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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忧郁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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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仍然有。
在穿白大褂的迢迢进来给我输液的时候,翩翩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另外,我还拜托护士小姐给西西打了个长途,把你的病情跟他讲了……
命运的笑話
等西西回来,我的体温已经基本正常了,只是稍微还有点咳嗽。可是我的烟瘾并未因此而受影响。她很为我担心,说以后要少出差,或者干脆不出差,多让摇篮替她跑一跑腿。
我想把伯爵对我说的话告诉她,可是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同时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天,西西十分郑重地对我说:你想过偃旗息鼓吗?话一出口,她似乎马上就后悔了,冲我笑一笑,不说了,安静得仿佛停靠在湖边的一只帆船。
你的意思是……我们收山?我把烟灰弹到一个海螺壳里,这是西西从青岛买来给我做烟缸的。
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西西欲言又止,把烟从我手里拿去,她抽了起来,因为我又咳嗽起来了。
我托着腮,用心地琢磨了一下。可能西西不知道,对生意我早就厌倦了,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人们都这样,心里的东西是轻易不会说出来的,其原因是心脏这个由肌肉组成的圆锥形的中空器官位于心包囊内的,而不是坦露在外的。
西西说:我们最近出的书卖得很不好,书卖不好,款就难收;收不上款,就无法操作下面的选题,这样下去,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那么,就歇手吧,起码在我身体尚未恢复之前,我们暂时停业整顿,我说。因为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决定,所以我也用了非比寻常的腔调。
可是……西西抬起头来望着我,勉强拼凑出一丝的笑容来,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可是什么?我问了一句。我知道她比我对做生意更有兴趣,我早就想丢下这一切,找个地方读读书、写写字什么的了,惟恐西西反对才一直没有付诸实施。
西西握住了我的手,用脸贴了贴它:可是,如果你一时身体恢复不好,这里的治疗费用怎么付给人家?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们手头的存款,能维持多久,我是说现条件下的生活?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
西西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不是很乐观,节俭的话可以坚持两年多,要是奢侈的话,顶###持一年左右。
我笑了:足够了,你可以下决心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怀疑,除了我如此乐观而外,这世界还能否有第二个我来?
好了,宝贝,你让我再想想。西西沉吟半天,才搂了搂我的肩膀说,声调温柔了许多,仿佛恋人之间的狎昵。
好吧,随你,我捏了捏西西的鼻尖说。
嘿,说什么悄悄话呢?迢迢正好进来给我换液体,打个趣。我发现,最近的她,眼睛里经常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再也不见了以往的孤独落寞,看来是雨过天晴了。
上帝是不是突然眷顾你了?我在迢迢把针尖稳稳地扎进血管里之后,才逗了她一句,不然,哪一句话不遂她的心,我怕她挟私报复,拿我胳膊当鞋底子纳,那滋味,我尝过。
我从爱我的那人家里搬出来了,迢迢趁西西不留意时,跟我耳语道。
这么说,你如愿以偿了?我以为她已经钓到了那个她爱着的人,就微笑地问道。
迢迢笑容可掬地说:目前还没有,不过……快了,指日可待。
喂,你们俩背着我捣什么鬼了?西西奇怪地审视着我们俩,故意绷着脸问道。
我们俩计划去偷兵马俑,然后拿到古董市场去卖,挣一笔不义之财,好买方便面吃,迢迢说。
突然,我想起来什么了,就对迢迢说:记住,以后那个叫格林和洪荒的作家再来,千万别叫他们进来,我烦他们。
迢迢很狡黠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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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国
我脱得精光正往浴室走,摇篮进来了,来得真是时候。我拧开水龙头,一边冲着,一边问他:最近你忙活什么了?
盯印刷厂呢,他说。
不是说给他们一些加班费就可以按时交活吗,加班费我们已经给了,怎么还没完活?我说。我是个喜欢操心的人,我平时所操的心加起来就比全中国人民操的心多,更何况现在呢!
