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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苗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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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坏池水,招人将灯笼挪近些,细细观察起水质。

  透过清水,他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水澄澈极了。他将掌间池水饮下,眉心一拢,那口水又给吐了出来。

  “二当家,怎么了?”

  梅舒怀摇头,接过下人递上的白巾拭乾手掌,并抹去唇边水渍。

  “这池水是活泉?”

  “听说池水是从月府后头一处涌泉疏导过来的,每年来月府替他们看荷都发觉水质清澈程度足以和咱们梅庄相较,我想问题不在于水。”梅兴还是边抖边回道,正事回毕才咕哝着:“二当家,明天天亮再来啦,那时您要看水看土不也更清楚吗?现在打着灯笼能照出什么蛛丝马迹呀?”

  “月府荷花是在夜里全数凋谢,问题自然出在夜里,白天来要看什么?”梅舒怀反问,又捞起一手的土壤,搓搓揉揉。“荷对土质的适应力强,加上月府的土壤更是它最喜爱的黏性上,水好土适,按理来说就只剩日照及荷枝本身……”

  “还有冤魂作怪。”梅兴忙补充。

  “梅兴,够罗。”梅舒怀玉骨扇一合,直接拿来当凶器赏梅兴脑门一击。“没有任何一只冤魂会痛恨荷花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淹死在荷花池也一样!”荷花何辜,要报仇也找真正的仇人去!

  “哎唷!二当家,疼呀!”那把扇骨是冰种白玉琢磨而成,敲起头来又响又亮,也益发疼痛。

  “让你疼到脑子清醒些!”打完右边换左边,两边均衡一下。“别再提什么鬼不鬼的,若真有,这池里死去的荷花魂魄远比区区一具死尸还来得多,你该怕的也不是死人魂,而是成群的死花魂!”

  身后有人扯起梅舒怀的衣袖,妨碍他敲打梅兴脑袋的暴行。“二二二、二当家……”

  “又怎么了?!”镶着甜笑的俊颜只回了一句不耐烦的话。

  “那那那那边……”

  不只左边袖子,连右边、背后甚至是腰带都被相似的颤抖手劲拉扯着,分别来自后头六、七名壮丁。

  “鬼鬼鬼鬼鬼……”

  随着“鬼”字出口,几名壮如牛的大汉晕的晕、逃的逃、叫的叫、缩头的缩头、藏尾的藏尾,只剩梅舒怀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身后抖缩着大群男人。

  那处众人所指的方向,是广阔的荷池偏角,沉黑的夜幕低笼,半空中,突兀地存在着一抹轻飘白影,摆荡的衣衫随风起、随风止,像是招魂幡一样,勾引着人的三魂七魄。

  喑夜白影的确会让人直接联想到鬼字辈的玩意儿。

  定晴一瞧才发现,那远远白影拥有着模糊的五官、及腰的长发、纤细的身段……那是属于一个妙龄女子所有。

  发在飘,衣在摇,那白衫女人与梅舒怀隔着荷池对望,如果此时那女人在空中飞舞旋转个三、四圈,他也不会太过惊讶,兴许,他还会替她鼓掌两声。

  “二、二当家……鬼……鬼……”牙关喀喀作响。

  “是花魂。”

  “是鬼魂──”

  “不,是花魂,是荷花花魂。”梅舒怀坚持己见,听不进其他人的惊声尖叫。“可惜月府的荷花全数枯死,否则她与荷莲,会成为最合适的映衬。”他舍不得眨眼,就怕在眼睑眨闭的瞬间,这抹花魂便消失无踪。“梅兴,去询问那姑娘,问她是否愿意移驾到梅庄,我养她。”

  “什、什么?!”缩在梅舒怀身后的梅兴探出一颗脑袋,张圆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二当家要养女鬼?!

  还要叫他去问那女鬼愿不愿让二当家带回梅庄拉拔兼包养?!

  他……他哪敢去问呀!万一、万一那女鬼恼羞成怒,鬼爪一伸,他梅兴连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撕成碎片了好不好!

