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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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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出柳门之际,他看见一人匆匆而过,明显在回避谁,回避他吗?他眯眼看个真切,她顺着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医,哥哥对习医有兴趣,咱们请他过府教导,只是他喜欢小酌几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儿,现在才回来。”

  大魏医术甚好,但大魏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称名医,他也不愿让一个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华,他宁愿信他找来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闹事,以后小姐还是避避那人吧。”

  这话是明摆着关心。她小脸微微羞怯,轻应一声,偷偷自睫下觑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临血统,眉目流转时总带着几分含蓄雅致,虽然少了几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飞扬,但,这样俊俏的男子与他背后的成就,确实是女子心里倾慕的首选,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结识背景相当的千金时,托人找个机会与他巧遇几次,果然让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两家婚姻将会以互通利益为主,可她想,白起对她也有几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没有西玄开放,但还不致有礼到连牵个手都等到婚后,她有时也看见婢女躲在角落里与仆人私混,但他的举止一直客气,没有亲密动作。

  她想,也许是白起血统里南临重礼节的部份在作崇,虽然他没有逾矩过,可是他处处替她设想,这不正是他重视她的表现吗?

  他道:“起轿吧。”他转到另一顶轿子,准备进去时,微抬看向天际。

  今日,风和日丽好晴天。

  今天舜华一觉醒来,就觉得阳光洒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着窗外风和日丽的好晴在,想着自己内心还在乌云密布,梦到崔舜华与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戏。

  崔舜华想毒死她,背后是北瑭皇室驱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叶月毒害她,也是有迹可寻,毕竟絮氏对白起的未来只有坏处,她唯一不解的,为什么柳叶月要害死她?

  毒药流到柳叶月手里,由她交给大魏名医,连大魏名医都是崔舜华暗地送给她的,可以说,崔氏舜华怎会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顺应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里就是万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没有误打误撞进入崔舜华身上,只怕她就这么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亲亲爹爹以前背着她感慨地说,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牵连,被人误以为是四国四姓一家亲,终有一天,一定会消失在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个消失的。

  她偷听到了。

  她明白亲亲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动自发把他的话当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儿身的的舜华,自是无法再延续絮氏。

  她很积极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无辜的她。

  舜华挣扎地坐起来,体温尚有些烧着,她好几天没沐浴过,散乱的长发有些油湿,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样爬入澡桶,因为笃信会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rou体的不适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里苦涩消极,连动也不想动,还谈什么沐浴?

  她眼儿虚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轻男子支着腮,半垂着眼在椅上养神。他脱下外袍,只着长衫,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谁的。

  她低目看着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双手牢牢握着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几天回崔府时,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吓得不肯让大夫再来害死她。

  “那就找长年替尉迟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迟家名下养的。”他慢慢地说着,就怕她听不懂。

  她点头,就等于信赖他。她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大夫在看时,他还紧紧拉着他不放。她隐约记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伤上药,但被他拒绝,只叫老大夫亲自送外伤药来,他再帮她上药,连脚心的伤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脚趾动了动,那日他十指碰她脚心的触感犹存,舜华捂着脸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别离开,至少在她清醒前别离开,别想连壁进来,别让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时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这么软弱,实在丢脸至极,可是他还是留下了。

  她心里微微平静下来,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记得,当她是絮氏舜华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转成白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转成白家,她大病时他没有赶回来,但在她烧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识里留着白起满面疲倦睡倒在床头上的记忆。

  她掀开被子,伸展双足,精神好多了。她套着白袜的脚丫踩在地上时,已经不那麽刺痛了,她嗅嗅袖间,幸亏房里有薰香,不然她早闻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铜镜前,看见镜中的崔舜华。她很少揽镜自照,因为镜里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现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药,五彩缤纷难看得要命,镜里那双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华的,怎会是崔舜华?

