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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滋味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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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机关滋味

  作者:汪宛夫

  内容简介:

  权欲和情欲构成了这本长篇小说情节驱动的两大轮子。

  渴望权力的大学高才生黄三木有幸进入市府,成为权力俱乐部的成员,但他并未能领略到权力的快感。

  相反,鸡零狗碎的烦琐事情和冷冰冰的游戏规则让他感到不适应,书生本色就像狐狸的尾巴时不时露出来。

  他的上司想把他当儿子一样地培养,他却在内参上撰文批评本部门的问题,导致上司晋升省委副书记的希望泡汤。

  他被打入冷宫,极度的压抑迫使他找机会发泄,权力给他的屈辱他要把它转嫁,为此他不惜一切。

  当他时来运转遇上市委副书记的女儿,他毫不迟疑地“解决”了她,与之成婚,在岳父大人与别人的权权交易中步步高升。

  也就是在此时,他遇到了心爱的女人,仕途和人生再一次发生逆转……

  正文

  1

  黄三木右腿翘得很有些匪气。脚尖顾自美美地抖个不停。他猛然一惊,呔!自己竟然这样猖獗了十几秒钟,亏在没人见到。这种举动是不严肃的,有点不三不四。眼前的一切已不属于杨家埠乡的养鱼场了,现在,他正置身于庄严的市委大楼,坐在庄严的市委机关里。

  黄三木昨天一大早就觉得情况有些异常。迈出养鱼场院门,一眼就捉到了一个脚踏蓝车、白鲤般款款游来的小娘们,模样是一等一流的正点。小娘们晃到跟前,很有用意地媚笑两下,歪斜斜就去了。黄三木晕了十来秒钟,发现脚边躺着一张大团结,也很有用意地勾引着他。黄三木俗子凡夫,最经不起勾引,他捡起那张上面立着一排男男女女的纸片,闻到一股麻辣麻辣的香味,麻辣着他青春的肉体。黄三木省略掉在马路上散步的习惯,移步来到江边。

  太阳还没起床,水面已铺起一层淡红的光芒。捧两把水洗了脸,看了看清纯澄澈的青云江,转身走了五步路,耳畔响起一股激越的水声,一尾大鲤鱼狠狠地击落在他脚后跟。他吃惊地去抓那鱼,鱼从掌上滑脱,在地上一步步退却,他没有再去抓它,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他准备目送鲤鱼回家,不料鲤鱼碰到一块石头,扑楞一个跟头翻到他脚背,再一个跟斗就翻落在他那双半伸展着的手上。

  黄三木捧着一尾大鲤鱼走进厨房,正在洗脸,刷牙,散步,聊天的同学们都停止了举动,用一种春天般崭新的目光盯着他。瘦巴巴的老姆在给懒鬼们淘米,厨房的第一缕蓝烟正倦恹恹腾起。

  吃完半锅稀饭,两碟咸菜,一尾大鲤鱼,十一个懒鬼把十一副碗筷交付给了六十二岁的老姆,讨论着谁谁打乒乓,谁谁下围棋,谁谁谁谁劈红五,这时,市委石部长的桑塔纳就驶进了养鱼场的院子里。

  桌面黄澄澄,印着鱼鳞般的美丽花纹。银灰色的电话机,数码揿揿,同学们的声音就出现了。养鱼场那部电话很破旧,黑秋秋地,得用手摇,提着嗓子嘶喊。这和市委机关是不能比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说话的声音是一名市委干部的声音,他的眼光是一名市委干部的眼光,他脚下的地面,就是市委,是管辖着五十七万百姓的最高权力机关。

  他刚去养鱼场那会儿,村里有人乐了:大学生?大学生顶个屁用?去养鱼,还不如在家种地。一个月百把块钱,山上田里,随便掳掳!

