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爱苗 第6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华,你问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过,你又懂我多少?”在这点上,他可不想吃亏。
“我不懂你,也不想费心去懂。”她坦言。她不会将心思花费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称得上冷血,不然那一年,她也不会坐视她娘亲溺毙于荷池而无动于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无药可解,越沉越深?”他笑。
她恼红着脸,怀疑起他是不是拥有读心异能。“才不是!”
他才不将她那无力的否认当真,迳自道:“你若想多懂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噢。”说得好像他只要脸皮一扯,就会跑出另一只面目狰狞的妖怪似的。
无法否认,她好奇着他口中那位与她相似的“梅舒怀”,虽然暗自思量过那样的梅舒怀极可能是她深恶痛绝的个性──因为一个像极了她的人,实在是让人无法喜爱半分。
“想看吗?”梅舒怀看起来很热络,努力想拐她点头。
“那样的你,一定很讨人厌。”
“你何不亲眼瞧过了再下评语?”光用猜的,怎有个准呀?
许是他的眼光太过鼓励,让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么瞧?”
见她上钩,他的神情更亢奋了。“从今晚开始,到三天后的这个时辰为止,我不隐藏自己,用最真实的我来同你相处,只要认识了这个梅舒怀,你就等于完全懂我了,不过千万别被我吓跑了。”
“完全懂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也与她今天找他来的目的全然无关,每回总是这样,到后来都是她被他牵着鼻子走。
“谁说没意义?我想与你推诚相见,只有我这么懂你是不公平的,也得让你明白你喜欢的人是什么德行才成──”
啪!
月莲华拍掉那只缠绕在她发鬓上,越卷越逾矩的长指。
“谁说过喜欢你来着?!”
“你没说过吗?”他问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样。“可你记得咱们一同游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怀里睡去,不断呓语着喜欢我、爱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数吗?”他又使出诬赖的贱招,脸上还露出惨遭无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的脸颊红得像要淌出血来。“当然不作──”
“数”字还咀嚼在她嘴里,梅舒怀可不让她说全,倾身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人静就挖出来想想,瞧见你时就拿出来反刍反刍,我这么认真待你,你怎好说你只是信口胡诌,难道你只是想欺我?!”惊恐无助的神色出现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这副被人欺陵的痴情无辜样给骗了一缸子泪水,但月莲华恰巧是个良知少得很可怜的女人。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这么夸张……”她真想举白旗告饶,明知他是在诋她,但教他这么一演,她几乎真要错认自己待他没心没肺。
“莲华,你不会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吧?”
“你爱怎么想、爱怎么反刍都是你的事,我……反正,我本来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见的我到底有几分真实,因为我认为你若真懂我,该是厌恶我、瞧不起我,甚至该避着我,而不是像现在,死缠烂打、纠缠不休──我怀疑你根本不认识我。”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怀打断今天唤他前来的目的,月莲华一口气将话全吼齐了,俏颜上还残留着甫教梅舒怀给激出的红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却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离你而去,却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样被你隔离在心房之外,成为一个不懂你的人?”梅舒怀轻易说出了她的挣扎,“所以你找我来,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还是想知道已经懂了你多少的我会在何时转身离去?”