活已经完了,明天就交,而且今天夜里便打好包,明天可以上站发货了,摇篮坦然地回答。
那你怎么不在厂里呆着,跑出来干吗?我简单地冲了冲,就擦干身子,出了浴室。头发还滴答着水。
编织袋和包装纸都不够了,要赶紧买,他说了半句,见我湿淋淋地站在病房的当央,又说,你马上钻被窝里去吧,小心冻着,你的心脏受不了。
我心说:就怕我戳穿你的骗局,心脏受不了的就该是你了。
摇篮拿到了他所需要的钱,走了。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看他拐了弯,我翻开电话本,找到印刷厂厂长的电话号码,刚要拨,正好有电话打进来。
真是巧。我拿起话筒,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就排山倒海似的扑过来:你是姓刘吧?你是不是男子汉,自己惹了麻烦却躲了起来,让别人来担承——简直太不像话了!
我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是谁呀?我仿佛觉得对方像一具被禁闭起来的愤怒的灵魂,正四处寻找发泄的出口。
你装什么无辜啊!对方那凛冽而尖细的腔调,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末日审判”这个词。
跟着对方的电话就关机了,很像一个不期而遇的幽灵,悄然地走来,又悄然地离去。还好,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哦,显示的原来是翩翩的号码,可是通话的又是谁呢?
我把电话拨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翩翩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伸开四肢平躺在床上,一个劲琢磨,琢磨了好久,也没个结果。越是没有结果,就越激发我的执着精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平均每十分钟我便拨一次电话,直到傍晚,翩翩的电话才开通。 我劈头就问:你刚才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机组的一个死党搞的恶作剧,你别当真,翩翩解释说,我能感觉到她说的时候在微笑,但微笑中透着些许的焦虑。
听到她的声音,我突然特别渴求她的爱抚,渴求她说不尽的温柔: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问。
回去干什么呀?我似乎看见翩翩撅着嘴眨眨眼,一副戏谑的表情。
我说:你回来,我就让你坐在我的膝上,疯狂地吻,吻得你连气都喘不上来,直到求饶为止。
我仿佛听见她的哽咽声和叹息声,心里不免坠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你不舒服吗,小妖精?我问道。
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想你,想死你了,她抽泣着娇嗔道。
那就赶紧回来,我急渴渴地说。
可能不行,起码要一周以后,我才能回去。她顿了顿,又说,你耐心等着我吧。
撂下电话,我不由得感到一丝困惑,又不知为什么困惑,只是隐约觉着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我心目中的她,一直是一只充满乐观情绪的小猫,很少像今天这样的感伤。
礼拜五
尽管我有某种预感,可是印刷厂厂长在电话里所说的话,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之余,还有那么一点五味杂陈的感觉,那感觉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世上还有什么比感觉更难说清楚的呢?恐怕没有。
我给伯爵打个电话,叫他马上过来,说有事商量,还特别嘱咐他打个车,别蹬他那辆破自行车了,他的车总掉链子。
伯爵一进屋,就眯缝着眼给我相面,企图从我的眼神里搜寻到答案:又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了?他问。
我唠唠叨叨地告诉他:刚才我跟印刷厂通了个电话,厂长告诉我,他们不但没见到我们付给他的加班费,反倒叫摇篮要走了一笔好处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所以才提醒我。
伯爵习惯性地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遇到不开心的事,他就这样: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事。
那么,摇篮还有别的捣鬼勾当?我随口问了一句,心里却禁不住暗骂:这个贪婪而又没有良知的小人!
