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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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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过老爷太宠她了,不过就是个短命鬼,何必浪费这么多心思。”
“别说了,”怕事的四姨太扯扯她的袖子。“给老爷听到,咱们可有事了。”
对女儿如风一般的坏脾气,楚连早习惯了,他转头看看仍跪在地上的莫韶光。
“你伤得厉害吗?”
“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
楚连点点头,突然唤了管家来。一会儿,楚仁捧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交给莫韶光。“你救了小女,我没什么可报答的,这个,是楚家的一点心意。”
“小的什么都不要。”莫韶光摇头。
楚连微愣,倒是初次见到不求回报的人。他深思地盯着莫韶光,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这一细看,不免心惊。
这五官形貌,竟有些似曾相识!楚连皱眉,仍肆意地盯着他看。
直到三姨太在一旁蹭了蹭他,楚连才警觉自己失态,忙咳了几声,以作掩饰。
“你叫什么名字?”
“莫韶光。”
“莫……莫?你姓莫?”楚连心一紧,拈拈胡子,手有些打颤。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他忍不住再端详他的脸,这一回,楚连是真的确定了。
“无须如此客气,公子救了小女,便是楚家的恩人。”楚连眉头一松,热诚地笑出声。
“莫少爷这姓在燕州倒少见,可是从外地来的?”
“是的。”
“到这儿讨生活吗?”
莫韶光望着他,这个老爷并不像其他的有钱人爱端架子,瞧他慈眉善目的,如果能有他的帮助,也许他所记挂的事情会很快的有着落。
“小的是来燕州寻人的。”
“寻人?”楚连喔了一声。“是吗?楚家在燕州还算有点势力,莫少爷所寻之人,可否告知一声?我想,以老夫这点儿本事,应能帮上点忙。”
“我要我的人,约莫五十多岁,姓赵,原籍是东都人。”
楚连身旁的三姨太呆了呆,张嘴正要说话,楚连朝她看去一眼。她急忙噤声。
“如果楚老爷肯帮忙找人,在下自是感激不尽。至于这酬银,就别再说了。”
楚连点点头,也不勉强,招了个下人,把莫韶光领去另一间房。
一直等在雕花屏风后的楚薇枫冷眼看着这一切,见莫韶光走了,才离去。
见大厅里没半个人,善于察言观色的三姨太又凑上来。
“老爷,你怎么没告诉他,你也是从洛阳来的?”
楚连抬起头,那张老脸阴沉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与刚才面对莫韶光时的热诚和气,简直判若两人。
“我……我什么都没问。”见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三姨太吓白了脸。
“枫儿今日遇劫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可……可老爷……”
“这事关系着她的名节,她还没许人家,事情要传了出去,她怎么做人?”
“可是老爷,这口气你咽得下吗?你和那个何将军平日称兄道弟,还挺熟的,他手下冒犯了楚家,你难道不想整治整治他?”
“这是男人的事,你罗嗦什么!我这么吩咐,你就这么办!听到没有?”
“知道了。”她跳了起来,挽着裙,圆滚滚的身子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离去。
“还有,吩咐杜夫人把小姐看紧些,千万别让她跟那个性莫的再有牵扯。”
“是。”
楚连灰浊的瞳倏然眯紧,闪着谁也下解的光芒。
在山里搜了大半夜,打道回府后的梁律并不死心;第二日,又亲自带人去寻,结果在山谷间看到那摔得残破不堪的车子;里头自是空空如也。
梁律有些不甘心,他脸颊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可是仍旧隐隐作痛,大夫说这一鞭力道太深,可能会终生留下疤痕。
想他梁律向来恃才傲物,出阵杀敌,往往能令对手闻风丧胆,从来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如今连,一个女人的手都没够着,还白白挨了一记这世都去不掉的伤痕。
想到这里,梁律把他所知道的粗话诅咒全骂出口。
“大人,咱们还找不?”侍官问道。
“不找了!”他手一挥。
只要那两人还在燕州,依他的势力,总会让他再碰着的。想着想着,梁律紧紧握拳,只恨不得手掌心里掐的就是那个车夫。
那个美人是他的,那个贱奴的命也是他的,到时候,他定会好好把这帐给清了!
