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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鉴师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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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听说这回事。”公孙谦的笑容消失不见,剑眉拢锁。他曾听过朱子夜嘴里嚷嚷要付钱赎他,但他严词拒绝过,她也就识趣没再谈,他以为那不过是玩笑,怎么这回来竟带来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欢欢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话,我们一块儿去问欢欢。”朱子夜就要拉着他去向严尽欢求证。

  “不用问了。”严尽欢声音比人先到,身影从帘后缓缓走来,方才才睡醒的慵懒模样,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进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间。

  围观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左右女婢备妥藤椅软垫,挑了视野最好的方位,恭迎严小当家入坐。

  严尽欢从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藤椅间,撩撩披散的墨亮青丝,嫩嫩娇躯斜躺在软枕上,笑道:“我在这里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达成交易,一千两,流当品随她挑选。”而朱朱会挑哪一件,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老爷允诺过我,买与不买,由我全权决定。”公孙谦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经过世好几年,现在严家是我做主。”严尽欢对于自己的不守承诺,全然没有半点汗颜,甚至用眼神向公孙谦呛道:有意见,去找我爹告状呀,有空顺便帮忙除除他墓上的杂草呐。

  “严尽欢——”公孙谦更罕见地咬牙狺出她的名与姓,那是在怒极的状况下才会发生的失控。

  “你的当单还在我手上哦。”严尽欢可不是别人瞪几眼或吼几声就会吓哭的柔弱娇娇女,她葱白色纤纤玉手滑过自个儿雪嫩颊畔,把玩右鬓长发,轻吐她手中拥有的“好东西”。

  啪!

  公孙谦手里纸扇应声折断,秦关与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护卫口气风凉欠打的严尽欢,尉迟义赶忙拦在公孙谦面前——即便公孙谦没有任何出手之举,他们也不敢冒风险,任由他与严尽欢之间的火药味继续加重。

  公孙谦不再与严尽欢废话半字,转向另一个共犯,朱子夜——

  “我说得够明白了,我与你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我未曾对你动心,你有何苦执着于我?!”他从不曾做出会让朱子夜误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径,他对她始终温文有礼,虽不生疏,却也不熟络,当他头一回拒绝朱子夜的爱意表白时,他以为她就会死心,偏偏她没有,这些年来仍是锲而不舍,他觉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会模棱两可,不会教姑娘家产生误会或希翼,她为何还努力存满一千两,就为了要买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公孙谦绷紧俊容,以前还能维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双眸余光总是不经意地往身后瞟去,落在愕视目前厅里情况的李梅秀脸上。

  他不想让李梅秀撞见这种场面。

  “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听到他的答复,依旧如此直截了当,不给她半分绮丽幻想呐,呜……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买我!”公孙谦只差没用粗声咆哮。

  “不!我要买!我一定要买!喏,欢欢,一千两你点点!快把谦哥的当单给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为存足一千两,费尽心力,那是她这些年来的唯一目标,她的心思全花在上头,要她现在放弃,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变成一场空?!

  她朱子夜的执拗,众所皆知,要说她死心眼也无妨,要说她死缠烂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轻易被公孙谦几记冷眸瞪过来又瞪过去就会退缩的缩头乌龟!

  “我保证,你买下我,你会后悔一辈子。”公孙谦怒气已经隐藏不住。

  他想撬开朱子夜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全装石头?!

  他更想撬开严尽欢的脑袋,验证是否如他猜测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鹤顶红存在!

  他想!他该死地想!

  “冷静,这么做不值得。”不是秦关熟谙读心术,而是公孙谦眉间的狰狞太明显。

  “我无法跟那两个女人沟通,她们根本听不懂人话!”公孙谦咬紧牙关在沉狺,尔雅面容上,有着罕见的青筋暴突。

  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都明明白白告诉朱子夜,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她仍是年年都来!

  她是聋子吗?还是傻子?!

