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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苗 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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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儿的肚里去,她也就难得大发慈悲一回,懒得同他咆哮。

  他继续动手拆她发上的珠钗钿饰,让她能更舒服而自然地躺在他怀里,而不会让珠珠簪簪梗在两人之间,这点贴心倒是让月莲华感到吃惊。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月莲华耳畔络绎不绝,除此之外,她没再听到梅舒怀的声音……

  用着残渣般的力量,她半睁开眼。

  天际浮云冉冉,慵懒地拖行于朗蓝的穹苍,本该是一望无际的青霄多了一片片自头顶穿梭而去又接踵而来的荷团叶影……

  而他,是来来去去的荷影间,唯一始终停驻在她眼廉的景色。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栏千。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吟唱的笑嗓,由她后方飘来,让枕靠在他胸前的她轻而易举地在咚咚心跳声间仍能字字清晰地将那阕诗词给听进耳里。

  他的轻柔,是哄人入睡的摇篮曲儿,吟来幽幽,轻易地安抚一切嘈杂。

  “别再歌咏荷花了,你嫌我还不够狼狈吗?”忘了自己前一刻才立下“再同梅舒怀说话,就心甘情愿呛死在一大把荷花恶臭间”的恶毒誓言,下一刻稍稍恢复神智的她又开口数落。

  “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是悠哉吗?”

  “我看你的确悠哉。原来梅二当家是用种方式替梅庄赚银子,真令人钦羡。”

  “我花银子的速度更悠哉。”他的语气听来颇骄傲。

  月莲华知道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再也挖不出半点玩意儿可吐,绝望而认命地深吸了口布满荷莲味道的空气,再掀开长睫与他互视。

  “所以你才会这么空闲地到别人府上残害别人家的闺女,是不?”这么说来还真是梅家家教不当,难怪养出梅舒怀这种败家子。

  “我可不轻易出手。”他残害闺女也是要看对象的。

  什么痞子笑容?!她在损他耶!难道他听不出来吗?

  “你是因为我叫‘莲华’才出手的吗?”她想知道自己倒楣被缠上的原因。

  他摇头。“别忘了,是你先对我出手的,我是被动的一方。”绘满粉荷的纸扇轻刷开,为两人摇着薰风。

  她伸手将纸扇推离自己一臂之远,她的眼前可是不准出现任何绘有荷的物品。“我什么时候对你出过手了?”

  “是你先躲在竹廉后偷瞧我,也是你自己半夜摸黑到荷池畔与我相会。在接收了你这么直接的明示后,我再不有所表示,岂不失了一个君子应有的风范品德。”说来他可真是善解人意。

  “梅舒怀你──”她为之气结,因他说得好像她是荡妇滛娃一样不知检点,控诉得好像她随时随地都想将他梅舒怀给扑倒在地,为所欲为!

  这男人嫁祸的本事一流!

  “我到竹廉后偷瞧你是为了称称你的斤两,况且,当时芙蓉和芙蕖也在场,没道理只有我一个人受苦受难。”她将两个妹妹拖下水,反正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牺牲自己、成全家人的善心大笨蛋,该吃的亏,她也不会一个人独自品尝。

  “结果你称完了我的斤两,发觉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所以当夜迫不及待与我幽会?”他朝自己脸上猛贴金,再度扭转她的语意,非得将她说成像妖艳风马蚤俏寡妇,而他也颇甘愿成为她偷情的情夫。

  j夫滛妇,比翼双双飞。

  “我不是去与你幽会!我是去狠狠警告你!”警告他别不识相地在月府荷池里种满洪水猛兽!

  梅舒怀佯装一派无知,沉入回忆。

  “可是那个夜里,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狠狠警告人的话,反倒是和我谈心事、诉情衷,还偷走我一个纯情之吻……”他执起她的柔荑,刻意滑过他的下颚,磨磨蹭蹭地调戏她,然后很愉快地看她过分白皙的脸蛋浮现粉莲特有的鲜嫩色泽。

  “是你强吻我!”被臭莲似的男人强吻,她才委屈好不好!

