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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灭的村庄(上部)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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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时刻的喜桂,肯定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心情。因为他在打开屋门准备走时,又转回身来,在满月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终于还是把满月惊醒了。
事后,满月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自责道,我醒了,我说你别去了,大雪天的,又风寒,等天放大亮了再去吧。
喜桂一手捋着满月乌黑细密的秀发,一手摸着柱儿红通通的脸蛋,笑着回道,那哪儿行哦,不去把土炮起回来,我这心老是不安然。又说,我走哩,可要看好屋门,照看好自己和柱儿,别冒了寒气哦。
说完这句话,喜桂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声沉闷的枪响是在天已放亮的时辰传来的,几个喜欢早起的村人都说听到了。但是,他们只顾了扫自家庭院里的厚厚积雪,天边儿里也没寻思到是喜桂出事了。茂青还说,我寻思着,又是谁一大早儿就交上大运,打到山兔咧。而这样的误解,恰恰把喜桂无意中送上了绝路。
冬天的早晨匆忙而又短暂。天一大亮,家家户户就得抓紧吃饭,扔下饭碗赶去集合上工。
这时,天还阴着,灰蒙蒙的空中仍然飘着雪花。虽比昨夜小了许多,但还没有停雪的意思。因为天阴的缘故,天光暗弱,再加上昨晚贪看电影误了睡眠,村人普遍起床较晚。今早儿,他们更加匆忙地赶去集合点名,绝不敢耽搁了上工的时间。生产队可不是养老院,绝不会因为下雪就允许旷工或迟到的,更不会白白地给你记上一天的工分。
茂林站在大队院子里开始点名,并在一本厚厚的点名册上勾勾画画,认真地记下谁来晚了,谁还没来。
尽管有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奔了来,还是没有赶上点自己名的那一刻儿,好在也算赶到了。除了喜桂,所有人都在。
茂林骂道,狗日的喜桂,都这天光儿哩,还搂着老婆死睡不散手。又扭头对银行道,你去砸他的屋门,把他从热被窝儿里拽出来。要是还不撒手,就把他俩口子一堆儿光滑儿地抗来,扔雪地里冻干肉儿。
村人们开始打扫院子里和院外路面上的积雪。木琴也来了,等着妇女集合点名。
这时,银行一窜一蹦地跑来,说,就满月娘俩儿在家等喜桂吃饭呐,喜桂天不亮就上北山去起土炮,到现今儿还没回来。
茂青随道,也该回哩,那枪声早响过一个时辰了,想是他自个儿蹲山上烧兔肉吃呢。
木琴打个激灵儿,说,得去看看,别出啥事吧。
茂林也不由自主地打一冷颤儿,立时扔下铁锨,对众人喊道,先把手中的家什搁搁,都上北山寻喜桂这个鳖种儿去。喊完,率先奔了出去。木琴也跟着出了院子。
村人们搞不清茂林一惊一炸的举动,有几个人随着去了,大多数人仍留在原地未动,并趁机找个地方坐下来吸烟。
茂林跑得飞快,把木琴几个人远远地丢在了后面。
自打上次与木琴发生了尴尬事后,茂林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突然做个恶梦,又一下子醒来,大冷天里浑身就冒出一层细汗。他怕木琴把这丑事说出去。就算不说出去,以后俩人还要在一起共事,到时又将如何面对木琴呢。
夜里,雪娥还习惯性地想摸着茂林裆内的家什睡,疼得茂林直打哆嗦。茂林谎称是白天不小心让镐把打到了裆里,现正肿着呐。惊得雪娥又是用盐水敷,又是催他快去公社医院看,担心了好几天。
幸亏事后的三天里,木琴去了公社开会,留给茂林调整心态的机会,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善后事宜。
考虑的结果是,先躲着点儿木琴,以后在工作上尽量迁就围护她,把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时时处处地亮给她看。要是木琴还不依不饶,就只能随她去了,认打认罚,听天由命吧。这样想来,心情放松了许多,心态也渐渐恢复了。
及到木琴回到村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生产上,见了茂林与原先一样打招呼谈工作,似乎早已忘了这事,或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茂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同时,他也领教了木琴比男人还要大的心空儿和处理微妙事情时表现出的大度。
他羞惭之余,暗道,往长远了说,酸杏没有木琴出息大,往后小心地顺着木琴,天塌下来有她顶,地陷下去有她撑,我还怕个鬼球儿哦。
木琴担心喜桂会不会出事的话刚一出口,茂林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一种直觉提醒他,喜桂真的会出事呀。
茂林跑到北山跟儿下,不见一个人影,就放开喉咙大喊大叫,说喜桂呢,喜桂,你在山上么?边喊边顺着山径往上爬。
