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茶酒共和国 第 3 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的赞诗云:“远锡无前侣,孤云寄大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足见酩酊之际,不但可引发艺术创作的灵感,甚且可使作品提升到“真如”的化境。“真如”为佛家语,就形而上层次言,可解释为
种宇宙性的觉醒,就艺术创作心理而言,可解释为心灵的纯粹感应。平常人的思辨方法很难达到此种境界,唯独在酒后心灵获得大解放时,艺术创造才能臻此超越之境,王勃的滕王阁序与李白的清平调,据说都是受酒精刺激而灵感骤至的产品。但这些毕竟只是无可稽考的文人轶事,如就正常的创造过程而言,绝大多数的文学作品都是在清醒状态下完成的,而醉后创作有如神助,只是例外。我也有过如此的经验,那就是痖弦文中所说的那首打油诗,只因他指出的时地均有不符,特予补述如下:
“酒鬼饮湘泉”
九八八年九月初,我与内人首次返湖南衡阳老家探亲,与隔绝了四十年的兄弟旧友团聚十天,这期间亦如所有台胞第次返乡的情况,备受家人和文艺界人士的热情欢迎和接待,个中情节不必细表。在回大陆的前年,即与湖南长沙诗评家李元洛通信,继而又结识了祖籍湘西,后寄居长沙的“土家族”小说家孙健忠。去大陆之前,他们就来信殷切邀我去游湘西名胜张家界。探亲之后,内人返回台北授课,我则独自前往长沙访问。逗留长沙期间,湘西吉首市酒厂派来辆面包车专程接我赴张家界,同行者除李元洛孙健忠二位外,还有香港诗人犁青,和湖南电视台派来随行采访的三位记者。七个大汉本已够拥挤了,再加上大批摄影器材,后座的三位记者就只好局促隅,身手难展了。沿途秋雨不歇,途中夜宿桃源时更是大雨滂沱,又巧逢修路,路面泥泞不堪,走了两天半才于九月四日傍晚抵达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吉首市。当晚宿桂圆宾馆,晚餐由酒厂厂长王锡炳先生设宴洗尘,席间小饮数杯,因旅途太过劳顿,便匆匆结束。
次日参观酒厂,简报后,王厂长开始请大家品尝杯杯罗列在桌上的最新产品:“酒鬼”与“湘泉”。酒未入口便闻到股特殊的香气,我虽不善饮,却也具备品鉴佳酿的能力,发现酒味并无般白酒那么辛辣,而香醇不输茅台。酒瓶用陶土制成,古朴雅致,别具风格。“湘泉”呈黯红色,状似早年酒肆中那种没有壶把的圆形锡壶,“酒鬼”则塑成只麻袋,外表粗砺如格格的麻绳,据说两者都是湖南名画家黄永玉所设计,果然不俗。“湘泉”上市才两三年,出产不多,货未出厂大部分即为地方高干和大厂商所订购,市面很难买到,而“酒鬼”在前几年尚属该酒厂的秘密武器,仅供参观者品尝,或厂方送礼之用。
“酒后戏”作广告
我们此行的诗家小说家电视记者,竟没有位是酒徒,大家浅啜即止。由于我是主客,在王厂长的频频劝饮之下,我比其他人多喝了两杯,脸开始有点发烫,已呈半醉状态,适时王厂长命人取来笔墨宣纸,叫我题字。或许真是美酒的魔力,当下我末假思索,即卷袖提笔,刷刷刷,信手写下了平生第首“酒鬼饮湘泉”的打油诗。醉中挥毫,腕力难到笔下,字不算很好,但写来酣畅痛快,大有东坡居士所谓“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便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的感觉。
酒后题字餐馆作匾
我的诗绝少游戏之作,这首虽称打油,却也有其韵味,如果不是在半醉中挥毫,而由苦思得来,势必没有这种浑成感。诗中因含有两种酒名,念起来琅琅上口,再加以湖南电视台的传播,故湘西带的嗜酒者都能背诵。九年在北京举办的大陆名酒竞赛会中,“酒鬼”与“湘泉”均名列前茅,据说当时会场中,该酒厂将我这首诗印制成数千张照片当场散发,拿我的酒后戏作为他们大大的做了次广告。
