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福书网 > 耽美小说 > 妈,亲一下最新章节 > 第3部分阅读
加入书架 错误举报
换源:

妈,亲一下 第3部分阅读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汁味道太重或多少有点苦味,路边摊贩的现榨柳丁汁又肯定不够干净,所以哥跟弟坚持必须在家里处决柳丁再送去医院给妈喝。 今天晚上轮到弟顾妈,他也很龟毛,规定我非得用一把只能杀柳丁的刀宰柳丁,去买一块新的、从此只能用来切「给妈妈牌」柳丁的砧板,然后再去买一块特殊的棕色小黄瓜布,专擦今后喝完柳丁的塑料杯子。 大家都卯起来龟毛! 但我想我们家所有人不是突然罹患猛爆性的洁癖,而是想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去保护妈。 人家说久病无孝子,似乎再温柔的呵护都有极限。

  前几天我一直觉得同病房的吴先生对太太很温柔,相处的两个星期以来,吴太太都是他一个人独立照料,三个儿子三个媳妇都没见过半次,但每次吴先生买餐点达阵的速度都比我快,太太发烧时会急着向我们这边借耳温枪。勤快又辛苦。也曾看过吴先生细心地捧着太太的脚,一言不发地帮剪着脚指甲,那个画面令我异常感触,因为不曾看过爸对妈做出类似的体贴。 但哥说,他也曾看过吴太太偶而跑厕所的频率高些时,正在睡觉的吴先生会突然暴躁地埋怨:「什么又有尿?我看妳是膀胱无力!」我想这会害吴太太憋尿。 没有极限的温柔不是不能期待,毕竟在妈的身上,一直都散发着这样的无尽付出。例子太多太多,过几天我想来写个这辈子影响我个性最深的十大事件之首。 我并不期待「久病出孝子」这样的自许,因为我对「久病」这两字很畏惧,意味妈要受很长的痛苦。 但陪伴是一种不计代价的真心与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 因为不管我闭上几次眼睛,自称地上想象力最强生物的我,也浮现不出妈离弃我而去的画面。2004。12。11

  据说,没有发烧的情况满五天,就可以拿到出院的门票。 昨天吴先生夫妇搬出保护隔离病房时,我们都很羡慕,不是因为可以出院,而是妈每天至少发烧一次,代表妈的抵抗力还没准备好,有待培养。 昨天的血液报告出炉,妈的血红素数值是九,血小板是两万,白血球账面数字是七百,但可以用的白血球只有三百左右,其余的白血球都是畸形化的怪物,都是废柴。 「真正可以用的白血球至少要到两千,才能出院。」哥说。为各位复习一下,正常人的白血球单位数量是一万。 但吴先生离房的态度,留给我们一沱很差劲的印象。

  那时是哥在病房。哥说,吴先生开始搬东西时,居然已经换上外出时的鞋子在隔离病房里踩来踩去,隔离衣不爽穿、口罩也不屌戴,一旁冷眼的哥整个怒起,连护士也看不过去,出声斥责吴先生太自私,吴先生这才收敛。 对了,说到这个护士,对我妈真的很好。

  她叫王金玉,跟妈很有得聊,眼睛细细的,讲话很简洁利落,听过几次就可以在脑海里轻易重复播放,金玉姐其它的五官就蒙在口罩里看不见了。 金玉姐有两个小鬼头,也是个妈妈,或许是看多了我们兄弟轮流陪妈吧,她会很在意妈的情绪跟病况,这点让我们很窝心。 也因为妈曾是护理人员,金玉姐会跟妈解说每个治疗步骤背后的原因。如果我妈的点滴里的加药打完了,金玉姐一时忙不过来,我帮她关掉点滴,金玉姐会跟我说谢谢。 「妳会让妳的女儿当护士吗?」妈问,是个超猛的装熟魔人。

