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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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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待叫时,雷大空已经发现,骨碌碌瞪了一阵白眼,拉金狗道:“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摊子才摆起来,别砸了!”

  金狗说:“来吧,喝酒吧,兄弟今日请客!”

  大空说:“稍等一时,我捏几个钱了,我来请你!你快帮帮我,假装与我不识,就说前几日买了我的药,果然鼠吃鼠倒,家宅平安,就再说邻里让捎买二十包,你掏了钱,我再还你!”

  金狗说:“别来那一套,七叔也在这儿,异地逢乡亲,痛快喝一场!”就卷了大空招牌和药,回酒馆又买了一壶酒,三碟猪蹄,一盘泡菜,半碗花生米,一时高声划拳,三人都头重脚轻起来。

  金狗说:“大空,你怎的一走这么久日子也不回去!”

  大空说:“咱告田中正的状,没告赢,倒让他站到另一高枝上了,我心一灰,就出来闯荡了,反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哪里饭吃不得,偏在他田中正手下受委屈!”

  金狗说:“他田中正做他的书记,咱做咱的百姓,他总不能把咱杀了剐了。都一走,没有顶撞他的人,他不是越发地头蛇变恶龙了?你出来什么干不了,倒玩这一套,蹲在街头耍嘴皮,能赚了几个钱,又下贱人!”

  大空说:“这生意不摊本呀!五角钱买一瓶磷化锌水儿,泡十斤麦粒,二十颗麦粒一包,一包一角,一本万利啊!走到哪,卖到哪,吃到哪,逛到哪,落得神仙自在!”

  金狗问:“你那药当真能毒死老鼠?”

  大空说:“第一包倒是真的,别的我当场能吃下去!”

  七老汉就骂:“你好作孽!”

  大空说:“现在是人哄我、我哄人,谁不是如此?咱百姓哄一哄,哄几个小钱,那当官的怎么着,七叔,你可惜不识字,要是看看报纸上揭露的官僚主义那些丑事,你老怕要气得上吊死了!可人家作什么孽,有什么报应,这个单位臭了,调到那个单位,一样做官,一个上去,七舅子八姨子全上了去!田家巩家不是这样吗?”

  金狗知道大空这些年跑得广,见得多,脑袋空灵,就说:“七叔话也是对的,做人还是实在些好。你是能人,安心办一宗正经事,必会出息,也别干这一行了。排今日回白石寨,跟我们回吧!”

  雷大空就搭了排。这小子也是水里一条蛟龙,喝了酒在排上,样样能干,生性又大胆异常,沿河见岸崖上有碗大的土蜂巢,便将那自制的绸子锦旗浇了酒点着去烧,竟无一次被蜂蜇伤。七老汉就劝大空也来河运队做活。大空却说:“卖老鼠药,我就为的是不到船上来。田中正让田一申、蔡大安领导河运队,那是田家两只狗,一见他们我不吃都饱了!再说,要干就干一宗大事,也不至于吃水上饭出这么大的力!”

  排到白石寨,雷大空上岸自做他的营生去了。七老汉和金狗招呼货栈的人卸排上的大叶烤烟,一边等待河运队别的船只到来。八号船上有一个老汉,是迷信头子,每次行船,舱里总供养着一条小白蛇,谓之河龙,船到荆紫关,就捧了蛇盒,往关里平浪宫大殿去,将小白蛇放在神像台上焚香磕头,祈求行船平安。船到白石寨,寒城中街也有一座平浪宫,再捧小白蛇前去焚香磕头。这种仪式,七老汉是必参加的,金狗却忍不住戏弄几句,从不去那里耽搁时辰,待到船上货卸完了,就急急到南街铁匠铺去。七老汉就说:“金狗,你还是不去吗?小水比神重要吗?!”

  金狗说:“我要给铁匠伯送一条鱼去!”

  七老汉说:“金狗,你是没吃过水上的亏哩。这平浪宫是你祖先当年的船帮会积钱修的,你祖先是多硬的汉子,他也敬河神哩,你不是船帮会的后代?”

  金狗还是走了,心里说:“我祖先修神殿,敬河神,他怎么也被五马分尸了?”一直走过南街,街巷的人都晓得这是铁匠的熟客,就笑笑地打招呼,却说:“麻子到酒店去了,他这几日常去喝酒,喝就喝个醉。”

  金狗问:“小水也去了吗?”