  “是你勾引我。”牙关一开,像啃笋子般地啃上她的手背。

  好痛!“别将你的无耻下流怪到我头上。”月莲华努力想抽手,他却故意咬疼了她。“你做什么?!”居然还开始吸吮着她的肌肤!

  “我的无耻下流也是配合你呀。”

  月莲华迅速用另一只末受箝制的手朝轻舟外的水塘一捞,掬来满掌的池水浇熄他看来正逐渐萌发的火苗。

  火来水淹。

  数回的掬泼,溅得两人满头满脸的水,连同舟旁的荷叶也承接了晶亮的水玉珍珠,在叶缘滚了好多圈,最后拢聚在圆叶中心,看来好不清澄。

  “你的无耻是你梅家的血脉,与我何干?!还不快住嘴,我的手被你咬得好痛!”

  “莲华,这么一点水是灭不了火的。”虽然他整头黑发已是湿漉一片,连衣裳也惨不忍睹。当然,月莲华的情况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那你跳下荷池去灭火呀!”她直接建议。

  灭火?灭顶才是吧。“那一大池的水淹死我都够了。”梅舒怀拨着额前因为碰水而更形鬈曲的刘海。

  良久没听到她的反驳,梅舒怀困疑地垂眸检视怀中的瘫娃娃,这才发觉月莲华的不对劲──

  她看着他,一直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然而……

  眼神却是空洞的。

  沉下去了……

  “谁沉下去了?”

  她叫我救她……救她……

  不、不能呼吸了……

  她……她……

  被整池莲华所吞噬。

  莲华……

  午后一阵薄雨缓降,朦胧了莲花池畔,冷雾轻雨交织成一片半透白皑,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悠游飘荡。

  梅舒怀折了枝荷叶,勉勉强强替两人遮雨,反正雨势不大,小小荷叶就能胜任纸伞的重责。

  雨,小到连拍击在荷团上的声音也没有。

  他若有所思、他心不在焉、他神游太虚,甚至是有些焦躁不安,这些神情反应是从不曾在意气风发的他身上出现过的。平时只要身处荷池内,他的心灵就能得到平静,但今天似乎失效了。

  因为她在他胸前痛苦沉吟。

  她恨莲花,因为莲花吞噬了她的娘亲。

  而她,亲眼目睹。

  但这件事早在他到月府的第一天就已知晓,所以他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觉得难过。

  他所爱的莲,是以这种形式被她深深厌恶着,而他的莲,成为她的梦魇,他所植的每一朵莲,对她而言都如同杀人凶手一样,满身罪恶。

  月莲华仍躺在他怀间,那双曾茫然空洞的水眸此刻紧紧闭锁,而眉心小结任凭他如何轻推,仍不见有半分消减,他在她耳畔唤着她的名字,一回回的“莲华”送入她小巧耳壳,却换来她神色苦痛的辗转泣吟──

  她同样痛恨她的名字,或许该说,她下意识地痛恨着自己。

  “该怎么办呢……”他低声沉吟。

  如果她没和莲花结下这么大的梁子就好办多了……

  如果她娘不是摔下莲花池就好……什么坑什么洞都好,可她偏偏要挑莲花池,真是……

  “沉下去了……”

  一声嘤咛,反覆不下百次的呓语一再折磨着她,而今,暂告结束,在她缓缓苏醒之时。

  睁眼,混沌的眸逐渐清朗,从恶梦中回归现实。

  映入月莲华眼廉的,仍是她昏厥前所见的景象──梅舒怀的笑脸,只是那笑容里有着她所不明白的异愫。

  他卸了冠,黑发半乾半湿地披满他肩头、衣襟,每一绺都带着不听话的鬈曲,让他平时风雅公子的模样染了一丝桀骛不驯,甚至是鬈曲得有些凌乱逗趣。

  “醒了?”他问。因为她的表情实在愣得好可爱。

  “下雨了……”她没被荷叶遮到的裙摆全被雨打湿了,冰冰凉凉地贴着她的肤,虽逢盛夏,她仍觉得好冷。

  “嗯,下了三个时辰。”他抹去她脸上几滴细雨痕迹。

  “我睡着了?”

