流逃离怀城。
我到家已经很晚了,是我大哥给我开的门,老爹老娘没机会收拾我,加上我戴了一顶棒球帽,头发盘在里面。他们并不注意。不过,脸色非常不好,老爹话也没跟我说一句。我逃过了夜晚,逃不过白天。那一年,正好是我家的新居刚刚落成,全家从厂子里搬到怀城,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三个哥姐也全部住在家里。事实上,参加批斗我的不止他们,还有我一个叔叔,两个姑姑三家人。起因不单是我的长头发,整整两年不归,我成了雷家的不孝之子。别的族群是否继承传统我不知道,但我们客家人对家族传统是非常讲究。
“你还知道回来?”
老爹的这句话拉开了批斗序幕。我一个人对付十几张嘴巴,有理也说不清,何况在他们看来,我毫无道理可言,禁止我做徒劳的辩护,我只有挨骂的份。除夕这一天相当漫长,我都忘记是否吃过年夜饭。真正冲突是大年初一发生的,老爹一早叫我起床,命令我逐个给长辈拜年。本来这是合情合理的命令,可是,他要求我货真价实地跪拜。我不相信自己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断然拒绝。老爹恼羞成怒了,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我竟敢不听指挥,他毫不犹豫赏了我一巴掌,进而要用武力强迫我磕头。关键时刻,我那位书呆子二哥帮了我一把,我猜他一定是个和平主义者。他挺身而出,用后背接住老爹打向我的铁拳,为我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得以夺门而逃。
肖露露没有跟我回来,难说是不幸还是万幸?或许以她的绝代风华,能够征服我全家,我两年不归的过错,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了。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厂里漂亮的女子,没一个不被我老爹称为妖精的。最有可能的是,我仍逃不掉被赶出门的命运,只不过碍于肖露露,免去武力驱逐而已。
除了省城,我无处可去,到了省城,我还是无处可去。我不敢跟肖露露联系,一来她母亲与她同住,二来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两年不回家,回家一天就来了,总不能跟她说我是逃出来的。麻烦的是,我身上只有一张储蓄卡和几百块钱。学生证、身份证还有手机统统留在家里,没有学生证进不了学生公寓,没有身份证住不了宾馆。我想起玉米子那套样板房,给他打电话,却是他母亲接的,说他和安妮去澳洲过年了。
“雷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苏柳惊奇地看我。我无处可去,在街上看了两场电影,随便吃了个晚饭,想来想去,只好来培训中心。不但她意外,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吓一跳,以为我来突击检查。我无言以对,向她点点头,笑一笑,侧身而过。她跟上几步说:“雷哥,跟我们一块吃饭吧?我爸已经做好了。”我头也不回说:“呵呵,我喝多了,是来找个地方睡觉的,谢谢你!”
培训中心有个办公室不像办公室,会议室不像会议室的房间。里面有电视机、录像机、影碟机,还有几张长沙发,能消磨时间又能睡觉,只是冬天缺一张被子。我打算开空调暖气在这里熬一夜,编好谎话再见肖露露。看了两张无聊的影碟,有人敲门,我估计是苏柳。自从帮她赎身后,这姑娘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害得我心里有鬼,我不想跟她过多接触。犹豫了一会才开门,门外却没人,只见地上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被子。
女人的被子大多残留她们身体的香水味,我习惯了肖露露的味道,换了别人的,莫明其妙地想入非非。是本能吧,是原罪又怎么样?凡是正常人,谁也无法禁止内心的欲念。不过,这种欲念一闪而逝,并没有过多搔扰我。也许早上跟老爹的冲突过于惊心动魄,我像一个虎口脱险的人,终于逃到安全的地方,颓然倒地,全身神经彻底松驰。
一夜无梦,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是音乐提醒了我。国标舞熟悉的音乐,依旧奔放、激昂、充满诱惑。从对面楼的练功房传进我耳朵,仿佛有位性感女朗拉我起床,揽入她怀中。可惜只是幻觉,不过,这个幻觉给了我一个好心情。在卫生间里以指刷牙,用手捧水洗了一把脸,我的新一天又开始了。
“我陪你练吧!”