  秦关多想同情公孙谦,但他的怜悯心只是累赘,毕竟以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多羡慕公孙谦的无可奈何。

  “我懂,我在很久以前,就认清这是事实。”秦关淡道,口气中充满无奈。寡言如他,每年仅有此一时刻,他会多说上好几句话,几乎将一整年份的言语全数用在这里。

  “所以,我已经不想再多说废话。”公孙谦文风不动地站挺,藏在蓝纹针黹长袍底下的手,传来清脆震耳的扳指声,迸湧的杀意,如巨浪翻腾而来。

  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当君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动手比动口更具成效。

  站在严尽欢身旁的夏侯武威也不能坐视不管,做好与公孙谦拚门一输的备战准备,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得保护严尽欢不伤半跟毫毛,即便必须与兄弟动手。

  “你还不改变你的心意吗?”秦关冷睨朱子夜,现在只要她一句话,就能和平落幕的简单小事,非得让全当铺为她杠上吗?!

  “我……”朱子夜的不甘心,全镶在黑燦燦的瞳仁间,她想用力摇头,表达死不改变的坚持决心,却被秦关那双比冰更寒冷的眼眸给冻得想打哆嗦。

  “闹够了没?你还要谦哥说出哪些更无情的字眼来伤害你,你才甘愿?”不只是目光,秦关的嗓,也很冷。

  “我——”朱子夜仍是词穷。

  “每年被伤一次,再大哭一场,你还要让多少人看见你的糗态?你还要……让多少人一边数落你的愚笨,一边又比你感到更疼痛?”最后那两字,秦关是以近乎叹息的方式喟出。

  “可……我是真的好喜欢谦哥嘛……”喜欢他好久了……

  她的这句呢喃,令秦关一震,握紧拳,冷硬地再回砍她一刀:“谦哥不爱你。”

  “……这我也知道呀……”朱子夜垂头丧气。

  “就算你买下他,他仍是不会爱上你。我已经可以想像他会用何种面目对待你,冷淡、疏离、无视、憎恶,这些就是你想花一千两买到的东西?”秦关望着朱子夜的眼神除了斥骂,还多了一丝……不忍。

  “你比谦哥更狠。”朱子夜红了眼眶,泪水在眼里滚动。公孙谦虽然直接,也仅止于少少几句“我对你没有情意”云云之类,不知是麻木了,或是她听太多回,早已习惯,他对公孙谦的回答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严重受创,但此时听秦关挑明将后果将白,而那个后果,她自己不是不清楚,被秦关一语道破,难堪充满在脑间,正嗡嗡作响。

  严尽欢始终带着愉悦好心情在看戏,等左右婢女将一千两碎银清点完毕后才悠哉开口,完全无视对峙中的夏侯武威与公孙谦、训人和被训的秦关朱子夜。

  “春儿,去把谦哥的当单取来。朱朱表姐,你的一千两,我确实收下了。”严尽欢颊上镶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儿回来。

  “小当家,你真的要卖谦哥?”欧阳妅意挨到严尽欢身畔,也是充满不敢置信的惊讶。

  “卖呀,你们几件流当品,全都可以卖呀,谁出的价好,就卖谁啰。”严尽欢说给在场所有“流当品”听,不单单只有公孙谦在出售名单中。

  “可是老爷嚥气前要我们允诺这辈子都得替他守着严家当铺、守着小当家你,我们都发过誓的,那你现在把我们卖掉,那——”欧阳妅意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那是因为当初你们卖不掉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凯表姐,连一千两这般离谱天价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谁呀?”严尽欢一丁点儿都不怕被朱子夜听见这番话,照说不误,“我只是有点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满一千两,我以为她说笑罢了。”

  “谦哥的价值不是仅有区区一千两,他在铺子里替你做成多少笔交易,那些随便一提,都超过一千两!”欧阳妅意要严尽欢自己比较卖出公孙谦后的损失。

  “是呀。”她当然也知道。一个好的鉴师,千金难求;一个好又不支薪的鉴师,万两买不到。公孙谦是个人才,若他的售价公诸于世,绝对会有数十甚至数百家的当铺要来争夺他,失去他,严家当铺等同于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还想卖他?!”

  “朱朱表姐都凑齐银两,我单方反悔,不就自毁商誉?”严尽欢当初看朱子夜那般坚持认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会开出离谱的千两卖价,她以为朱子夜会立即放弃,哪知她将戏言当真,努力赚得公孙谦的赎身费,反而让严尽欢骑虎难下。

  明明是你把商誉当游戏在玩的吧?!在场众人心里同时浮现这句反驳。

  “请问……只要有一千两,谁都可以出价买公孙谦先生吗?”