  她醒了,却选择遗忘失去意识前的片段记忆。

  “嗯,也睡了三个时辰。”

  “……我睡下时,有没有说什么话?”带着不安,她瞄向他。

  梅舒怀双臂环着她,他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恐怕连月莲华自己都不明白,睡梦中的她有着怎生的憔悴。

  “说‘舒怀,我喜欢你’,算不算梦话?”他嘿笑,严重扭曲真相,不愿她记起梦境的不愉快。

  苍白的脸蛋又恢复了血色,一股羞赧的热气直冲脑门。

  “胡说!我才不会说这种浑话!”月莲华从他怀中猛起身,引起船身摇晃,吓得她差点又很没种地窝回他的羽翼下贪求保护。

  “有,你说了。”诬赖为快乐之本。

  “我怎么可能说这么不知羞的话!”她藉着扯开嗓门以壮大声势。

  他耸肩。“这叫梦中吐真言吧,还是你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抑或……美梦成真?”他重新将她捞回荷叶伞下,将她方才退离他怀抱短短须臾,发梢所飘淋上的晶亮雨珠给拭去,一张放大的笑脸贴近她的眼。“莲华,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取笑你,相反的,我很开心,很开心自己存在于你的梦境中,也开心你在梦境中对我毫无保留地掏心挖肺,更开心你对我倾诉爱意。”

  梅舒怀撒下漫天大谎也不露破绽。宁可用力破坏她的闺女名誉,也要拐她脱离阴影。所以谎言多说也无伤大雅,因为他的谎言不以伤人为目的。

  “你不会知道,你说喜欢我的时候,神情有多甜美、多诱人……闭上眼的模样像是祈求我给予相同的回应,蹙眉只因为我给的回覆稍迟,噘嘴是同我呕气,怨我出言调侃,让你羞红了脸……”

  虽然一切纯属捏造,梅舒怀却越说越觉得自行模拟想像的画面趋于真实,好像他真的曾听她亲口如此说过……

  连他都快分不清真假。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她再多的自信也全化为灰烬。

  “我……我真的这样说?”第二号分不清真假的小美人咬着唇,很不愿接受事实但态度却有软化迹象。

  梅舒怀点头点得可勤快了。

  “你说过了,我不骗人的。”他扯起谎来神色自若,因为演戏向来是他的看家本领,和败家产同样专精。如果连月莲华这种小丫头都蒙骗不了,他家大哥又怎么会让他给“欺骗”了十多年?

  月莲华抚额轻叹。她怎么会反常到说出不该说的话?她的梦境中向来应该只有──

  她顿了顿,觉得沉沉的脑海里有了片刻的停顿,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纠缠着她每一分的知觉,现在却什么也捉不着。

  难道这一段记忆停顿,就是她向梅舒怀吐露的爱意?

  扬眸,对上梅舒怀无辜的招牌笑容,企图想骗取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好像真的相信自己曾向这个男人说了些肉麻嗯心的绵绵情话……

  第五章

  一夜,池荷尽凋。

  梅舒怀傻愣愣地呆在池畔,眼见昨天还亲亲密密和月莲华一起泛舟穿梭的荷池成了这副模样……

  这残景,一般来说只有接近秋月才会出现,可……现在是荷月呀,顾名思义该是荷的盛季,本当一池锦绣及热闹,重点是……就算到了荷花凋萎的时刻,也不会连荷叶都枯得乾乾净净,连一株也不留,只剩满池黑泥。

  他这个人称司荷的梅舒怀还醒着,那整池的荷莲怎敢比他先睡?!