  黄三木读的是本处,基本工资七十六元,加上各种补贴和每天七毛钱的额外下乡补贴,总共是一百四十七块钱。现在到了市委机关,七毛钱扣去,只有一百二十六了。钱很少,地位总归不同,母亲来说了:村里村外人见面,都讲我有福气,儿子在市里当干部,吃一世的苦,老来享福,出头了出头了!村里干部讲,那个地方权大,官统归这里管,到处有人巴结的,今后做官也容易。

  母亲高兴了,那张忧郁了几十年的苦瓜脸,稍稍有了舒展。她说:做娘的欢喜儿子有出息,欢喜你在外面做大,做大来,我走出去也体面的。以后做事要尽力点,对领导要巴结点,不要像在家里那样懒。

  黄三木知道自己应该奋斗。当初一听到市委,心里就肃然,就有一种臣服感。市委,是高高在上的,特别是在他被贬至养鱼场后,他觉得市委是多么庄严神圣的字眼啊!没想到今天就已端坐在这字眼里头了。他要抓住时机,好好干,干好了,将来也混个人样出来。不说那目光飘移心高气傲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们,就拿那些说话粗声粗气,和市长见面一聊就一二十分钟的局长作比,这个衔头,这个目标,非得咬咬牙,把所有的智慧和青春拚进去,试它一试不可。

  初来那天,办公室主任陈火明就喊他去细细谈了。陈主任四十出头,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斯文里透着干练,两只眼睛乌珠不紧不慢地盯着他,边谈边考虑着什么似地味道。这陈主任手握一只半个水壶大的茶杯,咂了一口浓黄的茶水,顺手从头上抓下一块头皮,话就这样谈了。

  他说:部务会开过了,认为你在这批学生中,比较起来是好的,是比较能干的,就让你进来了。我们部是个清水衙门,在这里,享受是没有的,苦有得吃,要吃得起苦。至于工作呢,安排你坐办公室,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因为是个大学生,当过团干部,觉得坐办公室委屈了你。办公室工作很烦琐,接电话,收发文件,接待客人,工作一件件都要做好。另外,要搞好办公室、会议室、三个部长的办公室卫生,开水供应,都要每天负起责任。

  黄三木开始重新做人。在学校和养鱼场,只知饭来张口,打牌下棋,衣裤成堆发臭,不知扫它一回地,提它一壶水。现在不同了,每天一早,他就提着四只水壶,到机关后面的食堂去提水。黄三木懒得多年来疏忽了锻炼,手臂麻杆似地,没丁点气力。四壶水是沉了,从食堂到市委五楼的路也觉着远了,拎着拎着,到后来手臂发酸发麻,渐渐没了知觉。

  这工作太辛苦,从没有过的苦,他要吃,他*自己吃苦,想想自己的前途,未来,什么苦也不觉着了。

  部长们的办公室门开了,他把冷壶拿出来,换上新打来的热水壶。接下来,就给部长们拖地板。黄三木身体太虚,两个办公室拖下来,腰酸背疼,浑身出臭汗。弯着腰拖地,用手指搓洗着肮脏的拖把,他觉得自己干的不是人活,简直是奴隶。可是,市里的哪个领导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不吃得苦中苦,怎做得人上人?不做够了奴隶,怎么做得奴隶主?这一切,都不是平白无辜的,都有一个道理,有一种秩序,在死死地规范着上进的青年。

  黄三木认真卖力地拖地,一拖把,一拖把,在拖着他通往仕途的道路。

  接电话是办公室的一项主要工作,有会议通知的,听了要记录。有找人的,要站到走廊上撕心裂肺地喊,还喊不动,就跑过去了,一直把人找来为止。省里的报纸和晚报早上就到了,要给各处室分好。

  下午的报纸和信件就多了,这是全体干部关心的大事情,不能出错。文件的来源共四种:有亲自送来的,多为重要的会议通知,耽搁不得,须立马呈送给领导;信封寄来的,多为省和各区乡镇的文件,拆开后就有一道道的折印。更多的文件,是每天下午从市府办文件收发室取来的,收发室是全市各机关部门的文件交汇中心,七八十个部委办局在五只大柜子里各自占据一个格子,格子左右贴了部委办局的名称,各单位的收发员就每天来这里取出自己的文件,或者把本单位印发的文件按照报送范围一一分发。特殊的一种来源呢,就是市邮电局机要组专程送来的机要文件了。机要文件通常是省寄发的,名为机要,实际上多为大路货文件,机要程度仅为秘密,是最低的一档,这秘密两字,是文件头上印好的,用机要寄,不但保险,邮费也便宜。

  四种来源的文件全部到齐,除了会议通知立马处理外,其他文件通常要到一定数量再登记。现在的文件也多,一不留神,抽屉里的文件就积了三四十乃到七八十份了。文件分简报和正规文件两类。简报单独归类,不需要登记,杂七杂八夹进文件夹里。正规文件就罗嗦了,要按发文的是党委系统还是政府系统,登记到两本子上。每份文件的右上角要敲个收文印章,在印章里填上收文日期和编号,在文件下端用钉书机钉一份文件传阅单在上面。

