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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官人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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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该怎么出现在兰泽面前,给她个惊喜,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李大婶!”潘磊突然看见一名村里的旧识提着衣篮面对着他的方向走来,他欣喜地唤了出声,正想下马打个招呼,没想到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迳自提着衣篮往河边走去,潘磊微微诧愕,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在马上发怔,李大婶铁定是看见他了,只是,为何她那样地冷漠?这是怎么一回事?
愈往家的路上驰去,潘磊的诧愕便更深了,村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数月前相处融洽的左邻右舍,竟形同陌路人,潘磊的疑惑更深了,他快马驰向家门,勒马而下,门也没性上,轻推便开了。
“采采——采采,你在吗?”庭院荒芜萧条,那几株他们共同照料的白菊全枯萎了,潘磊见状,急忙跑进内室,桌椅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仿佛一、两个月没人打扫了,潘磊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了,采采发生了什么事?
潘磊四处寻找,采采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的衣物原封不动地摆在衣箱里,潘磊生平第一次觉得心慌,蓦然,他在桌上看见了他送给她的檀香盒……
“你还回来做什么?”大娘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苹在她的身后,眼底的陌生令潘磊不能理解。
“为什么这样说?大娘,请你告诉我,采采呢?采采为什么不见了?”
“你还有脸问我?你难道忘了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了吗?我们真是错看你了!”她冷漠地、责难地说。
“我不明白……”潘磊激动地,原来他想像中的书面不是这样的呀……
“不明白?哼!”大娘道:“小苹,走,我们回去!”
“大娘,请你等等……”潘磊恳切地唤住她,说:“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采采到哪儿去了?我什么也没做啊……我在京里耽搁了时日,所以托人送了封信回来……为什么……‘
“你派人来通知采采,你不回来了不是吗?”大娘冷哼一声,道:“有了功名,就忘了结发妻子吗?”
潘磊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你自个儿做的事应该自己最清楚吧!整个村里的人都唾弃你!采采离开这里也对,远远地离开你这忘恿负义的小人!”
“大娘,请你相信我!”潘磊用绝望的、沉痛而明激韵双眸看着她,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臣着嗓子辩驳道:“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这几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惦着采采啊……天啊……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
“你……”潘磊眸里的痛楚裸程在她面前,大娘怀疑地看着,愈看愈不能不动摇……
潘磊以手支额,深深叹气,事情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他明白采采的性子,当她选择离开,那代表,她会永远地消失了,她最痛恨的便是男人的背叛,她误会了他,她一定恨透他了!天呵!天呵!
“我如果真的派人来通知采采,那我今天回来做什么呢?我是来接她的啊……”潘磊一拳击向桌面,沉痛地说。
大娘也沉默了。
“大娘,采采有说她要到哪儿去吗?”过了许久,潘磊才哀伤地问。
“她说……她说她要回家乡探亲去……”大娘缓缓地说。
“家……乡?”潘磊喃喃复述,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采采没有家乡、投有亲人…至于盼玉楼……她有可能再回去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但如果真是我们误解你了,你应诙快些把她找到。然后解释一切…因为……”大娘犹豫着该不诙说出她已怀有身孕的事。
“……”人海茫茫,他该从何找起呢?她又一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老天眯何要开这样的玩笑啊!潘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里,终于他明白了什么叫痛樱心肺的滋味,他以为自己是稳静的、安定的,然而现在,他失去了她,为了一个莫名的原因,他失去了她,功名富贵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这么大的代价呵
“我会的,大娘,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潘磊缓缓地说,将檀香盒收进了怀中。
秋夜,皇城里阅静无声。
尚书省的灯火仍未尽熄,巡夜的太监轻叩了门,问道:“请问,是哪位大人?”
没有回答,只有斟酒声和置杯声回蔼,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惊诧地唤道:“潘大人!”
潘磊头也不抬,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桌上的公文被拔到了一旁,太监们看傻了跟,他简直像用灌的,醉眼迷茫,却仍是沉默地喝着。
“潘大人……怎么回事?”