  此时,人群中悄悄举高一双玉白纤臂,发出看戏许久之后的疑问。

  全当铺里,会以“公孙先生”尊称人的,不做二人想。

  众人目光滑过去,全投向右手还举在半空中轻扬的李梅秀。

  “你问这个问题做啥?你连自己的六十两赎身费都付不出来。”欧阳妅意要李梅秀快快放下那双举再高也没用的右手。李梅秀不但没有六十两,还欠她十二文的汤面钱!

  “我现在手边的确没有一千两……或许,我凑得出来。”李梅秀虽然面露迟疑,但仔细思索之后,有了答案。

  “你会有一千两?”严尽欢细眉挑得好高好高,是怀疑,亦是难以置信。

  “我在家人那边存了一笔不算小的钱。”虽然那笔钱她另有用途。那是她耍诈赚来的“血汗钱”,存了好久好久,可看见公孙谦对于朱子夜莫可奈何的隐忍,以及他面对严尽欢要将他当成货物一样抛售时的无法抵抗,她揪痛了胸口,她想替他做些什么,不要让他被他不爱的人买走,她不要瞧见他有一丝丝的为难和不情愿……

  “既然有钱,为何不先还清自己的债?”严尽欢对于损失六十两,至今仍感到心痛莫名。

  因为她不想随便动用那笔钱!不要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就算是自己差点被拍卖掉清白,她也没动念想挪用它,那钱好重要,是准备用在……她和弟弟都发过誓,非到必要,不能拿来胡乱使用。

  但是……

  她却愿意用在公孙谦身上。

  一千两的巨款,极有可能会耗尽她这几年来的辛苦收获,让一切从头来过,甚至害一切无法挽回,但她仍愿意拿它来换公孙谦的自由和笑容。

  他对她,竟然变得这般巨大的重要,超过这几年来,她努力想做的事……

  “我到底可不可以参与出价的行列?”比起自己解释有钱与否,李梅秀更在意这件事。

  “她是谁?她要跟我争谦哥?”朱子夜对于李梅秀这号人物完全陌生,她是当铺的生面孔。朱子夜慌张的追问最靠近自己的秦关,拉扯他的衣袖,要个解答。

  “她是第一个让谦哥开口说谎的女人。”秦关用着仅仅彼此能听闻的音量回答朱子夜。公孙谦的谎言不能被严尽欢知晓,否则当日公孙谦所做的努力全变成泡影,也许严尽欢会再逼李梅秀出卖清白。他很清楚公孙谦想保护李梅秀的心情,自然不会在此时再为公孙谦惹麻烦。

  朱子夜瞠圆眸子,仿佛在瞪大下去,眼珠子就要滚下来,吃惊得连嘴也关不上来,好半响,她做不出其他反应,只能愣愣瞅着秦关,她以为他在骗她,公孙谦耶,那个公孙谦耶!她认识十几年的公孙谦耶!谁不知道公孙谦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说谎,而他做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事?!

  为了一个女人?

  朱子夜声音抖得完全破碎:“你、你、你说她是——”让谦哥开口说谎的女人?!

  “是。”秦关这一个字的肯定答复,比先前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更加残忍。

  朱子夜认真打量李梅秀,才发现公孙谦的双眼视线始终胶着在李梅秀身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淡淡的,却又浓烈得无法挪开,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瞳里,只印着李梅秀一个人的身影,好似旁人都不存在。

  他看着她,看着她与严尽欢谈论一千两买卖事宜,看着他在等待严尽欢点头同意她的竞价,看着她一脸坚定,不像在撒谎,看着她,挺直了背脊,就站在严尽欢面前。

  他一直,看着她。

  然后,在严尽欢回答她之前,公孙谦朝她走了过去,毫不避嫌地当众牵起她的手。

  “跟我来。”他不管她与严尽欢正在商谈什么,拉她走出围观人群,往后园亭子去。

  摆明两人需要私下谈谈,其余闲杂人等全抛到一边,虽然后头仍有很多困难——包括严尽欢、包括朱子夜——待解决,但,那可以等。

  铺你众人全往前庭集合,后园亭子显得幽静无比,薄薄的雪,铺在栅栏与步阶上,小径两旁的矮树枝光秃秃的,枝桠上,覆有轻霜,他挽着她,小心不在雪地上摔跤,直至将她安置在亭内檀木椅间。

  李梅秀方才沿途就满脑子浆糊。

  他、他、他……他单独叫她跟他走,是想对她说什么?