“今晚咱们进城去,到销魂楼把这身晦气给消了!”他突然大吼。
听到有乐子可寻,众人大声欢呼,跟在梁律身后,一一走了。
夜半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楚薇枫被吵醒了,向上睁眼,望着一室的凄清。
她已经很久没在夜里醒来了,雨声里有一种熟悉的孤独,寂寂包围而来。
贴着温暖的枕头,楚薇枫有些怔忡。她的身体疲倦依旧,但脑子是清醒的。
伸手轻触了脸颊,那儿清爽微热,她想起那半湿的、带着血的男性宽厚肩膀。
思念之弦如箭迸发,令她猝不及,这一刻,楚薇枫无法不想念那个陌生的莫韶光。
是因为他暖过她的身子、碰过她的肌肤,勾起她从没有过的颤抖和骚动?还是他曾轻易看穿她的内心。
楚薇枫翻个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两天前的一切。
以前的她,只渴望活着,男女之事,虽有想象,却无意深入;因为她无法想象,在她连呼吸都觉得奢侈的时候,还要把精神浪费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直到莫韶光出现,推翻了这个想法。
悄声下床,她取来烛火,然后端坐在菱花镜前。
额上浅浅的那道伤口已经结痴,虽然细微,在她完美无暇的脸上留下些许瑕疵。奇怪的是,那不但不显丑陋,反而还多了一分她从没在脸上察党的娇柔。
烛火掩映,乍看之下,竟像极……
她从里盒里取出眉笔,沾上鲜红的胭脂。在那淡红的伤口四周轻绘了几笔。
一片枫叶,像她的名;蔷薇的艳色,落在额前。
盯着那枚枫印,楚薇枫已无睡意,只是默默对镜,怔忡。
耳边轰然乍响,大军杀气腾腾地攻陷了洛阳,四起的烟硝把平日蔚蓝的天空全遮掩住,男女老幼在马匹和刀枪夹缝间惊恐地推挤着,紧抱婴孩的男子,没能及时拉住摔倒的妻子和下人,人群像浪头般一波波急涌而来,将两人分散,婴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还有男人绝望的怒吼……
莫韶光睁开眼,在满身汗水中醒来。
四周的摆设是陌生的。他吐出一口大气,好一会儿才想起,在楚连的授意下,他在楚家的身分已不是个花匠了。
少了原本挤在工人房通铺里的同伴,空荡荡的房间在雨声包围下,更显他的孤寂。莫韶光了无睡意,把灯点起。
这么久了,他该不该放弃寻找梦里那个面容从不曾清晰过的女人?
在楚家已待了一个多月,虽然楚连承诺帮他,但莫韶光心里隐约知道,这次只怕又跟之前一样,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从枕头下取出一巷画轴,将之展开;画中的女子,五官清灵秀气,与他的粗犷沧桑全无相似之处。而在莫韶光的记忆里,也不曾与这女子有过任何交集。
这卷画,是他父亲亲手所绘,也拓印着他一生最重要的课题,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这个希望却愈来愈渺茫。
莫韶光卷起画,想起今日在城内打探的消息,忍不住叹息。
就跟楚家一样,从南迁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为了躲避当年不断蔓延的战火,除了亲近的家人,他们多数把上了年纪的老仆弃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请的奴仆丫头全是当地人。
这么一来,想打探因战乱失散的母亲,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宝末年所爆发的安史之乱,胡军在安禄山的带领下,一举攻陷洛阳,军队所到之处烧杀掳掠,繁华东都在一夜间成了人间炼狱。
当年在洛阳身为医官的莫尧临抱着刚满月的韶光,和妻子凤翘及两名贴身仆人仓惶逃走,却被人潮冲散。那场战乱,后来虽经肃宗平定,但家园已毁,凤翘与其中一名仆人亦不知所踪。
很多事,一经毁坏,就难再复原,大环境亦是如此。各地的节度使自恃平乱有功,纷纷拥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因而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以致皇上的圣旨出了长安城后,便成无用的废纸一张。
虽然肃宗为了避免再有战乱,祸延百姓,曾颁布命令,要各路的节度使相互通婚,结为亲家,但终旧是治标不治本。二十多年过去,从南到北,这样拥兵称王的情形井没有改善,各路节度使间仍有零星的厮杀。
失去了爱妻,莫尧临几乎一蹶不振,带着儿子与一名忠心的武仆,一面行医流浪,一面试从大军蹂躏过之处一一问起,以他曾是医官的经历,要想拥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并非难事,但莫尧临选择了流浪,带着莫韶光,从遥远的浜海之地,走遍平野,翻过高山峻岭,穿越数十个繁华城,这样辗转流离,为的只是能再见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后,他们才打听到,一直跟在凤翘身边的男仆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尧临再也等不到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凭他传给莫韶光的医术再精湛,也是药石罔效。
