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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军统报务员的悲剧人生 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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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共产党走?凶多吉少,军统局血债累累,我纵然不是直接杀手。怕也罪责难逃……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妻女的床前,伫立,凝望。这是他半生的所得,这是他唯一的寄托。孔孟之道,君国之道都已幻化成一张张狞笑的脸,嘲讽着他,指责着他,前景茫茫,他无以寄托。

  迟疑间,北平支台所属人员及家属已大部分迁往南京,消息传来时,平津铁路已被切断,葛连波已无法成行……既然走不成就听凭命运宰割吧!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把住址白塔寺暗自迁往北新桥财神庙,并向北平支台隐瞒了新址。几天后,他去北平支台打听时局消息,支台长行色匆匆,劈头问道:“你怎么还没走?现在还有最后一架飞机,赶快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去哪?”

  “台湾!”

  “这……”葛连波犹豫不决。

  “哎呀!老弟,你就别犹豫了!留下来没有好果子吃,共产党不是活菩萨!再说,你是军统报务员,军统!你知道吗?”

  支台长麻利地收拾着东西,葛连波怯怯问道:“我能否和妻子,孩子一起走?”

  “这个,恐怕飞机超重!”

  “我们三人也不过一百公斤,只一个人重量……”

  支台长只顾收拾东西,把已经没有耐性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了。

  走出支台总部,葛连波心乱如麻。让我只身离去?我实难从命!,他眼前立即浮现出中川久荣贤淑的目光,幼女那挥动的小手。不能,我不能抛下她们!,此时,葛连波的灵魂已经游离了他的军人身份,他不仅游离了军统报务员这一特殊军人,也游离了那套米黄军装包裹下的一般军人。他的灵魂回归了一个书生的躯体,一个农民的躯体,书生是多愁善感的,农民是离不开家园,离不开妻儿老小的。这双重品格都与他的职业水火不容,都与他的铁血生涯南辕北辙。

  他忘记了怎样叫的人力车。从支台到北新桥财神庙仅二里之遥,他似乎又重走一遍“九一八”以来的路程——从北平中学到中央军校,戴笠的面孔,胡宗南的面孔,魏大铭的面孔,董益三的面孔,蒋介石的面孔一一浮现。这些面孔一会变成救生的孤舟,一会又织成魔鬼的手臂,他无所适从,他出了一身冷汗!

  人力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载他前行。他一会喊快点,一会喊慢点;一会喊停下,一会喊快跑。车夫莫明其妙。只好言听计从。

  其实财神庙早过了,他的脑海里仍是那些奸诈凶狠的面孔,这样的党国何望之有?如果我留下来,共产党会饶恕我吗?也许会的!我在北平东北中学念过书,校长张学良已受到蒋介石的软禁,再说,我无非是军统局的工具,没有直接杀过人,如果我起义投诚,共产党为什么不能容纳我呢?那时,我可以为国效力……就在葛连波想入非非的时候,天空传来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北平支台撤退的最后一架飞机已经飞入云端!

  走的可能破灭了。

  一九四九年元月卅一日,北平和平解放。几天后葛连波向朝阳门军事管制委员会报到,早去晚归;

  三月一日,军管会领导令其将行李搬来,不许回家,要向人民低头认罪!

  中川久荣闻听后顿觉六神无主。她哭说着:“我们既无积蓄,又无亲人,没有你,我们母女可怎么活啊!况且,我正在怀孕,产前产后,无人照顾,将来的日子,我不敢想……”她泪流满面,他也泣不成声。

  去军管会接受审察、归期难料,最怕的生离死别,终于降临了。葛连波别无选择,他只好这样安慰妻子:“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可以解决问题,如果共产党能用我,生活自然会有保障,如果不能容我自谋职业也可以维持生活,你……放心好了。”

  他扛着行李放在三轮车上走了。他的妻子中川久荣抱着四岁的女儿跑步跟着三轮车为他送行!她边跑边喊:“别忘了,我已经怀孕了!”女儿挥起小手喊着:“爸爸,爸爸!你快回来!”

  葛连波不敢看她们一眼,摧促车夫开车。车轮启动了,他不知道,这竟是最后的一别!

  一九五二年九月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军法处判处葛连波有期徒行八年。剥夺政治权力三年;

  翌年,葛妻中川久荣生产后因生活无着,携子女回到葛的原籍,后以回国投母为由,扔下幼子葛茂恩,携女儿回国,一去不返。

  这是一个无法抱怨的悲剧,怨谁呢?怨谁都不妥,如果说有所怨的悲剧令人深思,那么无所怨的悲剧会更加撕人肝肠。

  第十二回

  一九五七年元月,葛连波被改判为监外执行,回原籍生产。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铅灰色的冬云早把那一抹残阳涂得严严实实。凄厉的北风吹着口哨跨过村庄,紧跟着北风的脚步,天空上撒下几把碎细的雪花来。北风凄厉地叫着,碎雪狂乱地飘着,村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当天色灰暗到令人心悸的时候,村头的小路上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他身背行李,手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提兜蹒跚走来。他凄楚的神色象是寻找着辩认着什么。天冷极了,天地间好象伸出许多冰冷的手。这瘦小的身躯里却不免要涌动着某种热流。这热流中自然要以思念亲人为主,间或掺杂些对生的企求和对明天的渴望。这是葛连波出仕以来第二次归乡,如果说第一次归来时还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那么这第二次无疑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光宗耀祖的梦。衣锦还乡的梦早已破碎,这是一个妻离子散,负枷还乡的现实!天公为他的归来设计了绝佳的氛围,那冷风袭袭,天低云暗的情境不正和他的心境浑然一体吗?