  旁边有人说:“小水为麻子醉,嚷过几次,先是一醉就去扶,后来麻子还是去喝,小水赌气也不接了。”

  金狗心想,只要小水在就好。金狗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有了感情,似乎谁也没说破过,但慢慢地是离开了心就空落,见了面就话多笑多,小水已经忘却了那一份做寡妇的自卑,金狗也不顾了枉做的“叔叔”辈分,他们相互读懂了各自的眼睛中的话。先是河运队的人全不晓得他们的变化,只惊奇说小水见了金狗,眼睛就光光地放亮!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人面前装作一本正经,小水一口一声“金狗叔”。待到有一日金狗在铁匠铺里瞧着无人,冷不防在小水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紧张,小水也紧张,叫一声:“你?!”金狗吓得夺门跑了。金狗一跑,十天里不敢再到铁匠铺来,小水却去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叫金狗了。也是这一叫,金狗胆大了,也从此狂起来,眉里眼里言里行里没了遮掩,像狼一样勇敢。于是,船上的人也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情感。这日听说小水一人在铁匠铺,急急赶到,一头进去,小水冷不防,被搂得像青藤缠了树,挣也挣不开。小水拿竹针扎金狗的脸,金狗才坐在了炕沿上喘粗气。

  小水说:“今日怎么回来的晚?”

  金狗说:“卸货的人手少,排收拾清一口气跑来的!”

  小水说:“谁知道呢,又到哪个小店去了吧?你们水上的人馋,又有了钱,死猫烂狗都不嫌,口粗哩!”

  金狗说:“白石寨哪个有你好,我要心在小店里,让我排到黑虎滩翻了去!”

  小水就拿手来捂金狗嘴,金狗的嘴捂住了,嘴里的舌头却在她手上舔。

  小水说:“金狗,金狗,我把你叫叔哩,你这么不正经?”

  金狗说:“我是你哪门子叔,你叫我叔,我就‘熟’,熟你个皮子发‘酥’!”一时手脚并用,像个四脚兽,将小水压在炕上。

  小水什么都可,就是不让他那个,小水不是怕羞,小水懂得规矩,一个做女儿的纵然可以跨越千条防线,万条防线,但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处女宝,那是一定要守得牢的,这件宝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有隆重的仪式之后方能赠予某一个男人的。小水好道德,说:“金狗,这不行!馍不吃在笼里放着,你急什么呀!什么都是你的,偷偷摸摸的算什么事,将来也就没味了!”

  金狗被这话说动,刚一发怔,小水就翻下炕,站在了门口,格格地笑。金狗没了办法,身子藏在门后,伸了手拉小水,拉不动,说:“小水,我听你的,你也得听我的,不那个就不那个,你让我揣揣。”

  小水到底心软,纠缠不过,闪过门后,说:“你吃不上五谷却想六味,反正是你的人,你只准揣一下,眼睛不要看!”金狗侧过头去,手如蛇一样,钻进胸脯去,一下,两下,不出来。

  小水脸红得不敢看,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竹子,说:“我这是不是流氓了?”

  金狗不言语。他这时已经糊涂,已经失去理智,女人的身子他第一次触摸到,他感觉到是夏天的旅途中陡然走进了一片林子,干渴时陡然碰见了一口清泉。这林子不进来乘凉倒还罢了,一进来就永远不想走出去,这清泉不喝也就罢了,喝了一口就显得更渴!金狗一下疯狂起来,野蛮得像一头狮子,就把小水一下子抱过来,要把衣服全剥了去!小水猛然惊叫一下,厉声喊金狗的名字,后来就一口咬在金狗的肩上,把金狗摔倒在地上了,发恨地说:“金狗,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好了,我是女儿家,我韩家门里还没出过这种丑事哩!”

  金狗坐在地上,发红的眼睛看着小水,慢慢,眼睛就青了,白了,褪了光芒,最后连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他感到了一种不满足,一种遗憾,一种惘然若失。甚至在突然之间,他似乎竟发觉到了他与小水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小水看见金狗在地上懊丧失望的样子,她突然哭起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哭,但却哭得那么样的伤心!

  待金狗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门“哗”地被推开了。

  从门里进来的是麻子,脸色赤酱,老眼迷糊,张口叫:“金狗!金狗!”门后走出小水,她擦干了眼泪,偏说:“外爷又喝醉了,哪里有金狗?”