  “我……我不敢,您您别折煞……折煞我了……”他梅兴这辈子都不希望和鬼沾着边,更不想去替二当家当龟公拉女鬼来成就好事。

  “真没用,我自己去!”养这群无法替主子办成事的下人何用,浪费米粮!

  “二当家!三思、三思呀──”梅兴拉住梅舒怀欲前行的脚步,抖得快散骨的双臂不知哪来的力量,紧扣着梅舒怀的小腿。

  “我三思过了。”

  “大当家、大当家那关您就过不了呀!您要养鱼养鸟养娈童,大当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您现在要养的是只女鬼呀!”顾不得主子的脾气,梅兴抬出梅舒怀最在意的大当家做靠山,藉以打消梅舒怀养鬼的心愿。

  “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我大哥不会知道。”梅舒怀扯回自己的衫摆,试图挣开梅兴的十指紧拙,奈何梅兴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阻止他,整具身子就这样悬挂在梅舒怀腿上,让他拖着自己前行了数步。

  “二当家……冷静……”呜,地上的石子磨得他的胸膛好疼。

  “我够冷静了。”否则他早抬脚往梅兴脸上踩去。

  “您、您没想过万一那女鬼提出什么要求才愿随您回去,那──”

  “呀!”经梅兴这么一点醒,梅舒怀恍然大悟,停下脚步,蹲在梅兴面前,轻执起他的手。“梅兴,多亏了你的建议。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既忠心又尽责,若非你,想必我无法过着这般悠悠哉哉的生活。啧……有些舍不得……”

  双掌一收,梅舒怀暧暧昧昧地包覆住梅兴的手,那灿亮的眼,带着醉人又微微哀伤的波光。

  梅兴虽一头雾水,仍被梅舒怀恳切的神色所迷。梅舒怀一张温雅而清艳的容貌,胜潘安、赛西施,有着英扬的眉峰,却同时柔和了眉宇间的傲气;活灵水翦的眸里有着女人也不及的晶耀,亦不减半分属于男人该有的豪气。

  他梅兴这辈子还没听过二当家当着他的面赞扬他,好……好感动噢……

  “二当家……”

  “那么,我留个东西给你做纪念,就当是我对你这几年辛劳的谢意。”梅舒怀语毕,飞快地在梅兴唇上印下蜻蜓点水的吻,吓得梅兴双目圆瞠,只要再张大半分,眼珠子就会咕噜噜从眼眶滚下来。

  梅舒怀口中的丁香味儿还残留在他唇上,那丁香是他梅兴辛苦差奴仆采收花蕾及果实乾燥用来让二当家口含的香料,一斤叫价百两,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而是……

  二当家做了什么?

  二当家对他对了什么?!

  想他梅兴虽卖身在梅庄,一步一脚印地爬上二当家贴身管事的地位,凭得全是他的真本领,可不是要些好佞无耻的手腕或是巴结梅庄任何一名当家才换来今日的成绩;再想他梅兴,身长五尺余,年近三十仍孤家寡人,他悄悄暗恋着厨子老爹他女儿足足六年,号称梅庄纯情痴心男──虽然还不及梅庄三当家,但好歹也是排行前三名,这六年来可不曾有半丝动摇和二心,为着他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

  而今──

  他被二当家给侵犯了?!

  二当家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喜断袖、好龙阳的男人,为什么他这个贴身管事毫不知情?!

  “二当家──”

  “走吧。”

  这回换梅舒怀拖着梅兴朝女鬼方向走去。

  梅兴大惊,“您做什么?!”想将他梅兴拖到四下无人之处,对他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吗?!

  “送个见面礼给那抹花魂,这样兴许她会同意跟我回家。”

  “您哪来的礼物?!”梅兴心生不妙。

  “就是你呀。”梅舒怀露齿一笑,“方才我已送你一个诀别吻,望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放心,你的身后事我会全权安排妥当并差人替你风光大葬。”

  “您要将我当见面礼送给女鬼磨牙?!”