  如果是崔舜华本人,哪可能呈现这样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这种表情是絮氏舜华独有的,崔舜华是无法出现这种神采的。

  她摸摸镜里的脸,往好处想,她不会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错觉,镜里呈现那样熟悉表情的美丽面皮,其实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识移动脚步,蹲在尉迟恭面前,呆呆看着他闭目养神的睡容。

  她想起来了,那时白起的确在她烧退那天回来了。她醒来时看见长她几岁的婢女端着药碗进来,当时白起倚在她身边的床头睡着,那婢女不知为何竟悄悄上前偷亲白起的嘴。

  後来她见那婢女匆匆跑离,连药都忘了留下,令她怀疑在当下她彻底被遗忘了,白起过了事会儿才神色冷淡地张开眼睛,正巧对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许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着跟她说:“舜华还是个孩子呢,你婢女年纪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没能细心照顾你,明儿个我替你换一个吧。”

  後来,七儿来了,原先的婢女不见了。那时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麽会想亲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样俊模样再亲还比较值得。

  现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视着尉迟恭的睡容,他下颚还有暗色胡须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颤颤,微地倾前,想碰触他迷人的嘴巴。太过靠近,他的鼻息浅浅降临在她面上,她心绪略略走乱。

  蓦地,他张开眼。

  她秀目微大,自觉心跳刹那止住。接着,可能是她这阵子经历的风浪太多,她居然能镇定装无辜地把脸往後仰。

  她张吲想说“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来掩饰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乱情迷,但,她还没说出口呢,尉迟恭飞快地往前颂,在她唇间碰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发烫,直觉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错,她是第一次有这种……这种……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应。

  她记得当时白起被亲时嘴巴紧紧抿着,跟她说完话借她的水盆擦脸后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况完全不同,她一点也不想去擦脸擦嘴的……

  现在他……在看谁呢?

  “我眼里看见的,是絮氏舜华。”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抚上她额头,温声问道:“舜华,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还有点脚软,但好很多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崔舜华?”

  “崔舜华不会睁这么大眼看人。”

  舜华一怔,试着把眼眸悄悄地缩小一点,再缩小一点,最后变成眯眯眼再看他。

  他撇过脸,嘴角居然在上扬。

  舜华面色微热,拍拍衣袖,爬起来时他上前扶上一把。

  “别太使力,小心脚伤。”

  舜华应了一声,看着他扶着自己的双手,想着她也没那么娇弱,不,不该说崔舜华的身子也没那么娇弱……她又听他说道:“你去坐着,我先替你上药。等药上完了,再叫人煎药吧。”

  舜华又嗯一声,心知他是要趁叫人进来前,先与他谈一谈吧。她又瞥到那铜镜,镜里的崔舜华腮面微红,秀眸春水,毫无一丝张扬之气,神韵皆是絮氏舜华所有的,要是有人说崔舜华会有她这种软弱神采,她绝对不信。

  她连忙坐在床边,等他搬来凳子坐下后,她道:“我瞧脚伤我自己来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来?行么?”

  她想像自己拱着身朝脚心涂药的狼狈样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没有撇过头笑,她真该感谢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个婢女来帮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时,要我允下这些药只能由我看着,不能教旁人拿去,连一会儿也不准。”他语气带些柔软,甚至有着赞意。“现在你肯稍卸心防,还是件好事。那么,我先替你重上脸上的药吧。”

  “……我生病时,说了很多吗?”她问。沾着湿水的布碰触她的眼下伤口,令得她一颤。这伤还真深,怎么几天了还这么痛?

  他专注地先清洁她的伤口完后,才道:“你什么都说了。”

  她呆住。“什么都了?说……那个这个全一字不漏说了?”

  “你说,是崔舜华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观。”

  她表演俱全的全说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泪都滑落,淹过伤口,更是痛到像盐巴在上头着,差点以为自己要掉皮了。

  尉迟恭见她唇色都白了,眉头微皱,拉过她的双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着我衣服吧,你这伤一定是要上药的。”

  抓着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华也许还有点孩子性儿,但连涂个药都要打滚闹,她想她会一辈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她忍着痛,依言,揪着他的衣襟,任着他重新擦干她的眼泪。

  “不问会不会留疤吗?”他状似闲聊,转移她的心思。

  那涂在她眼下的药,简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钻进她的皮肉里在作乱!她猛然揪紧他的衣襟,关节都白了。她颤声道:“这脸……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这张脸皮是要陪你一辈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点也不在意么?”

  她一愣,望着他。她却没有看向她,仍是专心地涂着药。

  “你认为崔舜华还会回来的一天么?”他漫不经心地问着。

  “……她又没死,怎不会回来?”

