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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 第 1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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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才子揭开千古人兽恋情:b小调旧时光 作者:石枫
韩毓海曹文轩韩少功点评
韩毓海著名学者,作家:个真正的语言天才,总能给我们带来读小说的意外之喜。隔三岔五地体会这种意外之喜,是件有益身心的事情。
曹文轩著名学者,作家:石枫的构思很奇特,甚至很古怪,叙述上很沉着,还有点儿冷酷;主题是含混的,藏在文字的苍茫中这些品质,都是我所欣赏的。我以为这些品质都是小说应有的品质。从那时起,心中就暗暗地期望他以后能不停地写些小说,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韩少功著名作家:作者对人生和世界有着种古怪而有趣的态度,将诙谐戏谑严肃感伤和叛逆融于体,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这种风格将在年轻人中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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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郑渊洁点评
格非著名作家:冷静地将超现实题材和感伤主义融合在起,将宏大的主题和引人入胜的悬念故事融合在起,将玩世不恭的笔调和严肃的文学观融合在起。
郑渊洁著名作家:可以当作科幻小说来读,也可以当作爱情小说来读,还可以将其视为部音乐主题的青春小说。总的来说,这是部洋溢着超乎常人想像力的作品。
目录
1 出事
突然出事,源自个由单簧管吹出的音符
2 琴声
最初的段钢琴强音登时将我钉在了地上
3铲仇
边打,边逼问他为什么搞暗算
4奇遇
我不时看着她,心里明白这曲已经为她而弹
5迷恋
必然是在酝酿着什么后果
6理想
在未来的道路上消失了
7神秘
那个男人长了张沉默的脸
8传记
我没能充分利用我的人生
9魔手
那切巧合与谜团是以魔手为核心的么
10寻找
我忽然感到股强光刺眼
11钟声
在天穹之下回响起来
12逆光
我仿佛在哪见过你
13归来
生活就像故意在我脑中打了个死结般
14摇摆
在条路上前进,却向往另条路的终点
15梦场
他在处理垃圾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简直惊世骇俗
16羽毛
有如有生命般在手心微微抖动闪闪发光
17潜入
在睡梦中我就感觉到他们来了
18夜袭
山上是空无物的大风,谷里是空无物的漆黑
19远行
千头牛等着现代化呢
20消失
永无再会之期
21真相
我想回到现实的生活
22换魂
相忘于江湖
23相守
我们不知道这样握着手,握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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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事1
永远无法逃脱感伤情绪的困扰,这可能是我们的致命伤。
五年以前,我还在师范大学学艺术史。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思听课,心只想练钢琴,考入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演奏系:置身于厚达三尺的墙壁构成的建筑物中,房间里光线暗淡,但暖和得令人口干舌燥;寒冷从严丝合缝的窗户外面不易察觉地渗入,窗外是无比广袤的荒凉大地;毛料地毯上空空荡荡,只有我坐在架德国钢琴前弹奏。我对未来的期望仅此而已。