直到他闭眼死去,仍紧握着莫韶光和武仆的手,痴痴念着妻子的名。
父亲的信念与行动,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里,当亦师亦友的武仆也在隔年步上父亲的后尘,撒手离去,虽知少了两人的指认,在人海茫茫中寻母的行程将更加艰辛,可是,莫韶光并不喊苦,因为那已成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功课。
这也是他在这几年来,一直在燕州各户人家暗里寻访的原因。
一个撑着伞的纤细影子走至窗边,莫韶光起身开门,照见一双冷冽清灵的眸子。
“小姐?”他错愕她的出现。
楚薇枫收了伞,毫无羞怯,亦不避讳地走进房里。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凛然的正气井没为夜色所隐没,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烛火还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跃着。楚薇枫眨眨眼,诧异自己的想象。
“夜这么深,你还没睡?”
“小姐也是。”
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窘迫,这是楚薇枫最欣赏他的地方。
“伤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脸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么都不要吗?”
“令尊已经答应帮我找人,就当是我的报酬吧。”
“我爹不会帮你的。”她打断他的话。“他是个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么写,他会答应你,只是客气。”
“你怎么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评断,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儿,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当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该跟他一样欺骗你。对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来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自然不是。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说,扬着眉静静地看髻。他有副很强壮的体格,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对时,总还是教她惊异。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
“包括我吗?”
莫韶光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仍如他记忆里那么美丽无双,尤其,安上那枚似枫叶的花钿后,更添娇羞,但,这不足于解释那种……
那芒红欲滴的色泽,像磁石一般吸住他的目光。说不出是什么,莫韶光下意识皱眉,花园初见时那份悸动,如急浪翻涌上岸,这一次,是没命地冲破了堤防,跟着窗外的淅沥雨声,恍恍惚惚地晕了开来。
他曾经见过她吗?是否在某个飘着薄雪的日子,那份悸动似乎在注视她额心的枫即时,更显清晰……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消失了,只有那场雪,还带着淡的忧伤,轻盈地在眼前飘着。
莫韶光眨眨眼,迷蒙的瞳仁回复了清澈,起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和生命里不曾出现过的怜惜,三十年来,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不轻易泄露心事的眼瞳,突然也因这莫名的酸楚而湿润起来。
在此之前,他对任何事都是笃定的。
看到她褪下厚衣的举动,才让他幡然醒悟,也明白她所谓的“报恩”是什么了。
只是她冷冽的眸子,全然没有处女献身的羞怯和矜持。
挡下她褪了一半的衣服,他把眼光停在她的眼眸,而不是那会蛊惑人心的枫印。
“这个理由太牵强,你来找我,有一半是因为你自己,是不是?”
楚薇枫略略挣动,把衣服解了下来。
“莫韶光,你是人是神?为什么总是能轻易地看穿我?为什么?”