  说……他回复朱子夜的那番话,要原原本本会送给她吗?

  我保证,你买下我,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刚刚是这样对朱子夜冷然说道。

  现在,也要恶狠狠给她这几句警告吗?

  “我——”两人同一时间开了口,发出同一个字,又同一时间停顿,要让对方先说。

  他等她,她等他,等待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你(你)——”

  该说两人默契极佳,还是时机捉得太恰巧,第二个字眼,同时、同刻、同声相应。

  “……你先说吧。”李梅秀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先把最难熬的部分听完,她已经先听过朱子夜那一回,轮到自己时,应该……比较有心里准备,来吧——

  公孙谦亦不认为将时间耗费在你你你我我这上头有任何意义,他确实想在与她谈话之前,把横亙在心上最重要的一句话抢先说明白——

  “我和朱子夜的关系,清清白白,我当她和妅意一样,只是妹妹。”

  “嗯?”李梅秀没听到意料中的狠话,绞在裙上的柔荑一时之间僵住,她眨眨眼,咀嚼完他的话,讷讷回他:“呃……我知道呀……”全当铺里没有人会不知道吧?他给朱子夜的回应都那么直截了当,压根没有任何想像或误解的空间。

  只是她不懂,他怎么第一句话就对她说这件众人皆知之事?

  像在……解释?

  “我不希望你误会。”

  “我不会误会……我看得出来,朱姑娘很喜欢你。”但,是独角戏,和她一样。

  公孙谦摇头,“她不过是一时迷惑,并非爱。”

  “怎不是爱,这么多年,她一心一意恋慕你,为了你,存足千两,若不是有毅力和决心,她哪会如此锲而不舍?我知道攒钱的辛苦,一定是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撑得下去……就算你不爱她,也不要这般忽略她的心……”这样,会她不由自主将朱子夜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当自己深爱一个人,不被对方接受已经够惨了,还被无视至此,太惨呐……

  “她蒙住了自己的眼,错将爱情放在我身上。有一天,当她揭开遮眼的帛巾,她会后悔自己浪费宝贵青春和情意。”公孙谦不像朱子夜莽撞冲动,他看得比她更清楚,她的付出和纠缠,她自己没有乐在其中,他也没有领受半分,爱情不该是如此,或许爱情综合了酸甜苦辣,有时苦多一些,有时甜多一点,无论滋味如何,最少在爱情里,最基本该存在的,是彼此之间的相属与互有的关爱,若失去这些,根本没有资格称之为爱。

  是在说给她听吗?李梅秀努力想着,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希望她自己学聪明点,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因为你不爱她,才能这么冷淡说着,我看见的就和你不同,我虽然也觉得她好傻,爱着一个不爱她的人,那么辛苦,还得一年一年带着笑容来面对你,可我认为爱情没有对或错,没有道理可循,喜欢就是喜欢了,她那么勇敢,把心底的话掏心挖肺说出来,我佩服她,就算以后你跟她不会有好结果,我想,她也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这些事。”李梅秀说着自己眼中看见的朱子夜。虽然是情敌,不怕丢脸、不怕遭拒。哪像她,畏畏缩缩,只想保护好自己,任由自己的心意藏在嘴里死去,一个字也不敢说、一点伤也不敢受。朱子夜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这些事,而她呢?

  她会后悔,五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再回想起来,她一定会很后悔很后悔,后悔没有让他知道,曾经有个姑娘,好喜欢好喜欢他,第一次踏进当铺想诈骗钱财而忍不住内心惶惑,害怕被人察觉意图,她的双手藏在袖里,不断发抖,是他,端来了一杯热茶,温暖她的掌心,用笑容和悦耳的嗓,教她安心,欺骗他,她感到罪恶和自我嫌憎;面对他,她从新学习坦白和诚实。当他从钱复多手中救下她,她几乎已经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与朱子夜相较起来,她有比朱子夜更喜欢他吗?毕竟朱子夜对他的爱意已经长达好几年,而她不过短短数月,孰轻孰重,可以称量吗?可以估价吗?