“出去……”潘磊只道。
“潘大人……”
“出去吧……不要管我……”潘磊闷声道,烧灼的烈酒穿肠,但他必须不停地、不停地喝,他一停杯,所有的痛苦便会一拥而上,几个月来他拚命在长安街坊走寻,没有任何消息,碍于秘书郎的职务,他只得派人去洛阳寻找兰泽,本来他心中仍存有那么一丝希望的,只不过,事与愿违,今日归人来报,兰泽不在洛阳,也不在盼玉楼,梅璨的坟前有燃余的香数枝,像是放了一段时日了,她去过,但是,她又离开了……听闻这话,潘磊除了绝望与痛苦,他心中再也投有任何希望了,他的采采……不知去问,天地如此广阔,他去哪儿寻她?
苦酒满杯,不胜酒力的他早已醉了,醉得只剩下最后一个意识,不停地喝不停地喝……只要他一停,他便会彻底地被击溃……
“是……潘大人。”巡夜的侍监们掩门面去,当作没有看见他的狼狈。
“采采……”潘磊喝下最后一滴酒,将酒杯一铜,无助的他只能这样凄凄唤道,好多好多的往事掠过他跟前,他不敢再看,她的笑、她的泪……
“啊……”潘磊承受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呼喊出声,跌跌撞撞来到窗前,他指着天,呼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秋风兀自吹拂,没有回答他。
一轮静好的明月高悬,不理会他的哀告。
潘磊握紧了手心,跌坐在地,恍惚间,烛火旁仿佛出现兰泽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裳的身影,他恍恍然想伸手去触,但在那一瞬间一切又归于无有,转过身,窗外空荡荡的天井里,是兰泽在风雪里,解下皮裘覆盖住落魄少年的身形,她缓缓别过脸来,那张如观音般清美的容颜……
她微笑,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甚至,连风雪也不曾有过。
“采——采——”潘磊倾尽他灵魂的所有呼喊。
他的心与魂,散在秋风里,随那转身淡出记忆中的女子一同飘散,消失在月色朦朦里。
三年后,潘磊自请外调江宁。
江宁城在望,潘磊揭开车帘,一行人马在城门口列队迎接他的到任,他吩咐车夫慢下来,马车停在迎接他的人们之前。
“下官李学论等恭迎潘大人到任江宁。”众人齐声诵道。
潘磊下车来,一一还礼,道:“各位大人不需如此客气。
“下官等已恭候大人多月,听闻大人从京城先回扬州故里,才转至江宁,一路上舟车劳顿,大人辛苦了,请随下官至府邪休息。”一名为首的官员打揖道。
“多谢费心。”潘磊淡淡地谢道。
又是秋天了,潘磊仰头看着萧瑟的枝头,在心中悄悄地叹息,三年的宦途生涯,就这么地过了,他心上的那块缺口依然如故,悲莫悲兮生别离,兰泽不知去向,他在日复一日的应酬交际生活之中,渐觉人生乏味,于是他自请外调,到远远的江宁,希冀能在好山好水之中,求得一丝丝的心灵寄托,所以,对于这种迎接的官样场面,官样话语,他是看得极腻了的,勉强地,他只能以微笑应对。
“大人请上车。”
“嗯。”潘磊颔首,无端愁绪又随秋意袭来。
立轩:
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在京中游宦三年,日久益倦,决定自请外调,这几日刚在江宁安顿下来,旋提笔封书予汝,三年前之约定言犹在耳,不知汝还记得否?
平生之交,泛泛不知其数旷故人重逢,却是人间一大欣慰事,身陷官场之中,不得自由,遂只在扛宁恭候,冀汝能前来一叙交分。
谨祝
清安
潘磊
叩、叩、叩!
“什么事?”
潘磊方署好名,仆役便叩门禀事,他问来人何事,语声方落,仆役族接口道:“大人,李大人送来东帖一张。”
“拿进来。”潘磊道,目光再一次检视信札内容,没有多注意柬帖之事。
“是。”
仆役递上柬帖。
潘磊迅速浏览了一遍,是场洗尘宴,为了欢迎他自京赴任而设,他蹙了蹙眉,不好拒绝下属美意,但他却是兴致缺缺,仆役还等着他的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吧,请你回去通报,说我会准时到,多谢李大人的盛情。”
“是,大人。”
潘磊低首,继续看着写给立轩的信,检视完后他把好信笺,放人封套里,想着,立轩是否仍如以往地风流倜傥、慷慨热情?