  “既然现时有人在害你这个崔舜华,你又如何确定在你来之前没人害过她?也许早在你来之前,她便已经被人害死了?”

  舜华心头一跳,忘却颊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着他,“尉迟哥……她害死我,然后被人害死,这……这是什么道理?”

  “崔舜华自大魏得到一本《长生咒》,通过关系托请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来,有人害她,她也不死——这是她笃信的,当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还有x留。大神官将至天命退职,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辅助。”

  舜华恍然大司,难怪太后曾说与尉迟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将是尉迟家的人。

  “既然都有长生咒骂了,为什么她还……”

  “她认定是长生咒,但大神官无法为她保证。我听你道,太后暗示崔舜华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势力怎是一个崔舜华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须下令,你随时都会消失,如果皇室真这般痛恨絮氏,数百年来为何没有动手过?”

  舜华想了想,轻声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诅咒。”

  他眉头微扬,眼色略嫌复杂,不怎么信诅咒之事,但肯前就有个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这种不协调表情她没在他脸上看见过,实在有趣至极,她心里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说过,絮氏确有诅咒——一报回一报。敢动絮氏者,必回报其身。我爹跟我都认为这只是恫吓的诅咒而已,我也一直以为皇室之所以没有斩草除根,纯粹只是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早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召集想来他们认定絮氏与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个鬼神之女徐达,那絮氏的诅咒一定能成真,就这样怕了几百年,因而要崔舜华豁出命杀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对上他带暖的目光。她迟疑片刻,道:“尉迟哥,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华的身?“

  是絮氏诅咒成真?崔舜华密谋划死她,而崔舜华也被杀了,于是她借着崔舜华之身延续性命?

  她……她一点也不想要别人的身体;她只想回到那个絮氏舜华啊!夹面隐隐抽痛着;在在提醒着她;此时此刻这张脸;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华的脸;崔舜华的身;但;有感觉的都是絮氏舜华。

  “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崔舜华的?”她喃问着。

  “不是我发现的。”他上完药,将药泥搁在一旁。“平常我没特别在意崔舜华,或者,该说我注意的是她的所作所为,而非她这个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妆我也不会察觉,舜华,你还记得最初你与我同轿时,轿里的x留么?”

  “……嗯,我记得他。”她直瞟着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这是……调戏?还是现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尉迟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对声调极为敏感,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日,你以崔舜华之声开口,但,一个人的语调声量会随着个性不同,有所差异,最初他听不出你是谁,正是此因。他笃信你不是崔舜华,我这才开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华头撞坏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么事?”她问。

  他撇过脸,掩饰嘴角弯起的笑意。正巧,铜镜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镜中的舜华,她眼儿充满懊恼似在怀疑自己怎么还扮演得不够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声,转过视线,温声道:

  “崔舜华不会每天晚上跟在小鬼头后面来跟我报平安,那时我还微觉诡异,我叫他们每日报平安,是为安我心,你凑什么热闹?他们了解我的忧心,却不见得乐于定时报平安。你不然,你以此为乐,你报平安不是让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见我,让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华抿抿嘴,低声说:“尉迟哥……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敌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见到你,那让我觉得崔舜华的世界还不会教人太难受,也好睡些。”

  尉迟恭连眼皮也不眨,就这么顺理成章接受她认定的真实。他没打算告诉她,在误以为絮氏舜华是个只能低赖他人鼻息过活的孩子小姐时,他曾有过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着痕迹,稍稍转移话题道:

  “大神官没办法验证长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时留下神力,咒文成双,若是一边咒文消失,此身主人暂且离魂,必有归来的一日。照理说是如此。”修长的男人手指滑过舜华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藉臂来。

  臂上光滑无物。

  舜华死死盯着他指腹在她臂上点出热度,老半天她才勉强回过神,啊道:“是……咒文在这手臂上吗?”

  尉迟恭应了声,又替她拉妥袖子,舜华心跳尚有些归不得原位,他又问:“舜华当日见过右臂有什么咒文吗?”