  麻子说:“你哄我哩,我在门口看见门下四个脚,一双赤脚,五指分得开开的,不是金狗是啥狗!”金狗就忽地喊一声跳出来。

  麻子就骂道:“金狗,你这野东西,你一来,小水也就不来接我了,小水盼着外爷死哩!”

  小水说:“外爷心里哪里有我,有我也不该去喝得这样!”

  麻子就嘿嘿直笑,坐在炕沿上了,却拉住了金狗,直声问:“金狗,我没喝醉,我问你,你说小水好不?”

  金狗说:“小水好,老人更好!”

  麻子说:“放你娘的屁,我好什么,不是小水,你认得我老汉?小水好,你就得有个好的办法!你不寻个媒人,你光这么来,那算白跑!我们小水,州河岸上哪儿有这好人才,又能干,又心肠好,孙家是没福消受,那怪谁哩?”

  小水说:“外爷真喝多了!”

  金狗说:“我们河运队那伙人,老早就给小水她韩伯挑明过话……”

  麻子竟生气了,破口骂道:“给韩文举说顶屁用!他一辈子没正正经经活个人,连自个都管不了,还管得住我的小水?你要找媒人,就让到我这里来!小水,你说是不?”

  小水说:“外爷说这话,我伯听着了,要寻你打架的!”

  麻子说:“我怕了他老排骨?他捎书代信要让小水回去,我要不死,小水就不能离开我!你金狗要是个好的,我把这铁匠手艺传你,你将来就是铁匠主人,你要是向着韩文举,你就别进我铺子来,想小水让你白想死去!”

  小水见外爷说得离谱了,直发恨声,麻子还是说他的,小水就恼了,一个人坐在门外铁匠炉旁的木墩上出粗气,想起娘,泪水花花的。

  麻子问:“小水,你怎地不高兴?”

  小水说:“我娘要是活着就好了。你年纪大了,不让多喝偏多喝,喝了话就多得溢出来!”

  提起小水的娘,麻子的酒醒了许多,心里也一阵难受。果然也就不多说了,喊叫头痛,趴上炕睡下去。铁匠铺里安静下来,金狗就去剖鱼,银亮亮的弄了两手鳞片,小水已经生火烧锅了。

  门外有人轻轻叫金狗,小水见是雷大空,站起来招呼,大空却并不进来,说:“小水,金狗果然在你这儿!你能把他借我一会儿,我要和他说个话。”

  小水说:“金狗又不是我的头巾手帕,你找他就找他吧。你这浪荡鬼,说话怪难听!”

  金狗就笑着出来问:“你不是忙你的事去了吗,怎地又来找我?”

  雷大空却不言语,小眼睛直眨,示意让他出外说话。金狗就让小水做鱼,跟大空一径到了街上。大空说:“你想发财不想发财?”

  金狗说:“屁话!不想发财我撑船是图玩儿吗?”

  大空说:“撑船能发了什么大财?现在是出力的不赚钱,赚钱的不出力,我打听到一个门路了,就看你干不干。”

  金狗说:“钱的秉性是越多越好,我不嫌扎手的,你说说什么门路?”

  大空说:“我跑了几家个体商店,打问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嗯,世事好大!你知道不,东街头那家个体户怎样发的财,那货全是从北京、上海贩来的,先是千元本,半年倒腾,现在是七八万元的资产了!咱也开个商店怎样?”

  金狗脑子也热了,似乎刚才在小水身上未能发泄的热情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爆发,说:“这当然是好事!你就来着手筹备吧,搞到地方,搞到一批货,你就坐镇店里,我负责搞采购,又撑船又开店,互相调剂互相配合,别人能发个什么样咱也可以发个什么样的!”

  大空说:“好,那我就给咱着手筹办着,现在就是没本钱,我准备先下一次广州去!”

  金狗问:“下广州?”

  大空眉飞色舞起来了,说:“刚才我见了一个熟人,他是跑货的,要去广州,说一块银元在广州是十八元的价,我现在手里弄到了十块,意思也让你暗地问问船上的人谁家还有,咱不亏他的价的。”

  金狗就迟疑了,说:“这可是要犯法的事!”

  大空说:“我就估摸在这事上要与你费舌了!没本钱你做什么生意?我先前去过信用社贷款,蔡大安他娘的就是不贷,说我还不起!钱是国家钱,又不是他姓蔡的,他是想让我送他黑食哩,我雷大空还没学会给他低这个头!”