月莲华只能直勾勾看着他,发现自己全然没办法开口回答。
她突然觉得,心头压着一颗沉重巨石,压着一股连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从遇上他之后便逐日加重,她总探不出缘由,如今经他一说,让她瞧见了端倪──
她还没来得及看出来的害怕,已经被他抢先道出。
这一刻,她确信自己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那么……你是否可以给我答案?”她问得简洁,不知怎么的,她知道他一定会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内室陷入静寂无声,只有听闻到梅舒怀均匀的吐息──而她,不自觉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觑她能屏气多久,梅舒怀硬是不开口,好整以暇地支颐欣赏着她越来越鲜红的脸蛋。
直到她再也闭不住气,缓松吐纳之际,他才打破滞闷的气氛。
“是我追逐着你这一株莲华,你何需害怕我的离去?该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愿孤立水中央,拒我于千里之外,不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拾眸注视着他,弯成笑弧的唇才轻启:“爱你。”
她轻震,连被手中晃泄而出的热茶给烫到也毫无所觉,全副心思都在他赤裸裸呈现的爱意下怔然。
退却,成了她第一个念头。
“莲华,为什么逃开?”梅舒怀猿臂一捞,却扑了个空。
月莲华沉着脸,“你现在会追逐我这株莲,以后,你还会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满池的荷,你怎会独钟一株最不娇最不艳的莲?”她与他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娘也曾是千万荷莲中最美丽的一株,但她胜过其他女人俏艳,却也输了她们娇弱;她胜过她们婀娜自信,却也输她们温婉体贴,她已经是个倾城无双的绝色美人,但仍必须与十数个女人争求一个男人的宠爱,一个女人没有办法拥有男人所想要的全数优点,所以男人会在不同女人身上寻求吸引他们的特质……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她,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成为三千弱水之中的一瓢。万一我成为你身边众多妻妾之一,我怕我会步上娘的后尘……”
“不会的,如果是我负你,你大可将我踢入荷池,你不会像你娘那样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训十之三,娶妻从一而终,忌多妻多妾──因为人口一多,吃饭的嘴也多,花的银两也更多──这是大当家梅舒城订下的规矩。
月莲华嗤笑,笑声中有着轻嘲:“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件事,在月府并不是秘密,但从不对外人提及,因为这对月府而言,算是丑事一桩,她本来没打算让梅舒怀知道,可是……一看见他是那般笃定地诉说着他是如何积极追逐着她,甚至想爱她,这让她觉得心好慌……
梅舒怀微惊。“我以为她是让人推下去的。”他还曾怀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杀,她在全府里人喝的汤品中下毒,企图用玉石俱焚的举止来哀悼她的失宠。人的妒意好可怕……谁也不知道当嫉妒支配意念时,会将一个人逼到什么境界、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说着说着,月莲华竟无法自己地颤着声,她见识过一个女人被逼疯的模样,那种分辨不出清醒或错乱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
她身上也流着同样的血液,一旦她触碰了爱苗,是不是也会变成她娘那副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亲一样善护──为什么上天给了人“嫉妒”这种情绪后,却又容许世人将嫉妒视为恶性,多加挞伐?
“结果全府的人都没死成,只有她一个人魂归离恨天?”梅舒怀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没有人死,除了她……”她握着颤抖的拳心,“我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女人,你不怕吗?到那时,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会只是荷花……”
一旦她变成娘亲那样,她是不是也会不择手段地痛下毒手,成为偏激的杀人凶手?!
“莲华。”梅舒怀走近她,将大掌轻覆在她不断发颤的惨白手背上。“我现在终于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无法找到解释的疑窦,你全告诉我了。”
她望着他,紧蹙的柳眉下是对不解的眸子。
“我眼见你对月府众人若即若离,本猜测着你是怨恨他们,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满内疚及罪恶,这股罪恶内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错的地方。”难怪那时她听到他的猜测后,只是露出讽笑,原来他在这点上头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绝着月府亲人待她的好,是因为她替她娘背负着罪孽,即便众家人早已原谅了她,她却无法轻易释怀,她对家人的歉疚并不随着她娘跳入荷池而一并沉去,每一年荷花盛开的缤纷夏季,她的罪恶感也像花苞绽放一样不绝地冒出、心田……
她恨莲,不是恨莲池吞噬了她亲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莲的亲娘,竟为一己之私,妄想让月府百来条的人命结伴黄泉,她对月府人负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觉得自己不配。
现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为举止而拒绝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别恋,也不是怕他用情不专,而是怕她会亲手伤害他──这样的莲华,怎么能不教他多费心思去疼宠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吗?若怕,现在立刻差人将我送回月府便罢,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搁在心上,不会……”她轻轻摇头吁叹,嘴里说着不会,但梅舒怀却见到她眼眸间那无形的莲泪淌溢而出。
月莲华愿意在他面前吐实所有,或许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许……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还没来得及探头之前便先斩断,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对彼此也是好事一桩。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样,再无退路而变成那么可怕的女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决定?”他俯低身子,用着含笑的俊颜贴近她的眼,轻吻去那只有他能见到的泪痕。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吧?