练功房里果然是苏柳在练习国标舞,双手虚抱,表情投入,然而,步伐却十分生疏。我站在窗外看,抽了一根烟,实在看不下去,脚底也被拉丁舞欢快的节奏震得痒痒难耐。
带苏柳跳完一曲狐步舞,她渐渐走得熟练。我说:“谢谢你的被子。”她暧昧地望我笑:“你昨晚没喝酒。”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别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你经过我身边没酒味。”我正色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已经忘记了,最好你也忘记。”她踩上我的脚,整个人靠到我身上,我触电般地拉开她。
接下来,我不再说跟她说话,几个类型的舞都跟她跳了一遍。更加佩服肖露露的眼光独到,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非常有艺术天分的女孩。随着她的表情、动作、舞步由标准到娴熟再到优美,我几乎以为舞伴是肖露露。
“肖姐来了!”苏柳做一个贴近我的探戈动作时,和我轻轻耳语。我心头一震,说道:“别看她们。”很久没遇上配合这么好的舞伴,以至于我全身心投入,肖露露和一个中年美妇站在窗口外,我一点没留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跳完再说。
“太棒了!”音乐声止,肖露露和中年美妇边鼓掌边走进练功房。我夸张地叹息说:“明师出高徒嘛!”她叫道:“哇,你什么意思,明师出高徒,你是明师,还是我是明师?”我说:“当然是你了,肖老师,我还是不你一手教出来的。”她亲昵地推了我一把:“呸,这还差不多。快去跟我妈问个好。”又朝中年美妇笑道:“妈,他就是雷山。”
我无数次见过她母亲的照片,知道跟她来的是谁,诚惶诚恐地叫了声:“伯母新年好!”中年美妇吃了一惊,微微含首:“你也新年好,叫我路阿姨吧。”我又傻乎乎地叫了声:“路阿姨新年好!”路阿姨手指点女儿的额头,展颜道:“调皮鬼,你是故意安排的?”原本说好我几天后才拜见,她大概以为提前见到我,而且在这个场合,是我们设计好的。肖露露居然承认了,笑说:“这样不好吗?我也没跟雷山说你要来,要不,他肯定吓得半死。嘻嘻!”听她这么说,我才吓得半死,望也不敢望一眼苏柳。
“你是苏柳吧?”路阿姨主动走向静静站在一边的苏柳,“我经常听露露提起你,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给你一个利是,祝你新年走好远,争取今年的比赛有个好成绩。”苏柳怯生生地接了利是,肖露露对她说:“你不用着急练,有空多看看书,我最担心的是你的文化知识。”我不敢插嘴,等她母女俩交待完,跟在后面离开练功房。
楼下有辆崭新的雪铁龙两箱轿车,肖露露靠在车边向我摇动车钥匙:“是不是奇怪妈妈没有给你利是?这就是她送我们的利是!”有太多的事情没机会解释,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哪去想什么利是红包。不过看她高兴,我也轻松了许多。
我先是礼貌地给路阿姨打开车门,才去接那把车钥匙。学车也曾经是我们努力学习的一个内容,肖露露早就嚷嚷买车了,由于包装苏柳参赛花销高昂,只好一忍再忍。
“小雷,你认为苏柳会进入前三名吗?”
我驾车把肖露露母女带到一家餐厅,落座后,路阿姨立即展开对我的考核。她和肖露露一样,对我的家庭并无兴趣,如果她开口跟我谈出身,我恐怕会中途逃走。我第一次非常乐意与人探讨公司的业务,我说:“以她目前的水平和状态,进决赛应该没问题,我们剩下的时间,就是努力把她送进前三名。”
“你这么有把握我就放心了。”路阿姨不动声色地喝茶,“听露露讲,你的计划是,捧红一个人,带动公司走向全国。因为苏柳马上参赛了,第一步成功近在眼前。接下来你将要涉足影视业,我想知道的是,进入影视业你有什么计划?”