大陆商人拿我的字去做广告,还不仅这次。九八八年我首次回衡阳探亲,当地文艺界曾假工人文化宫为我举办了次颇具规模的欢迎会,节目包括座谈,我的诗集的展览,以及我诗作的朗诵。会后主席把我拉到张铺好桌布,陈设文房四宝的桌子旁,要我当场挥毫留念。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不免有点怯场,略经思索,最后我还是写下“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十二个大字。这句话非诗非联,但却具有多重含义。首先,所谓“雁回衡阳”,相传雁阵飞到衡阳过冬,但不再南飞,故衡阳有名胜“回雁峰”。涉及此典故的诗,早有王勃滕王阁序中的“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后有范仲淹渔家傲中的“衡阳雁去无留意”,俱言羁旅凄苦之情,而我的“雁回衡阳”之句,就只可意会了。其次,所谓“因为风的缘故”,这本是我个诗集的书名,虽是信手拈来,却也是个暗示:背井离乡四十载,我今天之所以能重返故乡,乃是时代之风转向的结果。自觉寓意深刻,尚称满意。这幅宇曾配合我返乡行踪的新闻报道,在衡阳日报上刊出。不料我今年春节回衡阳老家过年时,竟然发现衡阳市家餐馆将这句话放成斗大的字漆在大门的壁上,看来甚为招摇,而我又无可奈何。
衡阳诗人郭龙,最近开了家“衡阳光明书店”,要我为他写块招牌。依我个人的“行规”,本当婉拒,但念在他也是“诗”文脉,而且做的是文化生意,我慨然破例为他执笔,写好寄去。他趁我此次返乡,特别学行了开张仪式,还邀请了群文化界人士观礼。阵鞭炮声过后,我做了件平生从未干过的事剪彩。简单的仪式之后,从硝烟迷漫中,我赫然发现店门左右竟悬有两块招牌,长短致,都是黑底蓝字,左边幅是我所写,右边幅则是前辈诗人冯至的手笔。诗人写招牌已属罕见,而间小小的书店居然同时挂起两岸诗人亲书的招牌,这不但新鲜,恐怕也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事。
“海峡浪惊千载梦江湖水说两地愁”
习书艺,少不了要学会制联,中国应时应景的旧体对联繁多,俱泰半缺少创意,于是我便自出心裁,想拟制些颇具现实性的新联。这次年初大陆之旅,赏完黄山雪景后,顺道至浙江新安江的千岛湖游,两天来均由当地水库建设投资公司经理徐和森先生接待,次日并陪同游湖,中午在岛上用餐。餐毕,趁酒酣耳热之际,主人拿出笔墨宣纸,要我题字。当时略加构思,不计工拙,即席诌出了幅新联:
海峡浪惊千载梦
江湖水说两地愁
此联形式虽然仍未摆脱旧联的格局,但毕竟写惯了新诗,下联多少带点现代诗的手法。谈起制作新联,使我想起多年前写的幅前所未有的现代诗对联,那是春节前应台湾某报之邀所作的,联云:
秋深时伊曾托染霜的落叶寄意
春醒后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
当然,此联不仅平仄未妥,对仗也不完全工整,但总算是次新的突破,工于旧诗的朋友难免挑剔,却颇获新诗界朋友的激赏。前年台北群现代诗人举办书艺联展,我拿这幅裱制精美的新诗对联参展,竟然被人高价买去。
“酒后醮墨作书,任笔为体”
酒后醮墨作书,任笔为体.尽管奔蛇走虺,至少气势犹在,但写诗则不然,在语言处理和意象经营上却需高度清醒的驾驭能力,而酒后只会更加心神恍惚,点灵感刚到笔下,便随着伏案的鼾声而消失无踪。退休后,我的时间虽可自由支配,但日子反而过得懒散,偶得二新句,也只是零星的意象,时难以成篇,便喟然搁笔,于是临池习书便成了我日常种不需灵感即可任意挥洒的消闲活动,久而久之,薄名在外,亲朋好友索字者渐多。本质上书艺是种表达性情的精神产品,不像烟糖果之类可供人情酬酢之用,故不仅赠者必须乐意,受赠者也须是位书艺的欣赏者,二者之间尤须存有某种因缘关系,授受之间不宜轻率。纵然如此.位书法名家仍不免为频频索书所苦,颜之推在其家训中就曾如此告诫他的后人:“真草书边微须留意,不必过精,以免为人役使,便觉为累。”
我自认书艺无成,犹未创出个人风格,习字只是为了消闲自娱,故有时友朋索书,我总是尽可能藉辞推脱,而偶有素不相识的读者冒昧来信求字,我无法做到“有求必应”,只好相应不理。有次,老友张默楼上位邻居偶然见到悬在他客厅中我写的幅毛公鼎集联,颇为欣赏,便央请张默向我求字,当时我口就回绝了。平日虽曾相识,却暗恶其人,也必然在婉拒之列,但因我不谙拒绝的艺术,而形成极其尴尬的场面,也时有发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林文月:饮酒及与饮酒相关的记忆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