刚爬上山脚的一个坡岗上,就隐隐听到一种低低的呻吟声。但是,山上的风声大,辨不清方位,而空中又飘着雪花,视线也不好。他就破开喉咙猛喊几声,再侧着耳朵细听,终于听出那声音就是在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茂林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他兔子般疾起,趟着深及膝盖的山雪,拼着老命窜蹦着向前奔去。
在一棵杏树下,喜桂仰靠在粗大的树根儿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嘴里下意思地喊着救命,声音沙哑,渐渐暗弱下去。他的两条腿直直地伸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不断冒出暗红色黏稠的血来。他的身后有一道深深的雪沟,从远远的山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身下。雪沟里留着一道刺眼的鲜红色的血印。想是他从山上一路爬来,实在没了力气,停在这棵杏树干下,再也爬不动了。
茂林吓傻了,抱着喜桂失声道,咋哩,咋哩,伤着哪儿啦。
喜桂微睁双眼,见到了人,精神顿时振作了许多。他哭道,我到半山腰上起土炮,趟上咧,俩腿断了,不能动哦,快救我呀。
茂林赶忙解下鞋带,狠劲儿地扎喜桂的大腿根儿,想先止住出血。但是,用劲儿太大,又紧张,把鞋带勒断了。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束腰的绳布扯下,才把喜桂的大腿紧紧地扎上了。
这时,后面的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茂林没人声儿地喊道,快把他背回去,迟了就没命哩。
待众人背起喜桂向山下小跑而去,茂林也提着裤子一路跟头把式地飞跑进村。
满月家聚集了全村的男女劳力和一帮娃崽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惧的表情。满月已经吓懵了,只是抱着喜桂的头流眼泪,却哭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喜桂一个劲儿地要水喝,说渴,渴呀。
一大早儿的,家里没有热水。有人就从缸里直接舀来凉水,一瓢一瓢地喂给他。
喜桂舔着唇边的水珠说,我去起土炮,明明儿昨晚就设在半山腰的那棵杏树下,就是寻不到。我就围着那地儿转圈找,找着找着,在别的地界上一下子就趟上哩。我喊人,没回音。我就往回爬,也爬不动,就在那儿等死哩。
木琴说,你先别讲,省省力气,咱得赶紧送公社医院,躺在家里怎么行,光流血也把人给流毁了。
酸杏跑进来接道,快把喜桂抬出去,茂青的牛车就在门外候着呢。
木琴晃着满月的肩膀催道,别光顾着哭,抓紧收拾几样衣服,我跟你去医院啊。
满月清醒了,慌乱地四处寻找喜桂的衣裤,抱在怀里跟出了家门。
茂青焦急地拍打着牛向村口赶去,酸杏、茂林、振富等一大堆随行的人在牛车后拼命地向前推车。木琴搀扶着满月一路小跑地跟随在车后。
雪似乎又大了些,晶亮亮儿的雪花满空飞舞,又飘飘摇摇地落到田地里,山岭上。出山的小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看不清路面的沟坎坑洼儿。牛车一路颠簸着向前急行,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和一大串儿凌乱的脚印。
公社医院座落在镇子的东北角上,占地十多亩,有两大排石墙瓦盖的高大房屋,外带几排低矮的家属院和单人宿舍,四周是石砌的院墙。前排房屋主要是办公室、门诊室、收款室、药房和各种名称的检查室等。后排是纯一色的病房,一间间整齐地排列成一趟儿,屋门口均钉着一扎宽的小木牌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第xx病房”。
病房里面安放着几张木板床,上面铺着脏兮兮的床单,叠着一床罩着白棉布被单的棉被。床边都竖着一根铁架子,想是挂吊针用的。有的屋墙角上还竖着个细高的氧气瓶,上面安着一小堆表盘管子什么的。
喜桂被送进医院,大约在路上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一进门诊室,看到这么个血葫芦样儿的人,屋里院里顿时乱了套儿。医院里所有的值班大夫、护士,连同在医院看病的人,都一齐拥在了门诊室的屋内窗外。
一个年轻点的值班大夫一边对了护士喊,快去家里把姚大夫叫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检查喜桂大腿上的伤势。
此时,喜桂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了,人事不懂。
姚大夫一路紧跑地赶来,刚到屋门口就让酸杏紧紧抓住了。
酸杏瞪着红红的眼珠子,沙哑着嗓子对了姚大夫喊叫道,姚大夫,你可来哩,快救救他呀,千万别出事哦。
姚大夫顾不上搭腔儿,甩开酸杏的手,进门就开始查看伤情,并吩咐身边的人说,快输氧气,输葡萄糖液。这人流血太多哩,都快淌干咧。又扭头喊酸杏,问是不是给他灌水喝了。
酸杏干黄着脸连声道,是,是哩,他要水喝,就给喝哩。
姚大夫叹道,这人淌血多了,自然就干渴,可千万不能喝水呀,人一喝水,都渗进血管里,催得血液外流更快。人要没了血,还咋儿活哟。
酸杏们吓得不敢再吱声,一个个呆愣愣地傻站着,心都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了。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姚大夫和忙着抢救的一干人终于停住了手,一个个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着,引得围观的人群也都张大了嘴巴,悬起了心。
酸杏结结巴巴地颤声问道,人好了么?