  收文登记是辛苦的,要细细地填上发文单位、文件标题、收文编号和文件份数。办妥了,再把文件夹交给陈主任,除了特殊处理的文件,陈主任通常都在传阅单上草书传阅二字,黄三木就捧回文件夹,交给正副部长和各处轮流传阅。传阅单上的名字签得差不多齐了,黄三木再把它们全部取下,按照收文登记,在每个标题后划一个勾勾,枪毙了去,再就存进档案了。

  除去一种光荣感,庄严感,神秘感,真正的快乐是无处可寻,并不存在的。黄三木从早到晚压抑着自己,他害怕自己做错事,说错话,做事小心翼翼,说话找不着路子,干脆就少说,不说。打水,拖地,擦桌子,收发文件,楼上楼下跑腿,下班的铃就清脆地响了。大学里自由散慢惯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没一声铃响。这种时间性和规律性极强的铃声,抽掠着他的神经,老让他回到中学生活的记忆里。中学里有晚自修,机关里晚上也安排有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上下班也要叮铃铃地响好一阵。只是那些住处远的,晚上有事的,事业上缺了冲劲的,不想来也就不来了。

  回到房间里,时间才是自己的,三木才是自己的三木。

  他住的房间是邮电局的招待所,有卫生间,电风扇,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石部长找他谈话的第二天,江洪水师傅就开着他那辆桑塔纳,把他收拾好的生活用品,一统扔进车后斗,连人带物运到了这里。这地方不能小看,一个月两百块钱的住宿费,相当于他一个月零十七天的工资。工资不能多发给你一分,住宿费再多还是可以报销的,这是规矩和道理了,是一名机关干部的荣誉。

  见习的学生快分配了,时间得赶在今年毕业的学生分配之前,大约总在七月底和八月初。黄三木是幸运的,他在同批见习的学生中,第一个落实了单位,让养鱼场的那帮小子们羡慕去吧,眼红去吧。

  黄三木不相信自己会走运。一年前,他那只细细的手腕还在和命运无力地较量。他输了,输得痛苦,无奈。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这个无情的世界,残酷的世界,两只眼珠子都快瞪落了地,他还是进了养鱼场。

  2

  曾经,南州就是他的命,他爱南州,这个地方令他着迷。

  四年大学,他轻轻易易地拿了两次一等、一次两等奖学金,第四个学年没得拿,是因大家都毕了业。按这个成绩,考个研究生是没问题的,他偏又脑子出了鬼,讨厌极了读书,觉得自己再读它几年,不小心再赚个博士来读,一熬就三十岁了,半辈子耗在书本上,人活在世上究竟图个什么呢?况他的英文又是弱项,现在的研究生考试其实是在比英文,要耗一股劲去对付那蚯蚓般的洋鬼子文字,想想更没劲了。他只是不想离开南州这地方。

  黄三木做书生的年代缺少了点做官福份,早先只做过两年学习委员和几年课代表,入了大学,瞎撞撞竟捡了个团支书当起来,到了大三,高年级的元老们一走,他竟做起系里的团委书记,这官做得也委实不小了。

  中国的官论的是为人民服务,服务好了自己也大有好处。像系里、班里的干部,毕业分配时少不了是优先考虑留在南州的。

  那时的黄三木雄心勃勃,心里常念叨的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类的句子,这些句子洋溢着伟人少年时代的自命不凡,以及后来的确不凡的历史事实。在黄三木之前的历任团委书记,现无一遗漏地留在南州的党政机关工作,最走运的已经做起了文化厅的厅长,处级就有好几个了。

  那文化厅的厅长荣易胜,是政治系的第二任团委书记,这第二任自然是指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二任,文革期间的大学生现在是作不得数的。那天荣易胜到政治系里来风光,一辆乌亮亮的轿车停在系大楼下边,与系里的老师和学生干部座谈了一回。黄三木细细地看了,那荣易胜个头矮矮的,一张脸是最普通不过的脸,头发也没能油光光地往后梳,仍自然原始地遮挡着脑门,只是一副眼镜看上去值好几个钱,文化厅长不时用手指顶一下镜框,一笑就能笑出个春天来,就真像是有文化了。