  金狗还是摇头,大空就扯了他的胳膊往北街走,走到一条巷口,蹲在马路边上,说:“你是当过兵的,你正统,可现在什么事不能干?不说别的,你知道有多少暗娼?”

  金狗知道州河岸上那些木石小楼上的事,就说:“船上有些人挣了钱就胡来哩,但话说回来,木石楼上的那些女人也不都是暗娼,人家有个相好,死死活活,感情还真!”

  大空说:“你知道什么呀!不瞒你说,我是经过的,我现在搭眼在人窝瞅瞅,就知道哪个是干这行的,一到天黑,你街口去,电杆下站着三个四个女的,头发鬈鬈的,嘴涂得像喝了血,手里拿一张羊毛皮子的,你走过去,她就会说:‘买皮子不?’你若是不晓得的,以为真是卖皮货的,你还和她论价,但价怎么也不合你意,你就走了。你若是知道这行的,你问了价,说:‘哎哟,钱不够,你跟我去取钱吗?’你只需扭头走,那女的就随后来,你就可以领她到河岸上去,到寨城墙洞里去。这是便宜的还罢了,你要寻了高档的,那又有高档的。你瞧瞧,对街那个二层小楼上。”

  金狗看去,那是一个商店,门面不大,挂满了各种衣服。楼上有一扇窗,绿漆涂染,窗台上艳艳地开着一盆花。

  大空说:“那就是一家,说是个待业知青店,其实不知道是哪来的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看见柜台上唯独挂一件大红羽绒衣吗?你是知情的,去问红衣服什么价,那男的说了,你嫌贵,你走你的。你觉得价可以,说声要买,男的就领你进去,让你到二楼上,女的就款待你了!事毕了你走,那红衣服又挂在了柜台上。金狗,这什么事没有,我去贩贩银元那又算得什么了?”

  金狗第一次听得这事,如在渡口上听韩文举说神说鬼,半信半疑。但雷大空这一半年在外跑逛,什么事也都经过,又不能说他信口雌黄,心里就骂这白石寨不是个好地方,这公安局又是做什么吃的!站起来,唾了几口,指着大空脑门说:“这都是社会下层肮脏的事,你也别苍蝇一样往里边钻,钻进去是没好果子吃的!弄银元的事,我给你弄不来,要吃鱼,跟我就到铁匠铺去。”

  雷大空冷不防呆了一阵,说:“金狗,那咱办商店的事?”

  金狗说:“当然要办的,没那几个银元就不能办啦?!你先筹划着,我也筹划着。”

  雷大空百无聊赖地笑笑,末了说道:“金狗是正人,你不愿意,我还能恨你吗?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给外人不吐我一个字儿就是了。”说罢就走了。

  金狗独自从北街走回来,心绪有些不好,到了中街,正低头想事,拦腰被人抱住了。看时却是福运,头上剃得青光,满脸热汗,滚豆子一般。福运粗声叫道:“你让我好找!到货栈没你影,就到铁匠铺,小水说你上街了,几条街跑了几个来回,你才在这儿!”

  金狗问:“什么事,这么火急?”

  福运说:“你快跟我回仙游川!是你爹和韩文举托我来的,说是家里有紧事,立马三刻催你回去!我问什么事,他们却不说。”

  金狗好生疑惑,不知家里有什么事了,心也紧皱起来,忙要到铁匠铺告小水一声,福运却说他已给小水说好了,就连推带搡到了寨城门外渡口,搭上了一只上行的船。

  第八章

  福运一走,小水就在铁匠铺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着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乌鸦从州河南岸飞来,落到平浪宫的殿顶上去了,估摸是福运已经找着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爷酒醒过来,瞧着做好的鱼又放凉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热了来吃。小水将热好的鱼盛给外爷,却说她要回仙游川呀!麻子拗不过她,也知道夜间有往仙游川去的船,就将一节桃木棒儿让她揣了,叮咛着明日回来,送着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只船。小水喊过来,船上正坐着田一申,还有两岔镇上的陆翠翠。陆翠翠与小水不熟,相互问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却说:“小水,你外爷的铁匠炉上生意还红火吗?”

  小水说:“也谈不上红火,够外爷的零花钱就是了。”

  田一申说:“那老麻子脾气好犟!他让你去帮忙,成心要你继承那份家当吗?”

  小水说:“你真会说笑话,我哪能继承了家当?!”