  “我没印象……我沐浴时时间都太晚,没能仔细看过。”她本能答道,并问:“如果右边也没有呢?”她主动要掀起右边袖子,却遭他按住。

  她抬眼望着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伤药,没有看见任何咒文,两边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归西方,还谈什么长生?她根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

  “……尉迟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吗?”

  他盯着她一会儿,徐徐地放手,帮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层层白纱包住,于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开白布。一道浅浅刀痕就在她吹弹可破的臂肤上,上头一样涂着刀伤药,但刀痕四周有着奇怪的伤疤,浅浅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伤了?这一见就是你擦伤没及时上药落下的疤。”

  他说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华举起手臂再仔细看着。她记得她到崔舜华身子里时,右臂就隐隐作痛,但那时她心慌意乱。沐浴时也不太愿意看这副身子,等过一阵子再看,就是浅浅密密的伤疤,而后她再跌过几次,都不太注意伤势,咒文是什么模样呢?

  浅密的伤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华是不是就能回来?

  尉迟恭凑过来,一块与她看着伤口,“我瞧是没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着痛,或许可以将你眼里疑似咒语的肤上轻划几道,一劳永逸。”

  舜华心头一惊看向他,他没抬头,还在观察她臂上的伤疤。她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就开始建议,甚至还提到疑似咒语的伤疤,在他眼里,也看出她伤痕有几道很像咒语吧……

  崔舜华要能回来,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体吗?

  也许她把这问题问了出来,他轻声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没有了,她回不来了,我就能继续留下来吗?还是,她回不来了,我也没多少日子过呢?尉迟哥,我信你的,你别骗我。”

  “……不知道,神官们没遇过这种事。”

  她心里微叹口气,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迟哥,先前我还傻傻想过,是不是趁着白府里的我还没死,我赶紧带絮氏舜华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的我呢,又会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稳,呼息有些乱。

  下一刻,她更乱了。

  他倾前调整姿势,没有预警地吻上她的唇。这一次不似先前只刹那碰触。舜华僵立不动,慢慢感到唇上的柔软与他的鼻息。

  她后脑勺被轻轻扣住,没让她退缩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闺秀论,早就要拳打脚踢了。

  她的右臂轻轻被他拉在怀里,避开她浅浅的刀伤,她的左手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推开他?她心里有些慌乱,手指来回张缩,想到底要拉开他还是……

  最后,她指尖轻触到他的黑发,忍不住顺从心里意志,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发丝。目前尉迟出的双效合一的肥皂只有一种,他也在试伤脑筋,所以他两身上的味道其实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紧紧抿着,满足内心渴望不住碰着他的。

  唇上柔软微微抽离,但距离近到只要她嘴嘟起,还是可以碰触他的柔软。她看着他的嘴,心头一跳,下意识移开,又与他目光相触,她又惊又慌地拉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气氛围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时还要心慌意乱。

  “舜华在这方面还是孩子呢。”他轻轻说道,指腹蹭着她紧闭的唇。

  “……孩子?”白起也说过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说来她心里有些闷,有种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错觉。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恼,不由得微笑。“没关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过去的崔舜华死了。你是絮氏舜华,絮氏的诅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这种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为我将有个嫂子,结果这嫂子居然要这样毒害我……”

  “要以牙还牙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问。

  她一怔,直觉答道:“不要。白起喜欢她,还要跟她成亲。”

  “……好,他很好。虽然我没有亲生哥哥,不知兄妹相处该如何,但我想,依白起个性,能那样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坏……”

  “白起谈不上信不信鬼神,要与他说么?”

  “不,尉迟哥别说!这一说,岂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摊开来?白起就算重利,也不会再与柳家小姐成亲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欢上人,先前我很气他没有察觉……为什么要娶一个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欢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过,就算柳小姐与白起素不相识,太后还是想要我的命,崔舜华还是会下手,迟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后,跟白起无关。她去娶他喜欢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顾,所以,别跟他说,让他以为絮氏舜华是病死,这样就好了。”

  她脸颊有大掌摸上,舜华只觉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头,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呢。有人能分享,让她心里压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华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觉得……够了。

  她不好意思笑着,想跟他说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了,然后,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丢到澡桶里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开口,就听他道:

  “好,我不会主动跟他提,你也别太在意春回楼那人看了你未束发的模样,真要论,他看见的是崔舜华的长相,与你无关。”

  舜华张大眼。这也太熟谱了?刚才还说就算是崔舜华的身体,现在也是絮氏舜华了,怎么一转眼又把坏事推给崔舜华?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有事崔舜华,无事絮氏舜华?这商人的嘴都是这么的……天花乱坠吗?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细论,第一个见到你絮氏舜华披头散发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见的都是崔舜华,他看见的都是絮氏舜华!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万军。舜华失笑,而后实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闺秀怎能笑得这般不得体?她脸又微热,轻声说:“尉迟哥,你怀里借我一下好吗?”