  梅舒怀想也不想地点头,“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他一脸“劳你成就大事”的哀悼表情。

  “二当家,您好狠──”

  “梅兴,你现在可以选择尖叫转身逃窜,或是随着我一块去向女鬼搭讪,顺便帮我这个大忙。”梅舒怀难得良心发现,给梅兴立刻选择的机会。

  梅兴二话不说,手一松、脚一顿──选择前者,尖叫转身逃窜。

  “真是毫不考虑。”梅舒怀只是笑了笑,如果换成了他,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生命的价值,全凭藉着每个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产生差异。

  像他,此时只想摘下远处那抹静觑着他的花魂,而将可能面临到的危险抛诸脑后。

  舍下一群边执著灯笼边抖着身躯的壮丁,梅舒怀靠着黯淡月色,循着荷池畔,坚定而缓慢地走向她。

  随着距离拉近,原先怎么也看不清楚的容貌逐渐成了具体。

  风吹起的薄衫下并不是空荡荡一片,隐约可见一双小巧的精致绣鞋,月光笼罩下还瞧清那抹纤长娇躯的影子。

  是人,而非魂。

  梅舒怀谈不上是失望,不然他不会不自觉地加快了优雅的步伐。

  白衫女子对于梅舒怀的奔近有片刻的警戒,一对细长的柳眉轻拢,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形成一道小小蹙摺。

  然后,她快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梅舒怀也在同时来到她面前,一个姓名闪入他的脑海,脱口而出──

  “月……莲华。”

  是问句,也是肯定。

  第三章

  “梅舒怀,梅二当家。”

  在他唤出她名字之际,她也没多迟疑,几乎是同时同刻与他互相较劲。

  梅舒怀脸上的笑靥恢复神速,或者该说,他始终是镶满浅笑,只不过此时他的笑变得玩味许多。

  晚膳无缘一见的月莲华自己送上门来,省了他花心思去见她的麻烦。

  “莲华姑娘,赏月……还是赏莲?”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满池空荡的残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间,没有荷枝团叶的阻碍,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赏月合适,赏莲却徒劳。

  “赏莲。”月莲华终于移开盯锁在他脸上的视线,仍觑着他,却不像方才的专注。“赏城中人赞不绝口的莲中之仙。”

  “是指我吧。”梅舒怀可不客气。他太清楚所有加诸在身上的美名及称谓,更甘之如饴地接受这些赞美。

  “除你之外,还有谁敢称自己是莲中之仙?”她的口气淡淡的,像在说笑,听不出半分尊崇。

  “这番话听似褒,实为贬,损人不带脏字。”他笑咪咪的,面对她的敌意,仍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应对。

  “你都这般误解别人的赞美吗?”月莲华眼睛之下的容颜掩藏在柔荑间,而正与他四目相交的双眸正是他在竹廉一瞥的人儿所有,敌意可没减半分。

  “赞美?”梅舒怀笑出声,一柄飘着薰香的扇在摇动之间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

  “我的眼神是天生凶恶。”月莲华故意笑眯起眼,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娇美,藉以辅助自己话里的真真假假。

  梅舒怀盯着她好半晌,“凶恶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见这种被瞪了还夸奖她眼神凶恶得很漂亮的家伙!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还是他聪明到和她玩起虚伪的游戏?

  很明显地,梅舒怀接收到她的狐疑,再从她的狐疑中嗅到另一种涵义。

  “你讨厌我?”他直接挑明了问。

  “是讨厌。”她也不同他客气,反正梅舒怀不是月府里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结谄媚的对象,她也懒得隐藏自己的真实喜恶。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和莲有关的我?”

  “这两者有差别吗?”她反问。他和荷莲几乎是焦不离孟,同列入讨人厌的名单。

  梅舒怀不意外会得到这个摸棱两可却又清楚表达肯定之意的回答,他饱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却很不给面子地大挪莲足,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回原本。

  他再试,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离我远点。”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着右手,到后来左手也罩上她的脸,完全阻隔属于梅舒怀的任何一分味道窜入鼻间。

  “臭?”这倒新鲜了,他梅舒怀已经多久没让人用这字眼加诸在身上了?嗯……时间太久远,连他都想不起来了。

  “非常的臭。”她的声音闷在掌心。

  “我嘴里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讨厌丁香味?”若是如此,改明儿,他差梅兴替他换种含香。