  田一申就说起老麻子恐怕要给小水招一个女婿的,接着就问小水重新找下个男人没有?小水好一通脸红,拿眼看了看陆翠翠,没有做声。

  田一申偏就又说道:“是难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个‘二锅头’。小水,‘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处,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

  小水气得要骂,又不好发作,只是侧过头来同陆翠翠说话。陆翠翠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毛毯。小水问:“是新买的吗?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过滋润了,要用这么高级的东西!”

  陆翠翠说:“我哪里用得着,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他到了州城,床上还是咱山里的印花粗布单子,会惹人笑话呢!”

  小水说:“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吗?”

  陆翠翠说:“他要工作了,要到报社去,你读过州城报吗,他就要做记者呢!”

  田一申就在那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翠翠立即不言语了。小水先觉得奇怪,后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问下去,装一个糊涂,默默看两岸怪兽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边月亮小得可怜。

  船到了仙游川渡口,已是子夜,渡口上没有人,伯伯的渡船横在那里。田一申和陆翠翠上岸去了两岔镇,船工也缚了船绳回家去,小水上了渡船喊了几声“伯伯”,没有回应,便觉得气氛蛮不对劲,立在那里,呆呆地听了一阵“看山狗”的叫声。今夜的“看山狗”叫得特别凶,空洞的声音就在两岸的山崖上碰撞,然后沉沉地回旋在水皮子上。小水上到石台边上的石级上,一步又一个回响,再看看黑黝黝的“青龙”崖、“白虎”崖,身上陡然发冷,就鬼撵一般地向家里跑去。

  韩文举果然在家,还有金狗、金狗爹、福运和蔡大安。五人围着桌子一边坐喝,一边说话,见了小水,都“呀”的一声站起来。福运就说:“小水回来了,正好!小水你来说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水心立即提到喉咙眼上,怯怯地听众人说了一遍事情原委,眼睛立时生起光来,喜欢得叫道:“是好事,大好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魂儿都要下遗了!金狗叔,你一辈子能碰上几次这样的好事呢?”

  金狗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我想,田中正要的名额,英英必是少不了的,既就还有一个名额,狼多肉少,能争得我吗?再说,先要去给别人低声下气说话,我说不来!”

  蔡大安说:“有我呀!你只去乡政府那儿报个名,我给你争呀!田一申虽然作梗,他算什么东西,我在会上和他争辩,你也可以联合河运队船工,不是要选举了吗,让大家一声吼说他坏处,事情不是就成了?人生的机会就那一两次,机会来了,你不抓住,后悔就是一辈子!”

  韩文举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来,取出六枚“宝通”铜钱和那本古旧书,硬让金狗摇钱卜卜,金狗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却一时解释不开,就说:“不用这套卜了,我给你拆个字。你脱口说一个字来!”

  金狗便笑着说:“你还有这手本事!说什么字呢?说个‘虎’字,你拆‘虎’字!”

  韩文举很正经地用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出一个“虎”字,开口就笑了:“好字好字,金狗你不失主意去报名,这记者是当定了!你们瞧瞧,‘虎’字的上边是什么字?‘上’字,这就是说州城是‘上’成了!”

  小水却将伯伯写的“虎”字一把抹了,对金狗说:“蔡队长的话对着的,你不是条件不够,你是复员的,又在部队干过这事,年纪正好,你怎的不去?你不去,无德无才的人也便去了,你清高白清高!”

  一壶酒又喝完了,金狗一直不多说话,听蔡大安咬牙切齿地骂田一申。小水起身去烧茶,给金狗一个眼色,金狗也到了厨房。小水说:“你要快拿主意!”

  金狗一听小水这话,心头就涌起一股热来,把白天在铁匠铺没得到那宝的懊丧全丢到九霄云外了,说:“实话说吧,小水,要我去做官,我也是做的。现在的世道是,你要办谋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但你要做一个正派人,要反谋私,你还得去做官才成。到州城报社,我何不想呢,只是蔡大安这么热心,倒让我生疑,他不是真心为我办事,他是趁机拉拢我,要摘掉田一申!”

  小水说:“他利用你,你怎不也就利用了他?”

  金狗说:“这我心里明白,可你还是不了解田中正的,这人在官场上学问大,蔡大安为我争名额,抵制田一申,不一定田中正会听他的,我得冷静一点,好好摸摸他的底!”

  小水问:“河运队里不是普遍对田一申不满吗?”