如果有那么天,我弹奏的将必然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百多年前,那些作品写成之后,立刻被装进了粗糙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作曲家的全名: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被撑得如同怀胎十月的信封从此开始了漫漫旅程,穿越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寄给远在意大利乡间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听后,流下几滴热泪,再给柴可夫斯基寄上几千法郎。作为个有钱寡妇,梅克夫人有着格外丰富的热泪,也有着格外丰富的法郎,她用这两样东西去交换近两千万平方公里的忧愁。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种忧郁。
如果我在俄罗斯弹奏,我将在钢琴侧面的窗外看到静静的顿河中呼啸而过的哥萨克骑兵,格里高利挥舞着战刀冲在首列。他们只能向千里冰封的大地与冰雪浑然体的天空冲锋。十月革命的怒火激荡了每个人民,但他们的敌人却早已不在眼前。在这个背景之下弹奏柴可夫斯基的第钢琴协奏曲,本身也是种忧郁。
另种忧郁,则是“如果我在弹奏”。我根本不可能到俄罗斯弹奏,也不可能进入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
我只能在北京近郊的师范大学里混日子,呼吸着二十世纪的空气,每天穿着颜色无法辨认的帆布外套,双手插在兜里,叼着颗香烟,饿了就吃,吃完等着下顿饭。师范大学是由十三栋般高矮大小般颜色般毫无建筑风格可言的小板楼组成的,楼与楼之间距离也是般远近,恰似手麻将牌而且是永远也无法“和牌”的麻将,因为地皮有限,没处再建第十四栋。麻将牌们的东侧,是处没铺草皮的足球场,夏天沙土烫得能弄熟鸡蛋,冬天飞沙走石。草场和麻将楼之间,分隔着条林荫道,道旁种满哨兵般的白杨,每逢三月,杨花飞起,路上的人便此起彼伏地打喷嚏。
我对这样个学校倒也没什么怨言,因为它总比附近那些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建筑更适合人类这种小动物生存。
师范大学的琴房很紧张,用于练习钢琴的只有间。要弹钢琴的人先来的先用,后来的只能等着。这样个规矩逼迫大家想尽办法早起,甚至有人天没亮就钻进琴房,在那里先补觉,吃完早饭,然后才练琴。我也想早起,但我上铺那位仁兄精力过人,晚上睡不着觉,不免翻来覆去,在我头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直到实在不耐烦,才前功尽弃地叹口气,愤然手下,然后登时鼾声如雷;此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我既不能劝他不手又不能劝他早点儿手也没兴趣先他步手,只能服从他的生物钟,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于是总占不上琴房。
那天上午,天色黯淡,我又起晚了,只能抱着碰运气的态度来到琴房。
果不其然,我在走廊里就听见有人在弹琴。那人弹的是贝多芬二重奏中的钢琴声部,手法华丽,但听起来弹得心不在焉,好像微风扫过湖水,连波纹也没漾起。因为弹的不是东欧作品,我对弹琴人没有好感,转身想走。那人却停了下来,弹了两小节肖邦。
我站住脚,侧耳聆听,但那人想必无所事事,随即又换成了莫扎特,然后又是门德尔松。每支曲子都弹了不到分钟,就马上开始了下支。我丧失了耐心,下楼出门。
到了门口点烟的时候,却听到身后噔噔噔的跑来个人:“小马”我回过头,看到尹红手扶着漆色斑驳的门廊柱,微微喘气。她是我的同学,学小提琴,喜爱门德尔松;长得还算清秀,不过下巴有点“地包天”,眼睛又圆又大,却是单眼皮;也幸亏这两点,否则她的脸就没什么特点了,可以忽略成块白板。这姑娘老爱盯着我看,盯了年了也不说点儿什么,大概认为自己的眼睛会说话。弄得我都没机会回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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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事2
她依旧盯着我说:“你也来找琴房”
我说:“没找到。都排满了。”楼上那位还在走马观花地换着作曲家,已经换到了巴赫。他果然弹了不到半分钟就跳过去了。
“我也是。”尹红说。
“哦。”我点上颗烟,试图用楼上琴手的心态去打量她。
尹红被我看得局促起来,像所有需要表现羞涩的姑娘样,两手扭到背后,并拢两腿,肩膀向后展,微微低头。
楼上那位已经换成了德彪西,尹红还在不屈不挠地扭,同时盯着我。这个场面真够喜剧的,我忍不住笑了下,说了句五分钟以前就该说的话:
“那没事儿我先走了啊。”
我转过身去,听到咵嚓声,尹红大概累得骨架子都快散了。她略带哀怨地说:
“我是想告诉你,学校里有间筒子楼出租,我们可以块儿租下来。”
我惊诧地回头:“你也太直接了吧”
“什么直接我是说我们可以把它租下来当琴房用。”
“哦,那是我想歪了。”
“你瞧你这人,老爱往歪了想。”她终于有机会展示少女脸上的轻红了。
我只能说:“真他妈不要脸我。”
我和尹红向学校侧门外的片破败的小区走去,路无话,两个人都在运着气,制造磁场。她微微颔首,让额头反射丝阳光,作出走在情人身旁的少女的表情,单方面营造情人之间特有的气氛;我则翻着白眼看着天空,尽量用自己的磁场把她剥离出去。
默不作声,边走边斗争,我们来到了她说的筒子楼前。幢灰色的四层小楼,单薄矮小,大概从建成之日就没再粉刷过。整个小区都是师范大学年轻教师和职工的住宅楼,里面住满了悲情的小知识分子,房间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大家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楼道里炒菜吵架,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炒股。出租房子的就是那么位,泡了半年病假,不留神发了,在附近买了公寓。
尹红先走上楼梯,我在后面跟着,看着她的臀部。千篇律的屁股反而比变化多端的脸更有内涵,大概是因为屁股不那么急于表示对生活的看法。尹红的臀部被妥帖地包裹在牌牛仔裤里,状如用调子素描手法画出的苹果,随着腿部的运动,光线大明大暗,有节奏地变化。好个丰满又含蓄的屁股。
假如上古发明衣服的先哲规定人类必须将脸裹在衣服里,屁股却暴露在外,我想我倒会爱上尹红的。
我们爬上三层,尹红转弯走进楼道,我只得把视线从美好的屁股上挪开,来到道门前。尹红敲开门,向房主说明来意。房主大概是个老校工,脸庞瘦削,棱角分明,眼神玩世不恭。
他叼着颗十年以前街头流氓酷爱的“希尔顿”牌香烟说:“我也不指着租房子赚钱,你们随便给俩就行。”
很快说好了房租,六百块个月,这在附近也不算贵。房主随后灵机动般嘿嘿怪笑,对我们说:“还是先看看我这床吧,我估计你们也不在意别的两米见宽,晚上保证施展得开,别看旧点儿,过去的木工活儿都结实,怎么折腾都塌不了。”
尹红登时红了脸,我看她眼角滑过的笑意,吓得不敢说话。房东侃得兴发,把我们双双拽到床前说:“来来,你们俩遐想遐想。”
我这时才进了屋,看到靠窗放着架旧钢琴。但看样子房东并不弹,因为没罩琴布,琴盖上厚厚的层灰。我问:“您的琴”
“我们老爷子给我弟弟的。不过你要就留给你用得了,我要这玩意儿没用。”
“能卖给我么”
“这可是刚解放的时候上海的第批钢琴,过去的木工活儿”
“多少钱”
房东思索了会儿:“三千”
“行。过两天就给您行么”
我吹吹琴盖上的灰,露出商标。1958年的“星海”牌钢琴,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很多老演员的家里到现在还摆着这种琴。我小时学钢琴时用的也是这种型号,后来还弹过崭新的德国琴和日本“雅马哈”,但依然怀念陈旧的“星海”牌。陈旧的钢琴弹出的音色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更何况是中国五十年代的琴,得名于“人民音乐家”。
1出事3
我掀开琴盖,想弹几个音符。但看到尹红在旁边,就没弹柴可夫斯基,而弹了段冼星海改编的民歌“二月里来”。抗日时期的延安,根据地人民唱着山歌大生产,耕织繁忙;最强烈的愤怒反而以最优美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点放在今天,已经成了忧郁。
房主抽完烟,把烟头扔到对面人家放在楼道的奶锅里,又耐心十足地干咳了会儿,往锅里吐了口浓痰:“临走再祸害祸害他们丫挺的。每天都往这儿吐,以后换了个痰盂儿,我都怕不习惯。”
说完他把钥匙留给我,哼哼着先走了。我坐在琴前,感到脖子上阵发紧,尹红又在盯着我了。我砰地合上琴盖说:“咱们也走吧。房钱人半,你用上午,我用下午,行吧”
尹红还没说话,我已经出了门,她也只好跟上来。但仅仅过了五秒钟,突然出事了。
突然出事,源自个由单簧管吹出的音符。毋庸多言,该音符也来自柴可夫斯基笔下,隶属于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眼前破败陈旧的筒子楼自从被这个音符点缀,立刻充满了感人落泪的气氛。我对枯枝败叶的环境向来怀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并总感到自己对繁华的表象格格不入。仿佛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背地点下了这个音符,同时这笔也穿越了百年的时空,来到筒子楼里,并瞬间击中了我。