  “我讨厌你身上的莲臭味。”她又退了好几步,眼底写满了厌恶。

  痛恨荷莲的她会有这种反应,梅舒怀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还真怀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过莲的香味。

  见她花颜浮上代表着不舒服的暗红,仍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的肺叶吸进新鲜空气,他再不让步,只怕这荷池畔又要再添一抹冤魂。

  “好,我退三步,省得你闷死自己。”

  “五步!”她讨价还价。

  梅舒怀颔首。

  他退让,而她眼底的防备总算稍稍歇下,双手也缓缓搁下,深深地吸了口气的同时,完整的五官落入梅舒怀眼廉,加深了他眸边的笑纹。

  那是一张很符合“莲华”之名的脸蛋,含苞待放般的柔颊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绸缎青丝下、冷墨夜色中呈现出彷似白莲的洁净。

  说实话,他爱粉莲更胜白莲数分,总觉得粉莲像极了羞怯见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娇地在绿叶中与人玩起你躲我藏的游戏,娇容轻掩,让人窥不得全貌,却因这分神秘而更形俏丽。白莲圣洁,也因圣洁而冷漠,无瑕的白,神圣而不可侵犯。

  在他心中,白莲就输在这分活灵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脸上的轻怅及苍白,他可以将她养成一株粉嫩嫩的莲华。

  “你愿不愿意让我养?”梅舒怀率直地开口,一副准备要挑战什么天大难事般的亢奋。

  月莲华皱眉,“你说什么?!”登徒子!甫见面就对她提出这种不要脸的要求,还配称什么莲中之仙,乾脆改叫“滛中之魔”更贴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个摸透一切又无所不晓的先知,不用猜测,每回开口都用最肯定的问句问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绪,不需她反驳或辩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团叶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宁静所蒙蔽,教人忽略了层层叠叠的翠绿之下,有着怎生的泥泞。

  懂莲的人,会懂莲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丑;而不懂莲的人,只会在乎它光彩圣洁的那面。

  “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怀的目光,因为那眼眸太过精明、太过澄澈,好似透过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别人心深处的秘密。

  “莲是种适应力极强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让莲盛开,它爱日光,却也因日光而收敛起花苞;它迎风摇曳的花姿引人入胜,却也更怕强风折枝散叶;它能容许池中有着各式生物共生,鱼虾也好、藻螺也罢,它会拥有自己生长的本能,但它却会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过多而失去活力,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怀合起扇,玉柄轻敲在虎口,声音很淡,“莲是种会委屈自己而迁就别人的植物,伫立在水中央,只容远观,同时……它也遥望着赏花之人,问世人,谁愿裸足踩下泥淖,不顾弄脏了脚,只贪求一丝香气?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独的。”敛起笑,他变得正经,“孤独的莲华,在不懂爱莲的月府,如何能拥有快乐?”

  月莲华重新捂住嘴,流泄出一声呜咽,不过无关感动哭泣。

  “别、别再提莲了,我快吐了……”白惨惨的脸色可不是造假,“你,你做什么将话题全导在莲上……”另只手不断拍抚着自个儿的胸口,试图将胃里翻腾不休的呕意压回去。“我没兴致与你在这儿数什么莲花经,那是别人家的事,更没准备听你胡言乱语地给我扣上孤独或受委屈的形容,我今夜来只有一个目的──”

  他打断她那番在指掌间含含糊糊的话,“我在说别人家的事?莲华,你是这么认为的?”他直接将“姑娘”两字摒除,瞬间拉近两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顺口。

  “我从头到尾只听见养莲植莲的浮言,除此之外──”

  “你不觉得我口中的莲……与你极相似?”

  这男人,干嘛还费事用问句呀,他的语气明摆着是十成肯定了,不是吗?!

  “别拿我同那恶心的东西相提并论!谁和它像了?!我才不像它一样长在烂泥之中,靠着发臭的池水培植出伪洁的茎骨,叶脉里流窜的全是令人作呕的污秽!”月莲华瞠着眼,一字子咬牙道:“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濯清涟而不妖?!无论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贵、无论它的蕊瓣如何滑嫩无瑕,永远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丑陋!”