莫韶光仍只是盯着她,不语。
“我有先天心疾,带着这种病,这辈子是不可能成婚生子的。”她吐气如兰,冷冷的话里隐隐含有幽怨。“我不是个荡妇,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男人与女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你无须担心,以我的情况,是绝对撑不过成婚的那天所以,不必在乎我的名节。”
她唇角微勾,浅浅抿着。又是那极冷的嘲弄。
这番话出口,莫韶光很想大笑。这实在太荒唐了,他想笑她的真愚昧,可是当他面对她时,却无言以对。
楚薇枫不荒唐,她只是勇敢得不合时宜。
医者仁心,跟着父亲行医多年,他怎会不了解那种痼疾缠身、对未来不敢有期望的痛苦?
凝视之中,他伸出手轻触她的脸,手指滑开,沿着她纤美的颈项,在她胸口停了好久。
他罩住她一边乳房,隔着薄簿的衣服,轻柔地按压揉抚着;楚薇枫颤了颤,并没退缩,仿佛她是园中的一棵树,而他正用她心里常常揣想的那种温柔,轻轻地爱抚着她。
暖暖如风,舒适宜人。
当她闭上眼,没有退缩地迎向他,理智像利爪霎时攫住莫韶光,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他猛然缩回手。
“我说过,救你是我该做的,我从没有非分之求,包括你。”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碰我?”她怒道。
他不回答,那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人的一生很长,欠不欠,不是你能决定。”
“不长,我说过,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直很少有人能激怒他,但她一意的偏执,确实惹恼了莫韶光,他突然掐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前。
掌心的皓腕上传来一阵脆弱的脉动,贴着他的拇指,他的手指略略松开。
他的心,莫名地像有了呼应,跟着微微扎痛起来。
什么刻意维持的平稳全都乱了章法!他们凝视对望,不能言语,该死的又有什么脉络可寻!
他粗鲁地把她拽到门外。
“回去!你别来了!”
冰凉的雨丝滴在她的发上,有那么一刻,挫败令她的心跳急湍汹涌,令她不能不倚着栏,痛苦地压着胸口,屈下身子,忿怒着。
但转念间,她那紊乱的心又定了下来。
细细回想方才的一切,她不能忽略的,是那手足无措的眼眸。楚薇枫仰起脸,瞪视突然暗去的房间。
一向没有概念的男女情愫,那一刻,突然有了启蒙,楚薇枫仍掩不住轻喘,但唇角已露出个浅浅的微笑。
他只是个男人,他并不如她想象中的超然。
拒绝哪能轻易打断她的决心?在她所剩无多的日子,她必须还给他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平衡的感觉沉静下来。
第二章
她疯了!
莫韶光靠在墙角,股间被撩起的欲望,和额间覆着的簿薄汗水,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是梦。
他颤抖着拭去汗,熄灯的房间,凉意罩着发烫的身体打转。
为什么他会幻觉自己看到那场雪?
为什么在碰触她时,会有那种不能压抑的心痛和无助?为什么?他张大口,深深呼吸,任冰凉的空气灌入胸口,想平复的心却更显炽热。
方才接到她的心跳。乱得没个章法,莫韶光回想着那一刻,那是她薄命的原因吗?
要不是他也乱了方寸,他会更清楚明白的。
若真是先天心疾,髻该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吗?
他的父亲曾仕事于宫廷,医术自比一般医者还精湛,自小莫韶光耳濡目染,跟着父亲行遍大江南北,一面行医、一面寻人,见的世面广,自然也碰过不少各类稀奇古怪的恶疾。
楚薇枫的病并非无药可救,只是需要冒险。
他在想什么?这种手术在记忆里,只看见父亲施行过两次,成功的机率各一半,他竟然荒唐地想用在她身上!
莫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来了,今夜,他已经领略了楚薇枫带给他的震撼,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了。再强留下来,只怕会有更麻烦的事发生。
他倾听着窗外仍未停歇的雨声,烦躁的心绪沉淀了,残存的,只有一种如雪般的、淡淡的哀伤……
莫韶光呀莫韶光,他对自己说,这辈子,他是要不起这个女孩的,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这一生,就决定了……
燕州,将军府。
听到下人报上来客的名字,何绍远一身军装,笑眯眯地迎出了府。
楚连从轿子下来,后头拖着一车的箱子。
“楚老弟,来者是客,你又何必这么客气呢?”