对,不过我现在还没查清楚,查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伯爵平静地说,其实,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内心很不平静。
伯爵走了以后,我到浴室擦了把脸,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瘦得出奇,跑到医护室称了一下,才九十多斤,比过去瘦下去二十来斤。
鬼使神差的我又给教授打了个电话,才喂了一声,教授就说:是不是今天很不开心?这家伙真神了。
我说:是啊。
我正是给你送偏方来的,它能令你神清气爽,其他的伙计已经试过了,好使极了,而我失眠的时候也偶而用一下,果然管用,教授说。他所说的伙计就是指我的那些病友。
我的胃口被他吊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偏方?我问。
音乐——莎拉?布莱曼和神秘园合唱团的音乐,那是让你暂时忘掉尘世烦恼和疲倦最好的偏方,只是你需要一套好的音响,教授热情洋溢地说,像是个音响推销商。
知道了,我撂下了电话。我显然没有教授那么振奋,但是,我知道,我会去买音响,也会去听音乐的,不管是音乐把我从忧郁中摆脱出来,还是音乐让我陷得更深,因为,我已习惯于服从他了。
西西真正把音响给我买回来是在星期五。当然,西西是在迢迢的掩护下偷偷搬进来的:我告诉门卫说,这是测量血沉的仪器,你猜门卫怎么回答?他说你从外头往里边搬什么,我都不管,但是你想从里边往外头捎一根小草,做梦!西西笑着说。
接通电源,我郑重其事地亲自将莎拉?布莱曼的碟片放上,闭上眼听,听了一会儿就听出点门道来,那情境很像狄更斯小说里的某个片段:阳光下的尘土被烤得焦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有如空气本身在喘息一般……
大波
当我知道另一个消息的时候,莎拉?布莱曼也救不了我了,尽管我的精神高度疲乏,却始终也无法入睡。翩翩怀了我的孩子,这比我第一次知道堇子有了我的女儿还震惊,更叫我震惊的是,她居然都没告知我就把孩子打掉了,她跟我说的时候,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当然是在我逼问下才说的。
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拿掉?我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你说,不拿掉这个孩子又能怎么办?翩翩瞧着我说,目光和声音都是委屈的。
即便要拿掉,也要提前告诉我呀,你说是不是?我的语气和表情柔和了下来。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的身体这么糟,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翩翩说道。
我上前把痛哭的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实在对不起,叫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难道是你自己去的医院?你不怕吗?
是我的死党陪我去的,哦,就是那天在电话里骂你的那个,翩翩抽抽噎噎地说。
那时侯,你正在医院?我问。
是,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翩翩点点头。
我疼爱地舔掉她腮上的泪,更紧地把她抱住:真难为你了,翩翩。
翩翩说:没事,我没事。她咽下又要滚落下来的泪水,接着又说: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的下巴搁在翩翩的头顶上,想到那个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不禁黯然神伤。
那天的夜,仿佛无比漫长,我反复回想:到底是哪一次授粉结的这个果?是那次吵架之后吗?那次吵过之后,双方都为自己的冲动和强加给对方的伤害而悔恨不已,轻轻地牵着手,到了床上,相互爱抚着,身体如胶似漆地交织于一处,体会着人间世俗的快乐。要不就是那次性爱课之后,我见翩翩一丝不挂地斜躺在床沿,冲我眨眼笑,我抚摸着她令人心醉神迷的曲线,控制不住,又补了一课,却忘了采取措施……
我长久地枕着自己的双手,倾听着窗外蟋蟀的叫声,任凭溜进病房里来的蚊子飞来飞去,一味地沉浸于往事回忆之中,尽力捕捉着我们欢爱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天已蒙蒙亮,我也没有结论。我能保证的就是——
我要对翩翩更好一点!