  “莲华,你不该只瞧见养莲的土壤,莲不一定非要出自淤泥,更不能长于浊水,污秽是人们所给予的,它无权选择萌芽之处,只能处之泰然,这才是你该看到的地方。”梅舒怀像个说教的夫子,双手搁在身后,更趁她心有不专时,偷偷移近她两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秽仍是污秽。”月莲华挑釁地与他平视,她知道,他爱莲,所以她带着恶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莲中之仙褪去温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没能如愿,无法打散梅舒怀的笑靥,她甚至怀疑他脸上只会有这号表情。

  “你这么说,荷莲会哭的。”

  “哭?!你爱莲成白痴了吗?!它们是不会哭的!”月莲华冷笑,“它们只是一群没有血泪的植物!”

  “你错了,我见过莲花的眼泪。”

  “荷叶上的水珠子吗?那不过是朝露。”

  “不,在这里。”

  优雅长指,撷下悬挂在她颊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于她倔气的眼眸中,而她毫无察觉,应该说,那是不懂莲的人所无法见到的泪。

  月莲华仍处于震惊,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举。

  然后,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衔去那颗没有温度的无形眼泪。

  还予他突来的索吻,月莲华的反应是吐了他一身,那张原本就不红润的脸蛋更加惨白。

  接着,她大病三天,就因为他那个只不过碰到她颊上寒毛的轻吻──那吻轻若鸿毛,但她却觉得自己让一大束的荷花迎面砸来。

  “撤下撤下。”娇懒无力的柔荑自床帐里伸出,意思意思地摇了摇,拒绝了贴身丫鬟送来的补汤。

  “莲华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热汤由热变冷,又由冷温热,月莲华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缩回帷帐里,还不忘将方才探手所造成帷幔微掀的开口给拉平。“我要独自一个人窝在床帐里直到夏季过完,谁都别来理睬我。”飘浮的声音像是呵气,完全听不出半点活力。

  “莲华小姐,你会闷坏自己的……”

  “总好过离开床帐,活活被莲臭给呛死强。”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这些天,梅舒怀将月府荷池那亩荒田全给植满了荷,让她每个清晨都在荷莲绽爆喷香的恶梦中惊醒。现在整座月府笼罩在莲花香气之中,让月莲华虚软的身子更形病重。

  辗转难眠,难眠辗转……

  夜里,有着荷莲的味儿侵占;梦里,却有着梅舒怀挥之不去的影子。梦里的画面,停留在他伸出长指,为她拭去眼泪那一幕。

  事实上,那天她并没有哭,她没掉泪,因为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泪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没有人能接近的禁区。

  自小到大,她从没掉过泪,无关坚强与否,只是没有哭的念头,即使真遇上难过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泪水的欲望。

  而他,却说瞧见了她的眼泪……

  是诓骗她的吗?

  还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来探你病了──”丫鬟小洁粗鲁地拎着裙摆奔进房内。

  “不准让他进来!将那块板子挂上,快!”床帐掩不住月莲华蓦然尖嚷的惊恐。

  “惨了惨了,梅公子带了一大束的荷花来探小姐的病了──”又一个小丫鬟小净急窜进来,禀报更详细的情报。

  “关门!关门!”月莲华连忙交代,但为时已晚。

  “梅舒怀与莲不得进入?这板上是这么写的吗?”属于梅舒怀的轻笑声飘进一群女人慌张失措的氛围中。

  “二当家,看来是这样没错。”

  “这和城里膳舫楼外头悬着‘乞丐与狗不得进入’有什么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过,应该是没什么不同。”梅兴还是尽责地回答主子的疑问。

  被人与乞丐、狗混为一谈,梅舒怀不但没动怒,反而开怀地笑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探视莲华姑娘的病,我想,她不会如此失礼将我拒于门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晰。

  “梅舒怀,我不欢迎你,更不欢迎你手里那束恶心的玩意儿!”管他失不失礼,月莲华先发制人。

  “莲华,我瞧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赏荷赏得不亦乐乎,独漏你一个。我不想让你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荷花绽放的美景,便起了个大早,特别采了几朵开得最大最美的荷莲来给你解解闷。”这般不解风情,好伤人呀。