我摇头道:“我们没有涉足影视业打算,投资重点仍将放在做经纪上面。影视业是热闹不赚钱的行业,至少几年内不会有什么改变。而演员就不同了,旱涝保收,不管投资方是亏是赚,他们照样拿片酬,同时,还能够通过影视扩大知名度,为公司拓展更多多的,更上档次的广告业务。用行内话讲,我们做的下游业务,但下游比上游要宽。”影视业我再熟悉不过,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最后我说:“所以,我们今后继续以风险不大的培训和经纪为主业,待时机成熟,再向新的领域发展,比如,房地产是个不错的选择。”
“房地产?”路阿姨轻蔑地笑了笑,“如今大陆的房地产泡沫太多,面临全线跳水,你居然有这种想法,再说,你哪来那么多启动资金?”
我给她倒茶说:“现在房改政策逐步深化,吃公家饭的人成了房地产消费的主力,房地产业开始稳步复苏,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等大城市,房价比前几年涨了两倍不止。中国人把建房造屋当人生头等大事,许多人都手握重金虎视眈眈,等到房地产既能家居又能当投资的时候,必定踊跃跟进。我相信,假以时日,国内各省首府的房地产,迟早炒得跟香港一样疯狂。培训中心您也看过了,那块地虽然不算太大,但地段非常好,既适合建商埠,又适合建公寓。我们买下来才一年多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联系转让。上个月,我找人评估,保守的价位已经翻了两番,评估的人告诉我,再往后去,翻三番甚至四番也不奇怪。届时,那块地将是我们的启动资金。”我说的是实话,亲眼看过许多资料,省城房地产越来越热了,我在玉米子他妈妈的公司也亲身体验过。尽管我兴趣不大,但肖露露买下培训中心的胆量和远见卓识,当真不输须眉。
与路阿姨谈了将近两小时,最后,她足足盯我望了有两分钟之久,我想我彻底把她征服了。不过,看得出她是个和她女儿一样有心计的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说:“你没动筷呢,吃点东西吧!”
我如获大赦,早餐没吃,又跟苏柳跳了半天舞,肚子一直在轰轰烈烈闹革命,再不镇压,我恐怕要昏过去。我像表演吃喝一样,狼吞虎咽又不失风度地大吃一顿。路阿姨待我吃的差不多,又问:“你真的比露露小两岁?”我说:“是,不过她怀疑我谎报年龄。”
这时,一直当乖乖女听我们交谈的肖露露,像个无知少女一样,嗲声嗲气叫道:“就是嘛,我看呀,他比我大两岁也不止。哼,装年轻。”她的演技不错,我的演出也相当成功。
为了这次见面,我们设计了多个方案,多种对白,就像给苏柳准备参赛的知识问答一样。不同的是,这次肖露露是编剧、导演,我是主角。起初,我坚决反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冒领她的成绩和她设计的蓝图,让我感觉窝囊丢脸。我是不愿意欺骗一个母亲,我想堂堂正正告诉任何人,我是一个尚未毕业的演员。“没错呀,你是演员,你只不过扮演一个角色而已,我也一样。”肖露露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怎么避免跟我老爹遗传的倔脾气发生冲突。然而,我还是难以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明明是自己的女儿聪明绝顶,却偏偏喜欢看到女儿的男朋友比女儿更强。
吃过饭,路阿姨说是去探亲访友,不用我们奉陪,独自离去。她前脚刚走,我和肖露露雀跃而起,击掌庆贺。未了,兴高采烈去过车瘾。