“哪儿的话,大哥镇日为燕州军务操神,若没有大哥,燕州百姓哪有安定日子可过?
楚连身为燕州人,自当奉献心力。“
“好说好说。”几句不着痕迹的奉承,把老将军捧上了天,何远笑得更开怀了。“今日来,是叙旧,还是有事请托?”
“是这样的……”楚连沉吟了一会儿,把那日薇枫遇袭的事约略了一遍。
何绍远皱眉。“有这种事?”
他一拍桌子,唤了近身的一名士兵。
“去,去把梁律给我叫来!”
“何大哥,要不是事情攸关小女安危,论辈分,薇枫也是您的侄女儿,我实在不甘她受此欺凌,才走这一趟。我想,这应该是场误会。何大哥也知道,小女因为怪疾缠身,脾气向来古怪倔烈,也许是她得罪了梁大人而不自知,才有这场误会。”
“没这种事!”何绍远扬手制止他说下去:“我何某治军向来严厉,就是误会,也要他当面跟楚老弟说明白来。”
梁律收到命令,匆匆地走来。
“未将见过大人、楚老爷。”
“好。”楚连冷冷地一摆手,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跪下!”
“大人……”
“我叫你跪下!”
“末将犯了什么错?”在何绍远的命令下,左右随从突然上前把梁律强压在地上,遭受如此待遇,梁律一脸的不服。
“四天前,你做了什么事?”
面对何绍远突来的疾言厉色,梁律一时辞拙,亦不明白,平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长官,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吼叫。
“大人在说什么?梁律一点儿都不知情。”
“在慈云寺!你蓄意调戏人家闺女不成,还带人纵马追逐,差点弄死了人家,这件事,你有什么话说?”
梁律呆了呆,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让上头知情。“这个……”
“我问你,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有。”梁律看到楚连那看热闹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他垂下头,闷闷地回答。
“笨蛋!你可知那姑娘是谁?她可是楚老爷待字闺中的女儿!瞎了你的狗眼,连人家好好的姑娘也要招惹?”
梁律从来没被骂得这么狗血淋头,他在何绍远的府里,一向吃得开,一直是高高在上,这一次,是尊严尽失。碍于何绍远,虽不至于当场造次,心里对这个楚连起了极大的怨恨。
“还不向人家道歉!”
梁律僵硬地跪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朝楚连俯身下拜。
“楚老爷,梁律有眼无珠,冒犯了令千金,这是末将失礼,还望楚老爷海涵。”
“哪儿的话,既是误会一场,解释清楚便好了,梁将军不必介意。”楚连话里是客气,表情仍是傲慢得不得了。
梁律把他的态度看在眼里,他虽然是动刀枪、拳头比动脑袋还多的粗人,也知道楚连和何绍远的交情,即使他此刻心里有多想宰了这个糟老头,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楚连暂时还是惹不得的。
至于那个美人……楚薇枫那张冷冰冰的脸蛋勾起了他的欲望,梁律想起了在燕州城里流传多年的——关于楚家那个薄命红颜的传闻。
原来是个短命的丫头!梁律在心里冷冷一笑。倒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张脸了,如果能在她咽气前,尝她肉体销魂的滋味,也该不在此生了。
这么想着,他突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心情也就没那么糟了。
如果楚家那妞儿碰不得,那鞭他的奴才,总不能这么算了吧?
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语下发的梁律,楚连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他站起身,与何绍远客气地了几句话,才从容离去。没想到下一刻梁律也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
“楚老爷!”
“梁将军还有什么事吗?”楚连昂起头,极轻蔑地看他一眼。
“末将鲁莽,差点害了令千金,请问她这几日可安好?”
“只是受了点惊吓,其它一切无恙。”他拈拈胡子,仍是一脸严峻。
“那就好了,呃……楚老爷,梁律想请问那一位替令千金赶车的奴才,他可是贵府中人?”
