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 1

    　　刑台上的她看着我，微笑；双眼中只有光芒，没有一丝狰狞。我倒抽了一口气，手按心上，还是无法制止哀伤。她收起了微笑，提起环上手铐的双手；双指按在唇上，送我一个无形的吻。紧握在手中，紧紧的，流着泪向她笑。她再次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咀里说着什麽。

　　刀挥下的一刻，我记着她的笑脸，闭上了双眼。

　　记忆中，那张笑脸出现过一次；就在我和她分开的那个晚上。偶尔，我会在空虚中想起那张脸；想要再见，又想要永远忘记。

　　我还只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刁蛮少女，有个财大气粗的商人父亲，生活就是无忧无虑地轻松过日子，每分每秒享受着。我的世界里尽是有趣的人和事，从不纳闷，不乏让我消耗好奇心的事物；不够的，只有时间。

　　那是属於暴发户的年代。经商的，钱是大笔大笔地跑到口袋里，钞票多得要找出路，也就衍生出各类越界的娱乐活动；斗人这玩意就是出现在这个时候。

　　斗场主人当然也是经商的，从口袋里掏点钱撒在地上，便会有无数的穷人一涌而上，为钞票打个你死我会。看台上，卖的是斗票、美酒佳肴、年轻routi；也收受赌注，把钱押在看不起的人身上。高兴的，会打赏还没倒下的那半条人命；不高兴地，会花钱买下仅余的手脚。付钱折麿别人的玩意演变成生意，各样骇人听闻的酷刑层出不穷，就怕你的想头没够biantai。

　　我以为自己年轻胆大，才会想看这种远离人性的游戏；看着一个肚子隆起的女人被扎了两刀，身旁的男人掏出yanju在自渎，我大叫着，逃到斗场门外，呕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几乎把良心都吐掉。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上前抢劫，伸手欲抢去我身上的手袋；而我，算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挣扎，边大叫，边跟他拉扯。但无论我怎麽叫喊，也盖不过斗场内的欢呼呐喊。直到他亮出小刀，我怯了，让他有机可乘，把手袋抢了去。

　　手袋里头没什麽钱，手袋本身也不值一文；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便让人把附近的小区翻了一遍。那男人没逮到，却抓来了一个瘦弱少年。他的脸上尽是黑色的机油，看不清样貌，只见右脸上的一道疤痕；没多少肉的手臂上也是一道疤痕，从手肘一直划至手腕上。他当然不是抢劫我的那男人，却确实拿着我的手袋；手袋已被掏空。

　　没说什麽，身边的人便将那少年毒打一顿。在他倒地前的一刻，一枚银币在他的口袋里跌出，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了那枚银币，拿在掌心细看；看似无甚特别，细心注意才会看到币边刻有一串数字。他已被毒打至半昏在地，却还是努往我的方向爬，伸出颤着的手，咀里呢喃。还我。还给我。

　　那串数字显然是日期。我的出生日期。

　　停手时，他已奄奄一息，手也无法再提起。也不知那来的怜悯，我让人把他拎进我的车子里，跟我回家。车内，我把那银币塞进他的掌心；他咀角牵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是什麽让姿行小姐你气得要让人把一个女孩毒打至这个地步呢

　　那个时候的她，瘦削得没有女性的曲线；精致的五官因着没长肉的脸庞和其上的疤痕而显得突兀。她有的只剩意志，紧握着那银币的手一直没放开过，才熬得过那数小时的急救。

　　父母没有多说什麽，让人把还没醒过来的人儿送回她家，大概扔下了一点钱和恐吓的说话，便把事情了掉。没有责备我，亦没有怎麽安慰；事情就像在街上丢了一、两块钱一般不值一提。

　　医生叔叔的责问，让我困扰了好一段日子。

　　我不是喜欢伤害别人的人；斗场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把人毒打至残亦不是我能做的事。别人将事情看得愈轻，我心里的愧疚愈重；我是把自己批斗得体无完肤後，将过去的刁蛮撇清得乾净。

　　管家先生说，有些人和事，必须让其过去。不因为这些人和事不值一文，而是代价太大。然而，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替我找到了她的住处，送去了一封信。一封我其实不肯定她看得懂的信。

　　除了歉疚，我更有着好奇。好奇她那枚银币上的数字代表着什麽。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好奇她过的是怎麽样的生活。

　　家仆带回来了一枚银币，其边缘上刻上了一串文字和数字。我的名字和我们相遇那天的日期。她也嘱托家仆传递口讯，着我不必对她抱有任何歉疚或好奇；她只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我世界里的人。银币，就作为见面及分离的礼物。

　　在那个世界里，她是特别的。管家先生说。

　　那是一个怎麽样的世界我问。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这回事，那里就是地狱。管家先生答。

　　这个国度是强大的。或许不足以号令天下，但国家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世情。生活在帝都的我们，是最能跟上国家步伐的一群，亦因而得享这一切繁华带来的纸醉金迷。有了钱的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提高，物质继而变得多元，最基本的变得微不足道，不再有人为得到它们而感恩。

　　而她的世界，就在我的旁边，却尽然不同。人们都管它作鬼城，里头有人而无生气；挤逼的楼房遮盖了天日，整天都如黑夜一般。打铁的，终日在打铁；铸刀的，终日在铸刀；磨泥的，终日在磨泥。干活至无力便喝酒；酒醉了便睡。人们都活於黑暗，暗地里过着不能告人的生活。他们都非自愿住在那里，但也没想过接触鬼城外的任何事，便默默继续他们行屍走肉的生活。

　　那孩子会看字，若不是被卖到那儿，就是自己偷偷在学。

　　我看着手里的银币，心里有点揪痛。恳求管家先生带我去看看，最终还是不得要领；他只答应再找找那女孩，让她跟我见面。然而，日子过去，管家先生都没有把她带到；就推搪说找不着，着我把人忘记了就算。愈是推搪，愈让我的心放不下。

　　写了一封信，着家仆送去。信里，我告诉她关於银币上的日期跟我的生日日期吻合的事。那或许不是单纯的巧合；而是命运的安排。你我是应该见面的。至少，我是这麽认为；认为命运就在我的手里。我，就是想要见到她。

　　她的回覆让我有一刻的退缩。日落的时分，陌生的小山丘上，她要我一个人赴会。

　　来到山丘时，她背着我，坐在一块贴近悬崖的大石上，看着远方。没哼一声，我往她走去；像是感应到我的到来，她转过身来，凝看着我。脸上再没机油，让她精致的五官尽现眼前；那是一张美丽的脸，被深刻的一道疤痕破坏。没有笑容，甚至没有表情，她就只这麽看着我，不说话。围绕於她身边的氛围，让我害怕靠近；腿被堵在地上。我必须说话；用尽了努力却过是不行。

　　後悔吗害怕吗

　　就以那乌黑的双瞳问着我，毫不温柔，直接而沉重。我确实稍稍後退了半步，手握紧，喉咙里卡着什麽，却怎也不能吐出。就只能睁大着眼，定神看着她，从大石上跳下，往我走了过来。那依然瘦削的身体，不知何故感觉巨大；没往我这边走一步，就像要往我身上压过来一样。

　　「其实，你不应该来。」她说。即便是声音，也是不合符她的沉厚。

　　「我...」她在我的数步之外停下了脚步，像要把我看穿我般往我眼里看。「...我来了。」

　　那天，我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