“我妈对你满意了,现在轮到我提问。”肖露露上了车像换了脸,“说,为什么提前回来?害的我差点穿帮。”我不在意地开动车说:“想听真话,假话?”她白了我一眼说:“都想听,先说假的。”我笑道:“假话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根本没有回去。”我连假话也没来得及准备。她还是板着脸,眼睛望向前方路面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假话。真的呢?”我长叹一声,实话实说:“唉!我是回去了,不过,因为两年不归家,成了雷家的不孝之子,又不肯磕头认错,所以,被我老爹以武力驱逐出门。”她意外地扭头望我,一脸惊讶:“这么恐怖,幸亏我没跟你去。唉,还是假话好听。”知道我狼狈得学生证、身份证也来不及拿,不得不到培训中心受冻。她这才哈哈大笑:“真是笨蛋,我妈早知道我们的关系,怎么会跟我住,她住酒店。”
不用去培训中心受冻了,过完车瘾,和肖露露一块回到家,突然间,我特别在意这个家。尽管住这里两年多了,但在我心里,家还是在怀城。这一天,我第一次承认这里是家。
19
在大陆养车,不管你是否开车上路,每年交固定的养路费。一条可以游泳横渡的琼州海峡,给了海南的有车族特殊的待遇,有钱负担的人不怕买车,少钱负担的人,买车放在家当玩具欣赏也没有关系。因为,养路费摊到汽油里,油价全国最贵。
我在找车,海口人不多,车子不少,这家不显眼的三星级酒店外,也停放了数十辆轿车。我在太阳下站了几分钟,终于看见那辆有跑车特征的红色mazda6,我足足向它凝视了一分钟,才跑进酒店。
从电梯上到八楼,来到我要找房间外按门铃。
“小雷来了!”麦守田的二奶阿飞,打扮得像个秘书,把我迎进门,麻利地给我倒茶,“老麦在房里,我帮你叫他。”小心翼翼打开房间门。
这是一间带客厅的套房,客厅像一间办公室,电脑、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摆在四周。我坐下喝了一口水,麦守田沙哑的嗓门破锣般响起:“我谁也不见!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头痛得要死,谁也不见!”那架势的确像个制片人兼编剧、导演,阿飞的确成了他的秘书,小声地解释。
“你来了?”麦守田手拿一个大烟斗走出房间,“妈的,这儿太吵,明天我搬到博鳌去。下个月就要开拍了,本子还没定稿,改得我几天几夜睡不着。唉,万事起头难啊,我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演戏就行了。”
我轻松地笑道:“你是下棋人,我是棋子。哦,下个月开拍,时间太紧了吧,你剧组还没影子呢?”麦守田点燃烟斗,浓浓叹出一口烟:“唉,我耗不起啊,拿了人家的投资,要对得起良心,能快尽量快,能省尽量省,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争取给投资人一个好印象。我叫你来,不单是让你开车去熟悉,还要跟你商量筹备剧组了。阿飞,给他合同。”
“你先过目。”阿飞给我递来一份合同。我有点激动,以前跑龙套是没有合同的,和我当装卸工一样,说好价钱立即干活。这回不同了,不但有合同,还是一份第一男主角的合同。我逐字逐句默念,看完一遍仍舍不得放手。
麦守田见我不表态,以为我不满意合同的条款,坐到我身边说:“四千一集,对男主角是低了点,但对一个新人来说绝对合理,我们是哥们没错,但我不能坏了行情,只要这个片你演好了,我保证把你捧红,到时下一个片说不定是这个价的十倍。”我心里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说:“这样吧,给你一个整数,再加两万,满意了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说的,告诉你吧,就是不给钱,老子也演。哈哈!”