姚大夫扎撒着两手回道,送晚哩,失血太多,已经没哩。
这低低的声音如一声霹雳儿,在人们的心头骤然炸裂。一条鲜亮亮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来不及睁眼看看厮混了二十多年的人世,来不及看看守了自己多年的女人,甚至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合上眼闭上嘴,停止了曾经强劲搏动的心跳。
满月已经昏死过去了。姚大夫又领着众医生把满月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背,总算把满月救了过来。
满月说,喜桂,喜桂哦,咱回家呀。不能在这儿睡,这儿风寒大,还是家去睡暖和哦。
酸杏一干人流着泪,把喜桂轻轻抬回到牛车上,认真地给他盖好被子,又把一块毛巾盖在他的头上。茂青无力着拽着牛缰绳,重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这时,雪已经停了,山野田舍间到处闪着明晃晃的亮光。天还是阴着,像是还要接着下雪的意思。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初尝杏果(7)
喜桂的丧事与酸杏娘的相比,显得极为匆忙又潦草。但拿全村老少关注的程度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酸杏娘的丧亡,是预料之中的事,早晚都要有走的那一天。因而,前期准备工作就充分些,像寿衣、棺椁、坟穴及生活用度等等,都有个事先料理。人们舍弃了自己的时间去陪伴酸杏娘,去心甘情愿地费心操持,是为了报答老人生前布施的恩德,所以出现了近乎百家空巷的地步。
喜桂的少亡,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无论心理上,还是后事安排上,都没有丝毫的准备,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喜桂又是少亡,只能在家停灵两天,只有老人才可以停三天的。这时间上就显得异常紧张,后事也筹备得异常仓促。但是,全村老少却齐刷刷地拥上前来,不用村干部现儿赶现儿地召集吆喝,筹划的筹划,动手的动手,把原本一无所有的事情像模像样热热闹闹地搞了起来。
酸杏发话了,说喜桂的丧事特殊,集体要承担点儿,缺这儿少那儿的,只要村里有,就尽情拿去用,记好帐目就行,留待秋后落在大队账上。
村人也是尽心尽力地操办着分配给自己的具体事务。缺了啥物件,就自己主动想办法。没法子想的,只要自己家里有,就统统拿来用,等事后再说,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办好。
村人的热心和真诚,并非喜桂俩口子平日里为下了多大的人场,而是喜桂的不幸遭遇触动了人们心底那根善良的弦儿。如此愕然的飞来横祸,促使他们爆发出极大的怜悯和同情,任劳任怨地驱使奔劳,给可怜的孤儿寡母以最大程度地安慰。
事后,人们都偷偷地躲在家里猜测喜桂的死因。大部分人认为,是死鬼喜桂的不敬举动,冲撞了神灵。就是酸杏娘和喜桂都提到过的那只火狐狸,运神法挪动了土炮,遭了报应咧。有极少数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列举出喜桂生前造下的冤孽情仇,分析道,他明明记得自己设土炮的位置,又不是第一次放土炮了,咋就会找不到土炮的准确地点了呢。肯定是有人把土炮挪了位置,让喜桂寻找的时候给趟上哩。说这样话的时候,都是悄悄的语气,生怕叫外人听了去。若是传了出去,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最终,关于喜桂的伤亡原因,村人一直没能达成共识。总有解不开的疑团缠绕在人们的脑子里,或鬼怪虚无的,或具体可指的。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漫长日子里,这个疑团始终挥之不去。就此,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贺家与李家后辈们之间的冲突较量。