夜了,潘磊仍不能寐。
他在黑暗中轻抚着那只雕工精细的檀香盒,檀香的气味早已淡不可闻,那段穷困却幸福的日子呵……在记忆中也淡得像不曾存在过。
采采……采采。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唤。
涉江采芙蓉,
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
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
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
潘磊深深地、深深地感觉到这首古诗里,那种沉静忧伤的情感,那是一辈子隐藏在心底的最大遗憾……
第九章
美酒珍缮的气味弥漫四周,名为洗尘宴,却并非只是几垄蒋酒相互敬答,潘磊在宴筵中看着一坛坛的美酒开坛,一道道的珍缮上了又撤、撤了又上,歌声曲声不辍,江宁的日益繁华尽展他跟彰,他应酬地敬着酒,却又不知怎地很想藉故离开。
“潘大人,下官敬您一杯。”李大人微有三分醉意了,他向潘磊敬酒道。
潘磊浅啜一口还礼,此时一名仆役来报,在李大人耳边低声道:“大人,羽珞姑娘已经准备好了。”
“是吗?呵呵呵……”李大人笑说:“潘大人初至江宁,一定还未听说过羽珞姑娘吧?”
“并不曾。”潘磊道。
“羽珞姑娘是江宁城第一舞伶呢……江宁城自她来后,许多高官权贵不远千里专为她而来!”李大人说道,先转头吩咐仆役安排她出场,随后又道:“这一回下官因着潘大人的面子,才有幸一见其舞姿,平日羽格姑娘只在停云坊跳舞,一月只两回,且所费不缴”
“喔……”潘磊应了声。
“来了!来了!”李大人抚掌叫好。
两行身披粉色轻纱的舞伶鱼贯而出,在地上铺上软缎、洒满花瓣,其中一名唤作弥儿的舞伶弯身致礼,樱唇轻启道:“弥儿替羽珞姑娘敬潘大人一杯。”
旁人递给了弥儿一杯酒,潘磊从座上起身回酒。
“羽珞姑娘从不开口说话的,这是惯例……”李大人解释道。
“无妨。”潘磊道。
弥儿嫣然一笑,衣带翩翩,音乐方起,另一个身披层层青纱的窈窕女子随节奏舞出,众人拍手。
想必,这就是羽珞姑娘了……潘磊想。
青衣女子体态盈盈,随音乐起舞。面纱后的脸隐约可见其美,一双美眸流转众人之间,她弯身、拈指、回眸,在座所有人如痴如醉,而随着音乐节奏的急促,羽珞旋着圈,每一次转身,身上的青纱便一片片掉落,露出洁白脚躁的小巧银铃,众人鼓噪了起来,青纱散了满地,剩余的仅能蔽体,潘磊却愕然了,随着她每一次的转身,他的脑中不停地浮现记忆深处那张清美的容颜。
面纱后的脸……那样神似的眉眼与体态……
潘磊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可能吗?可能吗?他脑中轰然作响。
“羽珞姑娘,再舞一曲!再舞一曲!”一曲即毕,众人仍意犹未尽,拍手声中有人喊道。
羽珞在面纱后微笑谢退,潘磊焦的的目光不能须臾暂离,李大人看出这点,忙起身道:“羽珞姑娘,今夜你是为咱们潘大人而舞,不比寻常,怎不亲自敬潘大人一杯?”
她在面纱后微微一笑,接过旁人递来的酒,凝视了潘磊数秒,又恢复了笑容,轻轻抬手。优雅地一饮而尽。
潘磊怔怔地回饮,见她翩然欲转身退场,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出声唤道:“等一等,羽珞姑娘。”
她旋身,美眸盛满疑问。
“惊艳于姑娘舞姿,令我……想起了两句诗。”
众人安静地听着他接下来吟的诗。
“涉扛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他吟道,注视着她的眸。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潘大人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
美眸中的笑意微敛。
“想起这两句诗,是因为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潘磊哑着嗓子,轻轻地补充。
羽珞点点头,福了福身子,优雅地退下。
潘磊缓缓坐下,点点滴滴,渗回他的心底。
“潘大大……”李大人低声问。
“各位大人,潘某微感不适,先行告退,多谢各位盛情美意,潘某铭记在心……”他作揖道,言毕便匆匆离席。
潘磊一出去,便开始寻找羽珞的身影,最后他看见她的背影没入车篷里,他晚了一步,只有怔怔地目送她的远去……
她是吗?她是兰泽吗?还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像?