  「不会。」金玉姐有些错愕,随即很笃定地说:「当老师比较好。当护士每天要轮三班,很累。」 是啊,当护士很累。在旁边就可以轻易观察得出来。

  金玉姐说,很多学护理的学妹都没有真的在医院里待下来,因为太累,压力很大,有些小护士甚至在试用期就受不了跑掉,或是连违约也不管了,就是一口气要逃。如果去私人诊所,又不见得比较轻松,在名医身边超累,在庸医身边又可能得打杂、带小孩。 从护士很熟练的动作中,我觉得当护士很强,不愧是有勇气留下来的人。

  很强的人必然是少的,不然「很强」的定义就失却了意义。 照顾妈的护士,几乎都很好,有的很会嘻嘻哈哈,有的超可爱,共同点就是很强。有的护士一开始看起来比较冷漠,但最后还是会被妈跟哥的乱聊给攻陷。

  我与护士之间的互动就逊多了,除了跟妈乱讲话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捧着ibook在写各式各样的小说,写陪伴记录与回忆,有护士问起我在冲虾小时,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说我在写小说……如果妈不拿出她夹在枕头底下、那张百万小说奖颁奖的照片的话。 在哥的建议下,我腼腆地送了一本「等一个人咖啡」给金玉姐。她好像不会看,不过还是跟我说谢谢。 等到「爱情,两好三坏」出版时我想多送几本给护士,将来这本陪伴文学自然也在赠书行列之中。至于「楼下的房客」,我看……我看就算了吧! 小插曲。

  「妈,我跟妳说,姑讨跟老曹终于在一起了!」我趴在病床栏杆上。 姑讨跟老曹都是我从国中就很要好的老朋友,妈也熟,毕竟常听我说这群十几年朋友的蠢事。

  姑讨跟老曹虽然曾追过女孩子,但都被发好人牌,所以都没交往过女朋友。 「在一起?」妈狐疑。

  「对啊,他们宣布他们开始交往了,很色,不过没办法。」我感叹。

  「听你乱讲,等彰基那只老虎抓到了再说。」妈不予理会,继续发她的呆。

  「真的,妳没注意到他们都没交过女朋友么?」我正经八百。

  「……」妈皱眉,开始思索。 我唬烂有一个原则一个特色。

  原则是,事前绝对不打草稿,且战且走,这样才有戏弄的意味,而不是居心叵测的刻意欺瞒。一边进行中一边「激荡对方无穷的想象力」,是我的拿手好戏。 特色是,随时补充真实的共同记忆,增加附带的胡说八道的可信价值。就算是天马行空绝不会引人相信的事,我也会当作一个故事把它好整以暇地圆完。 而唬烂的胜负,现在才要开始。 「我想想,这样也好,姑讨跟吴奇烨跟杨泽于跟老曹之间的四角恋爱,终于有了定案。」我感叹。 吴奇烨跟杨泽于也是我的国中老同学,不用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啊?他们也是同性恋?」妈震惊。

  「对啊,后来吴奇烨交了一个日本的女朋友,退出了四角关系,不过那个女友其实是掩人耳目的空包弹,骗人的。我是替他们觉得很累,这下子杨泽于失恋了,看着姑讨跟老曹在一起的样子,他应该是超痛苦。」我说。 妈一脸不信。 「我不相信。」妈说。

  「是真的,爸不是有跟妳说,那个姑讨他爸昨天不是我们家找爸?」我脑子疾驰。

  「好像有听爸说过。」妈说,开始跟上我的想象。

  「他爸表面上是来问爸我得可米小说奖的事,但其实他是来求我劝劝姑讨,叫他跟老曹分手,试着跟女生交往看看。」我说,合情合理吧。

  「真的喔?」妈一震。 动摇了。 「姑讨他爸是还好啦,他妈就哭惨了。他妈现在超赌烂老曹的,如果妳在家,她一定会跑来跟妳骂老曹。」我说。 姑讨他妈跟我妈也认识,我们都住在同一条单行道的街上,门牌仅仅差了七十号。 「幸好姑讨住在台中,不然一定被他妈烦死。」我一摊手。