  朱子夜会不会像她这样,不乐见到公孙谦锁眉苦恼,只要他一失去笑容,她的天空就会变得比他更黯淡无光?

  朱子夜会不会像她这样,不希望害公孙谦必须说出自己也不爱的狠话来拒绝人?言语会伤人,亦会自伤,当说出令别人不愉快的话语时,自己所嗜到的,绝不会是轻松喜悦。

  朱子夜会不会像她这样,跟他在一起时,就会好开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货、枯燥数着百来件流当品?听见他说话时,耳朵竖得直挺挺,半个字也舍不得错过?看见他孤零零坐在轻雪飘扬的面铺中,一个人,敛起眉目,握紧双拳,沉浸在她无法介入的过往,朱子夜会不会像她,一心急着要赶快飞奔过去,想要到他身边,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时间重掀往昔伤疤,让伤口再度血淋淋?

  也许,朱子夜也会如此,也许……

  “不是任何一个人对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盘接受。”公孙谦的原则,不曾改变。

  “对啦,这种事,也得你情我愿,否则被爱那一方亦会很困扰吧……”她怎么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很适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个人对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盘接受。

  易地而处,她变成他,她也会认同这道理。

  抱歉,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她不敢说。

  一方面,害怕被拒绝,另一方面,不想他为第二个朱子夜而苦恼。

  他一定觉得她像第二个朱子夜,一相情愿爱着他,一样都想用钱来买下他——这应该是他特地把她带到凉亭里,想说的话吧。

  我保证,你买下我,你会后悔一辈子。

  李梅秀撇远视线,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两人身影,冰面如镜面,照着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爱情。

  突如其来的勇气,从她吸入沁凉气息的肺叶中满满膨胀,她的目光挪回他脸上,一个荒谬的念头,来得措手不及。

  告诉他:我也喜欢你。

  不行,一说就死定了。

  他会不开心,他会觉得麻烦,他会觉得怎么老是遇上这种女人。

  不说的话,你会后悔。

  对,会很后悔。

  说吧。

  不可以。

  快说。

  我不敢……

  快说!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两买你,不、不是想学朱姑娘,我只是想帮你解围,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单纯想救你,就像……你那时候从钱老爷手中救我一样。”差一点,仅差那么一丁点,她几乎就要脱口说错话,幸好在紧急时候,她理智战胜,硬生生拗出另一个话题,而非傻乎乎被荒谬念头所驱使。

  “我不认为你有一千两。”一个连汤面钱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额的款项。

  “我应该有……”正确数目她不确定,但省吃俭用存了好几年的战果不会太还酸。她曾陪着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园土内的钱罐子,里头装满白银黄金,没有千两也有百两吧。

  李梅秀嘴里回应他,偏偏目光瞅紧他端正容貌之际,脑子里的声音依旧在回荡。

  跟他说,你喜欢他,不要害怕受伤,你也想看看他听见你的心意时,出现在脸上的表情吧?是早了然于心,抑或倍受困扰?他会开心,还是生气……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专心,以及不时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笔钱,本来准备拿来买……呃,不过有急用的话,可以先挪来用。”至于她弟那边……可能得想想如何告诉他,她要拿钱来买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见弟在跳脚、耳边出现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额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头的惨景。

  被美色迷昏头……

  这句话,用在公孙谦这个男人身上,一点也不突兀。

  他的确美,纯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掺和了柔致的温煦——当然并不是暗喻她浑身娘儿们味道,而是一种有别于粗犷、鲁莽之外的细腻。

  我喜欢你笑起来,眼尾微扬的样子。

  公孙谦听出她迟疑没说的部分。“你原来是准备买什么?需要这么一大笔钱?”一千两,足以买下好几甲农地或几处园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当时典当清白的六十两,她不该还不出来,还差点被迫卖身,这说不过去。

  “我……”她耳里还隐约听见他问了她几句话。只是隐约而已,因为有更大的声音在脑子里说着、喊着。

  我喜欢你品茗的样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个“我”字之后的回复,公孙谦轻声唤她,她抬眸,深望眼前这个男人。

  我喜欢你鉴赏商品时,眸子里,专注认真的样子。

  “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看着我之时,眸子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样子。

  李梅秀完全没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欢两个字就越发响亮。

  我喜欢你。

  我和朱子夜一样,喜欢你。

  她看见他缓缓瞠圆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浓的剑眉,挑高。

  她才惊觉,原来只敢放在心里呢喃的那句话,就在方才她发呆的时候,从她嘴里,悄悄地,流洩出来。

  第7章

  完了。

  一切全完了。

  她的答非所问,摧毁掉自己希望永远能像欧阳妅意一般,成为他的妹妹,大方享受他关怀和疼爱的权利。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定会认为……又来一个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明明小心翼翼藏起了话呀,为何依然忍不住让它们从嘴中、从心里,偷偷跑出来?