  梅舒怀在月府丫鬟还来不及关门之际,闪入月莲华的闺房──带着一身教她不敢苟同的荷花清香。

  “快滚出去!小洁、小净,快把他轰出去!”月莲华歇斯底里揪紧床帐,她的声音像是整个埋在枕头里,闷到含糊不清。

  “梅公子,你擅闯我家小姐闺房,这是不合礼数的!”丫鬟小洁挺身而出,摊臂挡在梅舒怀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礼了,喏,赔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给小洁,“找个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动地下达命令,再顺手将小洁给推到一旁去瞠目结舌。

  “莲华,我来看你了。”声音甜到像是掺了蜜、酿了糖一般。

  听到帷帐外传来轻快的跫音,月莲华双手牢握着两块床廉布,她知道,只要这两块布一叫人给掀了,她的悲惨命运才宣告正式降临。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刷的一扯,月莲华辛苦捍卫的廉布被他轻易扯开,她的小小天地里闯入那道优雅身影。

  “莲华。”笑容可掬。

  “我跟你有熟到可以直呼我的闺名吗……”月莲华无力的双手仍攀在廉布上,因他此时的不请自入而呈现大字型地平伸,螓首整颗埋在那个抱在怀里的绣枕间,原本就偏纤瘦的娇躯蜷曲在罗衾下,只剩一双含怨带怒的眸子死瞪着他。

  “经过前些夜,我们应该已经培养很不错的感情才是。”他无辜又了然地轻呀:“难道你是要我唤你一声莲妹?”

  “你少肉麻当有趣!”要不是她这些天吐多吃少,胃里再没几两食物,现下早被他一句“莲妹”及浑身上下刺鼻的味儿给激到呕心吐肝了。“你敢叫我什么莲妹,我就一脚将你踢下荷池去!”

  这男人早上是又在荷花田里滚了一圈是不?怎么臭得这么彻底?!

  “我也觉得唤莲妹太过矫情,‘莲华’恰恰好。”梅舒怀不请自来也罢,他还大剌剌朝人家闺女床榻一坐,动手拉掉罗衾,开始得寸进尺地剥离她紧抱不放的牡丹绣枕。

  “你不要太过分……”绣枕是月莲华现在唯一的护身符,她双手死抱,不让梅舒怀有半分得逞机会。

  “夏日炎炎,你又是抱枕又是蒙被,会热出病来的。”他还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完美的藉口。

  饿过好几顿,又吐到昏天暗地的她,哪来的力道和神清气爽,看来精神奕奕的梅舒怀挣扎?撑不到半刻,绣枕只能可怜兮兮地离开她的臂弯,接着,他大大方方占据绣枕的原有位置,不同之处是她强抱绣枕,而今是他强抱她,相同之处就是她整张芙颜仍是深埋其间。

  “梅舒怀──”她屏着息。

  “你越是不出房门晒晒日光,脸色会越不健康,一朵莲华最重要就是日照,缺了这项,花种是不会漂亮的。”

  梅舒怀直接拿她当荷花对待。

  “我的不健康全拜你所赐。”她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加上不敢换气,以致于显得奇腔怪调,“只要你离我远远的,我就能长命百岁、鸿福齐天。”她推他,但又不敌环扣在她身后那双坚持有力的大掌。“你想让我再吐你一身吗?”她恐吓。

  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前些日子的狼狈教训?

  梅舒怀笑笑没松手,只是朝身后唤着:“梅兴。”

  梅兴立刻明了颔首,忙抖开一套全新的精绣华裳。

  “我带了替换衣衫,不怕。”梅舒怀的语气像在鼓励她多吐几回无妨。

  月莲华连呻吟都懒,“算我拜托你离开,求你替我留下月府唯一一块净土,不要连这里都染上莲臭……”