  温热的大掌轻压住她的后脑勺。她满脸埋进他的怀里笑着,她还顾点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着笑着,她眼儿蓦然发热,泪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里总是寂寞的,我记得,你来时,虽然话不多,可是我很喜欢,你可不可以……别看絮氏舜华的脸。”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释:

  “絮氏舜华当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错乱,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谢谢你,尉迟哥。”他低声喃着,感觉他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舜华?”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泪。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帮我解发重新束起吧。”

  舜华本要擦干眼泪,自他怀里起来,听得此句,她动作全停,满面通红,紧紧抓着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后,她选择继续埋在他的怀里,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头来。

  第八章(1)

  大病后的崔舜华变得很沉静。本来她只待在她那个院子,后来有一天她隐隐听见乐音,她循音而去,最后停在湖畔,看着那些家伶在练舞。

  她就站在树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连璧机灵地在湖畔柳树下设下几案与柔软的云缎锦团,舜华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儿听得他们奏曲、练舞。

  初初伶人练舞僵硬,乐师弹琴跑音,但都忍了,接着一天、两天……捱不住了,私下纷纷怀疑这崔舜华是存心故意,说是给他们一个重新过活的机会,却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打压他们,给他们压力……

  于是他们送出擅奏“有女同车”的乐师染这个牺牲品,由他转移崔舜华的注意,让其他人继续练舞。

  每天午后,其他家伶在稍远处练舞,乐师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弹奏大魏的“有女同车”,当他弹到颜如舜华时,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们赌对了棋。

  这首曲子就一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舜华没他们这么多心机。她只是单纯想着,这首曲里嵌有她的名,这令她有好感,百听不厌。她也不是要监视这些家乐,她只是想,乐音能让自己心情放松,不会心郁,便出来任着徐风拂去烦恼,让这些美丽的音律扫去郁结。

  只要当过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准为官,算是中下阶人,舜华以前没有接触过,自然不会多想什么,如今,她眼里这些人也是人,没分什么高低,他们弹琴弹得美妙,跳舞时也令人心旷神怡,前两日她不瞄到乐师里有人作曲作到发疯地在地上打滚,全然忘了她在这头。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过去的崔舜华,现在的絮氏舜华该保护的人啊!

  “当家,是不是该换药了呢?”

  舜华回神。连璧正端着银色长盘在她面前跪下,盘上是换刀伤的药品。

  另一侧尉迟恭留下的年轻侍从英连忙跟着上前,道:

  “这药,该是等我当家换才是。”

  连璧连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华笑道:“当家,小人是阉人,不算男人,碰触当家的手不会有人说话,尉迟当家毕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华一怔,盯着眉清目秀的连璧看,她以为,无论如何,绝不会自连璧嘴里说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话来,毕竟这是有损他自尊……难道这些时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觉,不惜讲出这种话来?

  尉迟哥处处顾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亲信英随时守在她身边,她感动也感激,对这件事她没有多作想法,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但她没有算到,在连璧或其他家仆眼里会是什么想法。

  “我当家日日替崔当家上药,早就熟能生巧,不会弄疼崔当家。下头的人,还是守着本分,别乱要抢功的好。”英淡声说道,同时不着痕迹地瞟向那些药品,确认是否真是刀伤药。

  连璧面色不变道:“尉迟当家趁着咱们当家病榻心力交瘁时,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当家心仪的是戚家大少……”

  弹奏的乐律跑调,乐师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专心在琴上。

  舜华忙道:“不,那个……”这些名门富户!难怪八卦飞满天,这些人说话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当家不输戚大少,何况戚大少尚有一个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迟当家痴恋的女子吗?怎么几天工夫就转向咱们当家?伊人姑娘毕竟是个孤女,比不得咱们当家,是不?”连璧笑着。言下之意就是尉迟恭接近崔舜华,全是选择门当户对之故。

  英暗地咬牙,眯眼瞪着连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这阉人的道,居然套他说出伊人姑娘。

  舜华面色微地古怪。“等等,连璧……刚才你说痴恋?”