  “二当家……月府的荷花又全枯死了……”梅兴脸上的震惊远比梅舒怀剧烈,他向来是藏不住情绪的人,现在脸色的难看自是胜过梅舒怀数分。

  他担忧着月府荷莲尽谢,对梅庄、对二当家都是极大的名誉损伤呀!

  梅舒怀缓缓拈梳着垂额刘海,沉思的眼由池间凄凉的荷尸回到梅兴大惊小怪的脸庞,突然觉得有想发笑的冲动。

  “二当家,你怎么看来一点都不惊讶?!”还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咧。

  “我很惊讶,惊讶到不知该做何反应。”悠闲摇着扇,梅舒怀的表情和此时的言论压根搭下上。是谁规定“惊讶”就非得像梅兴那样又是跳脚又是瞠目的?

  “那怎么办?”他们梅庄主仆还在月府作客,竟就发生这种事,月府上下不知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他们,怕是将他们二当家植荷的美称给践踏在地吧?一思及此,梅兴的焦躁又掩藏不住。

  “是呀,怎么办哩?”梅舒怀无辜反问,一点也不像个主子该有的反应。

  “二当家!您怎么问我怎么办?!该是我问您怎么办呀?!这次月府运荷,咱们足足敲了他们五万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现下不过几天,那五万八千两的荷全枯死了,他们会不会开口讨回去呀?咱们能安全走出月府吗?就算从月府逃了出去,大当家那边又如何是好?五万八干两足够让大当家大义灭亲了吧……”梅兴越想越钻死胡同,而每条死胡同最后的下场都是血溅五步,呜……

  梅庄里谁不知道大当家把银两看得多重,他在意银两的程度,远远胜过天底下任何一项事物,上回一名梅家管事不过碰坏了一片牡丹花瓣,就差点被大当家拖到土里去“种”,现在他们赔的,可是那片牡丹花瓣千百倍之多的五万八千两呀!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问你怎么办呀。”梅舒怀还是一派轻松,只是眼底藏着一抹梅兴瞧也瞧不透的忖度。

  “梅二爷!”

  月府老爷率领一大群的妻妾子孙及家丁,浩浩荡荡杀上来。

  “二当家,他们来了!来了!”梅兴扯着梅舒怀的衣袖,比梅舒怀矮了大半截的身躯很自然地寻求庇护──躲到主子身后去。

  梅舒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他也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唇角一咧,完美的笑靥呈现在月府众人面前。

  粲笑深深戳击进月府上下的心窝,带着好半晌的晕眩失神。

  “月老爷,一大早来赏荷呀?”梅舒怀继续发动笑容攻势。

  清洌的笑嗓搭配上温醇的神情,谁说外貌长相不重要,梅舒怀不知靠这张皮相欺骗过多少商界老j雄。

  他的笑容男女老少通杀,所以首当其冲的就是带头杀上来的月府老爷。

  “是……是呀,赏荷。”

  “赏荷可是这时辰最佳,月老爷不愧是爱莲之人。”

  月老爷呵呵笑,“这还不是梅二爷您教的,卯时正是荷花最美之时,所以我才特地让夫人和子女们全凑在一块赏荷,等赏完了,还有一桌荷花宴席品尝哩。我正想差人来请您赏脸。”

  “舒怀自是乐意不过了。”

  两人的笑语客套在瞬间灰飞烟灭,两双眼又同时回到没有半点叶绿及荷红的池心。

  别说什么劳什子的料理,连朵花苞都不见踪影,还赏什么赏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就是有句疑惑从一群人之中咕哝出来。

  “昨天分明还长得好好的,今天一早起来竟死得这么乾净……”

  “每年都是这样,说惊讶也不会太惊讶了……”

  “只是本来将希望全放在梅二当家的身上,孰知……”

  窃窃私语从嘀咕逐渐扩张。

  “早说过别将银子花费在这池荷花上头,瞧!年年大把大把的银子挥出去,可哪一年真正让咱们开开心心地赏朵荷呀?那银子不如留下来,大伙以后也能多分几两。”抱怨声开始加入,来自于月府想多挣些遗产的公子哥。

  “我就说这池子里一定有古怪,会不会是姝雪的冤魂不散?她生前最爱莲了,这池莲最早不就是她一手亲植的吗?”月府几位夫人倒是比较相信神鬼之说,言之凿凿。

  “可、可姝雪姐姐的死,与月府上下没干系呀!是她自个儿跳进荷池,没人逼她半句!”