  金狗说:“正是这样,田中正才牢牢控制了河运队。田中正政治手腕学的是一分为二,他明知蔡大安和田一申有矛盾,偏将他们两个踢腿驴拴在一个槽里,互相制约,这个稍出轨了压这个抬那个,那个轻狂了压那个抬这个,这样两颗行星就全绕着他转了。”

  小水觉得金狗分析得有道理,就放沉脑袋默了半晌,末了说她和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是同学,关系还好,让英英给她爹也说说情。

  金狗说:“那咱也就走走后门吧!能去州城,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不成,我就和大空还要办一个商店哩!你估计英英会帮这个忙吗?”

  小水说:“这英英倒开通,我尽我的力量吧!”

  小水说着,冲金狗笑了一下,金狗看着她,黑暗里去抓她的手,小水却将手插在口袋里了,平静着脸说:“无论如何,你不要给蔡大安一个冷脸,那是个小人,将他心稳住才是!”说毕,自己端了茶水先回到了外间屋去。金狗刚刚被逗起的热火,又被小水小小的一个动作浇灭了,他木然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也走回外间的酒桌边说:“蔡队长,为了我的事,难得让你跑了许多路,我得好好谢你!可你有把握能在田书记面前为我争下名额吗?”

  蔡大安说:“你吐这句话我就高兴了!我想是没问题的,只要咱好好配合。我也有个主意,不知你干不干?”

  金狗说:“你一定还会有别的要求吧?!”

  蔡大安说:“这可全是为了你,你在部队上搞过通讯报道,趁机会为何不施展一下呢?咱们的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组建的,他在全县都是个典型,县委田书记都看重得不得了,听说地区领导都注意到了!你好好写一篇,集中就写田书记为什么要抓这个河运队,是怎么抓的,抓出的成效又是怎样,写好了,我和县广播站人熟,争取喇叭上一播,再在州城报纸上发表,田书记能不高兴?就是田书记一心要提携你,你的稿子能广播能上报,业务水平在这儿放着,也就封了别人的口!”

  小水直叫:“好主意!吃罢酒就写,今日夜里金狗你就不要睡了,一个人坐着容易瞌睡,就让福运陪伴。福运你可乐意?”

  福运说:“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韩文举送蔡大安回镇上去后,他却又和矮子画匠拿了香到不静岗寺里去烧,寺门关了,两人就摸黑又到了土地神庙,点插了香,唠唠叨叨祈祷了一番。完了,两人分手,韩文举又赶上矮子叮咛道:“你回去在纸上画两个‘看山狗’,就悄悄一张压在金狗的枕头下,一张叠好放到金狗的上衣口袋里,这会避邪哩!你讲究成年给别人画,就是不晓得给自己儿子也画几张?!”

  在福运的家里,金狗、福运和小水趴在桌子上起草通讯稿件。具体写什么?小水的意见是专写田中正,给他戴一通红帽子。金狗不同意,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做,在稿件上却不能做假,因为稿件一上了广播,或者上了报,那就是给全县、全地区人民说谎了,无意中给田家人升官铺了台阶,那自己到州城去当记者,也是一辈子窝囊!三个人熬到鸡叫三遍,一个字还未写出,小水急得直发恨声,想起州河上遇见田一申和陆翠翠的事,就说:“你要不写,去州城的事十有十就吹了,田中正一定是给陆翠翠说了保险话,那陆翠翠才给其弟买了毛毯的。”

  金狗问:“陆翠翠真的说是她弟弟要去州城报社?”

  小水说:“这我能哄你吗?她怕是说漏了嘴,田一申忙制止了她呢!你想想,你再不争取,人家是什么关系,让那陆家傻子去,这不是糟蹋了行道吗?!”

  金狗仰头突然哈哈大笑了。小水和福运莫名其妙起来,全呆着看金狗。金狗说:“这下更用不着写虚假报道了!你们还不懂吗?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水和福运越发不解,金狗就说出他的一套行动计划来,直乐得福运连声叫好,拿拳头捶着金狗,说金狗到底能行,是怪物,是“看山狗”托生的!

  三个人全无睡意,又坐着喝酒。心放松下来,金狗极想活跃活跃气氛,但他看看小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趣话来。福运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的缘故,就站起来说:“天也快亮了,我得去里间炕上多少打个盹的!”

  小水便说:“福运你作什么怪?人人都说你老实,你也是鬼头哩!”