喜桂葬下后,村干部们在大队办公室召开了一次特殊会议,议题是怎样搞好安全生产,防止以后再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伤亡事故。因了喜桂的新亡,干部们发言都很积极,主动地出主意想办法。
茂林说,把咱村的所有土炮都收缴了,谁要是馋野鸡山兔什么的,就下套子套儿,或是用网逮儿,一律不准再用土炮这种危险的玩意儿。
振富道,不仅是土炮哦,咱得把全村的堤坝和危险房屋全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茬儿。要有呢,就及时修补。这些地方要是出了事故,毁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家的事呀。
木琴提到,要是发现喜桂受伤后,立即有明白人及时医治,不给喝那么多的水,也不用赶那么远的路耽搁时间,喜桂也不会死的。我看,治标还得治本,咱得抓紧联系上级,给村里设个卫生所,派个医生来。咱村也不算小村了,到现在还没个看病吃药打针的地方。哪家有了头疼脑热的,轻了就硬抗着,重了才往公社送。万一送不及时,半路上有个好歹闪失的,还得出人命。再一条,村里的大小孩子闲得没事,满街乱跑,四处打野疯狂,大人又没工夫照看,谁知会有啥事呀。而且,总不能还让他们像上辈人似的当睁眼瞎儿,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以后长大了没知识文化怎么行。咱得要求公社给咱村安个学校,指派个老师来教教知识,让孩子们长长学问。说不定这些人里头,会出息个大人物什么的,也是咱当干部的给村人修福积德呐。
就这么啷啷呛呛地开了半天的会,终于商定了几条意见。由茂林负责挨家挨户地收缴土炮土枪,不愿交出的,就严惩重罚。具体的惩罚措施,待收缴后,有了名单眉目了再定。振富负责领人检查村里所有的塘坝和危房破屋,发现问题,立即拿出意见来,由大队统一组织修缮。木琴负责跑公社,酸杏也帮衬着,把村学校的事尽快落实下来。酸杏与公社医院的姚大夫关系密切,就专门负责落实村卫生所的事,争取早早地把人请来,把窝儿安顿下。
酸杏最后提醒说,这些都是关系到全村老少爷们儿的切身大事,谁也不准往外推,都要尽心尽力地干好。分给的任务完不成,就别想当什么村干部了,一律跟社员下地出力劳动吧。到那时难看难受,可别怪我酸杏没讲清楚哦。
他还叫人把自己说的这些话,也板板正正地记在会议本子上,说以后要是有谁不服的话,就拿本本说话,就算闹到了公社闹到了县里,也有据可查。
酸杏说话时的严厉口气和严肃脸色,弄得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一散了会,个个撒丫子儿地奔回去,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完成堆在自己身上的一摊子麻烦事。
几天来,酸杏和木琴一个劲儿地往公社蹿儿,嘴唇上蹿出了水疱儿来。
他俩的任务基本相同,都是找公社,找领导,找相关的主管部门和具体办事的人。只是俩人的侧重点不同,一个瞅着卫生所不松劲儿,一个盯着学校不撒手。更多的时候,俩人不破帮儿,一块找领导死缠硬磨,诉说自家的苦楚,争取领导的同情和认可。按酸杏的话来讲,就是领导是盘磨,你不下狠了劲儿地推,别想在他肚里讨到一星点儿的便宜。
第一次去公社,他俩一起直接找杜主任,以为杜主任是全公社最大的官,只要他说了话点了头,没有不成的事。
俩人赶早儿把杜主任堵到主任办公室里,齐齐地坐下,一本正经地向杜主任汇报自家的难处和利村便民的长远大计。
待俩人说完,杜主任苦笑着说,是好事,好事呀,是件积德为民的善举。我得感谢你们这些干部呢,为百姓着想,为党的革命事业着想。不过呢,我手里哪有人哦,又不会耍魔术,给你变出个人才来。要不,我去给你们教书看病吧,可又没有资质,不合格。你们也不放心用哦,是不是呀。这可咋样好呢。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把这两条子事都记在了本子上,一旦上级给我安排来人,就算稀罕成个宝贝儿,我也一准儿给你们留着。要是我说话不算数,你们发动社员把我绑了你村去作人质,行不?