  “嘘,莲华在后头,被她听见可不好了!”这句话的音量远比那几句碎嘴喳呼还来得大声,虽好意,却被心急给破坏殆尽。

  每年只要荷池里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莲华的娘亲狄姝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当年的殉身缘由又教人反覆讨论。

  而本该遵从众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沧桑飘零及委屈的月莲华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远远落在大伙后头,招摇着绣有粉蝶的圆绢扇,偶尔扑扑耳边飞舞嗡鸣的蚊子苍蝇,看来挺愉悦自得,她的喜悦绝对来自于那池荷莲的死亡──这一点,逃不过梅舒怀的眼。

  一身浅色彩晕裙的身影轻易被忽略在兄弟姐妹华丽无双的衣饰之后,她似乎也刻意如此,与两名贴身丫鬟小洁、小净在热闹圈子之外自得其乐,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头朝她说话时,她会有所回应。

  与梅舒怀眼神交会之时,月莲华唇边那抹浅笑犹如一朵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绽放,为那张精致脸蛋添了数分俏丽。

  梅舒怀可不会笨到将她的笑解释为含羞带怯,因为他已经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

  那是挑釁!

  “梅二爷,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问题,还是您府上的莲有问题?”

  忽略了人多嘴杂的交头接耳声,梅舒怀直接接收月府老爷听似疑惑,实则绝望的问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问题不是出在莲身上。”先替梅庄脱罪,“莲的习性不可能一夜凋尽,即使是从根部腐烂而枯,少说也要三日光景。”

  “那问题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万八千两我也赚得心不安理不得,是不?”梅舒怀故意朝月老爷后头的跟班群走去,很怡然很悠闲地穿越人潮,最后驻足在月莲华面前。

  她想逃,他却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长裙,教她进退不得,只能用凶恶的眼神无声瞪视着他,小手不着痕迹地拉扯裙摆,希望能从他脚下救出自己被踩脏的裙。

  她可以很粗鲁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亲、众娘亲及兄弟姐妹面前,她不能,因为她是最乖巧温柔的月府四姑娘──

  而梅舒怀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

  梅舒怀做了个轻轻旋身的动作,虽然是侧身半背对着她,但左脚竟也踩上她的裙摆,怎么瞧都属恶意。

  “早在我住进月府的头一天夜里,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这句话,说得轻浅,像是单单说给月莲华听的悄悄话。

  月莲华瞅着他直瞧,不经意间皱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过是要验证我的猜测,更想知道荷池女鬼之说究竟有几分可信。”梅舒怀续道。

  月老爷咽咽津液,“这么说来……是姝雪……”

  “死得不甘愿,所以您不该找我来,您需要的,是一名道士。”

  五更声响,“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的告诫远远散去,而另道小小跫音却逼近而来,最后停在仍燃着烛火光芒的厢房前。

  “你来得真晚,我还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门扉开启,房里头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会来?”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这一趟,你非来不可。”笑嗓出自于梅舒怀,他倚着门,仅着一身素色单衣,不同平时的华丽,却更多了符合他莲中之仙美名的气质。他将下颚朝屋内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进来喝杯茶吧,莲华。”

  一室微光透门而出,照在屋外月莲华身上。

  她没迟疑,跨过门槛,梅舒怀也顺手合上门。

  “如果是藕茶或莲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边的赭红贵妃椅,穿着绣鞋的金莲小脚随着身子的落坐而一并曲伸到躺椅上。随手取来贵妃椅旁茶几上的书册翻览,发觉又是一篇篇咏莲捧荷的诗集,便毫无兴趣地搁回原处。