  她呈现绝望状态,也没力气和梅舒怀翻脸,放软口气,只求梅舒怀带着那束荷花滚出她的世界。

  “我是来邀你赏莲的。”他笑意盈盈。

  “你乾脆直接赏我一剑,我会心甘情愿些。”屏息太久,她开始感到晕眩,逼不得已,她在他胸前小吸一口气,又急速闭息。

  她以为他身上的味道会让她不舒服,但意外地,纳入肺叶的凉气竟让她觉得清爽宜人……

  “莲华,现下月府男女老幼全都围在荷池边打转,你却像个局外人,你见到他们笑着赏荷、品荷,你不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

  月莲华抬头觑他,“除了荷,我会陪他们赏任何一种花草,他们不会因为荷花,就将我排除在外。”要是这样,她会更痛恨荷花。

  “但你分享不到他们现在的快乐。”他露出好遗憾的神情。

  “他们不会因为我的不分享而不快乐。”那是什么表情,好似他多舍不得一样,哼!

  他淡笑,“是呀,不快乐的人只有你。”

  梅舒怀又用着那种透视一切的眼神在剥开她的防护。

  月莲华心中一凛,一时之间竟开不了口反驳他,唇瓣蠕了蠕,却还是无言,越是心急想出声否定他的话,乾涩难当的喉间越是挤不出半点声音。

  再不否认,就会被他视为默认了吧……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他猜透一切。

  第四章

  “我很快乐,只要能远离一切和莲相关的东西,包括你。”

  月莲华的反驳来得很慢,一直到她被梅舒怀架出闺房,直拖向荷池途中,她才开口接续好半晌之前的对话,

  梅舒怀以为这话题已经结束,毕竟他的目标是拐她踏出房门赏莲,现在目的达到,他没料到她还悬念着他的那席话。

  “莲华,你的快不快乐我看得出来,不需要你来澄清。”她的努力澄清看在他眼中反倒更像狡辩,只会越描越黑。

  “我──”好不容易想到的说辞教他这么一反驳,显得她的幼稚,她咬着唇,“别说得好像你无所不知一样,你只不过是个会耍嘴皮子的j商罢了。”

  “我当然不是无所不知,但只要是关于莲,我的确无所不知。”他的手掌状似亲匿,实则扣握在她的细膀上,不容她逃跑。

  “我不是莲……”她执绢轻捂着口鼻,觉得自己颇委屈。

  “你是莲华,是莲的别名。”

  “我家还有芙蓉、芙蕖、水芝、水华、玉环、菡萏、荷团、藕丝、子莲……麻烦您梅二少也好生去关照关照,别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可好?”为了换取自由,她甘愿出卖兄弟姐妹让他荼毒,家中姓名代表着荷莲的可不单单她一个倒楣鬼。

  “他们都长得非常的好,不需要我的关照。”

  “我也长得很好,谢谢你的鸡婆。”

  “喔?那为什么我觉得我抓到的只是根枯枝?”他的五指拢了拢,明示着她身上肉的斤两不合他意。

  “我虽不丰腴,但我身子骨很健康。”才这么说,一丝荷花香气误入肺腔,让她禁不住乾呕,轻轻松松嘲讽了她那句身子骨很健康的夸口之语。

  他笑,不出言,只用眼神取笑她。

  “是因为闻到莲的味道我才想吐的。”她为自己辩解。

  “你真的有闻到莲的味道吗?还是心理作祟?”梅舒怀将她拉近自己,让她的脸颊贴靠在他镶玉盘扣上,俯首凝视矮他一个头的月莲华。

  靠得恁近,月莲华才看清他有一张多么好看的容颜。

  长睫半掩的眸专注地盯着她的脸,深墨又洁亮的眼瞳正抽丝剥茧地审视她的秘密,薄扬的唇总是噙着笑,像是透彻着她的心事而洋洋得意。

  那双眼,快要碰触到她那层层密封的禁区,他就要用那双眼,将她再无遮掩地看穿了……

  月莲华认输地别开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很害怕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我当然闻到了。”她恨极了自己像只丧家之犬的反应。

  “那你说说莲味是哪里臭了?”梅舒怀张开扇面,为两人招着微风,继续半拖半拉地牵着她。

  “从烂泥长出来的东西,当然是臭的!”