可惜,我的帝国是纸糊的……
北极星下
偶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半辈子过去了,就不曾有过生日的概念,这跟从未有过什么丰功伟绩有直接的关系,印象里,过不过生日,无非是有没有一碗面条而已。
在早,因为家贫,家里不给过,到那天,该劈劈材还照旧劈劈材,该搋面还得去搋面,早晨起来,天刚麻麻亮,仍然要跑到人民医院锅炉房门口去捡煤核……
只有等十天之后,赶上伟大领袖的诞辰日吃面条时,我妈才说上一句:也算是给你补过生日了。
久而久之,生日不生日也就不在乎它了。
这一病,却突然对生日异常敏感起来,开始意识到许多岁月都已经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漏过,不免惶惑,这天,西西出差在外,我一个人就惶惶不可终日,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既然没招若干亲朋好友一起吃面条习惯,那么就找另外一种有点意义的庆祝方式——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了望着薄薄的乌云遮挡着夜空,寻找黯淡灰白的北极星,不免有一种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感觉。坐累了,眼也酸了,就自己给自己煮一壶最香的咖啡,又浓又精湛,舒服地呷着,享受着片刻的闲适,仿佛一匹在马厩里闭目养神的老马,奋蹄驰骋了一阵子,也该把绷得紧紧的缰绳松开,歇歇了……
花一般的罪恶
迢迢真够朋友,洪荒和格林再来,真的叫她驱逐出境了。洪荒和格林都跟她说,他们找我有重要的事。迢迢知道他所说的重要的事无非是拿稿子叫我给他们出,就故意说,现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格林给我打电话诉苦,我也说,这是院方的新制度,也许过一段就松弛下来了……
可是,我没嘱咐迢迢也要严防几何的突然袭击,结果,几何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让我措手不及。
坐下来,刚刚寒暄几句,我就发现几何有了些变化,第一是她开始吸烟了,第二她吸烟吸得很凶,几乎烟不离手,吸进去的多,吐出来的少。
好久不见了?我说。
是好久了。灰色的光线照进窗来,衬得她身躯显得瘦削和单薄,她头也不抬地小声回答了一句。
我似乎预感到,现在的她又承受了新的压力,就说:别憋着了,畅所欲言吧。我的口气里有一种悬壶济世的味道,这是我不知不觉地从教授那模仿来的。不过,我缺乏他那份权威感,更像个知心大姐。
我又恋爱了,她说道,说得很费劲,仿佛是个肺动脉瓣狭窄的患者。
我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哦,主啊,那可太好了。我垂首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祈祷状。
可惜又结束了,没等我的话落地,几何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就像一本只翻到扉页就马上又阖上了的书。
我没问她为什么,我知道她自己会主动说的,因为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难道不是吗?果然,她开始讲了,讲她刚刚结束的爱情故事——
她是在游乐场认识他的,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他比她小三岁,但处处事事显得比她成熟,常常以她的保护神自居,而且面色白皙又性情开朗,正是她迷恋的那种类型。他们很快就搬到一起住了。几何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五官中惟一看来还有表情的器官就是那双透出一丝温情的眼睛了,她不说我也知道,他们一定有过快乐的序曲部分,可是后来……
说到这时候,几何不言语了,托着腮若有所思,在我这个角度看,她就像个标本。
她的那个他,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职业,这干一阵,那干一阵,四处打杂,若是在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还会回家来找别扭,摔碟子打碗。她对他毫无办法,放弃吧,舍不得;不放弃吧,真受不了他引擎一样的脾气,就这样,他们像一对在舞场不太合拍的舞伴,虽然相拥着,却一个跳狐步,一个跳华尔兹。
一天,他突然管她借五万块钱。她问他要做什么,他就很不耐烦地说:要借就拿给我,要不借就拉倒。她实在手头没有这么多钱,答应给他借,她猜他是想炒股,借的是本钱。那一夜,他们疯狂地做爱,在充满激情的空气中,她的呻吟显得特别的轻柔,之后,她枕在他的胸口上,聆听着他脉搏的跳动,觉得很幸福。
只是这幸福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猝不及防,一觉醒来,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等我发财以后,我一定加倍归还你的钱。她接连好几个月精神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喝得烂醉,也驱不走内心的忧伤落寞。
更倒霉的是,她竟在他们最后的那个激情夜晚,怀了他的孩子。妇产科诊疗室的灯亮得刺眼,几何头晕目眩,眼泪像珠链一样成串地淌下来。做完流产的她,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每一次恋爱都能给她灵感,鼓舞她写出一本新书来,可是这一次,时间太短了,短得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它。她只好把她完成的部分撕掉了……
你知道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躺在产床上,等待产钳伸进阴道的滋味吗?几何问我。
我不知道。
但是我能感觉得到。