  黄三木觉得做厅长的确很风光,他是必须做厅长的,然每次想起荣厅长,觉得他委实没有稀奇处,渐渐就把厅长看小了。那天荣厅长和大家谈了回中国文化,把大腹便便(pian)讲成了大腹便便(bian),听去像在讲拉大便样别扭。他和一位爱好文学的学生干部讲什么托尔斯泰的成名作《战争与和平》,又犯了小小的错误,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而他在二十六、七岁时就已在俄罗斯文坛名声大震了。黄三木觉得自己去当这个文化厅长会更好些,至少能把大腹便便和托尔斯泰等问题讲得更准确些。

  人无完人,话也得说回来。荣易胜在文化界是有声望的,一是他的政治地位,二是他在中国现代革命史方面的研究。要谈起嘉兴南湖,红军长征,八年打鬼子,四年打老蒋,个个毛孔都能讲清楚明白。他做这个文化厅长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是称职得多了。黄三木对中国现代革命史也是行家,单就延安整风一节,他就在复旦大学学报上发了两篇论文,这件事荣易胜也听说了。黄三木觉得自己要到荣易胜这年纪,各方面的成果应该更大些。

  他觉得荣易胜的论文偏于知识性,没有什么大的突破,荣易胜是胜不过他黄三木的。等毕了业,去省机关混上几年,局长、厅长,不小心就坐上了副省正省的位置,再往下,想都不敢想了。然他终禁不住中南海的诱惑,政治局委员、常委,总理总书记什么的,也暗暗地让他热恋了好几回。这种话不能跟同学们说,说了也只能以逗乐的性质,自己对自己有话还是得说的。

  黄三木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入魔了,回答是否定的,一个有作为的人,在这样年纪,抱负是该有的。各种抱负须因人而定,山里人该抱负自己造幢洋楼,城里人该抱负自己买辆本田王摩托,普通的知识分子该想想博士教授头衔和一两本出得人头得地的书,像他黄三木呢,有学问,有资历,有水平,恰又是拿破仑走出炮兵学校,毛泽东离开湖南一师的年纪,他有什么理由阻挡自己往高处思想呢?他喜欢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话,是不是好士兵倒不见得,有一个道理是看准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是决不会有出息的士兵。

  黄三木学的是政治系,他认为将来该吃政治这碗饭,这碗饭不好吃,吃起来也能让人眼红。

  列宁同志也说过那么伟大的一句,原话记不清,反正有这么个意思,说人把理想定得远大了,努力一番,哪怕没实现这理想,最终的成就也比普通人大了。

  黄三木每天考虑的都是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能不能留在南州,逃脱回到小市小地方做小老百姓的命运,那是普通学生考虑的问题。

  孰料,风云变幻,非人力可及。黄三木倒霉的时刻也渐渐来临。就在他毕业前,天下大大地一乱,学生地位价值与其时的人民币一般狂跌。系里老师说了,今年的学生分配,除了南州本地学生外,概不得留在南州。本来就不可能留在南州的学生乐了,这年头人都巴不得自己走运别人倒灶。黄三木痛苦了一阵,心也就平静了。青云市是个方方面面都不显眼的小市,青云镇倒是南州地区六个市中最美的一个市城。碧绿澄澈的青云江,依着青云镇缓缓流过,山青水秀景物绝佳。

  南州留不住,回到青云市,给市长书记们做做秘书也是挺好的。

  做厅长和省长的梦,得缓一缓,一切都从市长秘书起头干,市长用顺手了,看出才能了,就给放到市里重要的岗位上,几年一混,市长市委书记就不是别人,是他黄三木了。当今社会时髦的是下农村下基层锻炼,在市里干好,基础打实了,将来到省里做起官来就更加顺了。风顺帆悬,上得就快,说不准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

  六月到了中旬,班里同学传开了,说有两人已在南州落实了单位,单等毕业后报到上班了。

  黄三木一急,就跑去找系总支书记和系主任。

  秦书记和董主任都看中黄三木,头脸都极熟的。两位领导见系里最出色的学生着急,也就偷偷地把老底摊给他了。领导说:今年的学生都是要回原地去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特殊的情况。班里的两个学生,钟蕾和翁力,一个是国家某部副部长的外甥女,一个是龙山市市委书记的儿子,他们已经被省财税厅和省交通报接收了,都是有关方面打了招呼的,没有什么阻力。