“他妈的!”麦守田自怨自艾,“老子经验不足,第一个合同,就让你小子蒙了两万。阿飞,其他演职员由你讲价,女人天生是讨价还价的高手,我不管了,我要专心攻剧本。”我有点不好意思说:“那照原来的合同好了,省得说我不帮你。”他摇头道:“不,不,说过话哪能不算数,你要帮我就好好演戏。阿飞,照我说的,改一下合同,让他签字再走。”
阿飞马上坐到电脑前修改合同,又打印出来,再次递给我,我看也不看就签上名字。麦守田扔给我两叠钞票说:“按合同给你两万预付,你写个收条。”我没说什么,又写了个收条,他这才拿出车钥匙吊在我眼前晃动:“车子是租的,价值三十万,我丑话在前头,你他妈撞坏了,我从你的片酬里扣钱,不过,我希望你尽快熟悉这辆车,就像熟悉你的女人一样。”我把合同和预付款收进我的包里,抢过钥匙说:“放心吧,车子交给我比留在你手里安全多了。”
“另外,把你的头发给我留起来,你演的不是和尚。”麦守田派头十足地拍我的肩,拿起手机到房间听电话去。
这时,阿飞带小倩进门,小倩又是几大步扑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恭喜你,雷哥,你要照顾我这个小配角喔?”我笑说:“怎么,你不是女主角吗?太可惜了。”我是明知故问。小倩向房间瞟了一个白眼:“麦老师说什么我气质不对,只让我做你的小秘。唉!”麦守田眼光不错,她演小秘比阿飞好。我说:“这不好吗?我保证天天对你性搔扰!”说完我马上跑向大门,她在后面叫:“等等我,我要跟你去飙车!”我装没听见。
我重返海口是正确的,过不了几天,麦守田找到我,无比激动地宣布,他已经成为一个下棋人了。在酒桌上当场决定,聘请我为他第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男主角,我兴奋得陪他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还以为在做梦,特意跑到教堂许愿,又去寺庙烧香,直到今天签订合同,拿到预付款,我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注定轮到我时来运转了,这么多年锲而不舍的努力,天见犹怜,上帝也好,佛祖也好,早就应该眷顾于我。
我的车技没有生疏,这几年在剧团,没有专职司机,每次用车都是我自告奋勇,连大卡车也没少开过。驾驶崭新的mazda6,奔驰在宽敞的龙昆路上,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不时像野兽一样嘶声嚎叫。从今往后,可以理直气壮跟别人说:我是个演员。再也不用欺骗父母,我在海口做什么狗屁推销员。不过,我不想通过口头传达我的喜悦,我要让所有认识我的人,从电视上看到我的形象。
“喂,你死了没有?”
“还剩一口气,你他妈要不要来收尸?”
“好的,你马上去找路牌,完了告诉我路名,哈哈,我这就去收尸!”
我平静后,最先想到老洪,到海口那天,我真的扔下他不管,至今已经快一个月。这小子头几天是打电话骂我,怎么骂我也不告诉他我在哪,又过几天,他的电话是求我了,哭得像个娘们,我还是铁石心肠,不予理会。半个月后,再也没有音讯。我知道他身上有点钱,不怕他这么快饿死,就算他没钱,饿极了总会想办法。我去年刚到海口,那才无依无靠,照样能够做装卸工养活自己。我是故意给他吃点苦头的,这小子以前依赖老婆过日子,老婆没了,又想依赖我。今天心情极佳,拨打他的手机,还好是通的,大概手机成了他最后的希望,饿到卖内裤也舍不得拿去换钱。
我在大同路上转了两圈,所有的路牌都看过了,也没发现老洪。我有点担心他已经返回怀城,故意跟我瞎说,那就没意思了。我在一块路牌旁停下车,又拨他的手机。手机通了,突然,路牌后的绿化带里爬出一个叫花子,手拿手机大叫:“你他妈到底来不来?”我惊呆了,话也不敢回,挂掉手机,那叫花子立即捶胸顿足哭了起来。我看不惯男人哭,又挂挡离开。这小子太令人失望了,比我想象的还要惨,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认他?又开车转了两圈,才说服自己。再怎么他也是跟我到海口的,万一他饿死了,我罪责难逃。而且他的样子,离饿死也不远了。