  “为了你,我撤了藕茶,备了龙井,恭迎你的大驾。”梅舒怀自小火炉上取来水壶,动作优雅俐落地冲泡香茗,不一会儿,满室茶香飘散开来。

  桌上布齐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点,看来他早就安排好要招待她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说的?”接过茗杯,她没呷,倒是先发问。

  “当然是,否则我如何脱罪?”满屋的椅子他都没兴趣,独独对月莲华躺卧的贵妃椅情有独钟,所以他捧着杯,跟着坐在她脚边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请来了三、四名道士,要驱逐我娘亲的‘冤魂’?”她的口气听不出生气与否,但责怪的成分也不小。

  “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无能植活那些莲,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娘亲身上,不觉得很可耻吗?”她哼声。

  “老实说,是有点可耻,不过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果介意,他也没辙,大不了托梦来骂他两句罗。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他嗑了颗瓜子,“介意我恶意诬赖你娘亲,让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顾夫妻情分找来道士收魂?还是……介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娘亲替你顶罪?”最后一句话,说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莲华一怔,对上梅舒怀的笑脸,他唇畔笑纹加深,像是又挖到了她什么天大秘密一样。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头一天夜里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着还真难。”梅舒怀得寸进尺地以她的腿为软靠,背脊毫不客气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说出一切?!”

  “当着月家人面前说出一切?莲华,你希望如此被家人看待?”剥了瓜子壳,他将瓜肉递到她紧抿的唇边。

  “梅舒怀,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吗?”她反问,侧头避开了他喂食的动作。

  “我梅舒怀做事从来不求别人感激,但求自己开心。”他也不强逼她,自己将瓜子肉给吃掉。

  “你的开心就是指将我耍得团团转?!”他在头一个夜里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装若无其事,缠着她、赖着她、巴着她,摆明是在探她的反应!将她当白痴耍玩吗?!

  见她怒火渐升,梅舒怀倍感无辜。

  “我没有这意思。”虽然要玩她让他觉得颇有趣,尤其是逗得她双颊染艳就是教他得意,但这可不包括害她变成众矢之的。

  “没有?!你分明就有!你以为握着这个把柄就能向我索讨更多的好处,是吗?!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以此为要胁而任你予取予求,是吗?!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众人告状,说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凶手,那又如何?大不了一顿责骂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绝对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啧!我怎么忘了可以以此作为筹码来换些好处咧?”梅舒怀拍额低叫。

  懊恼!他竟然没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这一点,不然少说也能赚些甜头来尝尝!

  “梅舒怀!”她怒喝,一杯热茶直想泼向他,让他这张俊脸毁容算了,省得看了碍眼!

  他挡下那杯被授予谋杀凶器之重责的热茶,笑咪咪道:“莲华,你也不想多年来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样在一夕之间全给摧毁殆尽吧?一个从不犯错的好女儿、好姐姐、好妹妹,众人眼中乖巧贴心的莲华,怎么可以做下这种毒杀整池荷花的坏事,这对于你的名誉是多大的伤害?而且你有没有算过这些年下来,月府花在荷池的费用便有几十万两,这一笔笔的钜款,全算在你头上,说不定将你卖了都不足抵债……”他边说边摇头,似惋惜、似叹气,更有数分幸灾乐祸。

  “我说过了,威胁我没用的。”别以为这么说,她就会畏森森地发颤求饶!

  “我只是在陈述当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们将有的种种反应。”他压下正想从贵妃椅上下来的月莲华,长臂一撑,将两人脸孔间的距离拉到不能再近。“到时,你要怎么解释你的这番摧花举动?”