  「姑讨住台中?」妈回想。

  「对啊,他在台中的中华电信工作啊,当然住台中。」我说,这也是真的,不过不是重点。 唬烂的奥义,就是不能光在重点上打转,要狂说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见得立刻想起来的废话,不着边际也没关系,别急着用太多的逻辑圆谎将唬烂填得饱满扎实些。太刻意反而会弄巧成拙。 「哎,怎么会这样……他妈现在一定很担心。」妈开始担忧。

  「不用这样啦,现在男生爱男生也不奇怪啊,很正常啦,我们这个世代早就觉得

  没什么了,我们这群朋友都马很祝福他们。」我笑道。

  「我替他妈伤心啦。」妈叹气。

  「礼拜五晚上我不是要跟大哥换班,去跟阿和他们吃饭?」我提起。

  「对啊,你不是要请客?」妈说。 扛了一百万,不请一下多年好友说不过去。 「那个是表面上,其实姑讨跟老曹是想趁大家一起吃饭,宣布他们正式在一起。」我说:「我还打算起哄叫他们当众接吻咧!」

  「不要这样啦,你就静静在旁边看就好,不要起什么哄。」妈叮咛,捏着我的耳朵。 是的,遵命。 礼拜五晚上,我在请客时将这临时起意的kuso骗局说一遍,大家都笑翻了。

  正好老曹多叫了一堆酒喝不完,白花我的钱。我说:「干,你给我去跟姑讨合照一张相,我就原谅你乱叫。」 于是,老曹跟姑讨义气赞助了一张笑得很奇怪的合照……2004。12。16

  隔了好多天才做记录,因为很多事一下子都走了调,我也因为接单手机简讯小说,必须在月底前写出很有趣的短文。 先说说好一条老狗puma。

  puma在妈妈神奇的配方下初显活力,后来又在内疚的奶奶刻意照料下,完全回复「严重营养不良」前的顽皮模样。 奶奶不敢再用绳子硬拖puma去尿尿,改成用抱的,然后又蹲在地上将puma不屑一顾的饲料磨成粉,掺在我买的狗宝宝罐头里引诱,puma嗅了嗅居然全都吃光光。能够吃光光,puma基本上就没问题了。这成就让奶奶炫耀了好几天。 在我将puma的惨状贴在网络上后,许多网友纷纷献策,我都逐一细读,心中很感动。大家爱屋及乌,都很善良。其中有网友强烈建议我一定要带puma去看医生,甚至用指责语气说我这个当主人的太自以为是、没将狗的生命当一回事,或是误以为我已经决定施法让puma去顶妈的命(太玄妙的指控啦!),我也没办法生气,许多事只是欠了些解释。 这解释,还得牵绕回妈的身上。 与puma相处的这十三年来,puma一共四次面临生死交关。 第一次,忘了puma几岁,当时家里店面还没重新装潢,puma得了重感冒,整天无精打采、打喷嚏流鼻水。妈首次创造那感冒药水加肝药的霹雳处方,用针筒强灌puma,救回他的小命。当时我才高中,就红着眼胡乱跪在菩萨面前要过十年命给puma,还被哥骂。不过这不算什么感人的奉献,毕竟我立志要活100岁,单单扣掉十年可说不上诚意。 第二次,就是我前面提过puma重感冒全身无力、灌牛奶还反吐出来。那次有去看宠物医生,但医生只是叫puma多休息,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嚼碎饭肉喂puma了。 第三次,堪称是最严重的一次。puma居然无法好好排尿,只能用「渗」的。