月莲华不用回应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莲华,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执起她的手,“无论是毒死负心汉或是遣送你回月府,还是让你将这些日子所有回忆都摒除心门之外,这些,我都不会给你机会。”
掬着她的掌心,放在他温热的脸颊磨搓,偶尔滑过他的唇瓣,他会印下几个浅吻,薄唇并且开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脉。
“如果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会忙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爱远远胜过我所能给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满足了,否则,你不会有机会。”
他故意将唇停在同样彰显著心跳快慢的脉动,让她再没有一丝反应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会让你变成你娘那样的人,信我。”
月莲华无语地觑着那张俯贴在自己掌间的容颜,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后,那张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将所有承诺哺入她的唇舌间。
第十章
月莲华自始至终掩着泛红发烫的脸,止不住的呻吟偶尔从指缝间阻挡不了地泄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怀对她耐心十足,无论是她赏了他多少软钉子或坏脸色,他总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来回应她的恶意,就连吻她时亦然,捺着性子的诱哄,挑勾起她的青涩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纳了他,他才展开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莲华吟声加重,脸色通红。
好羞人……
她这样回味无穷的反应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莲华像是要惩罚自己的败德而用额头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数落自己的滛乱重罪,力道虽不重,但声音可是又响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脑海中盘旋了整晚的画面──
他在她唇瓣间不断诉说着承诺,用以喂养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怀没给她什么白头到老的承诺,他只说:不会让她有机会变成她娘亲那样的人。
他该知道,她怕的也不是无法白头到老,而是怕自己变得像娘亲一般狰狞疯狂,他的承诺,平实而更贴近她的希望。
她,愿意信他这回吧。
随梅兴到库房去取薰香炉回来薰蚊的小净一踏进桂园,就瞧见月莲华的怪异举动。
“小姐,你在做什么?”敲木鱼吗?听起来好疼哩。
被贴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态,月莲华忙从桌上抬头。“没、没什么!”甫敲叩好些回的脑袋有些昏沉及晕眩,额心残留的发红印子也鲜明得教她无法辩解。
被月莲华的反常所提醒,小净想起就在刚才,她从梅兴口中听到另一件新鲜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
“这几天是怎么了?大家都怪怪的,梅兴哥才刚埋怨他家二爷从昨儿个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小净也瞧见我的好小姐一发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当家一块约好了反常吗?”小净无心地取笑着月莲华,盖妥薰香炉铜盖,搁在桌面左上角。虽然被邀进梅庄不过数日,小净的傻丫头个性已经让她和梅兴称兄道妹,就连小洁也时常到厨房去帮忙,瞧,现在也正是如此。
月莲华知道梅兴口中“反常”的梅舒怀,因为那是梅舒怀向她提过的“真实”──真实的梅舒怀。
本来是两人的约定游戏,但梅舒怀似乎决定将全梅庄的人都一块搅和进来参一脚。难道……这个真实的梅舒怀,连他的贴身管事也没能瞧见过吗?
经小净一提,她才想起,她还没见识过另一个梅舒怀,而他今日也还没来找过她。
“梅兴有没有说……他怪在什么地方?”月莲华状似无意地问道,一边还作势搧拂薰香炉袅窜的香烟,明摆着粉饰太平样。
“梅兴哥没说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着二当家什么脾气像啃了火药,不理人来着,其他梅庄人也叫苦连天,说梅二当家像极了被脏东西给沾上般失常,以往爱笑爱逗人的个性大变。”小净继续忙着冲茶,嘴皮子也没忘了动。“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没有。”她慌忙摇手。
小净不意外会得到月莲华这个答案,因为她家小姐对梅舒怀的态度本来就若即若离,连她和小洁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里转了几个弯,所以她没起疑。
“小姐,茶。”
接过小净捧上的香茗,月莲华没啜饮,只是注视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双眉眼全透着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当家今天会不会上桂园来同小姐斗嘴?”小净毫无心机地掩嘴笑道:“若二当家来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里不同。”好期待噢。
“小净,你想看?”