  秦书记说:作为系里面,总是希望学生分配好的,能够留在南州的,越多越好。然近年来大学生分配形势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糟糕。学校分给系里的留南名额很少,社会上向政治系要人的单位到现在还一个都没有。黄三木听着听着,眼睛都急出了血丝。董主任表扬了黄三木四年来的学习和工作,认为他各方面是不错的,按理应留在南州。

  两位领导商量,决定再去给系里争取一个名额来,同时,要他自己到各单位去跑跑看,最好是有单位接收,否则,有了名额也是白搭。

  黄三木没头苍蝇似地胡乱联系一通,各单位人事处长见了都是白眼。七月八月九月一过,他就怅怅然地站在养鱼场的院子里。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只像青云江上一团水雾。似浓又淡,似近又远。

  3

  秘书郑南土重重地感冒了几天,石部长下乡巡视缺少了胳膊,早上就把黄三木叫去了。黄三木的工作是值班守电话,最是不能离开的,他的前任舒兰亭也正是因此三天两头要求换岗,现在已换到一处室工作,这才给黄三木一个填补空缺的机会。任何一个单位,最差劲的工作就两样:一是打字,二是值班。干这两行的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没得下乡吃饭拿补贴,晚上比别人多加班,年终评比起来还没成绩。想评先进?想提干?你们这两个位置,本来就不是培养对象!这两样工作,通常是小姑娘老太婆干干的,青年小伙要干,也只是个过渡,只是个跳板,否则杀头也不会去干的。

  黄三木要离开值班室也不是断断不可,偶尔离开时,对门打字室里的金晓蓉还是可以帮助照应一下的。若是金晓蓉没有材料打,干脆就叫她代班,坐到值班室里,临时履行黄三木的职责。

  银灰色的桑塔纳已经停在市委大楼门口了,江洪水坐在驾驶室里,见石部长一手拎提包,一手端着刚泡了茶的杯子过来,巴结着就从里面打开了右座的门。

  黄三木拉了车后座右门的拉手,门就开了。坐进去后关上门,江洪水不知是后面长了眼睛,还是听出了名堂,门一关,就叫了:小黄,门没关好,开起来用力再关。

  黄三木看那门关得挺好的,不留一点缝,江师傅说要重关就又打开来,重重地关上了。今天是第二次坐小车子,上次是从杨家埠养鱼场到市城,然他仍旧觉得很陌生,对于这种铁乌龟,他毫无所知。小车子很封闭,大约出气的地方是有的,怎么一个道理也没敢问。

  江师傅手把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车子驶出了暗红色的大院围墙,两条马路一拐,上了青云大桥,就离开了绿树掩映的青云镇。

  和打字员收发员相比,驾驶员的身份要更低些,他仅是事业编制,算不上什么干部。干别的工作还有换岗的希望,开车的大多一辈子开车,政治前途是差些的。然而,不考虑当官戴乌纱帽,开车倒是一个挺不错的职业。他不需要整天八小时坐在办公室里,晚上更不需要来,把用车人送到目的地,顾自己听听音乐,看看,顿顿都露脸。酒是比别人少喝了点,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那些官做久饭吃腻的,入席怕的就是酒,倒不是没胃口,不想喝,是怕人家太客气,要与他比酒量,动不动就被灌醉了,醉了吐,究竟是伤肝烂胃,没半点营养,可那些做官的,偏又讲究营养,怕龙体虎体受损,减了寿,坏了前程。和领导们平起平坐的驾驶员,这些就不必去考虑,他餐餐得营养,养得滚滚壮。这江洪水师傅,三十来岁年纪,块头已经不比石部长逊色,两人到陌生地方下车巡视,怕是分不出谁官谁兵了。

  他开了一段路,点起香烟吸着,和石部长兄弟哥俩似地东西南北聊起来。他们从桑塔纳的一个零部件聊起,聊到伏尔加,拉达,蓝鸟,标致,本田,奔驰,皇冠和林肯,聊到这些轿车的所在单位,单位的领导,聊到七个区四十九个乡镇甚至聊到各局各区各乡的人事变动,以及市委常委会中存在的问题,似乎和石部长共坐的不是驾驶员江洪水,而是纪委书记傅国民,或者市长包伽之类的人物。在黄三木看来,自己是石部长的临时秘书,也是江洪水江师傅的小秘书小徒弟,他早已失去南大政治系团委书记的凛凛威风,一切都让他觉得诚惶诚恐。