我不由得联想到了翩翩,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躺在产床上的。也许,我对她太不公平了,我只跟她分享共同的欢愉,却没有与她承受共同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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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般的灵魂
病房里是没有时空感的,我过着的是一年如一日的日子,而显然翩翩不是,她触摸的是日新月异的生活橱窗,所以她每次来,总能带来许多的消息,她把那些消息一概统称为“八卦”。
今天有什么八卦吗?我看见翩翩,吻了吻她的面颊,却觉得她的皮肤凉凉的,像深秋的空气。
没有,什么八卦也没有!翩翩说。
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面的缘故,我约了她三次,她都说加班,一晃过了三个多月。我发现我的思念一瞬间就被调动起来,久别使我所有的感官都敏感了许多,我恨不得立刻跟她交融在一起,可是翩翩却拒绝了我。
你怎么了?我问道。
我没怎么!她回答。
痛快一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本来我是想措辞友善一点来着,可是我心目中占有很大位置的一个人,在我想享受双臂环抱着她的温馨感觉的时候,她却缺席了,这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没等我再说什么,她就哭了,我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过,简直就像个孤儿。我心软了,将她的头轻轻地抱在怀里,这下子,她反而哭得更嘹亮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她哭腻了,这时候要是打断她显然是不明智的,我只有等她哭累了。十来分钟过后,翩翩扭转过身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我捋了捋她的头发,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翩翩并拢双腿,微微颤栗着:我的腿摔断了,躺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
我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膝: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摔的?
翩翩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在病床上躺着呢,除了干着急,你还能为我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没错,我能为她做的少之又少。我羞愧似的摸了摸她的手指,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摔的?
从舷梯上栽下来了,她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想责怪她一句,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呀?可是突然觉得这是一句索然无味的话,说了等于没说,或者说了还不如不说,于是,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躺在床上做牵引的时候,一直想着的是什么吗?翩翩垂着头说。
是什么?我问道。
我想,我该离开你了,你有妻子,又有情人,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你的床上伴侣而已,她一边吻着我的胸一边说。
我仿佛被她打了一记耳光,疼得很,疼彻肺腑,而且心也一阵狂跳起来。
我只是要一个我可以公开爱他,他也能公开爱我的男人,就这么简单,翩翩带着满脸的茫然和失落。
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的那种男人,我尽量使呼吸保持均匀,但却控制不了面部肌肉的痉挛。
可是我下不了离开你的决心,下不了!翩翩把我的手拉到她的乳房上,让我抚摸她,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她是想麻醉自己,以便忘掉烦恼,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我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将手从她的乳房上溜开,你要想好了,把结果告诉我就是了,我潇洒地说了一句,其实内心深处却仿佛酝酿着暴风骤雨的阴霾天空。为了我的手有个去处,我故意拿手绢不断地擦拭着我的眼镜。
那天,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在一起而没有做爱那是惟一的一次。因为我做不到,想到她要离开我,我就犹如炼狱一般,即便是她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也没有相应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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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
发现铁床架子上刻下的字纯属偶然。我撩起双层的褥子,久久地端详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留言:也许这是老子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曹旋。不用说,这个曹旋大概就是死在我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只是不知他死于什么病。