  “这么说,是烂泥臭罗?我梅庄水塘里有浮莲,全花盛开不及巴掌大,你嫌泥臭,我让人搬来几百个水缸,全植满浮莲,不沾半点泥沙,你要是不要?”

  “多谢你的好意,我没那么多银两付你梅二当家这笔款子。”她同样没兴趣。

  “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他不介意损失。

  “我拒收!”

  “为什么?没有人会不要我梅舒怀所种植的莲。”他心知肚明她的拒绝理由,却仍要听她亲口说出。

  她假笑,“真可惜,我月莲华就不要,希望没伤了你的自尊。”哼哼。

  “那是因为你不懂莲华之美,今天,我会让你对它爱不释手。”像承诺,也更像恶意,梅舒怀笑露一口白牙,拖着她的脚步加快,转眼间,一大片绿油油、粉亮亮的荷田纳入两人眼中。

  她当然不会傻到不明白梅舒怀在打什么主意!

  “不要……不要拖我过去……”月莲华开始挣扎,一双莲足在地上又蹭又顿,只盼能挣出他的掌握。

  “莲开得正好,让你瞧瞧这些漂亮的小东西。”

  她不断惊恐摇头,“我不要……”

  “梅兴,小舟备好了没?”他问着左右。

  梅兴看着两人拉拉扯扯,想劝主子在月府的地盘别这么欺负人家姑娘,却又碍于身份,只是唯唯应诺。

  “梅舒怀,你不可以!”闻言,月莲华惨白了一张俏颜。

  他要将她塞入小舟,泛入那些荷叶之间?!她还以为他只是要强迫她赏莲,却没想到他无耻到这般地步──

  没错,梅舒怀是这般打算,而且更这么做!

  月莲华紧闭着双眼,从梅舒怀将她抱上小舟后,她不曾睁眼,不敢吐纳,只是双手微颤地扶着舟缘,看起来可怜兮兮极了。

  “莲华,把眼睛张开。”他于心不忍,轻声哄着。

  蜷成一团的她想也不想的拒绝:“梅舒怀,我恨你!”连声音都在发抖。

  “莲华……”他的移近,免不了让船身晃动。

  “你不要动!”她又要闭气又要尖叫,整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放轻松。”

  “你放我回岸!”她不要放轻松,她只要双脚稳稳当当踩上地!

  梅舒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这么紧张。“莲华,你听,泛舟拨开荷叶的脆响声──”

  “呕──”她的回应却是瘫靠在舟缘将她今早唯一喝下肚的那杯人参茶给吐得乾净,全还到池里去喂莲花。

  梅舒怀忙替她拍背顺气,月莲华也没多余心思去斥责他的逾矩及身为始作俑者的罪孽。

  “你晕船?”

  她连摇首也没空。

  她哪是晕船,她是晕莲好不好!

  “放……”放我上去,呕──

  “乖,别说话,先吐。”拍拍拍,别让她噎到才是重点。

  “你……”你这个天杀的花痴男!呕──

  “吐完还有甜藕茶可以漱漱口噢。”梅兴真贴心,特别准备他最爱的藕茶让他们出游赏莲解渴用,给他加些薪俸好了。

  “我……”我才不要喝,呕──

  直到月莲华再也吐不出半滴酸水,她只能软趴趴地任梅舒怀心满意足地将她收纳在臂弯间滛笑,像个骨头全散了的破娃娃。

  “莲华,你还好吧?”他自动自发拎起她掩鼻用的绢子,替她擦拭唇畔残留的酸水。

  她没法开口,那几回的呕吐,吐尽了她的力气,也更因为赌气而暗暗立誓,这辈子都不开口和梅舒怀这个天杀的混蛋多说一个字!

  梅舒怀将绢子浸到荷池活泉里去搓洗,再好整以暇地替她擦脸。

  肌肤接触到沁冷的水温,让月莲华打了个哆嗦,缓了身子的不适,那条绢子滑过她整张脸,最后贴放在她的额头──她虽想轻斥:“那荷池我才刚吐过,你竟然拿那池的水来洗绢子,还放在我头上?!”,但想想轻舟的滑行速度未减,活泉汩流不休,她吐的酸水早不知飘到哪条鱼?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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