  每次牵puma出去逛逛,他无法好好抬腿,就算努力尿了也只是滴个几滴,但我知道他明明就没有排泄完毕,只是力有未逮,因为他开始在家里到处无预警地乱尿尿,根本阻止不了。若要耐心等待puma在外头尿完,puma本身却没这个体力,有时连抬脚都省了,跟母狗没两样。 很糟糕。 而puma也越来越坐立难安,体力大幅衰退。但我还是照样抱puma去楼上睡觉,纵使他老是尿在我床上,甚至还喷在枕头上,然后一脸「啊,谁叫我老了,整只都坏掉了」,害我只有内疚跟想哭。 起初我无法容忍床单都是尿渍,毕竟床单都是妈在洗,会让妈很干,我也会被骂。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他又会凄惨哀号,不断用仅剩的力气前扑,想构上我的床。 于是我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因为puma会彻夜不定时渗尿,所以我时醒时睡,一发现哪里湿掉,我就拿一迭卫生纸盖住吸收水份,然后继续睡,第二天再将一大堆黄黄的卫生纸拿去厕所马桶冲掉,免得被妈发现我的床其实已经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骗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睡觉都闻着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这样,尿味越重,他就越觉得可以尿在这里,于是puma尿的不亦乐乎。就这样,大概有两星期我都过着很紧张、怕被妈发现床上到处都是尿渍的日子,所以中午醒来,棉被都是打开将床盖好,而不是折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世界奇妙物语。 当时puma已经十一岁,老态龙钟,只剩下一颗黄黄的臼齿,渗尿渗得这么悲惨,当然有送去给兽医看。 puma全身疯狂发抖坐在冰冷的铁板上,尿又开始渗出。 「几岁了?」兽医皱眉。

  「十一岁了。」我很替puma紧张。

  「是尿道结石。」兽医猜测,要我抱puma去照张x光再拿给他判断。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头发灰白的兽医命中。

  兽医说,结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无法用最简单的器具掏出,只能走上动手术一途。 「这个要动手术,不过我这里没办法做,要去中兴大学的兽医系去排,那里才有比较好的气体麻醉。」兽医建议,接着解释一些手术设备的阙如问题。

  「动手术……是怎样?」我竭力冷静,努力安抚剧烈颤动的puma。 我忘了兽医当时怎么跟我上课的,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这么高龄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术成功,他也会因为麻醉的关系而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怎么会醒不过来?」我几乎是乱问一通。

  「只能说他太老了,麻醉的剂量不见得准,就算准他也不见得醒得来,或是手术一半就死了。」兽医仔细解释。其实这兽医人很好,他很清楚我在超级害怕。

  「不动手术的话会怎样?」我呼吸停止。

  「会死掉啊。」兽医用最专业的自然口吻。

  「一定会死掉吗?」我很慌,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两脚发冷的感觉。

  「百分之百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兽医也很遗憾。 是啊,尿不出来,一定很痛苦。

  所以一定要冒风险动手术,如果可以昏昏然的过世,也比憋尿爆炸而死还好。 于是我很伤心地回家,开始问当时在中兴大学念书的朋友要怎么去挂兽医系的诊。当然,也跟全家人说了puma可能会因此丧命,要大家接受puma要去中兴大学手术的风险与事实。 妈说,她来试试看。 就这样,妈将「人类吃的」、「清肾结石」的药磨成粉,加一点牛奶还是什么的,每天用针筒灌进puma的嘴缝,之间佐以那帖奇妙的综合药水加强puma的体力。妈说puma很乖,都没挣扎,彷佛知道我妈即将救他似的。 puma活了下来,现在的粉红色小鸟不只会用力射尿,还会抱着我的小腿射精。 与其说是药发生了作用,坦白说,在我心中,妈才是puma的仙丹。

  从小在外头发烧生病,一回家遇上了妈的照顾,常常奇迹似快速复原,甚至有一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就康复的记录。视puma为子的妈,当然也温柔地将puma的痛痛带走,扭转了专业医生口中的生命危机。

  说完了puma的部份,接着的是很令人扼腕的挫败。

  前天妈的痰送去化验,看能否查出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结果十分荒谬,竟是肺结核。 是,就是法定传染病的那一个! 但妈可是在保护隔离病房,进去要穿隔离衣戴头罩戴口罩狂洗手换鞋子的那个保护隔离病房!在医院高度戒护的地点,让抵抗力最脆弱的白血病病人染上肺结核,会不会太令错愕、不解、捉狂、想大吼大叫! 医生说,妈妈是在住院前已经感染肺结核。