把视线转移一下,我又找到了一行字:1989年2月28日何季伍绝笔。字迹很浅,不仔细看,就无法看清楚,一笔一划间透着绝望和无奈,那显然是用水果刀刻的,可是握刀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而且颤颤巍巍的。
最后,我看到的那一行字简直让我惊呆了,心头突然涌上了一股寒流,“我不愿意再跟病魔缠绵了,我准备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1984。”这些大小不一的字,很粗,大概是用吃饭用的叉子刻上去的,每个字都像是拿凿子凿上的,笨拙而凶狠。
我特别想知道这个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何许人也,他的脾气,他的秉性,他是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来了结他痛苦的一生的。我找来迢迢,跟她打听,她摇摇脑袋说:没听说过病房里发生过自杀事件,再说了,1984年我还小着呢。
我搔了搔后脑勺,看来,打算从迢迢这里得到点什么军事情报,简直是痴心妄想。她的心思压根就没在这,而是在她那坍得一塌糊涂的爱情废墟上。你的爱情历程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我只好把注意力从刻在床上的留言转移开,关注起她来。
她的两只眼睛像流星一样的闪了一下,又黯淡了下来:没有进展,一点进展也没有,我都懒得再提他了。迢迢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同情。
你不是正在跟你爱的人交往吗?我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到床上,床上的弹簧吱吱作响。其实,我用不着再问,她的饱含忧郁的眼睛就已经告诉了我一切的一切。
那不叫交往,那叫通奸,那叫鬼混!迢迢竖起眉毛忿忿地说,他一点也不爱我,却又要跟我上床,上床还不算,还要把我们在床上的丑恶表演一一录下来,靠。
他这么变态,我见她像一匹呼哧呼哧打着响鼻的马儿一样,两腮抽搐着,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下贱呗,我总盼着他有一天良心发现,会真诚地接纳我,可结果,哼!迢迢那张红扑扑的、有少许青春痘痘的小脸,流溢着绝非做作的屈辱表情。
你跟摊牌时,他是怎么说的?我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我没敢跟他摊牌,她不好意思似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怕我一旦提出要他娶我的要求,他拒绝了我,那怎么办?我就彻底地没有指望了……
这么说,你糊糊涂涂地跟他睡了,却至今也没与他摊牌?我有点哭笑不得,舌尖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尽量控制着自己别说出过于刻薄的话来,女人呐,你的名字真的是叫弱者吗?
我知道你要骂我什么,还是给我留点面子吧,不说的好,迢迢也从我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口,不住地咳嗽起来,我知道,她平时是不吸烟的。
好了,不会抽就别抽了!我伸手把她嘴上叼着的香烟夺过来,丢在地下,用脚狠狠地踩灭,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不满。
迢迢腾地站起来,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病房,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
听见门板嘭地一声响,我这个忧郁症患者的症状又显露出来了——立刻后悔了,为自己刚才对她的恶劣态度。我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觉得憋得慌,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于是,赶紧解开衬衣的领扣。
突然,迢迢又折了回来,从门缝里探进了脑袋,我今天晚上就跟他摊牌,既是给你,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说。我发现,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她的眼睛塌陷了下去,两只塌陷下去的乌黑眼珠闪着寒气逼人的目光。
她显然是个迷路的人。
那么,我呢?
听着迢迢的脚步匆匆远去,我仰倒在床沿上,脸色变得煞白,额上也渗出了冰凉的汗珠子。我尽量不去想迢迢的麻烦事,却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想翩翩,枯坐在那,活像一个戳在庄稼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直到西西回来。
天都黑了,你怎么也不开灯呀?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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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初秋的夜晚最是凉爽,正适合散步,西西硬拉着我绕着医院遛弯。黑影里的灌木丛,在昏暗的星光下跟聊斋一样神秘而恐惧,我不禁紧张地攥紧了西西的手,攥得她一个劲叫疼。
你跑出去一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发现西西那双圆圆的眼珠闪闪烁烁,总也对不准焦距,所以问了一句。
我跟伯爵一直在盘库,顺便清点一下帐目,她说。
我奇怪:又没到年底,盘库干吗呀?