  在他面前,她真的,完全无法扯谎。

  她在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也绝望了。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她在等待他这样回覆她。

  也好,直接一点,简洁一点,让她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究竟,清楚断了她的遐想,她虽然懊恼自己莽撞,却没有后悔,毕竟……如果一辈子只能当他眼中的妹妹,她又何会甘心?

  “为什么你在说喜欢我的时候,是这种表情?”公孙谦以食指挑高她的下巴,力道轻,又不容她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而不敢看他。

  巴掌大的脸蛋,镶着苦苦低垂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层灰暗暗阴霾,他打量她,续道“我以为,你是站在哪个丧家法场,等着替死者上香。”表情实在很相似,一点光采也没有。

  “……”她正在心里哀掉自己将会和朱子夜沦落同样下场,哪有可能开心得起来?

  “喜欢我,是件很痛苦的事吗?”不然,为何她会失去笑容,而不是含羞带怯地红着双颊,他表白情意?

  李梅秀用力摇头,唇儿抿紧,嘴里蠕着呢喃,他一开始没能听清楚,因为她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听力虽好,却不谙唇语,无法弄懂她含糊想表达什么,直到看见她眼角有泪,让他似乎明白了。

  “你,在怕什么?”他伸手揩去她的泪水。“怕我拒绝你?怕我将回复朱朱的那番话,原封不动转送给你?怕我告诉你,我对你没有男女之爱,我只把你当成妅意一样,是个妹妹?”

  她的惶恐,全数教他猜中,半点不差。

  “你有读心术吗?”她双手按在胸口,不谢他看穿更多心事。

  “是你的心思太好猜,全写在脸蛋上头,想藏也藏不住。”

  她被他勾起下颚,无法低头去避开他锐利眼眸的探索,想骨碌碌地转开瞳仁不看他,他却以指轻挪她的脸庞,逼她正视他,他指腹好烫人,贴在她肤上,传来热源,煨得她双颊泛红。

  “……那你还不说吗?”

  说是她自作多情。

  说两人的关系仅是朋友。

  说他……不喜欢她。

  “是呀,我应该要先回应你才是。”公孙谦露出惯出笑容,看在李梅秀眼里,却是心一抽紧。

  欧阳妅意说过,公孙谦在拒绝朱子夜时,就是面带微笑。

  她用力深深吸口气,做好准备。

  来吧,她挨得住,她不会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她会挺住!

  嗯嗯,不用客气。她很想笑着回他,但她太紧张了,连呼吸都忘了。

  “糟糕,我好像有点……太高兴。”公孙谦一顿,调匀吐纳,眉眼微微弯,像月一般,眸子灿亮,盈满喜悦,右手掩住薄唇,却掩不住飞扬的唇角。

  咦?她一直盯着他,所以没有漏看分毫。

  他……好像真的挺开心的……就她近日来与他的密切互动,她不仅仅学会分辨商品优劣的皮毛,也学会了分辩他的笑是属于虚应、苦恼、不悦、嫌恶,或是发自内心的欢愉,她在一眼之内就会看出来。

  他现在,笑得好真诚、好绝对,也好……腼腆哦。

  腼腆,一个她不曾在“公孙谦”身上看过的字眼。

  他正在深呼吸,眼尾浮现笑纹,脸庞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泽,李梅秀看傻了眼,一方面是此刻的他,笑起来带点稚气,不同于以往精明干练,模样煞是好看无比;另一方面,便是他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他没有吐露伤人的话语拒绝她。

  他没有和她保持疏远。

  他甚至没有转身走开……

  怎、怎么回事?