  “正是。尉迟当家痴恋伊人姑娘,当家以前说过。连璧也私下注意过,确实有这个迹象。”

  “不,我是问,痴恋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是当家以前随口说的,难道当家忘了吗?”连璧笑道。

  舜华暗地诧异。尉迟恭痴恋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里看到的,正因用到痴恋两字,她才支持尉迟哥。但后来……她成为崔舜华之后,从没听过有人用痴恋两字来形容尉迟哥对伊人的感情。

  一阵午后和风迎面拂来,舜华微微眯起美眸。绿湖波光粼粼,杨柳青青着地垂,琴音悦耳令人心神怡悦,宠辱皆忘,一时间产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无遗憾的错觉。

  她不由得环顾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没有注意到周遭的美景了。

  小时候,亲亲爹爹会定时将她抱到府里各处,看花看草看树看着蓝色的天空,甚至,在还没扩建成白府前,亲亲爹爹还会抱她到絮氏府里的池塘旁,看着蛙跳鱼游,即使容易受风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受着自然的微风。

  白起不认同她爹的做法,认为这样只会搞坏她的身子,但亲亲爹爹告诉她,即使他的女儿会是一个一世病着的舜华,也要让她胸怀开阔,心思坦坦,爽朗豁达,不钻牛角尖,不生恶心,不辱絮氏之名。

  亲亲爹爹走后,白起太忙,不许男仆抱她到树下待一会儿。他特地将她的睡房扩建自成一屋,但她心里还有小小遗憾,尤其最后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门,去看白府的每一处,却因被人下毒至死没有机会再看府里池塘。

  现在……她又看见了呢。

  在絮氏舜华无法出门的最后一年,她又看见这样的美景……这样的景色流入她的心里,在她心头上重新搭构出美丽的画面呢。

  乐师染重复弹着同一曲,当他又自起头弹起,舜华嘴角翘起,轻轻在几案上敲着拍子,爽朗吟唱道:

  “有个姑娘与我同车,脸儿美得像木槿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似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荧荧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确实美丽又优雅。有个姑娘与我同行,脸儿美得像木瑾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如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这个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丽到令我难忘啊……”她唱着唱着,自得其乐地笑起来。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弹奏者心不在焉。她转向乐师染,问道:“这是上回你跟我说的‘有女同车’,我误会了么?我记得你说,这在大魏被视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当家没误会……”乐师染回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红了。

  连璧轻声说道:“当家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下的人一块合曲呢?这种行为有失身分,会教人看轻的,倘若当家想习乐器想练舞,自可请来乐官,何必……”何必跟个亡国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属低贱人,但伶人间也是有等级的。依崔舜华这种名门富户,绝对可以请来背景良好的师傅来教她,再者……连璧眼底微微产生迷惑,以前的崔舜华,仅将家乐当增加宴会乐趣的工具,没有同乐过。她曾说,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行到高位时断然不该再任由低贱的人接近。人心奥妙,跟那些低贱的人太接触,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后只会认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对低同往身分的北瑭人向来不屑至极。

  他跟了她许多年,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她影响……

  舜华噫了一声,问道:“她们在跳什么?”

  连璧顺着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练舞。他答道:

  “上个月是北瑭乐舞,这一次练的是南临的舞。”

  舜华眼儿一亮,脱口道:“果然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什么……等等,当家……”连璧眼睁睁看着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回覆着,后来听见她说了什么,僵硬地起舞,崔舜华也混入其中,神采飞扬地与她们合着舞。

  琴音嘎的一声止住了,乐师染呆了。

  尉迟家的侍从英呆了。

  连璧更是呆到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头半个时辰里,舞人们身段僵直,节拍东漏西掉,后来发现崔府当家跳得不扭捏。十三岁小舞人初来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华的狠劲,很快就与她配合无间,其他舞人也看出她乐在其中,渐渐拉回柔软的身肢。