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回忆起幼年的时光。那时我走在个单位大院里,身边尽是梧桐树和矮小的灰砖楼,天空中回荡着喇叭声,催促大家去食堂吃饭。辆推土机在有气无力地拆这幢二层小楼,身穿白衬衫头戴黑呢学生帽的小流氓跨在锰钢自行车上晃晃悠悠,我站在楼前,黯然神伤。
我两眼模糊,心情激荡,默默靠在墙边。尹红诧异地停下来,从下面仰视我的脸:“你怎么了”
此时在我眼中,尹红的单眼皮和身边破败安逸的气氛融为体。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
“你说什么”尹红的眼睛陡然撑大,突出的下嘴唇微微颤动,让人想起跳水运动员起跳后犹在颤动的跳板。
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遍:“我爱你。”
尹红的嘴巴像鱼样“吧”地声打开,又“吧”地声闭上。她也不答话,扭头就跑。楼梯拐角传来小鹿下山般的脚步声。
过了会儿,我才醒过来,惊异于自己为何如此感动为何说出那句话为何不加怀疑地重复了那句话。另外,刚才听到的那个音符是真的存在着么现在楼道里没有点乐声,只有楼外汽车过往的声音。那么那音符从何而来呢难道真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面穿越时空了么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位房东来。他为何拥有这样部钢琴而且他的长相似曾相识。
下午,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尹红约我第二天在琴房门口见。
我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尹红问我第遍:“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说:你听不懂汉语吗但没张嘴。
她问我第二遍:“什么意思,你说啊”我想说:你还是当我不会说汉语吧。但没张嘴。
她又问我第三遍:“说啊”我看着她涨红了脸,眼睛明亮地闪烁,真的不想说什么了。于是还是没张嘴。
但她问了第四遍:“啊”这次超过了“三缄其口”的极限,我只能开口说话了。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什么了”
“是啊,你说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出。”
“你说不出还让我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尹红迅速低下头,但仍然可以看见她的下嘴唇。那个部位又在颤动了。
“真的没说。”我生硬地搪塞着,“可能是你幻听吧,我昨天也幻听来着,当然也可能不是你幻听,而是我幻说,所谓幻说,和幻听样,就是好像说了实际没”
我看到尹红的头越来越低,下嘴唇也越来越小。她狠狠地把它咬了进去。我陡然停住,等着她抬头。但过了两分钟,她还没抬头,露给我头微微飘动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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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事4
她想必也不留意我在不在跟前了。如果这时候我逃之夭夭,大概不会被发现。但我当时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嗓子干干地咽着唾沫。于是事情真的坏了。
我刚咽了口,尹红突然弯下腰去。她今天是骑自行车来的。我眼前花,已经看到她从车筐里抡起条钢丝锁。好大条钢丝锁,足有半寸来粗,五斤多重,舞将起来,呼呼生风,恰似根小型九节鞭。师范大学里小偷猖獗,大家都用这种威猛的钢丝锁。我还不及多想,尹红已经手起鞭落,家伙砸在我的脑袋上。足有三四两的锁头声巨响,正中我的头顶。这下我也不能多想什么了,非常配合地翻白眼,就地便倒。