  她完全胡涂了,只能等公孙谦笑完,再带着满眼的星灿光亮,觑向她。他的嗓,既低沉,又清亮,还有浓浓笑意。

  “虽然早是隐隐察觉之事,但由你亲口说出来,我安心不少。众人皆说,你对我有意,可你的态度又教人捉摸不定,当我以为你心仪我之时,你却逃离我远远,明明在我身边、在我随时可见的地方,可保持着一段距离,我靠过去,你就退开,我想待你好,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几乎要以为是我自己弄错了,实际上你并不如我自以为是地喜爱我。”

  秦关说,那个女孩喜欢你。

  夏侯武威说,那丫头爱慕你。

  尉迟义说,她迷恋你。

  欧阳妅意说,造孽哦,又迷走一个豆蔻小姑娘的芳心。

  他也从她眼中,看见了爱意。

  所以,他以为她爱他,这个认知,令他开心,超乎他想像中的,开心。

  他喜欢她在他身旁打转,分担他在做的事,本是枯燥无味的工作,和她一块儿忙碌,变得有趣起来。

  他喜欢诉说每一件典当品的故事给她听,她像个最好奇的孩子,每回总是听得津津有味,遇上有趣的典故时,她会发出轻快笑声,咯咯咯地响亮清脆,不懂得姑娘家要掩起嘴儿,笑不露齿,但那时的她,纯真、不做作,想笑时,爽朗放声,还差点笑得在竹席上打滚。

  他喜欢上这一个在沁寒清晨中悄悄起了大早,认真专注地为他清扫满园子落叶的女孩。

  他喜欢上这一个在白茫茫雪街中急急奔跑,失足跌了好大一跤,却起身拍拍湿雪,带着笑,继续奔向他的女孩。

  他想待她好,他想光明正大将她拥入怀里,而她,却在这个时候,与他划开鸿距——

  当他放柔神情,对她微笑,她会忙不迭转开脸,逃避他的讨好。

  当他为她暖着热茶热汤,要为她袪寒,她会咬咬唇,匆匆道谢,端着茶就跑掉。

  当他握住她冷冰冰的柔荑,想用自身体温温暖她,她会全身僵硬,虽不至于迅速抽回手教他难堪,却也让他清楚感受到她对于他的靠近,产生的不自在。

  她甚至仍生疏地叫他公孙先生。

  他开始疑惑。

  是他误解了吗?以为她的跟前跟后、她的眸光追逐,就是爱情的表现,实际上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是他曾经凶过她,令她对他有极差的印象,只是她嘴上不说罢了?

  她不像众人所认为的喜爱他?

  就在他产生不确定心时,朱子夜的出现,他担心李梅秀会更加误会,所以显得比平时更加急躁,失去了冷静。他不愿意被她认为他感情世界复杂,仿佛身旁有许多莺莺燕燕围绕,于是,他想向她解释自己与朱子夜的关系清白,他对朱子夜未曾动过心,结果,她却向他表白爱意……

  一切都太急转直下,超乎自己的掌控,在他正忧心自己是单方面的暗恋之际,她告诉他——

  我喜欢你。

  我和朱子夜一样,喜欢你。

  何止欣喜若狂。

  谁说只有女人会因为爱与不爱的问题而辗转反侧?男人又何尝不是?

  猜测着对方的心意,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情绪受人操弄控制,难由自主。

  觉得对方爱他,心情大好,男性自尊得意膨胀,比猛虎更有气势、更嚣狂、更意气风发。

  觉得对方不爱他,心情恶劣,尊严荡然无存,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上身,只想窝进阴暗地洞里,谁也别来同情他、可怜他,放他一个人去腐烂发霉就好。

  男人同样会害怕不被心仪之人所喜爱着。

  “你……”李梅秀听毕他的话语,好半晌才勉强挤出这个字,喉头便梗着更多的困惑。

  他说他很高兴。

  他说他安心不少。

  他说他以为自己弄错了。

  他……

  “你……没有要拒绝我吗?”像拒绝朱子夜那样,拒绝她。

  公孙谦笑她的憨傻,也笑她这个问题的蠢笨。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我求之不得。”

  “求、求之不得?”她呆呆重复这四字,它们赌注意思她懂,但此时此刻从他嘴里出现,她显得迷惑无比。“不对呀……那天你的回答不是这样……”

  “哪天?”