  金狗听了这话,也便拉住福运不要走。

  小水就笑着说:“这样吧,你和金狗叔就到炕上展一展身,我去做几碗辣子酸汤拌面来,吃了好提神。福运你别睡得太死,吃罢饭你陪金狗叔一块去,那女人信得过你呢!”说罢起身到厨房去弄得锅盆碗盏一阵响。

  天放明,金狗和福运吃了饭,直脚便到了田家大院。英英娘蓬着头正端了尿盆到茅房去,慌乱将臭水泼进粪缸,让客人在中堂的八仙桌旁坐了,自己反身进了卧房去梳洗。半晌出来,平头光脸,判若两人,笑着说:“大清早的,什么风把你两个吹了来?福运来过,金狗可是稀罕人啊!有什么事?”

  金狗说:“没事,来和你们坐坐。书记没在家吗?”

  妇人说:“他好长日子不回这个家了!”言语里透了愠怒,就将柜子里的香烟取出来,一人递一根,说:“他不在,我也不知这烟好不好?金狗,你现在是发了,走白石寨,下荆紫关,几时也让婶婶坐了你船去看看世事去!”

  金狗一边点烟,一边环视这新屋,一明两暗,木板合楼,地面抹了水泥,窗户装了玻璃,两合各四格的装板大柜,东西界墙根又分别站立一扇新式立柜,中堂的板柜之上有一面三尺高的插屏镜,镜上是一张《三老赏梅图》,两边对联各是:“天地人三位一体”,“福禄寿共享同春”。心中思忖:田中正每月就那么点工资,房子摆设倒这般阔气,那旧房里还不知摆设了什么!就说:“婶婶真会说话,两岔乡里谁发了也没你田家富裕!你真要去看世事,随时都可坐我的船,只是怕书记嫌你有失了体面哩!”

  妇人说:“他管得了我?!人人都说他是好书记,他在外或许书记当得好,在家却不是好过日子的人,我为这个家,多少年里里外外操碎了心,现在英英她小娘一死,他竟不顾这个家了,我见他也比一般百姓见他难!”

  金狗说:“谁也见他难,怕是身子不舒服,三天两头往镇东头医疗站上跑。”

  妇人问:“是陆家承包的那个医疗站?”

  福运说:“就是那个陆翠翠!”

  那妇人陡然坐在椅上,脸部黑了颜色,喃喃了一阵,抬头苦笑笑劝金狗福运用茶,倒茶时竟将热水烫了手。金狗知道妇人是了解田中正与陆翠翠的瓜葛的,就故意说:“婶婶家的日子这么好,还有甚不顺心的,英英已经工作了,再要到州城报社去,将来接你上州城享更大的福!”

  妇人说:“英英去州城的事你怎么知道?”

  金狗说:“外边都风传了,一个是英英,一个就是陆翠翠的兄弟呀!”

  妇人问:“陆家的儿子?”

  福运说:“可不就是陆家的儿子!听说陆翠翠缠着要嫁书记……”

  福运话未说完,妇人就双手拉住福运,问他这话哪儿来的,旁人又是怎么说的?福运倒一时发怵,不知如何回答。金狗说:“婶婶,我们也是不解,才来要问问你呢。书记独身一人,是应该再续弦的,可这陆翠翠怎么行呢?那是个小狐狸精,将来怎么和婶婶过活在一起?”

  妇人突然凶恶起来,说:“原来有这回事啊!我只说他拾拾便宜罢了,他倒操了这份瞎心!”

  金狗见妇人咬牙切齿了,就知趣地站起来要走,说:“婶婶,都怨我们不好,惹你生气了。这话本不该说的,可念及书记是领导,他不光是两岔乡的书记,他还是河运队长,河运队现在声名可大啦,县上重视,地区也重视,他正是趁好风要往上升的时候,他不敢因小失了大,你也知道你们田家和巩家一向不和,可不敢让巩家人捉了口实整他!再说,又念及你的贤惠,考虑到你日后的处境,才来要问问你。你万不能放在心上,也不要向书记说这是我们说的,要不我们也难活人了!”

  妇人一直铁青了脸没有言语,眼看着金狗和福运要走出大门,她拿了烟出来又一人递一根,说:“婶婶是猪狗,能将你们说出去?多亏你们提醒,我一个屋里人,四门不出,你们要不说,人家真用火烧得吃了我,我也不知道的。外边再有什么风声,你们常来给我透透啊!”