林文月
有几位陌生外国学者睁大眼说:“啊,你就是那个很会喝酒的林文月吗”
七年前,我获得访问外国学界的机会,在英美及日本各停留个月。在众人广庭之间寒暄,本是我最不擅长之事,但那三个月的访问旅行,偏偏就是最多那种令人腼腆尴尬的场合,而且有许多场合是特为我而举办的。有几位陌生的外国学者,经人介绍后竟然睁大眼睛说:“啊,你就是那个很会喝酒的林文月吗”更是令我哭笑不得。我就是很会喝酒的我吗无论如何,“酒名”竟流传至海外,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据云,饮酒与体质遗传有关。我的父亲生滴酒未尝,母亲小酌半杯即酡颜欲眠,弟妹们也没有能饮者。外祖父有句:“寒夜客来茶当酒”,想必也不是喜好杯中物的罢。不过,我的舅舅会自诩为他那辈友朋间的懂酒之人,而表弟酒量亦不差,则先天上,我或者也稍稍兼具饮酒的基础亦未可知。
第次饮酒,是在大学毕业的谢师宴会上。当年的学生都比较穷,社会风习也尚俭朴,未闻有酒楼大饭店设宴的阔绰事。我们班上共有十人毕业,敬邀授课的每位师长,就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里席开三桌。足见师长人数比学生还要多了。那酒席是专门承包外烩的台式菜肴。课椅搬开,圆型木桌上铺条红桌布,便十分有毕业的喜气与敬师之诚意。厨师们大约是在楼下池畔生火煎炒的罢细节记不清楚,菜式也早已忘了,但分明记得所喝的是公卖局的清酒。那种不甚讲究外观的酒瓶放置在我们平时上“文学史”“国际关系与国际组织”等大班课的教室磨石子地上。我第次喝的便是公卖局的清酒。
第次喝酒:我便是在飘然晕眩之中,由人左右夹持着走回女生宿舍的。
许是毕业的兴奋,以及师生聚叙的欢愉气氛使然,我跟着其他的同学举杯敬谢师长们,又同学之间相互地酬酢,不知不觉间喝了许多清酒。喝酒的滋味如何说实在的苦中带辣,并不好喝。但是,那夜酒宴之间,平日严肃的师长们都变得十分可亲,连声称已戒酒的毛子水先生都为我破戒喝了半杯。喝酒的感觉如何杯继杯之后,面孔发烧,有些晕眩飘然;最后,我便是在飘然晕眩之中,由人左右夹持着走回女生宿舍的。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腾云驾雾似的,众星熠熠,两排大王椰斜斜,髣髴足不着地就已经回到了寢室。很久以后,我才了解,日本人称酒醉者之步伐为“千鸟足”的道理。不过,痛苦却在后头。整晚上,辗转反侧难眠,口渴而且胃里翻腾。次日毕业典礼,我的脖子上双臂里外都红肿奇痒,起了大片大片的酒后风疹肿块。同学们见我竖起衣领,拉下长袖,都笑我昨夜逞强。
但是,自从那次饮酒引发疹肿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症状。大概是免疫了罢。那次之后,虽不好酒,偶尔应酬之际,也知道自己能小饮若干无妨。中国人饮宴,好劝人以酒,又每每斤斤计较。争少嫌多,或者是乐在其中。而我本拙讷,不擅言辞,与其唇枪舌剑比口才,不如仰饮干脆。常观察别人饮酒,觉有如兵术,讲究攻防之间的技艺:乃至于不厌诈术。我饮酒只迎敌而不攻伐,又讲究信用公平,不与人计较多寡;复以女性之故,久而久之,遂渐渐以讹传讹,夸张其事,乃有了所谓“酒名”也说不定。
自省能饮与否较诸不能饮者,自属能饮几杯的量;可又与真能饮者比,则是逊多矣何足称倒是自从浅酌之间获得的情趣与可记忆之事良多,值得记述。而既然我个人饮酒肇端于大学时代的谢师宴,故不妨自中文系的酒事写起。
台静农喜引胡适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在我读大学的时期,根本未设有导师制度。然而,可能由于当时学生人数少,师生之间十分亲近。课堂以外,我们和师长也保持种种关联,包括个别的登门拜访请益;以及每年必然有的不少次师生聚叙宴酌。通常都是在某位老师的寿诞之日,由学生合宴祝寿。某位老师是寿星主客,则必定也邀请其余的老师做陪客;少则三两桌,有时遇着整寿大规模的祝贺,也有过席开十桌的热闹场面。又由于我们的师长与历史系的老师往往有深交,便亦形成文史合宴的情况。太史公写滑稽列传,称淳于髡“斗亦醉,石亦醉”,大王之前或亲有严容,越是严肃的场面越不能开怀畅饮。