再接下来,尹红不做二不休,抡着钢丝锁,照着我身上不分部位地通狂打,噼哩啪啦,抽得我满地打滚。她默不作声地打,我默不作声地滚,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我的脑袋大概是被打得紊乱了,此刻开始想事情了:这通打,配以柴可夫斯基第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是否气氛足够热烈或者改用萧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的鼓点还是干脆选用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加切题,而且现代主义音乐更适合表现事件的杂乱这还是有条理的思绪,再后来就没了条理:我是否是柴可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是否是萧斯塔科维奇萧斯塔科维奇是否是斯特拉文斯基斯基维奇斯基维奇斯基斯基斯基斯基维奇最后进入了终极思索:宇宙是蛋还是鸡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或者宇宙是个蛋,砰地声爆炸了,炸出了我们这些鸡
此刻必然也围过来很多人,大家驻足而观,品头论足。有人说:“好粗暴,这下呈四十五度打过来,臂力与地心引力的合力大概有两百牛顿。”有人说:“乾纲不振,得给他找本驯悍记看看。”有人说:“施虐与受虐,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实际上是组快感的共同体。”“你是力学系的”“你是中文系的”“你是心理系的”
大家在起其乐融融,有人表演,有人参观,也是组快感的共同体。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尹红才扔钢丝锁,言不发地跑了。众人轰地声让道,再看看我口观鼻鼻观眼眼观天,大约片刻就要死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又轰地声散了,留下我个人摇头晃脑,还在惯性作用下左右乱滚。
直到滚不动了,我才躺稳,呼呼地喘气,看着头上的片白云。云彩缓缓移动,太阳遮住又露出,我动不动,眼睛闭上又睁开。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觉得阳光越来越刺眼。这时头顶忽然多了个人,他遮住阳光,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说:
“哥们儿,用不用我给你铲仇”
2琴声 1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疼得要命,骨节像要断开样。刚才被打时并不感到疼。据说体长三十米的梁龙如果尾巴被咬住,痛感要过半个小时才能传到脑部神经。在亿年前的蕨类丛林中,它们总是拖着只咬在尾巴上的肉食恐龙若无其事地行走,直到尾巴被吃得像兔子样短才满地打起滚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许我比梁龙并未进化多少。
而我身边蹲着的那人看到我哼哼起来,似乎更感兴趣了,他把脸凑得更低,好像观察蚂蚁搬家样观察着我。我呻吟了会儿,感到呻吟也没什么意义,便闭上眼睛,想静静。谁料他却用根小树枝捅起了我头顶被砸出的大包。
他边捅还边说:“哥们儿,别死呀。”
这下疼得我像过了电的鳗鱼样乱弹乱跳,嗷嗷乱叫着坐起来,捂着脑袋叫道:“你干吗”
“我没干吗呀。”他立刻扔掉了小树枝,做若无其事状。
“只能看,不能碰。”我没好气地说。
那人又凑过来:“哥们儿,要铲仇么”
我离远了点儿,打量着他。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消瘦,皮肤棕黑,面貌英俊,此刻的表情非常诚恳,但可以看出大部分时间都不够诚恳。
我说:“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他像热情的推销员样又凑近我说:“我给你铲仇,你适当给我点儿酬劳,不多,次百。”
“你是谁”
“张彻,我叫张彻。我的身份只是这个名字,除此之外谁也不是,所以你不必担心遭到牵连”
“你所谓的铲仇是什么意思”
“铲仇,就是铲除冤仇的意思。冤仇如何铲除谁打了你,我就帮你打丫的,怎么打的你,我就帮你怎么打丫的,打你多重,我打丫的就有多重。对你对她对我都很公平。”他解释完,两眼如星,盯着我说:“怎么样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算了吧。”
“哪儿能算了啊你瞧她把你打成这样”
“真算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忍着疼,挪挪屁股,背对着他。