提起莫韶光,楚连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不舒服。
“梁将军何出此言?”
“那个奴才,利落的身手令末将印象深刻,我有意揽他入我部下,一起为何大人效力。”
楚连看着梁律。与何绍远往来多年,认识这个梁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为商的精于心机,他怎么会不明白梁律心里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跟前莫韶光虽算不得什么威胁,但以他数十年来不肯放弃寻人的坚定意志,难保他将来不会查出什么……想到这一点,楚连突然心生一计。
要是能借梁律的狠辣手段,替自己拔掉莫韶光这根刺,也算一劳永逸……
“将军与小女之事,既已解释清楚,如果老夫再计较,便是不对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奴才嘛……”他假意沉吟了一会儿。“他是外地来的流浪汉,在此地并无亲人,他有什么好功夫,老夫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将军真有诚意,老夫明日便让他过府一叙,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既是外地人,怎么死的就不是很重要了。听出弦外之音,梁律堆满了笑,至于楚连为何这么说,就没必要再花心思去多想了。
目送楚家的轿子消失在大街的转角处,梁律才收起了笑,摸摸颊上的鞭痕。他梁律的一贯为人便是这样——恩可以忘,但有仇,那就是——非报不可了。
得罪他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搬来燕州之后,沉和颜第一次走出相国府。
八个多月的身孕,把她原本就丰腴的身子撑得更是圆滚滚的。今日,她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出来采买些用品的。
“和颜姑娘,其实您根本无须如此劳累,我一个人就能把东西买好的。”跟着出来的丫头宝妹说道,体贴地掏出丝巾,为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无妨的,我来燕州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出来走走;大夫也说多活动,对孩子较好。”
她微笑着,一点也没防着后头有人冲了上来。
沉和颜被撞个正着,“哎呀”一声,只来得及抱住隆起的肚子,往婢女那儿倒去,幸得撞她的男人及时回身一揽,才没让她摔下去。
“对不起?”
“你这个人瞎了眼不成!”饱受惊吓的婢女宝妹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一回神便喝骂出声。
沉和颜抬起头,那男子忽地松手,迅速奔向另一条街。
“他在哪里!追!快追!”
后前的人群像狼追赶的羊群,纷纷尖叫散开,十多个凶神恶煞般的士兵,挥着刀冲了上来,宝妹也赶紧护着沉和颜,往一旁急急闪去。
“那是些什么人?”沉和颜拍拍胸口,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梁将军的人。”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官兵在,宝妹才低声说道。“我还道撞了和颜姑娘那个人是个冒失鬼,看来是被他们追赶,才会这么莽撞的。”
“梁将军?”
“和颜姑娘从京里到燕州才半年,又都待在相国府里极少出门,自然不晓得咱们这儿的人事了。说到那个梁将军呀!”宝妹从鼻子轻哼了一声,似乎很不屑,接着又说了下去:“好歹也称得上是个官,可为人呀,就跟个强盗头子没两样!如果是他自个儿坏,那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他还纵容他的手下行霸道地胡乱作为!这燕州的百姓都知道,若没有跟节度使何大人有点交情,是没有人敢惹他的。”
“难道没人上告到何大人那儿吗?”
“要钱打点呀!何大人贪财的程度,不下于那些贪官哩!他镇日只想着怎么攒钱,才没空管梁律呢。”
“那……那他们追赶的人,不就很危险了?”沉和颜听得心惊。从前她所居之处,就在天子脚下,可从没听过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恶官。
“怪只怪那个人没长眼去惹上他了,给那群人逮到,可有他苦头吃了。”
沉和颜回头,街头已经回复到几分钟前的热闹;她依稀记得那个撞倒她的男子,虽及不上她夫婿的俊逸出尘,但也不像是个莽撞冒失之人。
心有所思地跟着婢女走了几步路,她突然说道:“如果那个梁将军真像你说的那么坏,真希望那个人能躲远些,别再回这儿来。”
从摊子上拿起一块红绸布,付账后,对她摇头一笑。“和颜姑娘就是这样,您该担心的不去担心,反倒是替一旁不相干的人想这么多。”“我该担心什么?”