但是,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似乎没有古人的忧虑,在尊敬的师长面前,往往都能尽量而饮,即使酒后稍稍越礼失态,我们宽容的师长也多能原谅不介意。师长们不唯不介意学生辈饮酒改变常态,他们自己也会表露出平日教室之内所不易见到的面。系里的老师,从系主任台静农先先开始,戴君仁先生屈万里先生和孔德成先生都是大家;郑因百先生和许世瑛先生虽然比较含蓄,却也都能适量斟酌,谈笑助兴。我们的老师皆各有专精学问,他们于酒酣耳热之际的谈吐,十分隽永诙谐,只可惜未编现代世说新语。而听他们饮酒之余,互比酒量与酒品,戏封“酒霸”“酒圣”乃至“酒赖”“酒丐”等等有趣的称呼,更令大家忍俊不禁。
袁家骝告台先生,美国医学界发现,适量饮酒可以长寿。
其实,非必限于宴席之间,我们私下也往往有机会与师长浅酌对饮的。我个人与台先生在温州街的日式书房内喝酒最多,也最难忘怀。台先生好酒量,却似乎颇能节制,我们未尝见过他醉。但据他自己说,从前在北京在青岛在重庆,他常常喝醉,也会闹过些笑话。谈及饮酒醉否时,台先生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来读陈子善秦贤次二位合编的台先生早年佚文集我与老舍与酒,果然,里面有几篇及于当年酒事,令人想见上个时代的文人们清苦中作乐的情况。
台先生不仅酒量好,烟抽得也不少,又甚少运动,所以体型硕壮,但向比同年龄的人健康。这点,许多人都以为不可思议,而他似亦相当自豪。记得,他晚年常常反复同我提到袁家骝先生报知的好消息:美国医界发现,适量饮酒可致长寿。好像这消息又增加他理直气壮的依据。不过,后来他罹患食道癌恶疾,不得不相继戒除烟与酒。戒烟之际,犹尚戏称:“总算把那讨厌的东西戒掉了。”至于戒酒之时,则未免于神情寂寞。我想到台先生生淡泊名利,唯好饮酒,也感到非常寂寞。陶潜止酒诗云:“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也许正是患病戒酒接受治疗时的台先生的心理罢。今年寒假赴美,益坚学兄寄给我台先生的遗墨手礼,以为编印书札遗稿之用,其中有封他病中寄与在美国的夏卓如先生的信,后文写着:“去年见到袁家骝先生,谈美国有研究长寿之道者,以酒可以延年,不喝酒者则不能延年。以告吾老友。可悲者,弟无此福矣。”卓如先生即是当年封为“酒丐”的历史系教授,退休后隐居美国。我想像夏先生收到这封信时,他的心境也必然是非常非常寂寞的罢。
父亲不饮酒,母亲小酌而量不大。
我的父亲不饮酒。年少时,曾见母亲小酌而量不大;待我成长稍解酒中趣味时,她已不再饮酒。所以我没有陪侍父母斟酌的经验,委实是很遗憾的。不过,我的舅舅倒是善饮者。平时严肃的舅舅,喝了几杯好酒以后,会变得十分可亲近,谈兴也随酒兴而浓郁起来。我的母亲过世后,有回在舅舅家中做客饮宴,舅舅忽然对我说:“文月,你最像你的母亲。我现在看你,就如同看到阿姐年轻时候样”舅舅没有女儿,我知道他是最疼我的。我当然也知道他思念他的姐姐,如同我思念我的母亲。
又有回,舅舅在家里宴请他的老友,打电话叫我去陪长辈们喝酒。他说:“舅舅现在不大能喝酒了。阿战夫妇也对付不了那么多客人。你就来帮帮舅舅喝几杯罢。”我义不容辞地赴宴。那晚上的客人多为报界和艺文界的长辈们,其中位有先见之明,居然带了代饮的青年出席。桌主客十二人,佳肴谈兴均属上乘;奈何酒过三巡后,有些老先生说话已次第脱序,举箸维艰了。表弟夫妇与我三个做小辈的,敬酒,自不敢怠慢,也渐渐有些不胜酒意的感觉。最后散席时,我看到好几位客人都是颠颠危危踉踉跄跄的步伐,却人人异口同声地说着:“今晚喝的真痛快”那晚上喝的是大瓶的白兰地,在三瓶至四瓶之间。那晚上,舅舅也喝了两三杯,显得神情愉快之极。