过了分钟,我以为这个男青年已经走了,谁想到身后却飘来烟味。他抽的烟里有股铁锈味儿,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都宝”我回过头来,问他烟的牌子。
“你抽么”他把半盒烟递给我,“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这种烟很便宜,两块多钱包,我小的时候,总看到蹲在中学门口那帮小痞子抽这种烟。我接过根,他给我点上。挨完打再抽根“都宝”牌香烟,人生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抽完烟他又问我:“真不铲了”
“真不铲了。”我说着爬起来,疼得几乎站不稳,“你要真心帮我,用自行车把我带到校门口的日式料理餐厅去吧。没事儿干的话就块儿吃饭。”
“挨完打,吃顿,气儿就顺了”
“对我来说很有效。”
“别人越打越肿,你越打越肥。”
那天中午,我伤痕累累地坐在“梦露”餐厅里,享受了顿悲情的饕餮之宴。我共吃了三碗牛肉饭两份炸猪排三碗酱汤。坐在我对面那位叫张彻的年轻人更有魄力,比我还多吃了两碗茄子肉沫饭。吃完之后,我们像两个孕妇样挺着肚子,人根“都宝”香烟。
张彻告诉我,他住在学校边上的间地下室里,靠替人铲仇为生。每天清早,他就来到师范大学,在林荫道上教学楼里宿舍区里乱转,看到有人打架,立刻跑过去,耐心地等着人家打完,然后凑到失败者跟前问:“用不用铲仇”次收费百块。
有段时间,他还打算印些名片,上面写着“专业铲仇,服务上门,迅速高效,保守秘密”。但打算在学校里分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没有联系电话,只得作罢。
我问他:“生意好做么”
他说:“三天不开张,开张顶三天。最多的时候天铲俩,还有的时候半个月也碰不上个打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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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声 2
“这次和上次隔了多久”
“个星期了,每天就吃两包方便面。烟也是从小卖部偷的。”
至于铲仇的手法,可谓令人击节叫好。武器通常也是根又粗又长的链子锁,远远地看准目标之后,他便骑着自行车,冲将上去。两脚疯狂地蹬车,左手扶把,右手高举过头,呜呜有声地抡着链子锁,如同架直升飞机。赶到近前,也不答话,手起鞭落,晴天霹雳般砸在目标的天灵盖上。这下子打上去,任他是谁,也会立刻躺倒在地,口吐白沫。而张彻旦得手,立刻更加疯狂地蹬车,抄小道钻胡同,甚至狗急跳墙,转眼之间,不见人影。
这样充满艺术感的手法,只有哥萨克骑兵可以媲美。
张彻看到我满脸钦佩,又问我:“要不要铲仇,要不要铲仇”
我说:“还是算了。你要是没地儿吃饭,可以跟我凑合着吃。”
“你也是穷学生,那多不好意思。”
“也不请你吃什么好的。”
除了铲仇之外,张彻这个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问他:“你没有家”
“当然有,不过把我轰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看样子倒像是自己跑出来的。他补充道:“我也上过大学,不到年就上不下去了。”
为什么没上下去,我不想问他。我认为自己也随时有上不下去的可能。届时别人问我为什么我也解释不清楚。
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可以悬置不管,这是希腊先哲发明的办法。
当然,个以铲仇为业的人也有铲不了的仇,那就是他自己被人暴打的时候。既打不过对手,又没有第二个提供此类服务的人,只能认倒霉。
每天工作时间结束以后,张彻照例会到师范大学的足球场上踢球。我从来不踢足球,也看不懂,很少去球场,所以从没见过他。
那天吃完足够喂饱头牛的午饭以后,张彻提出要“业务学习”,也即到球场进行身体对抗。我既不敢回去找尹红,也觉得这么回宿舍不是个事儿,便答应和他起去。我付了账,坐到张彻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吭叽吭叽地骑起来,浑身上下充满斗志。但他的自行车是辆几乎和“星海”牌钢琴样老的女式“凤凰”,嘎嘎怪叫,颠得我浑身上下的伤处此起彼伏地作痛。
“你这破车哪儿来的啊”
“新中国第代大学生我妈的。”