  黄三木细细听他们海聊,看车窗外两排绿树一一后退,田野,山峰,房屋,尽是美丽别致的农村风光。他生长在农村,对农村却并不那么熟悉,公路两旁的景物淡淡地吸引着他。黄三木的思路兀自变幻,一会儿是南州大学,一会儿是农村老家,父母哥姐,一会儿又是杨家埠那段青云江,江边的养鱼场小楼。正要再变幻下去,车子驶进了黑虎区委大院。区委书记和区长已奔赴乡里督促双抢工作,分管组织工作的区委副书记曹温芒前一天已接到电话,早已立在门口迎候。

  曹书记高个儿,精干巴瘦,却有一脸憨态。三人在办公室里胡乱地扯了几句工农业,曹书记就抓起一只土里土气的黑包,随石部长一行进了桑塔纳。不一会儿,车子又钻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这就是黑虎区的一个乡了。乡里的几个头脑都上来抢着和石部长握手,这些人,无非是书记,乡长,乡党委委员之类。大多半土不洋,却尽是农民中的精英。黄三木一手拎自己的包,一手拎部长的包,跟着他的大肚皮部长,进了乡会议室。石部长与曹书记一道,随便地问了几句乡里的情况,后来就谈起这个乡不久前发生的那件选举案。三木捧着笔记本,胡乱地记了些东西,这才晓得此行的任务所在。选举的事已经过去,石部长作了几点严肃的指示,无非要他们吸取教训,搞好稳定。黄三木边听边记,捕捉到了不少新鲜的词汇,诸如组织纪律,等额选举,等等。他读了十几年书,这些词从未见过,似懂非懂。这才知道那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社会这本书还得一页页从头读起。

  郑南土康复后,黄三木仍只在办公室值班。这期间,石部长把他带出去四、五次,有时也和郑南土一起去,现在反思起来,估摸石部长是想让黄三木出去见见世面,了解青云市的一些基本情况,再一个目的,就是想借机考察一下黄三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等方面的涵养。作为石部长,他是不可能永远让黄三木坐办公室的。三木可能是木了点,他当时没能想得这么多,到区乡镇跑了几次,他觉着的只是浮光掠影,挨不着说什么,做什么。说实在,他也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只是石部长带去的一根木头拐杖,转了一圈后,又原封不动地把它给带了回来。

  几个月下来,黄三木渐渐对工作厌烦了起来。打开水,拖地,收发,整理档案,接传电话,跑腿打杂,等等等的事情,让他一天到晚忙个没完没了。他像一架机器在不停运转,机器不觉着累,三木就觉着累了,烦了。他觉得干这些事情,与他十几年来的寒窗生涯是多么不相干、与一个政治系学生的抱负相隔是多么遥远啊!

  天下雨了。同事们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心里头感谢着这雨珠的沉重,省去了到食堂打开水的工作,拿起电茶壶灌满自来水烧开便可。这时也不在乎那几度公家的电了。黄三木还是一如既往,虽则办公室里也有一只大茶壶,陈主任却要求仍到食堂打,他说烧水太慢,怕领导来了喝不上水。三木就一手拿伞,一手拿水壶去了。四壶水是打满了,可是怎么拿回去呢?雨很大,就是古人形容的倾盆之势。三木左手打着伞,右手提四壶水的本事是没有的,虽几个月练下来,手劲有所增加,却毕竟不曾师从海灯法师,学过一指禅二指禅什么的,就是这一手禅也不会。后来想了想,便安排左手去帮右手的忙,在打伞的同时再提一壶水,这样,右手就只提三壶水了。平时一只手只提两壶,现今要提三壶,那也是十二分吃力的事,就是左手,又打伞又提水,也是得小心翼翼的。

  进了市委院子里,黄三木都已经心力衰竭了,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倒下去了。雨啪啪啪地抽掠着雨伞,裤脚湿了,衣角湿了,水壶和手也在风雨中摇摆着。这时,恰逢一段刚修补过的路面,黄三木只觉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就往右侧栽了下去。雨伞忽地就被吹得一丈远了,他的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抓住四壶水不放。不料左手那壶水的塞子滑脱,只觉得心口一热,才知开水已烫了身子。好在外面穿了两件衣服,现又被雨淋湿了,才没被烫坏。右手那三壶中,有一壶的塞子也被撞脱,开水在雨地里幽幽地冒着热气。