舅舅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我的舅舅晚年得痛风之疾,宜当忌酒,且需多喝白开水。但他常常在几上放杯水,于座位之下置瓶酒。九分水中,掺分酒。见到我便苦笑道:“医生嘱咐每天喝七杯水。这白开水,没滋没味的,怎么咽得下去只好想办法对点味了。”说着,用小杯子倒些酒给我:“你喝纯的,舅舅就算是陪你喝鸡尾酒罢。”又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是李白的诗句罢哈哈,你是读文学的,会懂。”舅舅的话和苦笑,我约略懂得。记忆之中,那是我感觉最接近舅舅的次。他纵横谈论了些国事与家事。临走时,又步履蹒跚地走入书房,取出枚外祖父延平王祠古梅歌的遗墨铅板赠送与我:“舅舅老了。这块铝版,珍藏了多年,现在送你留着。”如今,那枚铅板珍藏在我的书房里。每次摩挲那灰暗凹凸的版面,我就会想起那个寒冬午后的景象,逝去的音容,甚至酒香,遂仿佛又都鲜活起来了。
在我与老舍与酒中,台先生有篇短文的开头写着:
“今天是中秋节,又该弄酒喝了”
什么酒好呢白兰地罢太和平了;红玫瑰罢,更无味了;还是老白干罢,虽然汾酒还可口,只是太不容易得到的。白瓷的酒杯和发光的锡酒壶都不免于太小气而且寒酸,还是用漱口大洋瓷碗罢。见联经版,页五五
所谓“文如其人”或“文学反映时代”,其实用不着刻意寻求,此段不到百字的文章内,自自然然就显现出作者的气质与那个时代的风貌了。任何人读此段文章,都可以感觉出台先生豪迈通侻的性格,而他确实也向偏好喝烈酒;至于“白瓷的酒杯”“发光的锡酒壶”,在现今的饮酒场合上已不复可见,那应该是半个世纪以上的文物了;乃用“漱口大洋慈碗”喝酒,则既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与物质生活,同时又看得出台先生品酒的大量与风格了。
白兰地威士忌牛饮,糟蹋且杀风景。
我饮酒不像台先生那样讲究与量大,也几乎未有过面影独酌的经验。至于酒兴,唯视对饮之人与场合耳。最不喜欢的场合,是与群半生不熟的人应酬,那种场合,能避则避,设若躲避不及,连说应酬话都觉其多余,更遑论饮酒之兴致了。不过,时则不得不做礼貌性的酬酢,又有时偏逢在座的人风闻我能饮若干,便说好说歹劝酒。遇到那种情况,我又不擅长忸怩计较,只好饮尽杯中物,那要比多费口舌计较或推辞简单利落多。饮酒固非易事,自忖日常所做之事中,也多属不容易。做学问写文章,乃至译事斟酌,哪样是容易的呢若其勉强过量喝酒,大不了醉罢了。
对于酒类,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修养可以品评。不过,以为喝什么酒须看什么场合:享用中国菜肴,微热的陈年绍兴酒最合宜。台先生的文章中提到的“老白干”或“汾酒”,以其本身芬醇浓烈,往往掩盖佳肴美味,不免喧宾夺主。有人临宴,以饮酒为主要目的,则又另当别论;我则宁愿两者兼顾。尤其私人宴客,女主人亲自下厨展显手艺,总应当特别专心品尝,藉以体味个中奥秘,若因酒而忽略佳肴,实在辜负了人家片心意,既可借也失礼之至。品尝西菜,无论牛排或海鲜,最好佐以红色或白色葡萄酒。白兰地或威士忌牛饮,委实糟蹋杀风景。在微暗的灯下或烛光摇曳之中,见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杯中轻漾,虽然不免布鲁乔亚气息之嫌,但人生偶尔自工作之重担解放,放纵下享受下,又何妨至于吃食日本料理,则非东洋酒佐餐不可。那清酒甜甜,单独喝起来未见得多好,但微温之后倒入小陶壶中,无论自斟自饮或相互对斟,配着清淡精致的料理细啜,确实有其独特的风味与情趣。许多年前,我在京都独居。初夏时节,十二段家料亭的老板娘秋道太太特别为我留瓶浊酒,夜深工人散去后,敞开纸门窗,准备些水煮毛豆等小菜,我们两个人喝到星星都困倦。那种冰凉的黏白甜酒,有种特别的滋味。而独在异乡为异客,能结识同性好友谈心,也是种特别的缘分。秋道太太的友谊,与她为我准备的浊酒,以及那晚上的整个氛围,都是我难以言喻的温馨记忆。
东瀛温泉浴后,以日式烧酒佐日本小食,硫磺味与微烈酒精令人醺然。
与家人小酌,也别有情趣。我们的儿女在出生满三个月后,都曾由他们的父亲以箸端蘸滴甜酒放入小嘴里。不知是否因此之故,他们长大后多少都能喝些酒。不过,我们平时并未鼓励他们多饮。思蔚是在服兵役当海军陆战队排长时,由于主客观的因素而锻炼出酒量。至于思敏则是在大学时期参加我们邀宴师长的场合偶尝威士忌,她出人意料地竟嚷嚷:“哦,原来你们大人喝的是这么好喝的东西啊”虽然,孩子们长大总要离家远走,我们家四口聚叙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我记忆的与饮酒有关之事仍还是有些的。