  头一次,她亲眼见识到何谓“吐气如兰”,梅舒怀每呵出一个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儿便浅浅随着他的声音而出。

  “那……那不关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推开他的脸,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以维持神智的清醒。

  她没想过事迹败露的可能性,毕竟她平日打造出来的形象气质太过温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讨厌荷莲,却谁也没将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头上,或许有人曾怀疑,但至少没人向她证实过,她也乐得清闲,悠悠哉哉地当她的月府四姑娘。

  自从他住进月府,她才开始有了危机意识,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会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其然,他那双眼眸,将她的娇柔糖衣给扯得七零八落,终于只剩下满身污秽……

  “事关我梅庄二当家的声名,怎能说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呕血生病,这更让我这个被害人拥有审问你的权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边,一口气又喷吐在她发际。“况且,我担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说不关我的事?莲华。”长指滑过她的手背。

  醉人的贴心话,足以骗尽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筋脉。

  “你又在分泌对莲花过盛的感情了……”首当其冲又是她这个名唤“莲华”的人。

  “我如果将莲花视为比你更重要,就不会在明知道你有毒莲恶习的情况下,仍命人植种数千株的粉莲让你下手摧花,对爱花之人来说,一朵花,也是一条生命。”算算她也杀了成千上万的荷花,看来若有下辈子,恐怕得一条一条还给那些花魂这笔命债。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向我邀功。”

  “我认为用‘献殷勤’比较合适。”邀功听起来多伤感情呀。

  他们贴得太近,近到看得见对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眼底的情愫,也看见他瞳仁间的月莲华是如何的震惊。

  使尽力气,月莲华逃窜似地滑下贵妃椅,慎戒地盯着他,在他跟着离开贵妃椅之际,娇嗓一斥:

  “梅舒怀,你站在那里别动!”见他难得听话,月莲华缓吸一口气,“趁着这机会,我一并同你说清楚讲明白好了!我不想深究你为何要对我献殷勤,也不会领情,我讨厌莲,讨厌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莲,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会多瞧一眼──这样说,你懂了没?”

  摇头,毫不迟疑,也是装傻。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诉你,我不要,请你另寻对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对我产生非分之想,那你更别奢望,连同你的殷勤都犯不着浪费在我身上,这样,懂了吗?”她像个三番两次告诫小顽童要听话的长辈,一根葱白玉指不客气地压在他鼻前,一鼓作气地将这些日子来她所察觉到的不对劲全给轰出口来。

  她不是白痴,梅舒怀加诸在她身上过度亲匿的眼神早已让她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无端端这般瞅着女人瞧,那眼神,充满独占。

  男人都想独占一个女人,却容许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这样的事情她见识太多了,也不认为眼前的梅舒怀会是例外。

  她今夜来,只是要让梅舒怀知难而退──无论他再植几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数只会远远超过他植种的次数──而不是再来受他蛊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对我说,别爱上你,是吧?”这么简单的事情,明说就是了,拐那么大的弯做什么?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里真有这种念头的话。”最好早早拈除掉,省得替她招惹麻烦。

  梅舒怀又开始挪动脚步,每跨一步,弯弯的眼就流露更多的笑意,月莲华被他那抹笑靥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给逼得节节败退。

  “莲华。”

  直到她被逼到门板前,梅舒怀抿着笑弧的双唇才轻掀,唤出了她的名儿。

  她只能觑着他,心底不断胡乱猜想那张无害笑脸下一瞬间会产生什么大转变。

  “你知道吗?莲子外壳坚硬固执,用来打弹弓还真能射下几只鸟儿,外壳不破,荷胚便无法探芽生长,若要靠莲子萌芽来培植荷莲,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莲子,短则两月余,长则一年,待硬壳腐烂之后,荷胚才得以发芽,届时新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为什么又突然同她说起莲花经。“你说这个做什么?”