  两人出了田家大院,窃笑了一回,福运就往地里挑肥去了。金狗连脚去了两岔镇,在乡政府报了名。蔡大安一见就要通讯稿,金狗说没有写,蔡大安叫苦不迭,金狗让他放心,看看情况再说。就回到村子,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沿州河行排到白石寨去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英英娘赶到了乡政府,她要和田中正摊开牌好好谈一次,或许他会回心转意而断掉与陆翠翠的那条线。但是,田中正却不在乡政府,是下午得知省城剧团在白石寨演出而坐了乡农械厂的汽车看戏去了。这妇人就顿生疑心,追问乡政府大院的人:同去看戏的还有谁?那人逼得急了,说出还有陆翠翠。妇人就发了疯地破口大骂,骂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一石头砸破了田中正办公室的窗玻璃,骂声不绝地回去了。一进仙游川的新屋里,她将大门严严关了,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直哭得两眼如烂桃儿一般。她哭诉自己冤枉,骂田中正欺骗了她,玩够了她,现在她老了,田中正却要娶一个小的嫩的来欺压她,可怜她为田中正的瘫子老婆端吃端喝,为田中正铺床暖被,为这个家安排筹划,末了落得贤惠名分丢了,实利又享用不上!她发恨起来,端起柜盖上的面罐米罐摔在地上,一把撕掉了绣花牡丹的门帘,三脚两脚将一个大立柜踢出了两个窟窿,最后脚也踢痛了跌倒在地上。就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她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了:这家具不能摔,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有我在,她陆翠翠休想伸进一个脚指头!她便坐起来给巩宝山写信了。这妇人是这样作想:既然田中正现在是乡党委书记,又是河运队长,这河运队县上重视、地区重视,他就可能还要高升,一高升了就更没有要“熟亲”她的可能。那就不如锅灶底抽柴禾,坏他的官运!而要达到这目的,只有给巩宝山写信,田家和巩家有矛盾,巩宝山不会不借机整他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气愤得手发抖,字写得十分难看,且满是错字别字,但她却一件一件揭田中正的老底,尤其把河运队组建的内幕详细写出,又写了田一申怎样暗中贪污、挪用河运队的公款而一半私交给田中正。写完了,封好了信封,她才安然去入睡。但一觉睡起,她却觉得不妥了:如果这信到了巩宝山的手里,田中正必是完蛋不可,但田中正完蛋了,他一怒之下还能娶自己吗?就是娶了,那往后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么富裕,那自己在仙游川还会活得有头有脸吗?这妇人终想出一个万全之计,她又给田有善写了一信,且把给巩宝山的信装在田有善的信封里,央求田有善转给巩宝山。田有善绝对是不会转的,但田有善却一定会给田中正施加压力的。

  果然,这两份装在一个信封的信早上送到两岔镇邮电所,于当天下午田有善就收到了。恰好田中正看完戏后,在旅社里与陆翠翠鬼混了一夜,第二天将陆翠翠送到去两岔镇班车上后,他就去了田有善家,田有善关了家门把他数说了一通,甚至拿出英英娘的信也让他看了。

  田中正万没料到女人比男人更为凶残,气急败坏地骂:“这个臭婆娘!这臭娘儿们!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了她?!”

  田有善说:“哼,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能把她杀了剐了?你骂谁,你骂你自己吧!你今天就回去,和她商定结婚日子,不要等她再闹出乱子来!”

  田中正害怕就害怕田有善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两岔乡的第一人,他难道竟不能在婚姻上自主吗?他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能再和她结婚吗?我不爱她,我真心就不爱她呀!”

  田有善说:“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如果和英英娘没有那一场事,你娶陆翠翠谁也不会说你个什么的。可现在你再这么干,这像什么话?咱田家人成了什么人了,是一圈牛,乱伦了?!你现在是一般人吗?你是两岔乡的书记,而且你又是河运队的领导!”

  田中正痛苦地垂下头去,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揉着,然后攥得紧紧的。他懊丧自己婚姻上的不幸,诅咒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突然说道:“做了那么一个领导就不能娶一个女人吗?真要那样我就不当这个乡书记,也不管这个河运队了!”

  田有善骂一句:“放屁!”倒气得从客房走出去,回到他的卧室去了。

  田中正看见田有善生了大气,也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有善的夫人却从卧室里出来了,这夫人极年轻,似乎成心来做田有善的女儿的,当下笑嘻嘻地说:“中正,你怎么像孩子一样,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河运队现在起的作用?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两岔乡当书记的重要?你要毁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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