就这样,把酸杏舒舒服服地打发了出来。
酸杏初时很高兴,说领导就是有水平,和蔼可亲不说,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说准同意。
木琴苦着脸道,咱俩都叫杜主任给戏耍了。你想,他说等有了人才才给咱派,要是他说的人才不来呢,或是来的人都不是人才呢,咱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是空等啊。
酸杏恍然大悟,说,不行,咱再找他去。不给个准信,咱就蹲在他的门口不回咧。
木琴说,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去,怎么开口儿哦。
酸杏说,那咋儿办,咋儿也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吧。我可在会上把牛皮抻紧咧,弄不好这事,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家找难看么。
木琴说,得想别的法子,找找别的领导再试试,总不能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俩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公社大院门前想人想办法,就看见杨贤德骑着自行车远远地驶过来。
酸杏一见到杨贤德,就乐了,说救星来咧,他吃了我的牛肉,喝了我的老黄酒,这回该到吐出来的时辰哩。
说罢,急忙迎上前去,热热地问候打招呼,说,我俩正到处找你汇报工作呢,哪儿也找不见,就蹲在大门口候着。合该我俩福气大,想等就等到了。
杨贤德问,啥事吔,这样急么?
酸杏信口胡编道,咋不急?要不是急事,就是借我个天胆儿,我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哦。这事弄得我年前年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闹心喔。我寻思了,这事也只有你能说了算,帮得上忙,别人也都听你的。老早儿想麻烦你,又不忍心叫你操心分神儿。这次实在忍不住了,才巴巴儿地跑来求你呐。
回到公社办公室,酸杏连编带添地把自家的想法说了出来。
杨贤德问,你没去找领导反映反映么。
酸杏说,我思前想后哩,这事就得你办,也只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想办,也怕办不了呀。
杨贤德挺高兴,连说,话不能这样讲,领导毕竟是领导么。又说,这事要想办好,领导先得认可,再找具体的部门和管事的人。只要部门同意,管事的人把报告打到领导面前,再帮衬着出主意想办法,事也就成哩。
酸杏扎撒着两手问,找谁哩,咋儿找哦?
杨贤德沉吟了一会儿,问,没辙啦,真没地儿找?
酸杏老实地回道,真没地儿找。要是有一丝儿办法,我也不会叫你受累为难呀。
杨贤德说,这事说难办,你就是跑上三年五载的也实现不了。要说好办,也快,个月二十天就能搞定呢。
酸杏哀求道,俺的好领导吔,你别再逗弄我哩。我都快急疯了,就差去上吊儿投河儿啦。
杨贤德才慢条斯理地讲道,你要办卫生所,就去找姚大夫,他儿子姚金方外出学医两年多,又在家里蹲了一年多,至今还没安排到合适的工作呢,见天儿缠着杜主任要活儿干,找他一准儿就成。学校呢,就找老胡。这女人说话痛快,做事霸道,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体。再说,她还有个亲侄儿也是高中毕业,闲在家里正没事做呐。
这一番话,把酸杏喜得嘴角儿咧到了耳垂上,一个劲儿地朝杨贤德作揖。要是允许的话,他都能“噗通”一声跪下,给杨贤德磕仨儿响头。
随后,酸杏借了与姚大夫的亲近关系,主攻医院。有时,他就耍起了赖皮,整日地蹲在医院里不出来。木琴则见天儿找老胡汇报工作,走哪儿跟到哪儿,不屈不饶。
终于,事情有了眉目。
过了个把月儿,公社回了话,说村里啥时建起了卫生所和学校,公社就啥时派人来。
这些都难不倒酸杏和木琴。他俩立时跑去汇报说,村里把大队办公室腾出来,挤在两间屋里办公,留两间做卫生所,一间做医生和老师的宿舍,其他四间都用做教室。再给卫生所和学校各垒出独立的院子,单门单户清清凉凉地看病教书,爷俩儿娶媳妇各办各的事,互不影响。
公社最终同意了村里的安排,让酸杏们回去抓紧施工,什么时候安置好了,什么时候就把人派过去。
杜主任还留话说,你村要是搞好了这两件大事,我一定亲自带着公社领导班子去参加开业庆典。
茂林带着茂山、银行、四喜等一干人,是专门负责收缴土炮的。
初时,茂林以为,只要大队研究定下了意见,没人敢抗拒的。但是,在挨家挨户跑了一遍后,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在开会时发言的冒失。
村民终日与山为伴儿,没杆枪咋行。早些年间,山中猛兽成群,家有土炮,是为了保家护身。现今儿,人眼厚了,野兽少了,家家有杆猎枪,闲时进山打个山兔轰个野鸡,拿回家去与老婆娃崽儿解解口馋儿上上油膘儿。
好多人的家里拥有不止一杆猎枪。好舞弄枪的人,一旦娃崽儿到了成年,就人手一把,天天擦抹这儿摆弄那儿,喜爱得就差夜夜搂着睡了。
茂林对各家各户的土炮,也大体有个了解。他自己还蹲在家里,麻麻叉叉地搞了一份清单。谁家有几支,谁家可能有几支,都标注得很明细。