“当然想呀,梅庄里传得可精采哩,据说连梅大当家都对二当家没辙,成天绷着满是杀气的脸,可又不能对二当家做什么,苦了其他梅庄的管事及小斯哩。不过……”小净顿了下来,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顺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时间的酸腿。
“不过什么?”月莲华没察觉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心急。
小净狐疑地瞧了月莲华一眼,单纯的脑袋又找不出什么不对劲,只好再道:“也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待在梅庄比较久的老管事说,二当家怎么像是变回了之前。”她压低声音,毕竟她们现在顶的是别人家的天,站的是别人家的地,说别人是非也不好大声嚷嚷。
变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怀是你所不认识的梅舒怀,也是我一直隐藏起来的梅舒怀──
他那时的口气,总是带着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变成今天这个又自信又尔雅的梅舒怀,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尘封在心底深处。
我的虚伪比你更高竿。
“梅庄里的人都好担心噢。”
“没关系,只是短短三天罢了……”她记得,梅舒怀同她说过,只有三天期限。
“什么?”小净没听清楚月莲华的低低喃语。
月莲华摇头,没打算重复。
反正……晚上就可见到众人所谓的梅舒怀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怀没来。
隔天早上,小净想见梅舒怀反常的期待仍落了空,而月莲华表面不动声色,仍坐在桂树下百~万\小!说打发时间,两名丫鬟也不好多言。
到了晚上,却来了梅媻姗。
没有寒暄、没有迟疑,梅媻姗一把就揪着月莲华朝主屋走,快得连月莲华左右两名丫鬟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自家小姐被人扯着跑。
“等……等等,你要拖我去哪?!”月莲华挣不开练家子梅媻姗的手劲,只能跌跌撞撞、狼狈且吃力地追赶梅媻姗的快步。
“帐房!”梅媻姗不改简洁。
“去帐房做什么?!”那种梅庄当家们才能去的禁地,与她何干?
“见人。”
“见谁?!”
“梅舒怀。”
听闻梅舒怀的名字,月莲华缓了挣扎。“见他?见他做什么?”
这些天来,他不曾来见她,为什么要她一个姑娘家拉下矜持,抛头露脸去见他?
梅媻姗没应声,只专注于拖着她跑的这项工作上,直到──
“媻姗。”
男人的呼唤声轻易地止住了梅媻姗的脚步,也险些害月莲华撞上梅磐姗的背脊。
很明显地,眼前的男人对梅媻姗而言具有特殊的地位,否则她那张原先没有半分情绪的丽颜不会变得无措,薄俏的双唇抿起,似倔强似下屈,沉默了好半晌,梅媻姗才松开紧咬着下唇的贝齿。
“三爷。”口气好疏远。
三爷?梅庄三当家?
在梅媻姗身后的月莲华微探螓首,瞧清了男人的模样。
嗯……很直觉地,即使今天她不是在梅庄见到梅三当家,她也绝对会第一个念头就将他与梅舒怀联想在一块,因为他们很相像,是那种形于外的气质相似。
发觉到月莲华的注视,梅家小三回给她一个浅笑及颔首,稳重的当家气势似乎胜过梅舒怀不少。“你就是月府四姑娘吧?”