  好在还有两壶水安然无损,他按了按这两只塞子,又把另外两只空壶放到一起。这时,他才觉得右手有些疼痛,细细一看,有两根指头已被地面上的石子擦破,鲜红的血刚一冒出来就被雨水冲走了。

  黄三木像一个坚强的战士,他没有时间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有些害羞。他转身看了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他才知道,这么大的雨,整个青云市委机关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到食堂打开水,只有他一个人吃这种苦。

  三个部长的门都开了。好在屠连甲和李忆舟这两个副部长是同一个办公室的,不至于会分食不匀。黄三木把抢救下来的两壶水给了部长办公室和副部长办公室,再把他们的三只冷开水壶换下来,提到值班室里。副部长还缺一壶水,他想用电茶壶烧,可电茶壶已经让人拿去烧了,三木没办法,只好又打着雨伞,到食堂打了两壶回来。

  这就是打开水,这就是黄三木每天早上必修的功课。一天又一天,风里又雨里,从不间歇。

  有一回,他提着四壶水,不小心又拌了一跤,人跌倒了,四只水壶还坚强地站立着。其中有一壶的木塞子有些歪了,为了及时把它校正,不料欲速则不达,滚烫的开水浇在他的右手,说来也巧,烫伤的,还是上次擦破皮的那两根指头。

  这些,黄三木都忍了。他强忍着去干这些婆婆事情,去干那些他一向认为是女人才干的事情。比如扫地拖地,擦桌子洗茶杯。部长的办公室里客人多,地也脏得快,烟灰烟蒂特别多。黄三木得把茶杯烟缸拿出去倒了,放在自来水龙头上冲洗干净。尤其是烟缸,黑秋秋地洗也洗不掉,得用手指头刮,每天都把他刮得鸡皮疙瘩,肉麻得一塌糊涂。擦桌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部长的桌子好几张,一张张,每个部位都得擦干净,不能留下死角。有时,还得对付那一扇扇的窗户,纱窗上的一只只又小又脏的虫子都把它们刮掉,反复擦几遍,纱窗才会干净。更要命的是窗玻璃,得爬到窗户上面去擦,左手抓住窗棂,右手和脑袋伸到外面,倘若稍不小心,整个人就会飞出去,摔得粉身碎骨。况且擦得再认真,看上去总不见得怎么明亮。拖地板用的是力气,拖一个办公室自然是小事一桩,可拖了一处又一处,这些头头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从头到尾干下来,就是寒冬腊月也得流一身臭汗。能出汗还好,黄三木有时是汗都出不来,只是脸色苍白,虚弱得喘不过气来。退一步,就算拖地是体育锻炼吧,洗拖把就决不是一种享受。拖把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不干净,得用手去搓洗,并且绞干才能拖。摸了十几年的笔和书的手指,再去摸这拖把上的布条,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就会觉得有多恶心。

  苦一点,累一点,还不算什么。黄三木发现,有时会意外地听到一些议论。有些是背地里说的,有些是当着他的面开玩笑的。这些议论无非是说他帮领导干事情,巴结领导,为了往上爬之类的。听了这些话,想想真要瘫软在地。

  每天早上和下午,分报纸又是一项重要工作。一般来说,《南州日报》和省里的晚报是上午就到的,其他各种报和书信是邮递员下午送来的。本来,分报纸只能说是件小事。可这机关里就是怪,每个单位总是有那么一大帮闲人,他们从这个办公室逛到那个办公室,从东头聊到西头,感觉到很没意思了,便一门心思想着今天的报纸。若报纸迟来了一个钟头,那又是一片议论:今天报纸还没来?

  有些性急的,便跑到黄三木面前问:黄三木,今天报纸为什么还没来?

  这时黄三木只说不知道,心里却忍不住也嘀咕:我一不是印刷厂,二不是邮电局,我怎么知道报纸为什么没来?报纸迟来是问题,报纸来了更是问题。每次报纸来了,黄三木得按照征订名单把各种报纸杂志分到领导和各室所在的格子里。可同事们一到值班室,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报纸杂志就看,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他们只顾边看边聊,从新闻到旧闻,从现实到历史,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议论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要互相争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值班室就变成了战场。

  等到这些大哥大嫂们走了以后,黄三木搞不清谁已经拿了报纸杂志,谁还没有拿去。再过一会儿,甚至过个一两天,讨债鬼就零零星星地来了。这个说他的《南州日报》没领到,那个说《家庭》杂志已两个月没看到了,还有一个则严肃地说,他化钱订的《报刊文摘》,为什么总没他的份。