五六年前,豫伦和我带了思敏去日本东北地带游览,我们买的是种可以随意挑若干地点下车的火车票。那时正值日本人祭祖的“御盆”节日,全日本的人归乡扫墓,人潮汹涌,我们只得尽量挑选小乡小镇,免得赶上热闹。有晚住宿在某处温泉乡。由于地方小,除三数家旧式温泉旅馆外,别无甚可观之名胜古迹;而旅馆又乏娱乐设备,晚餐后,无以打发时间,乃温泉浴罢,三个人穿着旅馆准备的浆烫过的“浴衣”,罩袭和服外套,足蹬木屐,出外闲逛。小镇的民情朴素,入夜之后,大多数的人都返家,路灯暗淡,街巷也平静,只有三两家店面半开着门,有灯光泻出。我们挑选灯光最亮的家小酒店,从布帘垂覆的门口钻入。中年的老板即刻响亮地喊出:“欢迎光临”约莫是八张“塌塌米”大小的店铺,边是烧烤煎煮的调理台,前面排窄窄的吧台,可坐五六人;另边是稍稍高起的“雅座”,摆着三张矮几和几个座垫。吧台和后面的矮几上已有客人,都是些中年的工人模样男子。我们被招呼到最前面的矮几前,各自脱下木屐入座。那个小酒店朴实而拥挤,却有种亲切的气氛,我们叫了几壶温水对烧酒的地道日式小饮,又佐以烧小鸟烤鱿鱼和腌白菜等小碟酒肴。浴后身上硫磺味犹在,而微烈的酒精渐渐使血液循环加速,不久就有了醺然的感觉。女儿青春的面庞上也泛起了桃花似的酡红。我们自自在在地啜饮着漫谈着,竟未发觉外面已下起了骤雨;还是听坐在靠外吧台上的酒客嚷嚷才知悉。下雨就下雨罢,反正身无事,温泉乡长夜漫漫。我们喝到两脚歇了才离开酒店,也不清楚到底喝了几多酒但见矮几上列着许多陶壶,大家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安稳。
加州旅邸,家人喝含有胡椒籽的伏特加,直喝得舌头打结。
翌年,思敏赴美留学。我和豫伦也会于假期旅游探访,思蔚因远在东部,又值实验室的工作繁忙,时未能赶来团聚,我们三人遂又于加州旅邸饮酒畅谈。孩子离开了父母的身边,心智成熟得更迅速,难怪日本人有谚语云:“疼爱子女,令其出远门。”我醉眼矇眬地看着十分独立自主的女儿,心中充满了欣喜。那夜,我们喝的含有胡椒仔的俄国伏特加酒,辛烈无比,但细啜慢饮,三个人竟喝完瓶意犹未尽,又另开瓶,直喝到每人讲话都有些舌头打结。后来,不知是父女之中哪个先提议的,开始打电话给远近朋友问候致意。从美国打到加拿大夏威夷,复又及于台北,甚至到巴西。起初,我尚且理性劝阻,见他们兴致浓郁,不觉得也参与其间。三个人争着向遥远的地方饶舌,地有南北西东,时分白昼黑夜,却律都被我们纷纷吵过明白。后来,电话费的账单若干,已不记得;但那次三个人分明都醉了,醉得像顽童般
在台湾生长的男孩子,受兵役年龄限制出境,所以思蔚直没有机会同我们出远门旅游。而他大学毕业服役完后便飞往美国,在冬季冰天雪地的罗城专心攻读他的镭射光学;再回到台北来,已然时隔五六年。台北变化很大,我们的家也不再是他离开时那个有庭院的老房子了。去年岁暮,他利用论文已撰成而口试尚未的空档,返回母校演讲,同时来陪我在陌生的新家住了十天。当时适巧我人独居,他告诉我:“来看你是主要目的,演讲是顺便次要的事情。”做母亲的,听了这样的话如何能不感动呢尽管他忙进忙出,十天的日子里,见面时间并不多。
与久别儿子对喝上好的白兰地,机会难逢。
临别前夜,他推辞了各方的邀约,只答应晚饭后去和老同学打场篮球。“妈,我大约九点就回来。你可以准备些消夜等我吗”当然可以。思蔚果然准时回来,迅速淋浴,换身干净的休闲服,与我夹餐桌对面坐下。看着桌上丰盛的消夜,他惊喜地欢呼:“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应该喝些酒才好。”“家里有酒吗在哪儿”顺着我所指的方向,他打开柜子,摸索出瓶上好的白兰地。“噢,好久没喝这种好酒了。”是的,好酒自是不同寻常,打开瓶塞,便有股甘芳溢出。好酒应该与久别的儿子共享。
我们饮酒吃消夜,谈文学和音乐,仿佛又回到往昔。我们直都是很谈得来的知己。他忽然有所感地说:“妈,其实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只有你跟我。”我懂他的意思。人际关系很微妙,即使亲如父母子女,生之中,能有几回这般澄净如水地单独相处呢何况,他已在夏天新婚,我把他交给了另个深爱他的小妇人。在学业告段落之际,能兼程千里迢迢回来伴我十日,那心意我明白;可是,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喝酒罢。其实,能这样子对饮交谈的机会也并不多。