哇,连嗓音都像梅舒怀,只是他不像梅舒怀说起话来总爱调侃人,梅家小三的声音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平乎稳稳,若真要形容,他的声音就像梅舒怀正经时的语气。
“嗯。”与不熟识的人说话,她向来只有单音。
“是大哥让你来请月姑娘的?”他转问向梅媻姗,墨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月莲华很眼熟的光彩。
是了,他看梅媻姗的眼神,与她在梅舒怀身上看到的目光一模一样,这两人……
“是,奉大当家之命,来请月姑娘。”梅媻姗答得既恭敬也仔细,更刻意用着“下人”对“主子”的态度来面对梅家小三。
月莲华听到梅家小三逸出浅叹,不知是否是因为梅媻姗太过明显的疏离。
“如果三爷没别的交代,那么,媻姗退下了,大当家还在等着月姑娘。”梅媻姗一抱完拳,就一副想逃难的迫切样。
既然梅媻姗非要划清楚河汉界,那么梅家小三也只好顺了她的意。
“慢。我有几句话要与月姑娘单独谈,你退下。”主子架式一撑,扬手要梅媻姗退场。
“我──”
梅家小三淡瞥她一眼,梅媻姗咽回所有到口的字眼,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身影暂且退到数丈外的桥墩,只是不时投来眸光注意。
“你喜欢她。”
月莲华一出口,直捣黄龙。
梅家小三牵起俊笑,柔了远远眺望梅媻姗方向的眼。“全梅庄的人都知道。”
“但她……”
“她不属于我。”梅家小三收回视线,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他迈步先行,月莲华缓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入湖心亭外。“半年后,她将是别人的结发妻。”
月莲华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愫纠葛,无从置喙,也不认为梅家小三有兴趣和她谈这般私人的事。
果然,梅家小三再开口,话题已经不绕在他与梅媻姗身上打转。
“你听过这几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听过。”
“有什么看法?”他问。
“什么看法?我还没见到梅舒怀,不下定论。”她压根不知道梅舒怀变成什么模样好不好?
轻风拂动梅家小三的黑发,也让他的笑语变得浅淡。
“我二哥没变,他只是没再假装而已。”他观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怀同样拥有一双很精明的眼。
“是他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的真面目,好……好让我更懂他。”月莲华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怀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过三天,你们梅庄的人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不是说你还没见过我二哥,不下定论,你现在又如何能说梅庄人太大惊小怪?”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这副模样,最难过的就属我大哥,他以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改变我二哥的态度,但要改变一个人并非易事,我们其余兄弟都懂,连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强迫自己变出另一张面貌,用着这张虚伪的笑脸来面对我大哥。我只能说,或许连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实的他究竟是那个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怀,还是那个恨着我大哥的梅舒怀。”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月莲华一头雾水。什么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怀和梅舒城两兄弟感情挺好的,还在府邸大门口上演拥抱戏码,哪来这些曲折?
“有一段时间,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为我大哥为了银子,将我们三个弟弟卖给人当螟蛉。”梅家小三的语调像在陈述着别人家的故事一样平静,没有半丝童年记忆驻足的苦,也听不出正在说话的他心里想着些什么。“虽只有短短一夜,对我们三人,却像是场醒不来的恶梦,那种被人遗弃的疼,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我们能体谅大哥的难处,更看到他之后为我们所做的努力──”
“可是能体谅却不代表能原谅?”她一点就通。
记得以前曾约略听芙蓉细数梅家的过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带大弟弟们,无论再累再苦,也不曾丧志过,所以梅家小三这番话让她很惊讶……原来,他们有过这样的辛苦生活,竟穷困到愿意割舍亲情。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为这种矛盾,让人陷入挣扎。知道过去该放手遗忘,却在梦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复经历,想忘,也忘不掉。”
终于,月莲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经存在过的阴霾,很浅的、很淡的,那是一种害怕被遗弃的恐惧,这份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头,试着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怀眼中发现这种情绪。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绝对不会让你看到。倘若连你都能瞧出来,又怎么可能过得了我大哥那关?”梅家小三陡然说道。
她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胸口。“喂喂,你们梅家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呀?!一个一个全会看人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太可怕了,跟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们一瞧就全摸透了!