“靠!尸体还会哭,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哈哈!”老洪还趴在路边哭,我走到他身后轻踢了他一脚。谁知他听到我的声音,一跃而起,朝我肚子捶了两拳,痛得我弯下腰。
“王八蛋,老子死了做鬼也要找你!”老洪又向我踢了两脚,这一次让我闪开了。我退得远远的说:“喂,喂,搞清楚,是你自己非要跟我屁股来的,又不是老子请你来的,你死了关我屁事啊!”他这才住手,发呆地想了想,又抱头大哭:“我他妈瞎了眼,呜……怎么会有你这种狗日的朋友……呜……”我留他哭,走到附近的小店买了几只面包、几罐饮料,扔进车后座说:“哭完了没有,哭完上车吧,你他妈再敢动手,老子真的扔下你不管!”他这才听话地钻进车里。
一路上,我没说话,老洪也只顾狼吞虎咽吃我放后面的食物,我见他吃到最后一只面包,心酸地说:“别吃了,一下吃太多会要了你的命。”他瞪眼睛望我,恋恋不舍放下面包。我叹息道:“我刚到这里头一个月,比你还惨,不过老子知道去干苦力。”我讲了我是怎么挨饿受冻过了一个月,他眼睛一亮,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说:“真的?老子怎么能跟你比,你他妈牛高马大,我一袋水泥也扛不起,去当装卸工,那死得更快。幸亏老子带的东西多,才撑到现在。”我想起他的几大件行李,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小子马上又恢复了他的多动症,在车上东摸摸西摇摇:“喂,你现在混得这么好,干什么的?这辆车值个三五十万吧?我都没坐过这么好的车。”我骂道:“你他妈别乱动,车是借的。”
到了美食城,符波也对这辆车笑脸相迎:“山哥,这车跟你真相配。”看见车后门下来的老洪,大吃一惊:“哇,你搞什么鬼,带个叫花子回来?”老洪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脏得发亮,不是刚才以泪洗脸,真实面目也看不清,谁见了都认为是叫花子。不过,他可不这认为,下了车,跟符波对骂起来,就差没挥拳拼命。我说:“你他妈不是叫花子是什么?还有脸了你?把衣服脱了,符波,给他一块肥皂,带他去洗车台洗澡,妈的,我的车也要洗了。”
还没到吃饭时间,人少车少,老洪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站在停车场上让符波用水枪帮他冲洗。洗完澡,我给他找两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又亲自帮他理了一个头发。
“你不会是这里的老板吧?”老洪见我带他进美食城的包厢,像回自己家一样,非常惊奇。这话麦守田也问过,我摇头否定。他又问:“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骂道:“他妈的,你认识我好几年了,居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老子是演员!”讲完这通话,我心里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老洪不相信:“不说算了,你卖白粉我也管不着。哇,上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人?那我吃了。”菜没上齐,他就开吃了,一口气吃下半只文昌鸡,我吃了两筷说:“在海口玩几天,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老洪停下吃大叫,“我回去干什么?家没有家,工作没有工作,我回去干什么?我不回去!”我耐心地说:“你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回剧团向马脸求个情,他用惯你了,还会用你的。”他大摇其头:“我是不回去了的,一个月那几百块工资,还整天受气,不如一条狗,打死我也不回去。”他不吃了,咬开一瓶酒,喝了半瓶,“你他妈有钱了,不理穷兄弟了,随便扯根毛也能养活我,居然赶我走?”