惨澹澹的月色挂在天幕,他怔忡,突然觉得旁惶无措……
羽珞……停云坊……
是她吗?是她吗?
千百个疑问反覆地出现他脑海中,他叹息,在月色昏暗里踽踊独行。
“羽珞姑娘……”弥儿在门外道。
“进来吧……”羽珞揽镜自照,拿起黄杨木梳仔细梳理着如云的鬓发。
弥儿一进来,便说:“羽珞姑娘,嬷嬷派我来通知你,潘大人今儿个来停云坊作客,自上回洗尘宴后,潘大人便常派人来问嬷嬷你下回跳舞的时候,对你很是殷勤,嬷嬷希望你能多招呼点……”
“知道了……”她顿了顿,继续梳着发。
“嗯,弥儿觉得潘大人十分年轻俊俏呢!”她低低自喃。
“帮我拿今晚的舞衣好吗?”羽珞对弥儿的话恍若未闻,只道。
“好的,是银纱那件吗?”
“嗯。”
羽珞在镜前整装,将腰高高束起,雪白丰腴的酥胸恰到好处地半裸,她整整银纱上的白羽,不经心地问弥儿说:“你刚说这一个月来他常派人来探问我的消息?”
“是啊,有几次他还亲自来呢!”
“是吗?”
“后来可能因为公务缠身,他才派下人来的吧!”弥儿说道。
“潘大人可有带妻儿赴任?”羽珞问。
“没有,弥儿听说啊,一堆人想替他说媒,可是这么几年来他都丝毫不心动,尚未娶妻呢!”
“喔?”
“啊!对了!羽珞姑娘。嬷嬷还要我问你,今晚舞跳完后,或许跟潘大人喝个几杯酒,聊表感谢如何?”
“我只是来跳舞的,这事前都说好的了。”羽珞拒绝地说。
“喔……那我去回话给嬷嬷。”弥儿说。
“嗯,你也该回去准备了。”羽珞淡道。
“弥儿知道。”弥儿点点头,走了出去。
羽珞缓缓坐回镜前,凝视着镜子里那一张面纱后的脸,久久没有动作。
羽珞莲指一拈,优雅地谢了场,依照惯例拾起地上散着的薄纱,轻抛下台,客人争先恐后地抢着那缀有羽饰的薄纱,席间唯有一双炯然的眸子没有动摇,他看着她,以一种的的而专注的目光,在她身上烙下一道道烧的的痕迹,令她不敢与他对视,她只能浅笑着,投江在音乐的节奏中,尽量避开他的眸光,因为只要她一看,她便总会不自觉地乱了舞步。
她看见他,低声询问着嬷嬷一些话,嬷嬷为难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他转头重新望着收着缠头的她,攫住她的目光,欲语还休。
欲浯还休,然而他始终还是没有机会说,这是规矩,她只跳舞,不陪客、不说话,也不摘下面纱,即便想用千金来换,也不可得。
羽珞收完了缠头,由弥儿向每个客人致谢,她轻盈地转身,一阵幽沁的香气熏人,他站着,目送她离开,羽珞仍然感受得到背脊上他目光的灼热。
她一步一步离开。
羽珞方推开停云坊的后门,便看见潘磊等候的背影。
“是嬷嬷说的?潘大人。”羽珞揭开斗帽,在夜色中轻轻问道。
潘磊转过身来,微带歉意地说:“请恕我唐突,坏了规矩,只不过,我必须见你一面……”
“所为何事?”她不疾不徐问道。
潘磊凝视她晶灿深黝的眼瞳,道:“太像了……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潘大人,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长得好像……我的妻子。”潘磊跌入深深的思绪中,空气仿佛凝结了。
“羽珞不过是一名小小舞伶,客居江宁,怎么可能是潘大人的夫人呢?天下神似者何其多也!”她微笑,神色自若地回答。
潘磊凝视着她的脸,见她连一丝波纹都未起,禁不住感到希望破灭了,是啊,天下之大,神似者何其多!是他思念焚心,才会认为她就是兰泽吧……
“嗯……对不起……羽珞姑娘……是我唐突了……”潘磊深揖道。
“这是羽珞的荣幸,大人何须致歉呢?”她仍是浅浅笑着。
听着她轻柔的声音,潘磊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遥远的梦里,梦里是那间斗室,兰泽递给他一杯热茶,温暖他执持书卷冰冷的手,他吟诗,她和答……潘磊怔忡,眼眶里泪光微微。