  烛火的光芒被梅舒怀笼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给整个挡住,月莲华突觉眼前黯淡无光。

  他以手背轻触她的脸颊,背光的五官只有瞳中蕴藏着星火。

  “你是莲华,拥有倔强的莲子脾气,深埋在硬壳之下的爱苗发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梅舒怀什么没有,就是耐心十足。”他摊开双臂,一左一右地撑在她两侧,薄唇靠在她耳边,撂下狠话:“欢迎挑战。”

  第六章

  日正当中。

  月府老爷领着家眷,随着黄袍道士吟咒舞剑的身影,在荷池畔绕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莲华冷冷地挂着一张假笑皮相,跟随着众人,一炷清香轻拈在指尖,不同于月府其他人的诚惶诚恐,她的态度几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后十多年才换来全府的拈香朝拜,这驱魂香烟,她娘亲能尝到几丝几缕?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铃声急急催。

  驱逐冤魂……驱逐那抹驻足于荷池的冤魂……

  恶灵退散,引渡西方极乐──铃铃……铃铃……

  莲华,娘没错,娘没错!娘不甘心……

  莲华,你看看娘,看看娘呀,这就是娘下半辈子要受的活罪吗?!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张多么傲人的绝俗容颜,嫁为人妇仍无损她清丽娉婷,岁月舍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迹,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无瑕。

  如此美丽的容颜,被斑斑泪痕冲蚀,日夜藉以洗颜的泪水。妒恨的丑陋袭上她的皮相,那张脸,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拥有这种表情的娘亲,好害怕那声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亲总是用十指紧扣住她纤小的肩胛摇晃,哭诉着她怎么也听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谁会替娘烧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说,你说呀!

  是忘了没错,忘了整整十年,此时再想起,竟是为了驱逐那抹早已玉殒香消好久的凄苦芳魂……

  “莲华姐?”

  月芙蓉的轻唤,让月莲华回神,她带着茫然看向异母妹妹,心绪仍在记忆之中载浮载沉,向来总是玲珑聪慧的模样此时显得拙钝许多。

  误解月莲华的不对劲,月芙蓉担忧地问:“你挨不住热,是不?”丝绢抹上她的额,拭去那排热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净扶你去亭子里休憩一会儿好吗?”

  “莲华怎么了?”前头的四娘也停下脚步,探视脸色不佳的月莲华。

  一声惊呼,女眷们全止了步,十数只握着绢扇的柔荑也毫不迟疑地朝月莲华脸上招呼清风,摇摇扬扬。

  “好像晒晕了……”不然怎么如此闪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伞──”话一出,旁边的丫鬟俐落撑开纸伞。

  “别让她站在太阳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将莲华搀到树荫下!”

  “别摔着她了,小心,你们两个丫鬟轻点、轻点呀!”六娘又急又气地斥着手脚不伶俐的年轻丫鬟。

  月莲华任由人七手八脚地撑扶着,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日头晒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际,她还觉得有股寒意。

  众娘亲的关心,看来好多余……

  “让我来吧。”梅舒怀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间,状似理所当然,从丫鬟手中半抢半拐地接过月莲华。“师父还在念经招魂,当家夫人们全围在这恐有不便,不如让我这个无事人来尽分微力。”

  “这……这怎好麻烦梅二爷……”四娘开口,其余女眷的脸上也展现为难,面面相觑交换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道德观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爷的热忱招待,本该替月府带来赏荷的乐趣,而今荷莲在舒怀的力不从心下尽成泥尸,让舒怀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让舒怀聊表歉意的机会,夫人们的婉拒……”梅舒怀做作地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散发一股被人拒绝的无辜可怜样,那薄唇轻抿,那眼中含忧,谁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爷……”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干女眷的芳心,下至十岁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为了梅舒怀的自责内疚而泛着疼。

  “让舒怀更觉得自己是无用之躯。”眉峰紧蹙地继续自我厌恶。

  “没这种事,梅二爷您别太自责了。”月芙蓉见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轻声安慰,因疼惜他而积蓄的泪水在眼里滚呀滚的。

  “可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呀,莲华一个好好的闺女,怎劳梅二爷您的‘赔罪’?”四娘仍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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