他领着几个人开始逐户收缴,从明儿到黑儿一天跑下来,除了跟随他的人把枪送来外,其他的户,连个枪毛儿也没捞到。
有的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啥儿收枪哦。
有的说得直接些,村干部家里的枪还没收呐,就先收我的,拿我当眼疾子待呀。
有的说话更是大胆儿,说枪是有,谁家没有一杆两杆的土炮。想拿走也行,置办枪时的费用得给解决喽。不的话,门儿也没有呐。
这些人家倒也好办,承认自己家里有枪,只是不愿意拿出来罢了。最不好对付的,是那些心眼儿多脑子转得快的刁钻人家。明明都知道他家里不止一杆枪,却赖着说就这一杆儿,不信你就搜家,拆房扒墙也成,搜出来我认倒霉儿,搜不出来,大队得给我盖栋新宅子。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弄得茂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懊悔。
茂林啥法子也没了,又不敢在酸杏面前倒苦水。他知道酸杏一准儿会嫌他办事不牢。讨不到主意不说,肯定会乒乒乓乓地数说一顿。末了,再把他一脚踢回到各家各户里,继续遭人厌烦。
他见到木琴时,打听到她和酸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就羡慕得不得了。紧接着,他又诉苦道,你们做的事,都是公对公的事体。有理有据,说话也有底气。我的这摊儿就不行咧,是公对私的事,像龟孙儿似的挨门挨户拜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儿,人家就是牙崩儿一个字:不,看你能咋样哦。
木琴笑道,为安全起见,从长远了说,当初提议收缴土炮是好事,可这个弯子却一时不好转过来。你想,村里从老一辈人就喜欢舞枪弄炮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今儿猛地一下子不叫弄枪了,这不跟割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嘛。再说,这是咱村里自定的土政策,又不通上,没有上级给撑腰,公安来插手,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怕呀。
茂林眨巴着眼睛,无精打采地道,要你这么一说,这枪咱就不收啦?
木琴说,得收啊。定了的事,就得办理。半途而废了,你咋儿向村人交代,向酸杏交代?
茂林糊涂了,瞪着眼珠子问木琴,你不是拿我戏耍闹开心吧。这收又收不了,不收又不成,那你说咋儿办吔?
木琴说,你真笨儿,不会照旧收嘛。先从干部开始,再把那些明目张胆逞能逞强人家的枪收上来,能收多少算多少,都交给大队,一把火烧了,给村人看看大队收枪的决心。至于那些偷藏起来的人家,见村里的动作猛儿,早把剩余的埋了墙缝屋地下了,还敢拿出来显摆。要是真有这样的傻瓜,正好揪出个典型来,也好出你心口窝儿里的闷气呀。
茂林连拍自己的大脑壳儿,说,就这儿办哩,就这儿办哩。
茂林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上门说话时的语气也硬了。对胆儿小的,他就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吓唬儿。对胆大性硬的,他就粗说细念跟媒婆似的,讲好话,讲自己的难处。做起收枪缴炮的事来,也恢复了原先雷厉风行的架势。
明里抗拒的人家见动静不对,又没个挑头儿煽动的,也就或恼恨或委屈地把枪交出来。之后,又见天儿跟在茂林屁股后清算置枪的费用。暗地藏枪的,也哑巴唧唧地不敢吭气儿,生怕叫人举报出来,把自己的宝贝儿弄没了。
茂林是在中午的时辰,带着一干人进到喜桂寡妇满月的院落里的。
刚到门口的时候,四喜停下不走了,说你们进去收吧,我蹲外面吸口烟哦。茂林想,肯定是四喜打过喜桂,现今儿喜桂人又没了,心下不忍了。
茂林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进了院子。见满月头上扎着孝布,满脸凄容,心里也是不好受。他就想,这女人原是多么明朗爱开玩笑的主儿,现今儿竟落到这样的地步,好凄惶哦。这么一想,心里竟酸酸的,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儿。
茂林赶紧岔开心思,奇怪自己咋会心软动情了呢。不知是看到满月凄楚哀怨的样子心软了,还是这凄楚哀怨的神情儿把满月愈发衬托得娇怜可人,令自己心动神摇了,他也讲说不清。
茂林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把村里的决定说了一遍,表明自己是在例行公事,绝不是有意找茬儿往她伤口上撒盐粒子。
满月说,家里的枪早扔在北山上了,死鬼回时就没带来。说着,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来。
茂林赶紧回道,就是,就是,我也知晓哦。来就是跟你说声儿,知道这码子事就行。说罢,赶紧退出了院子。
往回走的路上,遇见振富也领着茂青、茂生、四季等一干人在四处察看房屋院落的安全情况。
茂林老远儿就打招呼,问道,大叔,查得咋样啦?