“让我送你一程以表歉意吧……今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潘磊说。
“多谢大人的好意,羽珞心领,不敢劳烦大人。”她婉言相拒,但十分坚持。
“那,告辞了。”潘磊作揖。
羽珞望着他顺长的背影,深吐了一口气,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屏息着他眼底的那抹悲伤令她无法忘怀。
“谁呀?”静夜里敲门声分外清晰,门里人点起烛,应门道。
“是我,杨大娘。”
“是兰夫人呀?今儿个怎么晚了?”杨大娘开了门,问道。
“有事耽搁了,小哲呢?”她相下斗篷。整一整一袭素而华贵的衣衫。
“等着等着便睡下了,老夫人的病有好些了吗?”杨大娘问,一月两次兰夫人总要去江宁城郊看望母亲的病,因儿子尚小不宜探病,故将孩子暂托与她。
“好些了,小哲今天乖吗?”
“他很懂事,不太吵闹。”杨大娘回答,每当望着她美丽的侧脸,就不禁要替她叹息,年纪轻轻丈夫便早死,留下孤儿寡母二人。
“嗯……真是麻烦你了,我娘就是不肯搬来城里与我们同住……不然也不必三天两头就将小哲暂托给大娘你了……”她微感歉疚地道。
“没关系,我也有个伴儿。”大娘笑道,领着她进内室。
年轻少妇坐到床沿,纤手出袖,轻触床上熟睡小男孩的脸,轻轻柔柔唤道:“小哲,醒醒,娘回来了……”
“娘……”小男孩睁开惺忪的睡眼,软软的童音唤道。
“来……把袄子穿上,娘抱你回家。”
“好……”小男孩坐起来,乖巧地配合穿衣的动作。
“杨大娘,谢谢你、我们走了。”少妇抱起小哲,道别说。
“路上小心。”
“潘兄,好久不见!”
一个熟悉的声音令潘磊自满案的公文中抬起头采,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依旧滞洒玩世的立轩。
“立轩!是你!怎么不先通知我,让我什么也没准备……”潘磊起身相迎。
“一收到你的信,我便火速改至江宁办货了!呵……应该叫潘大人才对,立轩失言了。”立轩亮了亮他的信笺,有了这个,他也才能自由进入官门,给潘磊—个惊喜。
“别这样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潘磊欣逢故人,忙请立轩入座,并吩咐下人送茶,坐定后,潘磊首先开口,问道:“好久不见,这些年,好吗?”
“不过就这么过罗,只是多了房媳妇,谁教我是独予呢!父母命不能不从。”立轩颇感叹地说,他逍遥自在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
“是吗……嫂子可有一块来?”
“没有,她在家里照顾儿子。”立轩淡淡地回答。
“嫂子想必贤慧……”潘磊笑道。
“贤慧是贤慧……不过……”立轩接道:“算了,不提她,这倒让我想起来,当年我曾说过要亲自拜见嫂子的,嗯?”
“……”立轩无心的言语说到了潘磊的痛处,他沉默了。
立轩见潘磊不语,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记得……当年……我托报录官差捎封信回家吗?”潘磊敛了笑容,缓道。
“记得啊!你怕嫂子挂念不是?”立轩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那人是派手下送了,但不知因何,信,没有送到,话,却传错了……”潘磊提起往事,仍是满腔的悲哀。
“他传了什么?”
“后来,我回家去,才知道那人告诉我妻子采采,我不回去了,要她忘了我……”潘磊叹道。
“然后呢?”