梅家小三侧过身,不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目光的压力。“应该说,我们都很会察言观色,因为我们都怕说错一句话或做错一件事会让我们再度失去彼此。”这是环境逼迫下所养成的习惯,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月莲华思索了良久,问道。
“让你有心理准备,等会儿见到我二哥才不会乱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准备。”梅舒怀说过,那个“他”和她很相似,她不会被另一个自己给吓坏,不过她不保证不讨厌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别和我二哥玩这种游戏,那对我大哥是种伤害。”
他到最后还是为梅舒城考量一切,毕竟当年的事并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环境逼人。他终能对过去释怀,也希望梅舒怀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会希望将那个拥有虚伪皮相的‘梅舒怀’变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样的他,很快乐。”
月莲华点头,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说法。
她没办法想像一个相似于月莲华的梅舒怀,总是将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怀疑、不信任、怨怼……这些个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怀是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会爱上他。
绝对不会。
怔了怔,她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竟思索起爱或不爱这等问题,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去触碰情爱,更不会为此多加烦心,岂知,自己似乎早对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话仅止于此,你随媻姗去吧,别让她久等而误事,挨了我大哥的迁怒。”梅家小三为梅媻姗担忧着,即便,她终不会属于他羽翼下的被保护者,他依然以她好为主。
远远凝望了梅媻姗一眼,衣袖轻拂,旋身,往反方向走离。
见状,梅媻姗急奔而来,明明能轻易追上他的脚步,她却在触及衣缘的刹那止步,任凭指尖滑出他云似的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远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媻姗脸上读不出情绪,只有紧握的双拳代替了她的拧眉。调匀吐纳,再转向月莲华时,她已经恢复成未见到梅家小三时的冷静。
“走吧。”
月莲华并没有进到帐房里,她停驻在侧墙圆窗旁,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欞,里头的情况一览无遗。
屋内桌旁站着一群人,个个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着两个被诡谲氛围给吓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两人抖呀抖的,只差没将捧在手上那束奉命采来的莲荷给抖得枝骨尽散。
而人群之中,有个悠闲的人正摇着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怀。
相较于双手负在腰后,铁青着脸的梅舒城,梅舒怀的神情简直是──好欠扁。
仰颈、侧目、挺颚、支颐,十足十的高傲不羁,活似谁欠了他几十万两没还一般,向来高扬的唇只是浅浅抿着,却轻易地磨灭了所有笑意。
闷闷的低迷中,梅舒城开口。
“小二,你闹够了没?”厉声中挟杂无力沉吟。
梅舒怀的反应仅是觑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说着“谁同你闹了,我认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这张脸来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经紧拧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怀再继续用这副模样面对他,可想见他蹙皱的眉,很难有平抚的一天。
梅舒怀没什么兴致回话,没停下扬扇的手,一个哈欠破口而出。
不说话,他就是不说话。
梅舒城只能恼火地背转过身,带着无限挫败。
现在众人眼前的梅舒怀,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个不信任人的梅舒怀!
不开口、不笑、不闹,真要说他坏,他偏又安静得好像将自己当成木头,不惹是生非,用着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许别人近身、不要别人关怀,带着堕落及靡烂的颓废意念,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的──放纵。
身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无法容忍二弟恢复成这副古怪的样子,看得他担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无力感淹没。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么也凑不出自家二弟会在一夕之间变回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这个月塞给二弟的工作太多,将他逼急了,才会患了这怪病?还是上回二弟兴高采烈地捧了个青瓷龙凤碗来送他,又被他训了几句梅氏家训,心里感到委屈?还是上上次那几套百来银两的丝织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搁在箱里,让二弟觉得好意被践踏?抑或是上上上次……
唉。
一群人继续回归低迷沉默,完全没办法将现况扭转半分。
月莲华静静看着,身后的梅媻姗本准备唤回她的注意并领她入内,但月莲华的表情看来很认真,梅媻姗决定不去干扰她。
真的好像。
他没骗她,真实的梅舒怀几乎完全是她的翻版,阴沉而封闭。
知道这样的事实,她心底非但没有遇上同类的欣喜,反倒涌起了一丝悲哀。
如果眼前的他才是真实,那么,纠结在她思绪里的梅舒怀、占满她念头里的梅舒怀、说着要她信他的梅舒怀,是假的……
当她发现吸引她的,竟不是最原本的他时,她该做何反应?
大笑三声?
还是冲进屋里去赏他一顿好打?
抑或大骂他欺骗了她的专注及……悸动?
他真如此懂她的话,应该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喜欢这种模样的梅舒怀,为什么还坚持要让她看见这样的他?他可以瞒过梅舒城十多年,要瞒一辈子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当然,也可以轻易瞒过她,为什么要……
“月姑娘?”