振富回道,快哩,快哩。边说着,拐上另一条岔道,匆匆地走了。
振富拍打银行家的大门,拍了半天,院里没有动静。振富就大声喊道,香草,香草,快开门呀,来检查房屋啦。
半晌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儿,露出香草娇美的脸庞。见一干人站在自家的门外,红着脸慌忙道,等等哦。说着,又把门闭上了。过了一小霎儿,她才打开了大门,让振富一干人呼呼啦啦地进到了院子里。
几个人四处乱瞅,特别是墙角旮旯里,越发看得细致。
振富一直不放心银行住的那间屋子。当初盖房奠基时,那儿的底土忒暄,像是有沙漏儿。
他特意进到俩人居住的屋子里,仔细察看檐角墙面有没有裂缝儿。要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就记上,报给大队,让大队出工修补,也省了自家费力劳动了。因而,他察看起来,就越发地认真仔细。有时,还趴跪到墙角里细看,不漏一处可能存在的疑点。
银行的屋里,还保持着洞房时的喜庆氛围。所有的物件仍是按那时的位置安排的,甚至比那时显得更整洁干净了。这说明,香草是个手勤脚快爱干净喜整洁的女人。
振富察看完周边的墙面,没见啥异常情况,悬着的心也就多少放下了点儿。
他又弯腰拉开床幔,想察看床底下的墙脚儿,一块沾染着经血的布片赫然堆放在
他知道这是啥儿血,布片是干啥儿用的。由此,他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血的出处来,心里骤起一阵狂跳儿。沉睡多时的腿根儿上,有了丝丝儿麻痒的感觉,正随了“怦怦”的心跳,慢慢地向周边肌肤扩散着。随之,从裆的深处泛出一股暖流来,跟了这感觉四散游走。
振富贪贪地狠瞅了几眼,慌慌地把床幔罩上,呆了一呆,又忍不住掀开瞅瞅,还用指尖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有湿湿的感觉。想是刚才香草正在换经布,听到敲门声,就急忙出去开门。见是一群男爷们儿,又慌慌地赶回来,把换下的经布塞进床底下,才大开了院门。
振富强忍住还想再要看看再要摸摸的冲动,赶紧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站在房屋门口儿,对着院里正仔细察看的茂生等人说,这屋子是刚盖的,不会有啥毛病,咱赶下一家呀。说罢,率先走出了院子。
初尝杏果(8)
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是杏花村自建村以来的五百多年里,杏花村人永难忘怀的日子。
这个特殊日子,在十几年后由木琴主持村碑揭牌典礼时,被深深雕刻进了那块安放在村口上的花岗岩平滑石面上,也就此深深烙进了村人的脑海里。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杏花村的后来人,以及后来人的后来人,永远都不应该忘却:这一天,是杏花村有史以来,开启知识殿堂和摆脱疾病困扰的纪念日。
所以要把这个重要的时刻选在了五&;#8226;一节,振书对见天儿跑来追问黄道吉日的酸杏解释说,五&;#8226;一节是全世界劳动人的节日。这天,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节日,也给咱杏花村庆祝学校开学和卫生所开业,多好的美事吔。再说了,全世界有那么多的能人伟人,却偏偏口径儿一致地选定这么个日子,你说,这日子不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黄道吉日是啥么。
酸杏频频点头道,嗯,是个大好日子,咱就定下哩。又问,啥时辰最好哦。
振书说,晌午十一点钟最好。这一刻儿,喜神、财神、福神赶巧儿都在这会儿聚齐南方。凶神、煞神因了三神聚会,统统躲得没了影儿,真是如日中天呀。咱学校和卫生所的大门又都朝向南方,正好全给接进来咧。