林文月,台湾彭化人,1933年生于上海,战后才返台就学,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以研究谢灵运再获硕士学位,旋赴日入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究研比较文学,返台后任台大中文系教授,她精于中国古典诗词研究。著有谢灵运及其诗澄辉集等,又是著名散文家,著有读中文系的人午后书房京都年遥远等,更是台湾数数二的翻译家。精译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为中日文学交流揭开新的页。
王蒙 我的喝酒
在文化大革命那十几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在个百无聊赖的时期,在个战战兢兢的时期,酒几乎成了唯的能够获得点兴趣和轻松的源泉。
我不是什么豪饮者。“年三百六十日,日畅饮三百杯”的记录不但没有创造过,连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几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吸过各种牌子的烟,置办过“烟具”烟斗烟嘴烟荷包装新疆的马合烟用;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喝醉过若干次。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兴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
穷极无聊。是的,那岁月的最大痛苦是穷极无聊,是死样地活着与活着死去。死去你的心,创造之心,思考之心,报国之心;死去你的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忆过去的切如黑洞惨不忍睹,死去你的想象任何想萌似乎都只能带来危险和痛苦。
然而还是活着,活着也总还有活着的快乐。譬如学说赞维吾尔语,譬如自己养的母鸡下了蛋还有次竟孵出了十只欢蹦乱跳的雏鸡。譬如自制酸牛奶质量不稳定,但总是可以喝到肚里;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发面,仍然物尽其用。譬如,也譬如饮酒。
饮酒,当知道某次聚会要饮酒的时候便已有了三分兴奋了。未饮三分醉,将饮已动情。我说的聚会是维吾尔农民的聚会。谁家做东,便把大家请到他家去,大家靠墙围坐在花毡子上,中间铺上块布单,称作“r”。维吾尔人大多不喜用家具,切饮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铺在矮炕的毡子讲究的则是地毯上进行。毡子上铺了干净的“r”,就成了大饭桌子。然后大家吃馕,种烤饼,喝奶茶。吃饱了再喝酒,这种喝法有利于保养肠胃。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与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他们特别喜欢你言我语地词带双关地笑谑。他们常常有各自的诨名,拿对方的诨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话题。每句笑谑都会引起种爆发式的大笑,笑到定时候,任何句话都会引这种起哄作乱式的大笑大闹,为大笑大闹开路,是饮酒的大功能。这些谈话有时候带有相互挑战和比赛的性质,特别是遇到两三个善于辞令的人坐在起,立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话带机锋地较量起来,常常是大战八十回合不分胜负。旁边的人随着说几句帮腔捧哏的话,就像在斗殴中“拉便宜手”样,不冒风险,却也分享了战斗的豪情与胜利的荣耀。
非汉民族的饮酒聚合,似乎在疯狂的人造阶级斗争中,提醒人们注意人们仍然有过并且没有完全灭绝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经验。