  问题是,妈妈在住院前也依照手续照了胸腔x光,但医院并没有说什么。之后妈一直发烧又去照了一次胸腔x光跟超音波,医院也只是怀疑肺部有些许积水。然后,现在告诉我们「妈妈在住院之前就已经被结核菌进驻体内」……。 我们几乎来不及愤怒,去质疑这是否是严重又荒谬的院内感染,只是一个劲丧气,连妈都罕见地露出很沮丧的表情。 只能彼此安慰:「至少找到了每天发烧的病因,现在只要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在这么亟需医院照顾的时候,我们即使很干,但还是无奈地将妈从医院最严密的地方,送进医院最危险的地方,与肺结核病人共住的隔离病房。 当初癌症住的是正压房,气体只能从房间流出去、却不能从外界流入;现在肺结核住的是负压房,气体只能从外界进去、但不会从里头流出来。 我们与妈接触的人这几天都依法令去卫生所照x光检查,目前据说没事,幸好。不然可以照顾妈的人力就会短少,我想都不敢想。 于是,就这么大包小包从七楼搬到九楼。 首先,口罩升了一百个等级,从薄薄浅绿色的医护口罩,一跃成了自费的n95口罩,一个75块,两天需换一次。 再者,还是一样用脚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门,但多了一道塑钢门,必须要转开喇叭锁,再配合另一手压转橘色的钮才能进房。 进房后,是一连串的噩梦。 隔壁床也是个肺结核病人,生病住院遭隔离没人愿意,所以没什么好怨的。但很不幸,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是九楼大声公比赛的冠军。 病人是个经常处于昏睡的老人,照顾他的女儿大约三十五岁,是个无法分辨出口话与内心话的角色,装在喉咙的音量调控钮也整个坏掉,碎碎念的声音跟一般人演讲比赛没有两样,更不用提她奋力向护士抱怨医生等等时的声嘶力竭。 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病人? 她的父亲白天一直睡叫也叫不醒,晚上不睡便一直吵,所以到了半夜便是大声公比赛开始,有时她的妈妈跟她吵起架来、或共同指挥护士,那就更添精彩……如果妈不是被迫当观众的话,我会当作一件很kuso的事来笑。 她的病人父亲呕吐,她会一边收拾一边狂骂。不小心尿床,她会疯掉。父亲一直不想坐起来、灌食用的乳浆太浓、医生一周只来看病人两次等等,她已经跟护士抱怨、跟内心话狂念好几次,最后动用议员打电话去院长室干骂。等到医生真的来了,她又噤声唯唯诺诺,医生后脚离开,她又会跟她妈一起怒骂怎么会有这样的医生,然后开始酝酿怎么跟护士施压。 于是妈吃了三颗安眠药也无法入睡,连续两天晚上几乎都辗转反侧,昨天还哭了。妈睡不着,连带我们也不可能安心睡;我还好,至多就是写小说到天亮,哥就惨了,他一本汽车杂志已经倒背如流。 在极度疲累的煎熬下,我跟哥一换手回到家,倒头就睡三小时。 在不晓得要相处多久的情况,妈一直竭力阻止我跟哥去「沟通」,尤其对方一副死台客样。爸有一些医界的朋友,正在想办法动用所有可能的关系换病房,但我想机会渺茫,毕竟这是法令强制的疾病控管,其它的隔离病房若满了,我们还是得死守在这干你娘吵死人的地方。 「那现在化疗的节奏要怎么调整?」我问。