梅媻姗轻轻惊唤,在月莲华提着裙摆跨进帐房之际。
梅舒城及身旁几名资历较深的老管事全投以注目,托着腮帮子的梅舒怀则是一反以往,只是瞥给她意思意思的一眼。
月莲华回他一个甜笑,快手操起小斯手上一枝荷莲,硬生生将花苞往梅舒怀脸上砸去,粉瓣因撞击力道过大而散成花雨,全落在梅舒怀身上。
众人的反应无法跟上她的动作,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二当家带回来的女人笑吟吟,却也同样恶狠狠地对二当家施暴。
抛下几乎断成两截,勉强只剩下几缕银丝及茎皮残连的莲蓬,她在裙上擦拭手掌沾到的荷味。
“够了,我不同你玩这游戏,你可以做回你想做的梅舒怀。”
月莲华的语调轻凝,在鸦雀无声中显得格外清楚。
匆地,一声重重抽息发自于梅舒怀的喉间,似乎是火气爆发的前兆。
“呼──”一口气吁出,梅舒怀的不对劲全部吐出体内,薄唇一扬,展臂抱住了正巧站在他身侧的月莲华。“好累噢,还好你及时喊停,不然我定会先受不了的。”轻快的口吻与方才不理睬人的欠扁样可真天差地别。
“这是怎么回事?”梅舒城满腔疑惑,却隐约抓到了蛛丝马迹,尤其是刚刚月莲华说溜嘴的“游戏”两字。
梅舒怀藏住眼底那抹“该糟”的眼神,忙露出讨好又谄媚的笑靥,不敢明说又觉得对亲亲大哥充满歉意。
“呃……怎么回事就不用太深究了,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乾脆就省口水别说了,不然等会儿还得喝杯藕茶润喉,一杯藕茶也得一两银。”他乾笑。
大不了以后未来小j商大嫂那边十几万两的债就转到他大哥梅舒城身上好了,由他大哥去同她讨,反正他大哥可以藉由向她讨债中寻找乐趣,就当做是他这做弟弟的一点心意,祝他们百年好合──虽然觉得把麻烦事推给未来大嫂好像有些不人道,但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当然选择能保自己全身而退的路走。
逃难似的,他挽起月莲华的纤臂,朝众人挥挥手,笑容可掬地退出帐房,然后,拔腿狂奔──
跑了好一会儿的亡命鸳鸯,直到石拱桥上才喘吁吁地放慢脚步,梅舒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要是被我大哥知道这只是我们两人的游戏,八成又把我们拖到荷池里去种。”
“为什么要用‘我们’,我在梅庄的身份是客人,下场应该会比你好一点。”月莲华的模样没比梅舒怀好,短短一句话她说来辛苦。
“喔,好,我改口,我大哥会差人把我们拖到荷池里去种,我种在水深一点的地方,你种在水浅一点的地方。”虽然下场差不多,不过他大哥的确当尝待客之道,会对她礼遇些,不过以后她嫁进梅庄,还是得在大哥的滛威下讨生活嘛。
“那有什么不一样?!”
“是呀,没什么不一样,所以你计较这个做什么?”梅舒怀笑嘻嘻的,好像要将他这一天一夜没笑足的份全给补回来。“莲华,你有没有瞧清另一个我呵?一他冒着被大哥杀头的危险,全是为了她。
望着再度黏腻贴上来的俊颜,月莲华没退开,任他心满意足地挑了个最亲密的距离靠近她。
她不解问道:“你既然不想变回那个梅舒怀,为什么又要勉强自己做?”
梅舒怀惊讶于她看出他的勉强,转念一想,定是她开始将他搁在心头上,所以对他的言行才会观察入微,因为他对她也是这样呵。
“仔细想想是挺勉强的。”一看到他大哥露出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表情,他真有股冲动想向大哥磕头谢罪,可……那个梅舒怀明明才是他的本性呀!天底下有哪个人流露本性像他这般勉强的?
但他几乎快忘了真实的自己,甚至认为……忘了更好。
若不是允了要让月莲华看到另一面的他,他恐怕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露出本性。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是说过我们两个很像吗?”梅舒怀轻挽着她?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