玩笑之中也常常有“荤”话上场,最上乘的是似素实荤的话,如果讲得太露太黄,便会受到大家的皱眉摇头叹气与干脆制止,讲这种话的人是犯规和丢分的。另种犯规和丢分的表现是因为招架不住旁人的笑谑而真的动起火来,表现出粗鲁不逊,这会被责为“”受不了,即心胸狭窄女人气。对了,忘了说了,这种聚会都是清色的男性。
参加这样的交谈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因为自己无聊。因为交谈的内容很好笑,气氛很火热,思路及方式颇具民俗学文化学的价值。更因为这是我学习维吾尔语的好机会,我坚信参加次这样的交谈比在大学维语系里上教授的三节课收获要大得多。
此后,当有人问我学习维吾尔语的经验的时候,我便开玩笑说:“要学习维吾尔语,就要和维吾尔人坐到起,喝上它顿两顿白酒才成”
是的,在个百无聊赖的时期,在个战战兢兢的时期,酒几乎成了唯的能使人获得点兴奋和轻松的源泉。非汉民族的饮酒聚会,似乎在疯狂的人造阶级斗争中,提醒人们注意人们仍然有过并且没有完全灭绝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经验。饮食满足的是肠胃的需要,酒满足的是精神的需要,是放松下兴奋下闹腾下的需要,是哪怕刻间忘记那些人皆有之于我尤烈的政治上的麻烦压力的需要。在饮下酒两三杯以后,似乎人和人的关系变得轻松了乃至靠拢了。人变得想说话,话变得多了。这是多么好啊
最妙的次醉酒是七十年代初期在乌鲁木齐郊区上“五七”干校的时候。
些维吾尔作家最喜欢谈论的是饮酒的四个阶段:第阶段饮者像猴子,变得活泼殷勤好动。第二阶段像孔雀,饮者得意洋洋,开始炫耀吹嘘。第三阶段像老虎,饮者怒吼长啸,气势磅礴。第四阶段是猪。据说这个说法来自非洲。真是惟妙惟肖而在“文革”中像老鼠样生活着的我们,多么希望有刻成为猴子,成为孔雀,成为老虎,哪怕最后烂醉如泥,成为头最被穆斯林们厌恶的猪啊
我也有过几次喝酒至醉的经验,虽然,许多人在我喝酒与不喝酒的时候都频频夸奖我的自制能力与分寸感,不仅仅是对于喝酒。
真正喝醉了的境界是超阶段的,是不接受分期的。醉就是醉,不是猴子,不是孔雀,不是老虎,也不是猪。
或者既是猴子,也是孔雀,还是老虎与猪,更是喝醉了的自己,是个瞬间麻醉了的生命。
有次喝醉了以后我仍然骑上自行车穿过闹市区回到家里。我当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醉据说这就和个精神病人能反省和审视自己的精神异常样,说明没有大醉或大病了,意识到酒后冬夜在闹市骑单车的危险。今天可定不要出车祸呀出了车祸切就都完了定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平衡,定要躲避来往的车辆看,对面的辆汽车来了面骑车我面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忘记了其他的切。等回到家,我把车扔,又是哭又是叫
还有次小醉之后我骑着单车见到株大树,便弃车扶树而俯身笑个不住。这个醉态该是美的吧
有次我小醉之后异想天开去打乒乓球。每球必输。终于意识到,喝醉了去打球,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喝醉了便全不在乎输赢,这倒是醉的妙处了。
最妙的次醉酒是70年代初期在乌鲁木齐郊区上“五七”干校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家还丢在伊犁。我常常和几个伊犁出生的少数民族朋友起谈论伊犁,表达种思乡的情绪,也表达种对于自己所在单位前自治区文联与当时的乌拉泊干校“连”的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与揭发批判的厌倦。次和这几个朋友在除夕之夜起痛饮喝到已醉,朋友们安慰我说:“老王,咱们起回伊犁吧”据说我当时立即断然否定,并且用右手敲着桌子大喊:“不,我想的并不是回伊犁”我的醉话使朋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