  黄三木除了向陈火明主任汇报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有时,他只好整个单位一个个地问去,但每次总是一无所获。有的是把人家的报纸看了就扔了,有的是把人家的杂志带回家去看后就不让它回来了。黄三木就是弄不懂,堂堂的市委干部,都是从全市各地各单位挑选来的,按说都应该是高素质,富有涵养的,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不说报纸,就是那阳台上、走廊上的茶叶和烟蒂,扔得到处都是,根本就不考虑一下他黄三木扫地之苦。这些事,他想起来就心痛。

  单位是杂七杂八的事情,到哪个单位去跑腿干啥地,领导就吩咐小黄去了。等小黄精疲力尽地办好回来,有人又问他刚才到哪去了,为啥值班室电话响了好几分钟不接。更严重的是,有次他上厕所去方便,因为值班室没人,被陈火明主任当头就狠批一顿。黄三木就常想,坐办公室的人,若能在桌子底下放只尿壶就好了。

  陈火明主任经常会发一股无名火。不过,他还可以说是个好人。他对黄三木还是挺关心的。

  当然,这种关心里面可能还包含了种种心计,只不过黄三木当时还不曾看穿。

  4

  黄三木在部里干了半年,含辛茹苦,着实不易。虽不能说做到人人讨好,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表现是不错的。特别是三位部长,被他服侍也挺周到的,自然是满心眼里欢喜他。石克伍部长已经在全体干部大会上两次表扬了黄三木,屠、李两位副部长也笑嘻嘻地叫他好好干。

  正当黄三木在宦海里扬起心帆时,陈火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黄三木谈了话。陈主任还是手握那只大茶杯,咂了一口浓黄的茶水,然后不紧不慢地盯着黄三木说了。

  他说:小黄,你半年来的表现是不错的,领导也说了,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以后呢,你要继续加把力,把每项工作做好。

  陈火明摸了摸鼻孔,又咂了半口茶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不可能在部里呆到退休,郑秘书呢,也不会呆得太长久,只要你好好干,我这个位置,以后就是你的。黄三木一听这话,整个心高兴得发沉,紧张得不敢露出笑脸。只怕让陈主任发现了,认为自己是一心想谋他的位置,弄不好会像林彪样搞政变的人。

  陈火明显然很老炼,在黄三木这只小卒子面前,他已经能很精妙地运用权术了。他胡乱地抓了下头皮,然后微微地一笑,露出两只微黑的牙齿。这一笑,就十分地可爱了。

  陈主任笑道:当然,什么事情呢,都得一步步来,不能着急。你现在还不是党员,这是不行的。你要追求进步,入党是第一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写个申请来。你是个大学生,写申请不会有问题吧?

  晚上,黄三木就飞快地写了申请。其实,这是他第二次写申请了。在大学里,他已经写过一回,那时他是系里的团委书记,党总支也决定要把他的问题解决掉,不巧后来学生闹事,形势突变,两下一拖,这事情到了毕业就拖过去了。相信学校已经将有关档案转到这里来了,按理,入党也该是件简单的事,因为他在学校就已准备解决的。可他哪里知道学校是学校,社会是社会,学校和部队一样,相对来说较为单纯,只要表现积极,入党就入了,领导也是为了他们将来走上社会图个方便。可一到社会上,完全是两码事,要入个党,有时真比提干还难。当然,这些都是他后来的体会。此时此刻,他只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连入党也这么麻烦。你想,当初如果在学校里早几天解决,这不就没事了么?况且,以前入党不需要考察期,现在呢,交上申请后,党支部还要讨论决定,确立为考察培养对象,然后经过为期一年的考察,再由支部大会讨论决定是否吸收为预备党员。预备一年后,再正式转正。如果考察一年后有人不满意,那就再继续两年三年地考察下去,可能到退休也不会有结果。

  黄三木把申请交给支部后,接下来就是漫漫长夜般地等待。后来他只好经常*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除了这繁忙辛劳的工作,还有埋葬在心中的漫长的等待,黄三木找不出自己生活中的一丁点乐趣。在单位里,说话和做事,都得恭恭敬敬,弄不小心就要挨批评和遭议论,而黄三木自尊心强,他是不爱挨批和被议论的。在单位里的他,最能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工作的不平等,待遇的不平等,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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