酸杏喜得直拍大腿,说咱村还真是有福呢,能赶上这么个好日子,是老祖宗给咱修下的鸿福哦,就这儿办哩。又说,我弟的婚事也定在这天好不好,也让他的穷命沾上点儿喜气,兴许这日子也就安稳哩。
振书说,好是好,就是不知二弟的命相能不能配上。说着,守着酸杏的面,也不用避讳,把一本残破泛黄的书从床头墙缝儿里掏出来,翻看了许久,说,二弟是二婚,只能占下午的时辰,就定在下晚儿五点过门儿吧。
酸杏担心道,人家女方还来送客,这么晚了才摆喜宴,叫人家夜里咋回呀。
振书说,咱与人家通融一下嘛。讲明这个理儿,是为了俩人今后过好日子,想来人家也不会见怪呀。再说,她男人没了,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娘家人巴不得地想把她早早安顿咧。婆家人又不管不问的,谁还会挑头儿多事见怪呀。
酸杏彻底地放了心,喜滋滋儿地回去,准备向公社汇报,让领导们按时赶来参加开业仪式。
杜主任曾经许过愿,说你村定下日子后通知我,我带了相关人员去参加你们的开业典礼,既要场面热闹,又要勤俭节约噢。这话,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在改建学校和卫生所时,他更是破天荒儿地亲自到现场监管,弄得学校和卫生所院落齐整窗明几亮。他怕弄不好,挨公社领导的批。
酸枣的婚事也得抓紧筹办了。
茂生的西院已经让酸枣和茂生起早贪黑地给拾掇出来,牛都挪到了墙西刚搭建起的牛棚里。西院也进行了一番整修,院墙加高了,屋内用泥儿重新涂抹了一遍,又在院子里搭建起两小间锅屋。就是桌凳铺盖和锅碗瓢盆等家什还没有到位,酸杏女人正加紧置办着。
这时,正是杏果泛青的季节。
到处疯长的杏树上挂满了累累青杏,只要看一眼,嘴里就会流一口清水。娃崽儿们嫌贱,时不时地撕扯一把酸涩的青杏放进嘴里咀嚼,再咧着嘴吐出一口一口的绿汁儿。回家坐到饭桌前,看着盆儿碗儿里的饭,却是一口也吃不下,饿得直咽口水,他们嘴里长出的齐整奶牙儿全给酸倒了。
有经验的人家,就逼娃崽儿猛吃生蒜,这样可以把酸倒的牙齿再扳过来,却又辣得娃崽儿们蹦着高儿地哭叫。大人一律扳开娃崽儿的小嘴,对准了口腔儿往里猛劲儿地吹凉气。
于是,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娃崽儿们在品尝青杏酸涩滋味儿的同时,还要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大人肚子里吹出的一股又一股的臭气。
五&;#8226;一节的前一天下午,公社通信员急匆匆地赶来,通知说,明天上午公社要召开“五&;#8226;一”国际劳动节庆祝大会,要求所有村干部全部参加。
酸杏还傻傻地问通信员,那明儿中午的开业典礼咋儿办,还参加不?
连毛儿还没长齐的小通信员一愣儿,说啥儿典礼,领导没叫通知呀。
酸杏知道自己犯了傻劲儿,连忙说,不该你事,不该你事哩,快忙你的去呀。
待毛孩伢子通信员一走,酸杏立马找到木琴,说毁哩,明儿的开业典礼搞不成哩。公社要开会,不仅领导来不了,恐怕咱也不能蹲在家里搞咧。就把公社下的的通知说了。
木琴也是一愣儿,说杜主任说好了的,一准儿参加,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呀。
酸杏扎撒着两手道,这咋儿办吔,啥事都安排妥哩,就等他的东风,看来这股风又溜儿走咧。这不是耍咱们么。
木琴说,也不算耍咱,一开始咱就犯了个错儿,以后就一步步地错下去,也是今后的教训。
酸杏一拧儿脖颈子,犟道,咱咋错啦,哪一件事不是先请示好再做的,哪一项不是按领导意图办的,错儿咋就在咱身上呐。
木琴笑道,我说句话,你也别恼儿。你也是拼尽全力了,可能不好接受。咱错在第一步是,不应该把典礼的日子定在五&;#8226;一节。这是个国际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