旋即到了足球场,下午艳阳高照,风在场边为数不多的几棵白杨树树梢疾速掠过,却也哗啦哗啦,如同深秋时节的响动。场上已经围坐了十来个人,年龄不等,还有几个逃学出来的中学生,都叼着烟,神态像这个年龄段所有逃学的学生样,百无聊赖,蔑视切。
“废话少说,分拨分拨。”张彻侧过车身,单脚蹭地,走了个半圆刹住了车。这车没闸,几乎把我沿着切线方向抛出去。
“我靠,你也来啦”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夹着颗烟走过来,我认出他是上午那个房东。
“我不会踢,我就看看。”
“你怎么让人打成这样儿啊”
我无言以对地眨眼。
“那你到边儿上坐好了,别让球闷着。”房东转脸对张彻说,“是你的新客户也是我的客户。”
“老流氓。”张彻对他张嘴就骂,“你丫今天把门儿看牢实点儿,关键时刻别老想撒尿。”
房东也不生气,歪着眼笑道:“我不是有膀胱刺激症么,紧张就胀。”
大家客套几句,开始踢球。我找了个树根,靠在上面看着他们。社会闲散人员拨儿,逃学的学生拨儿。这些人的脚法都很粗暴,基本上不照着球踢,全是奔人去的。张彻尤为激进,刚开使就把个中学生铲倒在地,对方吼道:“我都没带球”
“我认为你快接到球了。”张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几个学生立刻围上来,房东赶紧跑过去:“别上来就打,我们还没怎么踢呢。”
2琴声 3
“滚蛋。”个留着韩式中分的学生说,“你从来就没踢着过脚球。”
其它几个人也跑过去说:“算了算了,晚点儿再打。”
“行。反正跑不了你丫的。”个学生说。
张彻嬉皮笑脸地跑开捡球。房东也挂着同样的表情跑回后场,站在守门员的位置上。大家开始有章有法地踢了几个回合,互有攻防,但都没进球。不到二十分钟,房东便解开裤子,开始对着球门柱撒尿。
“你丫又撒尿。”张彻吼道。
“没辙,我确实憋不住了。”房东弯腰系裤子,同时挥着只手说。
“找可乐瓶儿套上得了。”
过了二十分钟,房东又走到另根球门柱边,开始撒尿。个中学生看准机会,脚远射,球应声挂网。
张彻再吼:“不行,非得给你找可乐瓶。”
房东显然进入了看破输赢的境界,他只顾看着自己的尿迹若有所思,半晌吟道:“男的撒尿条线,女的撒大片。”
我确实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又想不起来。难道是所谓的前视作用
两伙人踢到太阳偏西,已经累得跑不动了,完全像在球场上进行集体散步。但即便如此,还是打了起来。无论怎么看,这场架都像是每日必尽的义务般。张彻慢悠悠地带着球,走到个中学生面前,忽然飞起脚,球砰地声,正中那小伙子的面门。大家立刻精神起来,纷纷呐喊着往上扑。但张彻拨儿的社会闲杂人员扑到近前,却开始互相敬烟,边抽边聊,中学生则个接个摞到张彻身上。
“把我兵器拿来把我兵器拿来”张彻被压在五六个小伙子身下,声嘶力竭地对我吼道。
我跑到他自行车前看,链子锁锁在车上了,便又跑到斗殴地点,在拳脚之下找到张彻的脸说:“钥匙钥匙。”
张彻左手尚在揪住个中学生往地上按,右手伸到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串钥匙。我拿着钥匙跑回自行车旁,个个地试,最后终于找对了,打开锁,拎回斗殴地点。可中学生们早已打了个够,留下身是土的张彻,呼啸而散。
“明儿见,明儿见”他们边跑边说。
“明儿打不死你们丫的。”张彻捂着肚子,边拍打身上的土,边拎着锁找自行车。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睡在租来的筒子楼里。出了那次事端之后,尹红自然和我断绝了联系,只能由我个人付清房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还口咬定要租房子买钢琴,这个绝对对于我来说可谓不计后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到学校上过课,每天窝在房间里弹柴可夫斯基。张彻所住的地下室就在我楼下,早已废弃不用,他用铁丝撬开了锁就住了进去。
房东无所事事,经常来找我们喝啤酒。我们到小卖部买半箱啤酒和几斤包子,在张彻的地下室吃得臭屁滚滚,房东每隔二十分钟就要撒泡尿,因此张彻给他预备了个塑料脸盆。这老家伙能够连几个小时坐在张从学校偷来的破椅子上,边满嘴开花地神侃,边任由尿水滴滴答答地落入脸盆,大珠小珠落玉盘。至于他叫什么,张彻也不知道。
“就叫丫老流氓得了。”张彻说。
老流氓也没意见。
我还是很有礼貌,问他问题的时候这样称呼:“老流氓叔叔,您说您这玩意儿,那么憋不住尿,要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干到半非要撒尿可怎么办”
“我还能干二十分钟呐”老流氓伸出个手指,“分钟。”