你不是说要把书店转让出去吗,我想了想,就我们目前的情况而言,也只好这样了,西西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疲惫。
那你准备把书店转让给谁呢?我问。
西西回答:伯爵,他是最佳人选,我把库存也一并给了他,算是我们入了一股,年终还能分点红。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精明,我想,假如没有她来操持,我非得饿死不可,或者去沿街乞讨。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也顺势偎依到我的怀里。
哦,伯爵还让我赶紧催摇篮,把他结来的款统统上交上来,别拖着,最近他出差回来跟你报帐没有?西西突然想起来似的,直了直腰问道。
我说:没有。
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就别管了,你今天的脸色可不大好看,西西关切地说,同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把书店盘给人家,你是不是有点不是滋味?我眯起眼睛注视着她,问了一句。
她反问道:你呢?这个书店可是花了你不少的心血呀。
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把书店给人,还是回去跟教授商量一下吧。
西西说:跟他商量有什么用,他又不懂……
我不顾西西的反对,回到病房就立马给教授拨电话,偏巧教授那边占线,于是,我就每五分钟按一次重拨键,按了十下都没拨通,我开始着急了,太阳穴两边的青筋也暴了起来,这是强迫症作怪。我竭力想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把我搅得心烦意乱,失控了似的疯狂地拨着电话。
等一会再拨不行吗?西西煮了一壶上好的咖啡,满满地冲了一杯,端给我,脸上漾着恬静的笑。
不行,我等不及,我现在就要拨通!我吼着,样子简直就像一只斗鸡场上的斗鸡。
西西不打算跟我一般见识,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你把咖啡喝了吧,我来替你拨电话,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抿了一口咖啡,喃喃自语道:这个破电话肯定是接触不良,明天给我换一个。
好,明天给你换,换一个好看的,西西一边敷衍似的说着,一边拨着电话。
我不要好看的,要的是好用的!我说。
哎呀,电话通了,突然西西兴奋地告诉我,我一把将电话抢到手里,迫不及待地把书店要盘出去的消息讲给教授听,最后用轻得几乎听不着的声音问道:您看这样好吗?
教授沉吟了半晌,说了一句:我看可以。我拨了四十多分钟的电话,他就拿四个字把我打发了,不过,我一点不恼他,我觉得心里一下子塌实了,脸色也由阴转晴。
西西乜斜着我,用嘲讽的语气说:这下子放心了吧,终于接到圣旨了?
刚才对不起了,小姐,我嘿嘿笑着向她鞠了一躬,西西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了。
你太迷信他了,她说。
迷信谁?我问道。
教授呗,西西说。
是啊,我不但迷信他,而且将这种迷信在内心深处留下了抹不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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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黑外套,可是里边却套了个黄毛衣,看着显得特别的抢眼。她带给了我一本鲁彦1940年的上海三通书局版的《桥上》,算作礼物。
这是一个欢迎新病友的派对,三四十个患者在教授租的礼堂里,围成一个圈,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新来的病人自我介绍说,她叫方正,是化工厂会计,我猜她的名字是假的,患忧郁症的这些人里边用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电台dj代表老病号向新病友表示欢迎,他说:我们这些病友是真正的患难兄弟,这是缘分,可要珍惜呀。
化工厂会计给大家鞠了一躬,就躲到礼堂的一个角落,攥着手机,打起电话来,其实我知道,她是紧张,打电话只是缓解紧张情绪的一种手段,我有亲身体会,所以理解她。
听说,她的忧郁症是因为暗恋一个男人才得上的,“修女”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她暗恋人家多少年了吗——十五年!朝思暮想,撕心裂肺,差一点就成了精神分裂,可是对方竟至今也不晓得,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悄悄地观察了那个新来的病友一下,她穿着一身驼色的裤褂,天气并不冷,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和手腕都不露,能看到的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孔和留着刘海的前额,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阿拉伯妇女,惟一的不同就是她没有带面纱。
所谓的爱情真是个害人的玩艺儿啊!我感慨地说道。
爱情的最大的受害者往往是女人,而男人则占有强势位置,“修女”十分严肃地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道。