“采采只身离开了村子,从此,不知去向……”潘磊叙说道。
“岂有此理!潘兄可有去把那误事的人抓出来治罪?”立轩义愤填膺地说。
“没有……那也不重要了……我到处地找采采,却一点音讯也没有……三年过了……连一丝希望都渺茫了,恐怕……是今生无缘吧……”潘磊幽然地说。
“潘兄……”立轩望着他哀伤的脸,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说这些了。难得见面……别提这些伤心事了。”潘磊摇摇头,道。
“嗯……”立轩点头,道:“这回呢……顺道来江宁办些货回去,大概停留个十几天吧!江宁何处好玩?我这回好不容易惬意自在一个人了……”
“你在婚后仍是流连花间?”潘磊笑问。
“少多了……呵呵。”立轩也笑道。
“那么……过几天我带你去停云坊吧!”潘磊不假思索地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停云坊?”
“嗯……有一位羽珞姑娘,舞艺冠绝江宁……”潘磊道,略过了她长相神似兰泽的事不提。
“太好了!潘兄真是立轩的知己!”立轩朗声大笑,高兴地说。
潘磊笑了一笑,没有说些什么,自那夜谈话后,他明知她不是采采,但他仍是不能遏止地去注意她下一次到停云坊跳舞的时间,她令他迷风或许是因为看见她。他便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吧……她跟兰泽神似的模样,会让他感觉兰泽仿佛回到他身边
斟茶,茶烟氤氲。
“潘兄,立轩倒有一事不明……”趁着等待羽珞上场的空档,立轩笑着敬了潘磊一杯酒,问。
“但问无妨。”抽磊微笑道。
“立轩这次来觉得十分诧愕,从前潘兄从不涉足类似停云坊此种歌楼舞榭,莫非是因为官场应酬,不得不跟从流俗?”他道。
“不是的。”潘磊道:“偶然的机会下,发现羽珞姑娘……长得好像……”
潘磊还没来得及说完,众人的欢呼声便打断了他,原来是两列舞伶已依照惯例出来敬酒致意,并在台上撒满了白菊花瓣,深秋正是白菊的最后时节。
看到白菊残瓣,潘磊的心又是一紧。
立轩笑着拍手,道:“停云坊的名声不虚啊!连舞队里头的姑娘也都是个个标致……”他看着弥儿,说。
不一会儿,羽珞一袭紫衫,似仙女般翩翩舞出,立轩正赞叹着她优美的舞姿和烟娜的身段时,羽珞面纱后的脸却也让他惊愕了,是她。
多年前与他在长安共度三日,未留名姓的美丽女子!
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她!
潘磊沈缅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立轩震愕的表情,羽珞边舞边。散着白菊花瓣,宛若紫衣天女,所有人被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吸引,立轩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更多了一份激动的情绪。
一曲终了,天女环着紫色长纱,向宾客一一收取缠头,来到潘磊和立轩面前时,潘磊大方地给了只紫玉晶锡为酬,她看了看紫玉晶锡,又看了看他,两人之间在那一瞬间传递着无语的讯息,她觉得那太贵重,而他温柔而坚持。
旁边的立轩从重遇佳人的惊愕中醒来,情不自禁地揭下了她的面纱,道:“真的是你!美人。”
众声喧哗,大家无不趁此机会看清羽珞的容颜,立舒因激动而唐突的举动令潘磊不解,潘磊正欲说话替他道歉,没想捌羽珞:看早止轩脸色便倏地刷白,她抢回面纱,像躲避什么似地奔离现场。立轩还欲追去,潘磊却拉住了他,低声说道:“立轩,不行——”
立轩这才如梦初醒,对他道:“抱歉,潘兄,我一时情急,才会如此……”停云坊的嬷嬷这时过来了,一见是潘磊和他带来的客人;自是不便多说什么,只委婉地解释她与羽珞有约在先,忘了先知会公子……种种的客套话。
嬷嬷走后,潘磊才问立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潘兄如果还记得的话,那年在京城,我说过我在寻一名姑娘,那姑娘和我在绔春楼共度了三夜,却不留下名姓……是不?”立轩说。
“就是羽珞?”潘磊答,心中却不知怎地觉得有些怅然,原来,羽珞+直是立轩要寻的人……只是……那么多的巧合……
“没错。她认得我……我想潘兄应该看得出来。”
“嗯……”