好说歹说,我拿他没办法,被他塞几句,自己倒气得连喝几杯,想了想,我干脆叫来林重庆。他邀请我做副手我不干,让他安排一个工作给老洪应该没问题。
“他会做什么?”林重庆问。我为难地说:“他好像什么也不会做。”老洪不干了,拍桌叫道:“谁说我不会做?林老板,你饭店的电器修理我全包了!”我一下忘记这家伙在剧团是管音响的。他接着说:“你安排我做别的也行,采买呀、洗菜呀、洗碗呀、打扫卫生也可以,我服从安排!”他看来是下决心留下来了,还故意用四川话讲,明显是想跟林重庆攀亲近。
林重庆这种老江湖可不吃这一套,他一直在望我,抽完一根烟才说:“让他在总台帮忙吧,你看怎么样?”我无所谓地说:“谢谢,只要你给他工作就行了,我不管。”说完我起身离开,我猜,林重庆可能认为,叫他安排老洪工作是个阴谋,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许在文艺圈厮混久了,我处理朋友关系总是先小人后君子。我不想欠别人的情,也不想别人欠我的情。比如与林重庆,他多次向我示好,倘若我能够坦诚交流,说不定会得到他的理解,化为真正的朋友。不至于像现在,虽说我帮助他赶走李胖子和老区,但不难看出,他又视我为美食城的最大威胁。同样,我心里也开始提防他设计于我。不过,安顿了老洪,了却一桩拖拉已久的心事,可以安心准备我的第一个男主角了。麦守田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搬到博鳌去修改剧本,把他在酒店租的套房留给我,说是让我和小倩相互熟悉,因为小倩扮演的角色,不但是我的小秘,还是我的姘头。
“雷哥,别回去了,留下来嘛?”
我和小倩熟得不能再熟,只差没上床。一起在屋里呆不到半天,说话说到无话可说,我又拉她出门去飙车,这么到处玩了几天,麦守田的剧本还是没改完。我们无聊得邀来两个没事干的剧务,摆开桌子打麻将。
这天牌局散场,小倩非要我留下。她说:“你不是保证天天搔扰我吗?说话不算数!”我立即将手探入她的领口,两边乳房捏了一下,笑说:“完成任务!”她还是缠住我不放,“这算什么呀?不如我去挤公共汽车,我要来真的!”我坚决地挣开她:“别惹我犯了行规,我跟你睡了,这戏也没法演了。”
不是我害怕和小倩上床会有麻烦,主要是刚接第一部戏,我严格要求自己,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在这一行会有所成就,不愿意到那时被人抓绯闻乱炒作。忍一时之苦,解百日之忧,况且,洁身自好没什么不好。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要做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戏子,给许琴看看,我的内心还在跟她赌气。
“山哥,今晚请你去蹦迪,怎么样?”有车以后,每次回到美食城,符波都抢着为我开车门,他那张笑脸总能令人愉快。我爽快地说:“好咧,不过不用你请,吃完饭就走!”
我回房间洗了个澡,想邀老洪一起吃饭再一起去蹦迪,没见他在房间,这小子对他这份工作相当积极,我很少碰上他。他就住我隔壁,空房多的是,林重庆预支他一半工资,符波带他买了不少二手货,他的房间也像个家了。
在一楼快餐厅刚吃了一只煎蛋,林重庆慌张跑来说:“你、你出来一下。”我春节来了以后,他称呼我似乎出现困难,不叫老雷了,也叫不出雷老大,经常是“你”或“喂”替代。我坐着不动问:“又出什么事了,李胖子他们打回来了?”我故意刺激他一下。
“不是,是老洪给人打了!”林重庆的着急地喊起来,旁边的食客也看向他。我恼火地扔掉手里的筷子,边跟他走出餐厅边骂道:“他妈的,你开的是什么美食城啊,整天有人打架,你改行办武馆好了!”
林重庆愁眉苦脸解释说:“有两个顾客闹事,我叫他去看看,谁知他跟人家打起来了!唉。”我脸上有点发热,毕竟老洪是我介绍来的人。
一楼除了快餐厅,另有几个隔开的小厅,其中一个吵架的声音很大,跟随林重庆来到厅外。几个女服务员噤若寒蝉往里看,我走到她们身边,不急于进去,站在门帘外,正好看见老洪被人一巴掌打到桌下。我还是没有贸然出头,也没想好是否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