  昔日的深宅大院早已充公做了校舍。葛连波借居在别人的两间小屋里。进屋后,他僵直地坐在土炕上,久久地不作一声。小屋里没有炉子,土炕上没有一丝暖意。墙壁的角落里结着片片白霜,陈年的墙皮一片片脱落着。屋里没有任何陈设,墙角处俏然存放着一个盛粥的缸盆。“家徒四壁”,葛连波的意识里流过这样的概念。妻女早已离去,只有幼子葛茂恩茫然地伫立在他的身旁。孩子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叫做爸爸的陌生人。族人对他的归来不冷不热,人们仅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匆匆离去。那时节,谁敢跟一个历史反革命促膝交谈呢?葛连波对乡亲们的冷漠并不介意,他已经没有一点心情品头论足了,他的心灵早已破碎得血肉沫糊!

  他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夜入几更了,幼子葛茂恩已经卷缩在他的身旁睡熟了。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孩子盖上,悄悄地,他为儿子掖严了衣角。他开始端祥孩子的面容,那是一张黄白相间的面容,由于营养不良,孩子的小脸上浮现出某种菜叶般的青色。从孩子的面容上,他端祥出中川久荣的容貌来,默默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窗外,北风尖厉地吼叫一声。

  人的可塑性实在太大了!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葛连波还是要活下去。为谁活着?他反复责问自己。为儿子?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女!又是又不全是。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燃烧,他留恋这人世间的一切。

  从此,大梨树沟的村头就时常游走着一个肩挑尿桶的瘦弱的老头。生产队把最脏、最低贱的担尿掏粪的活计派给他,用全队最低廉的工分来作为对他的回报,用以表明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改造与斗争。不仅如此,生产队还要隔三差五的召开批斗会,昏黄的灯光下,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乡亲们的嘴唇上沾糊着代食和菜叶的残渣,他们一面用手抹去这些残渣或把这残渣添进嘴里重新嚼啐,一面卷起旱烟纸筒,美美地吸着。一会屋里就烟雾弥漫了。一般都是在这吃人的烟雾中,有人高声断喝:“把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押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声音落地,葛连波已被五花大绑地推进会场中心。那时用绳索捆人是革命群众的特权,无须请示批准。众目睽睽之下,葛连波早已低头认罪了。他早已背熟了自己的罪行,每次批斗,他都要重背一遍自己的罪行。半宿批斗,他腰酸背痛,天刚亮时,他还要准时挑起尿桶挨家挨户地把尿收齐,倒进粪便坑里。然后,和上沙土,沤熟倒细。他的晚饭总是吃得那么匆忙而慌张,他要早早地吃完晚饭舒展一下筋骨,然后准备着和接受新一轮的捆绑与批斗。那样的日子里,他总能看见年幼的儿子在吃饭时悄悄流泪。孩子太懂事了,孩子总能在他晚饭后走出家门时用小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多看儿子一眼,更不敢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他的眼泪只能流进心里。

  每晚接受批斗归来,儿子都已进入梦乡。进屋后,他都要仔细端祥一遍熟睡的儿子。儿子那稚嫩的脸上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这力量每晚都要注入葛连波的魂魄里,我猜测,如果没有儿子的力量,那条早已伤痕累累的生命或许很快就风干、脆折了。儿子的力量是一种新生的力量,只有这新生的力量或许才能激活那株老树的生机。是的,劳动改造的日子里,葛连波的生命之树上竞焕发出勃勃的生机来!他放弃随蒋飞抵台湾的机会,是他那颗报国之心所使然,当这颗报国之心不被接纳,横遭摧残之时,他也只好任凭生命释放出许多种本能来。葛连波十分珍视自己的生命,这或许是中国士阶层的一个共性。我曾经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士子们为什么会超越常人的珍视生命?当灾难降监之时,读书人往往此一般要更加慌乱,更加不堪一击,他们的生命为什么那样娇嫩而单薄?除了其他原因之外,士子们对自己的生命修炼付出了太多的辛劳,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起,到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止,士子们始终在对自己的生命寄托了过高的期望。士子们始终坚信,自己的金贵之躯一定可以作为的。孩提时,我曾目睹过葛连波精心侍弄的粪便土堆,那么脏的人粪便,猪驴粪便经过葛连波的精心操作,总能幻化成十分标准的几何图形展示在村头路口,有的呈梯形堆放,有的呈三角形堆放,有的呈正方体堆放,有的呈长方体堆放,长宽边长真象用米尺量过一样整齐标致。一时间,葛连波的粪便造形竞成为小学几何教学的参照物,老师说,什么叫长方形,看看村东头的粪堆吧!怎样求梯形面积?看看村南头的粪堆吧!