  医生说,杀死癌细胞的药剂药先停掉,暂时专注在与肺结核的作战上。

  「那大概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妈有些困顿。

  医生说,至少两个礼拜,等到肺结核菌的浓度不具有传染性的时候,就可以换房。但是肺结核的药必须连续吃九个月到一年,并定期检查有无残留。 心情很糟。

  唯有看见妈熟睡、没发烧的模样,才能略感安心些。

  6。 2004。12。17

  前几天春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她最近常常这么做。她说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写的这份陪伴文学,觉得有些感动,希望能做些什么。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较忧郁时常胡思乱想的东西,其中有个关于死亡的恶魔理论,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虫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历程,毛毛虫想,说不定所谓的死亡,就是破开蛹化的棺材后的美丽蝴蝶。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形态,或者,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想起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有一个很邪恶的小短篇「恶魔理论」。校园里头流传着一个听过后、就会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毁灭念头的理论,于是学生接二连三用各种方式自杀。 但通篇漫画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令人好奇的理论内容。我想有三个可能,一个是伊藤润二并没有想到一个具强大说服力的理论。第二个,就算有强大的理论也不可能说服每个读者,所以干脆不写。第三个,也是最可能的一个,则是根本没必要。 我跟春子说,若伊藤润二听了她这套胡说八道,说不定就会采用。 或许是生命太美好,我对死亡的理论只有简单几个字:「别急着死。」

  如果确定可以蜕变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当毛毛虫时候的酸甜苦辣,毕竟蝴蝶变不回毛毛虫,身为毛毛虫的个中滋味很难再体会一次。 这想法,也跟谈恋爱是一样的。

  就算明知道对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爱。因为你只能爱她一次。 现在是九点二十六分。哥去约会,我在伴床上写完第七篇手机小说。

  昨天妈开始看一本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作者化名阿杰特医师。书中说的是一位医生罹患血癌的治愈过程,内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说明治疗过程而已。重点是这位医生最后抵抗成功,还可以跑马拉松炫耀体能,所以被我们列为优良读物。 而刚刚妈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软弱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慌乱,坐到妈身边搂住,递上卫生纸。 「妈,怎么了……大家都很爱妳呢。」我搓揉妈的肩膀。

  「突然觉得很想哭。」妈说,身子缩起来。 书中不断提到,病人在睡前常会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此时的宁静最容易胡思乱想。

  我猜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但妈一边哭,一边提起书中的一小段,关于作者从佛书里领悟的「海波观念法」: 想象自己坐在岸边看海浪,看着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上来。我知道

  它一直来,但我未必要做反应,要不要做反应由我决定。这个方法有两

  个重点: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来的海浪,因为想消除也消除

  不了;第二,静静的看着它们,不一定要对它们做反应…… 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妳有跟我说过啊,是妳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迭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象。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借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小插曲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料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字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2004。12。20

  上

  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暂时无法告诉妈的事,如果印给病床上的妈看,这一大段的记录文字也会先跳过。 妈生病的事一直瞒着外公,因为外公要照顾罹患胰脏癌的外婆,已经日夜疲惫,不能再让外公多担一份心,所以妈便谎称严重贫血所以必须住院输血一个月,这段期间还请外公原谅妈无法过去照顾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样瞒着妈。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为两种因素死亡,一是我们经常挂在心上的细菌感染,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内出血。 用最粗浅的话来解释。人摄取的营养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这些营养,而乱七八糟增长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绝大养分,所以导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红色过低,也就是贫血的症状,当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会有够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点碰撞,皮肤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却无力救援补洞,于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妈咳血,便是因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产生大量的内出血。你问我内出血会怎样,只能说很糟糕。

  情绪过度波动,血压上升,迸!脑出血,接下去的话我就不想讲,就连搭云霄飞车、坐大怒神哪种喔喔喔喔的小冲击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们暂时瞒着外婆过世的消息,过几天才会看看血液检查的数据评估(血小板请给我很多很多!),选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在最适当的地点告诉妈。

  适当的地点,自是医院无疑,如果妈血压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们商议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妈去告别式。那天的三大仪式都正冲到属龙五十三岁的妈,一直担心妈情绪激动的我们于是更不想冒这个险,且外婆在临终前也得知妈的状况(外公也是在那时得知),微笑点头说了解并原谅妈为什么不能在一旁守护。 「我会看状况决定,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她是我妈妈。」哥这么说。 外公跟舅舅等其它亲戚听了哥的话,也纷纷表示支持,唯一要顾虑的,便是妈如果坚持要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我们该怎么好言相劝。

  太复杂了,怎么做都不会面面俱到。2004/12/20 下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划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链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妳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链,即使我宁愿送其它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著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妳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妳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皮: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