你想啊,男人享受完爱情,拍拍屁股就走了,而女人呢,生孩子,奶孩子,抚养孩子,无休无止地忙碌下去,直到死,“修女”瞪了我一眼,好像叫我来为所有拍拍屁股就走的男人承担责任似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了,故事说有一群女人要造男人的反,呼吁以后女人再也不生孩子了,于是到上帝那里去请愿,上帝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拿出许多山珍海味款待她们,她们却看也不看那些好吃的东西说,上帝,你不公平,连动物你都肯呵护着,却对我们女人这么残忍,让我们受生育之苦。上帝笑了,问她们真的羡慕那些动物吗?女人们点头称是。上帝说,那好办,以后你们也可以跟动物一样,一年只许发一次情,不能再随时随地地做爱了。女人们一听傻眼了,一年只跟爷们儿同房一次,那谁受得了啊,她们只好对上帝要回去商量商量,就跑回来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是哪个季节都有结婚的,什么地方都有做爱的……没等我讲完,“修女”就捂住了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她说。
这时候,我见电台dj正布道似的跟化工厂会计讲述教授的神奇魔力,他说:我们都不是唯心主义者,但又不能否定,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天才,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个,多严重的心理疾病,他都有办法治愈,只要你肯信任他。
光信任远远还不够,还要绝对服从他,旁边又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插了一句,据说这个女人一到阴天下雨,就必须躲到柜橱里才觉得安全,教授仅一个疗程,就大见成效,现在雨天它甚至敢打着伞上街散步去了。
几个老患者把教授的许多传奇一一说给化工厂会计听,直把本来眼睛覆盖着一层幽暗的苔藓的她,说得眸子里闪现出耀眼的光亮,那是象征着希望的光亮。她的最突出的症状,据说是一听到脚步声,便浑身哆嗦,虚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很快就把衣裤湿透了。可是,当她此时此刻听到教授的脚步声,却焕发出青春初绽的笑意。
大家鼓掌欢迎教授的到来,就像欢迎救世主一样。教授径直走到化工厂会计的跟前,挺直他还算挺拔的身躯,笑盈盈地说:从你走进这间礼堂的那一刻起,你的病就已经好了。
化工厂会计涨红着脸,屏息站了半分钟,用虔诚的眼神注视着教授,然后倒退半步,给他深鞠一躬:谢谢大师,您一出现,我的所有病症就消失了,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其他人都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静静地凝视着教授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那样子,就像一个个饥饿的乞丐,而教授却像一块刚出炉的冒热气的奶油面包。
有人说:准是教授给这个新来的患者发功了,不然怎么这样快就初见疗效?
也有人说:我一直盯着教授呢,没见他有发功的迹象啊。
教授在跟化工厂会计交谈的时候,不时地仰天大笑,笑得坦荡而欣悦:所谓忧郁症,其实就是一种心理落差,你感觉自己有病,就是病;你感觉自己没病,那就是没病!
我因为站在礼堂的中央地带,而教授则在窗口,逆光,他那富有线条感的肩膀正好把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都遮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像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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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风
伯爵忙着盘库,好久没来了,我还真有一点想他。惦记着给他打个电话,又怕耽误他的事。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工厂里的时候,从来是形影不离的。既做过工作服;也做过二极管;印象里那个厂的女工多;男工少。那时候的伯爵就已经是雪白的连鬓胡子糊了一脸,显得特别的沧桑。可是;手很巧;裁剪衣服尤其拿手;不光是我;就是那些讲究穿戴的女工们也总是要他帮忙;看他拿剪子在布料上飞快游走;真有沁人心脾的莫大乐趣;麻利;快。
开书店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他。当时,我几乎是赤手空拳,俩人想尽了馊主意,没本套白狼,先把书从出版社赊出来,卖完了,再还帐,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非常有意思,我们俩简直就像俩阴谋家兼骗子……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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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人
是一片嘈杂声把我的午睡给搅了,我爬起来,溜达到治疗室,原来是前天死了的患者的两个儿子在跟医生吵架,非说他们父亲的死是一起医疗事故,揪住李斌的衣领不撒手,幸好有病友和护士劝阻,李斌才不致吃太大的亏。
我把李斌拉到一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李斌说患者是死于癌症晚期,又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根本无法实施手术,要是真实施手术的话,也许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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