张彻的地下室里除了张席梦思床垫三把椅子十条腿个塑料脸盆已变成老流氓的马桶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决定从宿舍搬出来以后,我将我的书架暖瓶两个洗脸盆赠与了他。但自从被搬进地下室,这些东西就再没起到过应有的作用。书架被空空荡荡地放在房间角,既没有书可放,也没有任何需要陈列的装饰物;暖瓶直空着,他从来不喝热水,甚至连凉白开也不喝,只要渴了就到地下室拐角处的自来水龙头前猛灌气;脸盆没多久都变成了老流氓的马桶,老家伙解开裤子,随意抄过个盆来就开始嘀嗒,脸盆数量的增多只能让他不动窝地侃得更久。
2琴声 4
我问张彻:“你从来不刷牙洗脸生活习惯岂非和原始社会的人样。”
老流氓立刻接过话头:“谁说原始社会的人不讲卫生他们还会刷碗呢。”他用两只手罩住个膝盖示意,“人家用膝盖刷大腕,用胳膊肘刷小碗,用那玩意儿刷酒盅。特方便,转就得这是师范大学考古系对河姆渡人遗址进行研究后发现的,被列为国家星火计划重点成果之。”
“扯淡。”我们气笑骂。张彻又对我说:“我给你展示展示,我是怎么刷牙洗脸的。”
他走出去,来到对面房间的门前,从兜里掏出根小铁丝在锁眼里捅了两下,声簧响,门应声而开。那是间出租给打工妹地下室,屋子中央摆着个简易煤气炉,靠门处的铁架子上并排摆着三套牙具。他随意拿起其中套,挤出牙膏,刷起牙来。
“刷完牙洗完脸,我再把门关上,省得人家丢东西。穷帮穷,苦怜苦,无产阶级就得互相照应。”他满嘴白沫,呜噜唔噜地说。
“你没见过这屋里的人”
“没见过,她们上班儿特早,回来特晚。”
那四个披星戴月的打工妹,所用的都是经久驰名的“中华”牌牙膏。
住进地下室以来,张彻只买过三件家用电器,分别是:电灯泡电灯泡电灯泡。和我混在起后,我们共同努力,为他添置了第四件。那是个昂贵的美国“博士”牌音箱。
添置此物的缘起,是我的生活费被彻底花完了。老流氓在我们那儿喝了半吨啤酒,吃了个营的包子,却毫不手软地拿走了我五千多块钢琴钱和房租。每次买包子都是我们出钱,更操蛋的是,后来我们得知那个包子铺就是老流氓开的。怒之下,我和张彻差点用铁丝把他的那玩意儿捆上,让他再也别想嘀嗒尿。
没钱买包子和啤酒以后,老流氓就再没来找过我们。我和张彻空着肚子在地下室里放了几天蔫屁,总结出句名言:“柴可夫斯基不能当饭吃。”于是我们决定去搞点儿违法活动。师范大学里最值钱的东西除了塞满几幢宿舍楼的年轻女性,就属电化教学楼里的设备了。圈定目标,我们立刻动手。行动计划是这样的:我先利用学生身份白天进入楼里,假装到二楼的音像资料室刻录,伺机把该房间的窗户插销拔起来;等到月黑风高之时,我们再手持作案工具砖头来到楼下,砖飞上去,砸碎三楼的某扇玻璃,这等响动之下,就算没狗,保安也会叫起来;等到他们到三楼检查是否失窃的时候,张彻便施展身手,顺着漏水管爬到二楼,打开窗户翻进去,把部巨大的音响拆成零件扔下来,我在底下接着。
此计不可谓不机智,不可谓不周密,但人算不如天算,只偷回来个独头蒜般的音箱。那天晚上,我们三更起床,五更没饭可吃,饿得瘪瘪地来到电教楼下。空着肚子,又兼风寒,我们像印在报纸上的人样直打哆嗦,几乎连砖头都搬不动。张彻好歹奋尽全力,砖砸了三楼玻璃,赶紧和我到暗处躲着。保安果然骂骂咧咧地跑上楼去,每人都拿着根又黑又长的电棒。等到三楼的灯亮起来,张彻像猴子样扒着漏水管,几个上纵爬到二楼,轻轻拉开窗户进去。我心口扑腾乱跳地站在楼下,等着他露头。旋即,他从窗里探出上身,对我挥挥手,扔下个音箱。我拼尽全力扑过去,接住音箱,屁股坐到地上。这东西还真沉,幸亏我肚子是空空如也,否则非得把屎压出来不可。
可就在我爬起来,等着接下个音箱时,却猛然听到了记钢琴发出的强音。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个和弦猛然间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在片清凉几近虚无的夜空传向无穷远的宇宙。最初的段钢琴强音登时将我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随后绵密的弦乐如同不大不快不冷,但又蕴含着不可抗力的阵风般,把我推了个跟头。我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此时的夜色充满了深沉的宗教般的气息。
2琴声 5
事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这个场景,都使我感到命运是有其强烈的意志力的,但据另当事人张彻说来,此事完全出于巧合。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