“担心姑娘肚子里的这个是不是个小壮丁。”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沉和颜闻言失笑,疼惜地摸摸小腹。“仲卿说了,是男是女,他都喜欢。”
“可方少爷怎么都是老相国的继承人,虽然老相国有遗令不让和颜姑娘进方家门,但如果姑娘这胎能争气地生个儿子,也许少爷一欢喜,不定会不顾一切将您扶了正,那时候,姑娘地位稳固了,后半辈子也有着落了。”
“是吗?”沉和颜一怔,讪讪地笑了。“你这丫头,心思真细,连这层都替我顾虑到了。”
“是和颜姑娘为人好,宝妹才会替姑娘这么想的。”
是呀!她差点都要忘了,自己在家仍是妾身未明。原因是她身为青楼女子,老相国心里总有份芥蒂,后来虽勉强让仲卿为她赎了身,但对她想名正言顺入方家这件事,老相国一直到死都不肯松口。
如果能生个儿子……宝妹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她。虽然自己在家无名无分,但仲卿一直对她很疼怜,说不定,这个孩子会是个很大的转机。
想着想着,沉和颜豁达地笑了,爱怜地轻抚着肚子。
她不该把得失放这么重的,是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对她而言,都是她与深爱之人的结晶。
方仲卿是有情有义之人,沉和颜始终相信,就算她一辈子进不了方家,方仲卿也不会对她弃之下理的。
从大街人潮里逃脱梁律追捕的莫韶光,倚在酒楼一角,看着那群士兵散布在冲心四处张望寻人。
他不为自己的逃脱松口气,只是担心那位他冲撞的大腹便便的妇人是否无恙。
今日所发生的事,他知道一定事有蹊跷,但在重重的刀剑围攻下,他实在没有办法想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只是依直觉,他直觉这件事和楚连脱不了关系。
今早他受楚仁之托,到张家送信。一路依地址寻去,谁知那地址竟是禁卫森严的将军府。
要不是他的直觉够敏锐、手脚够灵活,这会儿早死在梁律的利剑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枫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连会帮他的忙,但就算楚连不愿费神帮他寻人,可也还不至于要借人之刀杀他灭口吧?
为什么?这一切来得莫名其妙,他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莫韶光眼角扫过一个奔走而过的士兵,迅速躲开,井钻进人潮里,从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问明这一切,他离开燕州,心里必不甘心。
人还没进楚家,就看到几个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门口,一片风声鹤唳。莫韶光贴着墙行走,听到楚连气急败坏地吼:“我早说了,那奴才是外地来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没想过他能再回来!你自己没用,没能逮住他,还敢找我要什么人?!”
“他从我手里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里?”梁律也是心浮气躁,恶声恶气地回吼。
“今日我要不拿回那个姓莫的,绝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为你一个将军有什么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误了我女儿的病情,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
“老爷!大夫来了,你赶紧去瞧瞧姑娘,别跟他们吵!”三姨太冲了过来。
“门关起来,把这群疯狗都给我轰出去!”楚连咆哮,气冲冲地走了。
当着梁律的面,大力将大门给甩上,梁律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一脸气忿地恨不得将这扇门给一刀劈了,但顾忌着何绍远,始终没敢下令。
“给我搜遍城里,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奴才!”说罢,恨恨地带着人离开。
听到楚薇枫发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着揪了起来。确信梁律没有派人留守之后,才从侧门进入楚家。
房间外侧的花园里,密密麻麻站着十多个随时待命的婢女。每个人脸上尽是忧色忡忡。
他翻过墙,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间。
戳破了纸窗,他听到床帐里女子的急喘呜咽,也看到从红帐里拉出的那根红丝线,红线彼端是一位老医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间皱得死紧,惶恐地想探知些什么。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仍是无计可施。
霎时,他恍然明白,为什么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顾及女子名节的红线切脉之术,基本上误差是极大的,除非施救者有着极为精湛的医术和历人无数的丰富经历,才能借由红线牵到而来的细微脉动,诊出正确的病因。
但这种红线切脉,如果遇上的是个医术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误判,也会因为延误了诊治时间而加重病情。
“怎么样?”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来已久,这心脉一日弱过一日,老朽惭愧,除了尽力护住她的元气,无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颜地摇摇头。
“浑帐!”楚连气得跳脚,把大夫给撵了出去。又大声喝着下人,再请另一位大夫来。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里,竟有些不忍了。
帐幔内的楚薇枫又轻咽了一声,显然是难受之至。莫韶光气血翻涌,他明白楚薇枫是多么骄傲的人,要不是忍无可忍,她是绝不哭出声的。
体会到她的痛苦,这一刻,莫韶光再无疑虑。
他要救她!不管后果如何,他都要冒险试一试!