“我是唐突了些,不过我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要让她从眼前溜走,瞧,那年她离开时忘了带走一个香囊,我一直带在身边,我实在是忘不了她……”立轩从怀间拿出一个旧的嫩荷色的香囊,上头绣着兰草和蝴蝶,潘磊定睛一看,这一看,顿时把他打人了万丈深渊。
那是,采采的贴身香囊。
“你与她,在长安结识?”潘磊颤着声音问。
“是呀……约莫五年前吧……一场三日的风雪时。”立轩抚着香囊,回想道,没有看见潘磊的表情。
潘磊同时回忆着,是的,有一回冬天,采采说,到城里卖一些绣帕,遇上风雪,便在姐妹家过了三日……
在姐妹家过了三日……
羽珞便是兰泽的事实和她曾背叛他的事实同时冲击着潘磊,他的妻曾和立轩…
天呵……潘磊痛不欲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是那样地信任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怎么了?潘兄。”立轩发现他的表情,问道。
“她为什么会在绮春楼与你结识?”潘磊逼自己问清楚,艰难地吐出这个问句。
“不清楚。我只知道,她不是统春楼的姑娘……”立轩望着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潘磊闭上眼,深深吸气,沉默了良久,他终于睁眼道:“立轩,那个荷色香囊,是……”潘磊咬住下唇,沉痛地道:
“属于我的妻子,采采。”
第十章
羽珞急奔回房里,闩上门,跌坐在门后。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两行热泪潸然落下。
她瞒了如此久,如此久,而发现新任的潘大人竟是潘磊时,她成功地压抑了所有的记忆,成功地让他以为,她不是那个曾被他抛弃的妻,她以为,她可以继续过她平静的生活,不再怨恨,但也不再爱恋。
但没想到,老天却开了他们一个大玩笑,不堪的往事被重新揭露,她卖身挣钱的对象,竟是潘磊的朋友!在震慑中她忘记了掩饰,她刷白的脸色不啻证实了那段往事,她三年来一切的努力都成了泡影;她哭,是因为她已然尘封的心碎记忆又被开启,潘磊如她记忆中的温和深情,那日后巷的谈话令她迷惘,明明当年是他厌弃了她,让她怀着孩子奔走他乡,但为什么,在她心中,还为当年为钱不贞于他的事而耿耿于怀?
所有复杂的感情一拥而上。她应该恨,但她没有;她应该理直气壮,但她做不到,她只是逃。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当潘磊自朋友口中得知真相后的表情?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她望着他清澄的眼眸时,除了羞惭,她竟无法去恨他,即便是他离弃了她?
他离弃了她,她却在他眼中读出了忧伤……
三年前流转四方,几度濒临饿死,为了小哲,她咬牙撑了下去,最后在江宁城定居下来,化名羽珞路在停云坊跳舞为生,原以为一生就这样过了,等她挣够钱,足以养大小哲,她便不再抛头露面,尽力扮演一个为娘的角色,却没料到,“过去”仍然不放过她,小哲有的,是一个曾经人尽可夫的娘,从盼玉楼、到跟了魏熙光又夜奔潘磊,而后竟为了钱再次沦落,这一切的一切,沉压在她心头,苦不能言……
“羽珞姑娘?羽珞姑娘……”也不知过了多久,弥儿叩门唤。
“什么事?”她擦干斑驳的泪痕,问。
“潘大人想见你一面,要我来问你。”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她悲伤地想。
“那就……请他进来吧!”她深吸口气,缓缓地对弥儿说。
兰泽坐在帐后,晕黄黄的烛火弥漫。
沉默横互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潘磊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坐在椅子上,惊痛的心情方平抚,他要立轩先回去,他再跟他解释,而自己还是来找她了,无论如何,他想听听她怎么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闻帐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是兰泽先开口。
“当年,我托人捎信回家,并不是……”潘磊缓缓解释,却被兰泽打断。
“那不重要了,都过去了。”兰泽道。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那是个误会,为此我三年来痛苦不已,却找不到你……”潘磊仍若以往的温和。