  南临的舞并不激烈,南临舞者奉鸟儿为神,舞姿轻巧灵动中混入女子的娇媚。这一舞,足足跳满一个半时辰。

  崔舜华手脚略长,体态轻盈,腰肢似柳,千般袅娜。当她尽兴而回时,眼儿弯弯,嘴角弯弯,眉目澹荡,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在她身上再无近日层层重重的乌云。她游目骋怀,最后落在直盯着她的乐师染时,笑道:

  “以前曾有长辈教我识得南临之好,我没去过南临,怎么想像也不觉得南临好,对它我甚是无趣,后来我认识一个南临人,明白他、喜欢他,才渐渐对南临的事有了兴趣。我总觉得世事不脱如此,不论你看重的东西有多具意义,你得先让人熟悉它,慢慢喜欢上它,对方自会想要了解它,这不挺好?这支是南临的袖舞,我在书上看过图样,果然是这样呢。可惜今日我着西玄衣,这袖子实在挥不出去。”她心情愉悦,一点也不在意穿着不够细软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点美感也没有。

  乐师染一愣一愣,直觉问道:

  “当家命令我们一月一曲,就是想让北塘百姓了解各国乐曲吗?”进而让人了解小周春江曲的意义,让皇上放过他吗……这后头的话他不敢问。

  舜华也跟着一愣,随即凶眉怒眼地说:

  “嘿嘿,你当我人好么?这是我刁难你们的法子!”

  她转向还跪地的连璧,想了下,坐回锦团,深深吸口气,伸出右手臂。

  “连璧,你上药吧。”

  英回神,赶忙道:“等等……”

  舜华回头看他,笑道:“我会跟尉迟当家说的,以后都让连璧上药。”

  连璧垂着眼,小心地拆开她臂上白布。他取过瓷瓶,抖着药粉,一旁乐音又起。

  舜华诧异地看向乐师染,他低头专心弹着。他不累么?她真想问,天天都弹同一曲儿长达好几时辰都不用休息么?她实在佩服这些乐师对音乐的热情。

  “当家,这南临东上边就是大魏,听说大魏舞曲与南临相仿呢。”连璧没抬头地说。

  “我对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连璧瞪着那些药粉,自然地再问:“当家认识的这南临人想必在当家心里极为重要,要不要连璧安排一下,差人上南临去请来做客叙旧呢?”

  舜华微笑:

  “不必。以后……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连络。”是啊,她想她还有以后的话,白起与她,是生疏了,毕竟白起眼里,她只是崔舜华。

  他与柳家小姐好事将成,既然柳叶月有心害死絮氏舜华,难保白起不会说溜,让柳叶月再害她一次。

  她还想保有心里那方杨柳青青、湛蓝碧空的净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见连璧瞪着自己的右臂伤痕。“很可怕么?”

  “……不,没有……怎会呢?只是连璧吓了一跳,以为只有刀伤,哪知连、连……”他忙着取药洒上。

  “剩下的是擦伤,忘了涂药都结疤了,不碍事的。”

  “我……我有生肌药,对,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华瞧他说话抖得不像样,就连防着连璧、监视着所有过程的英都觉得诡异。舜华问道:“连璧,你怎么了?”

  “没……”连璧深吸口气,朝她笑道:“连璧只是感动当家愿意让连璧上药。”

  舜华还见着他面色微白,举止已经镇定,但还是有些微颤。她转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楼那叫青娥的,还在春回楼里吧?”

  “是,春回楼怕连坐法,没一个人敢让她死。”连璧嘴角泛着残酷。“现在就等当家下令了,她居然敢让当家如此受惊,不活生生剥她一层皮,只怕难消当家心头之恨。”

  舜华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无法理解为何尉迟当家会……会这么看重这种女人。

  舜华又沉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赶她出京城,有我崔舜华在京城的一日,就不准她在京城谋生,如何?”

  “啊?”

  舜华皱起眉。“太坏了?我天生就这么坏,怎样?”

  连璧轻巧地替她裹上伤布。在伤布合拢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顺答道:“主子的命令,连璧会去办的。连璧会差人打断她的双手,要她永远无法弹琴,再赶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乡间,生不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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