服了两帖药,楚薇枫睡着了。
半日折腾下来,小春和两名在房间随侍的婢女,也撑不住地跟着沉沉入睡了。
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傲气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额间那枚未卸去的枫印,如鲜血般纷红的色泽,在夜色之中,益发显得诡异。
他盯着那枚枫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浓郁的檀香,渐次包围过来,袅袅的白烟之中,连楚薇枫沉睡的脸,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个人咬破指头,甚至还看到从伤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额头上鲜红的朱砂痣里。
莫韶光张大眼!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张姣美熟悉的容颜,雪白十指纤织,凄清地结成一朵莲花印,没了气息的面容井无悲伤,反而觉来特别安详平静。
他的眼眶没来由地一阵发热,几乎要为这一幕流下泪来。当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嘴想喊出什么时,人也不自觉跨前一步,只见那檀香、烟雾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间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气中只剩桌上空碗里未服尽的刺鼻药味。
在脸上模到湿濡的泪痕,莫韶光脸色变得苍白,他踉跄坐倒在床边,一生之中,他从没有过这么真实历境的幻觉。
若真是幻觉,再怎么如梦似真,也不该让他激动落泪呀!
床上楚薇枫的呼吸依旧浅促,莫韶光滞缓地转过头,贴近瞧着她,始终参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后,这些不可思议的异象便不时出现。
他收敛心神,伸出手,修长的指头按住她。
感觉到胸口上方传来的压力,楚薇枫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轻喃了一声,被他点住了唇。
待楚薇枫静默下来,他的指头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么说的?”
“什么?”
“他们,是怎么诊断你的?”
“心搏紊乱,筋脉运行有碍,致气血渐滞……”她喘了喘,目光盯着他。“这会儿,你该相信,那一晚我说的并不是玩笑话了?他们说,我……活不过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吗?”她勾唇,冷笑中带着一丝苦楚。
“你想活着吗?”他突凑近她耳边,轻柔低语。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无邪专注,除了这些,她在不明白他问她这些做什么。
“告诉我,你想活着吗?”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着知道大汗淋漓是什么感觉?情爱相思是什么滋味?想知道生儿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发苍苍的怅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时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终没人能给她完整的答案。
他为什么忽然问她?难道……他能救她?
楚薇枫睁大眼,只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以为开始对他有所了解的时候,他竟又成一团谜。
“你能救我?”她问。
他摇摇头,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听思考着什么,表情依然专注。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专注而不多语,专注得令她无法感觉他有轻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险。”
她心一惊。“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我可以救你,相对的,你愿意冒险吗?”
“冒什么险?”
“死亡。”
“你要怎么做?”
他仍旧没回答她,只是同样的话又了一次。这次,他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求生的欲望击溃了好奇,楚薇枫没多考虑,接过药丸,毅然吞下。
没什么理由不能相信他,尽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凛然的。楚薇枫看着他俯下身,打横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怀。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听着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会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视着她,见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药力下近趋涣散。
“剖开你的心。”他说,抱住昏睡的她,翻墙而去。
这一觉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枫累得睁不开眼,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当那声音愈来愈尖锐,她终于惊醒了。
也确认了那是小春的惊叫声。
楚薇枫艰难地睁开眼,随即胸口袭上一阵火烧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