“你都从你朋友口中知道了,对不对?”兰泽说。
“嗯……”潘磊点了点头。
“那么,什么误会都不要紧了,不是吗?我不贞于你,对象还是你的朋友,从今以后你不必感到亏欠,反正……是我欠你在先。”兰泽尽力维持平稳的语调,努力把感情全数抹去。
“采采……你为什么?”潘磊痛心地问。
帐内一阵沉默。
“采采,告诉我!”潘磊坚持地说。
他看不见她奔流的热泪,兰泽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会克制不了自己,让他听见她在哭泣。
“采采……”潘磊见她不答,迈步揭开罗帐,她在哭,哭得哀痛逾恒,他在她身边下,凝视着那张他朝念夕惦的容颜,心头万分的不舍,他抬手,如同以往一般温柔地为她拭泪。
兰泽抬眼,凝望着他道:“为了钱,没有钱……我们撑不过那个冬天,我能典当的东西殆尽……”
潘磊沉默了,为她心痛。
“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潘磊深深歉疚地吐出这句话,轻纳她入怀,在无声中他也悄悄落泪,为她而哭,只为她而哭。
“采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潘磊轻轻地问。
又是沉默。
“现在,你的身分不同了……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停云坊的舞伶……”过了许久,兰泽才道。
“我不在乎……”潘磊坚定地说。
“可是我在乎。”她静静地与他相望,静好清美一如观音的神色,她又说:“我在盼玉楼的过去,和魏熙光的过去,在官场上,都有人知道,我们…不可能了。”
潘磊静静地望着她,沉默了片刻。
“我只知道,没有你,我一无所有。”他说。
“潘兄……我……”立轩执持缰绳,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别。
潘磊微笑,道:“一切都是上天的捉弄,不是谁的错……你放心吧,我不会怪你什么。”这是几经他深思熟虑后得到的结论。
“以后……还是朋友吗?”立轩迟疑地、缓缓地开口。
“以前的事,就让时间淡忘,以后,自然还是朋友。”潘磊重重地握了握立轩的手,诚挚地道。
“潘兄的雅量,立轩钦佩不已。”
“其实,或许我还该感谢你,让我找回了妻儿。”潘磊道。
立轩微笑,望向远天,道:“是时辰了,也该上路了。”
“保重!”潘磊道:“等我带采采跟小哲回扬州家乡,再捎信给你。”
“嗯……替我向嫂子说再见,潘兄,我走了!”立轩挥挥手,一扯缓绳,马车便缓缓前行。
潘磊目送着立轩离去,当扬起的路尘全数落定,立轩已在远远的天边。
潘磊辞官带着妻儿回乡,一路上山清水秀,一家人和乐融融。
“爹……扬州在什么地方啊?”小哲坐在兰泽怀里,对执持缰绳的潘磊说。
“扬州在……”潘磊倒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跟小哲解释。
“小哲看着,这条路是不是很长很长呢?”兰泽接口,说。
小哲看了一看,点点头。
“路的那一头,就是爹爹的家乡啦!爷爷在那边等着小哲喔!”兰泽笑着说。
小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娘……扬州有什么好玩的阿?”
“娘也没去过喔,这要问爹了!”兰泽含笑望着身旁的夫婿。“
“扬州……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花……还有……爷爷的家里有秋千喔……是姑姑小时候爷爷做的!”潘磊想着家乡的一切,不禁漾起了笑容。
“真的刚好棒喔!”小哲开心地拍拍手。
“小哲如果乖的话,爷爷的小狗就会跟你玩呢!”潘磊再补充道。
“小狗……”小哲咯咯地笑了起来,可爱的模样把他们都逗笑了。
“娘。小哲很乖对不对?”小哲拉拉兰泽的衣袖,问。
“这个……娘要想一想……”兰泽故意道。
“娘……”小哲唤道。
“如果小哲以后都乖乖自己吃饭,那小哲就很乖了。”兰泽终于道。
小哲微笑点点头,那微笑跟潘磊一模一样,兰泽噗哧一声哭了出来。
“采采,什么事那么好笑?”潘磊微笑问。
“没有……呵……没有。”兰泽望着父子俩一式一样的微笑,一阵幸福感泉涌而上,吟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香花处处,草技春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