  “那天秦关说出我喜欢你,夏侯武威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时,你……没有说话。”李梅秀回忆着当日自己在门外听见的一切,包括了他的无言。“我知道你不会撒谎,你说过,若真话太伤人,你会选择不开口。你不是因为……不想说实话来让我难堪,所以才沉默不作答,是不?”

  公孙谦记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面对兄弟们的探问,他笑而不答,兄弟们没再逼问下去的原委,是躲在门外的她没能看见的——他那时的笑,说明了一切。

  她只知道他没有明白告诉秦关他们,他是否喜欢她,却不知道他带着愉悦的微笑,以脸上毫无遮掩的神情,作出回答。

  公孙谦在她面前屈下高颀修长的俊躯,彼此目光平视胶着,她双手绞着裙布,他温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露出与那日相仿的浅笑,笑容虽浅淡,黑瞳内炙燃的坚定,如火般灼热。

  “我公孙谦,不会因为担心让人难堪,而在感情这件事上头,采取模棱两可的答覆。我认为,若不能真心诚意回应别人的情意,我宁可狠狠的、不留余地的,要对方死心,绝不耗费对方的青春和心意。”他一字一字,轻缓、坚决,要她听个仔细。

  朱子夜是特例,她的石头脑袋还没被人敲醒,才会看不见守在她身旁的那一个人。

  李梅秀没有插嘴打断他说话,她隐隐约约察觉,他正在说着一件能主宰她的狂喜或狂悲的要事。

  “当我对一个女孩说出‘喜爱’这个字眼时,一定代表着,我的心里,有她。”他续道,说这句话时,眼睛没有离开过她,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收得更紧实了些。“梅秀,我也喜欢你。”

  咦?!

  若说之前的李梅秀是小怔,现在的李梅秀就是大傻了。

  她她她她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是他说错还是她自己过度奢望能获得他善意回应才会产生的严重幻听?!

  是他吃错药了还是她已经神智错乱,梦境现实傻傻分不清楚?!

  现在的她是清醒的,还是在作梦?!

  她捏自己的腿,哦,超痛!

  不是梦,捏了会痛。

  他、他说喜欢她?他说他也喜欢她?!

  不是“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不是“你少自作多情”,不是“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妹妹”,而是“我也喜欢你”?!

  她震惊到连该要开心大笑都给忘了,只能迷茫又无知地猛盯他,讷讷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恕她驽钝,她的脑筋转不过来。

  “还不懂吗?李梅秀,我也喜爱你,不是对妹妹的亲情喜爱,不是对朋友的友谊喜爱,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恋慕,我想疼惜你,想把你护在怀里。”他执起她的双手,贴在薄唇唇畔,他的气息,随着他启唇说话时,吁暖她手心,而更暖的,是他的一言一语,是他字字句句中吐露的情意。

  “我以为你……对我只是……”像对欧阳妅意她们一般。

  “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明显到秦关、欧阳妅意、夏侯武威和尉迟义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最应该知道的家伙,却一脸茫然,直到现在,小脸蛋上头才爆出赧红色泽,仿佛浑身血液都冲上脑门。

  他知道,她听懂了,听懂了他的心意,听懂了他与她的心心相印,这不是谁或谁的独角戏,他和她,都不是单恋。

  李梅秀不需要再猜测,更不需要再追问“真的?假的?”这类蠢问题,不撒谎的他,不会对她说出谎言,但眼泪仍是忍不住一颗接一颗落下来,无关悲伤,纯粹是喜极而泣。

  “……可是我又不好,我会说谎、会骗人……”还有好多好多好数不尽的缺点,对于能获得他的同等回应,她太吃惊了,觉得恍若梦境一样,一场最美的梦,教人晕眩,害怕梦醒了,会更失望。

  “你很好,我看见一个不愿让女娃儿心灵受伤而扯了一个温柔小谎的你,我看见一个守着承诺说要拿钱向面摊老板赎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却又带着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样的温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随你;是那样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爱上你。”

  太多了,甜腻的情话,已经将她的双耳和心房塞个满满,甚至溢了出来。

  她的激动,透过两人纠缠交叠的双手传递给他。她在微微发颤,因为承载过多的喜悦,沉稳如他,包覆住柔软小手,也包覆住她的所有情绪,帮她分担。

  她咧嘴傻笑,混杂着眼泪鼻涕的狼藉,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倒显得像方才在地板上哭闹打滚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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