  渐渐地,人们开始猜测葛连波的粪堆造形了:有人说,这人真讲究,掏大粪也能掏出花样来,这要让他干细致活,说不定能整出啥名堂呢!有人说,历史反革命真是不一般,掏大粪都掏得有棱有角;也有人说他是让肚子里的学问给憋的,那满肚子的学问无处施展,只能在淘大粪时修出棱角了!实际上,葛连波是用自己的粪堆造型推销自己呢!那潜台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立功赎罪,我干啥都能干好,我能把粪堆弄得有模有样,还有什么不能干好呢?给我机会吧!给我施展才干的机会吧!

  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他的自我推销只能归于徒劳。照例进行的仍是隔三差五的大会批斗,在这之后的批斗会上,葛连波把沤粪、倒粪的话计干得绣花般精细反倒成了一大罪责。会议组织者这样质问葛连波:“你把粪便修得那样规整,是什么意思?”

  葛连波哑口无言。

  “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葛连波把人粪便弄得有棱有角,说明他贼心不死,他是在漫骂我们!意思是说,有棱有角的都象粪便一样臭不可闻!是不是?

  “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几个社员也跟着怒吼起来。

  葛连波仍是哑口无言,默默地,两行热泪悄然流下。

  会议组织者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打倒葛连波!”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个把头剃得溜光呈亮的社员走上前来,不容分说,照着葛连波深深垂下的瘦脸就抽了几个满弓大嘴巴,那人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清脆的响声立时让葛连波眼冒金星,两道污黑的血迹顺着鼻子和嘴角流下来。那人停下手说:“前几天我看你病得可怜,给你送过止疼药,没想到,你他妈还贼心不死啊!想变天?做梦!”

  一堵厚厚的墙沉沉地朝他压下来,一盆冷冷的水猛然朝他泼下来,他的表现欲望复归破灭,他的生命之火复归熄灭。他只觉脑子里翁翁作响。他怀疑,他还是否活着;他怀疑,这个世界还是否存在着。

  第十三回

  日月穿梭,光阴苒苒。葛连波在这样的境遇里又熬过了十年。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一天,葛连波承受完又一次批斗会的非人折磨后,迈着如铅的两腿走回了自己的小屋。此时,这间小屋的全部苦寂都由他一人承担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儿子葛茂恩已随其养母(葛连波的结发夫人)和异母姐姐去辽宁省复县华铜矿居住了。当时,葛连波是劳改犯人,刑满后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继续改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都可以把他砸扁砸烂,亲人们离他而去,他是理解的。尤其是他的宝贝儿子(学名葛茂恩,乳名留柱)正值风华之年,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不远离自己又怎能行呢?

  走吧,都走吧!只要你们好好活着,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这些日子,他似乎把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想出了头绪,脑海中的那团乱麻可以理出一点头尾了!原来,我这一生是给人家做了祭品了!他想起了村里死人时棺材头处摆放的供品,供品中有红艳艳的苹果梨桃,有香喷喷的蛋糕点心。然而,无论这供品多么精美诱人,它都无法在活人的口里派上用场,它将随着那一缕亡灵被深埋地下,可惜了农人们的辛勤劳作呀!可惜了雨露阳光的呵护滋养啊!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为人作祭了!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做了党争与战争的祭品!是国民党把我从求学的路上拉进了战场,共产党又把我从天真的报国梦中拉进囚牢,命运,为什么这样嘲弄我?

  然而,他致死都不会明白铸成他悲剧命运的文化渊源,因为,他早已被这种文化所化了。大凡融入一种文化之人都难以从这种文化中跋出脚来。中国传统知识份子由士而仕的单一选择不仅酿成了许多悲剧人生,也酿成了许多悲剧人格。葛连波在自觉自身无望之后,又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他希望儿子再走一遍由士而仕的千古正途,如果儿子走得顺遂,自己不同样可以扬眉吐气吗?儿子在与他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一次劳动回来或挨批斗回来,茂恩总是拉着爸爸的手问这问那:“爸爸,今天有人打你吗?”

  “没,没有。”

  “我不信,你要疼,你就哭吧!我给你擦眼泪。”说着,葛茂恩就用毛巾擦试着爸爸的眼角。葛连波边制止边说:“孩子,我没事,你要记住,你要活出个人样来呀!”

  葛茂恩连连点头,父亲的话他已铭刻在心中。

  葛茂恩确属出类拔萃之才。读小学时就品学兼优,且琴棋书面样样精通,当时在村里曾有神童的赞誉。那样恶劣的家庭出身,那样严酷的政治形势都不能影响他被破格吸收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儿子随养母迁居铜矿之后,时常给父亲来信,儿子的每次来信,葛连波都珍藏着,象是珍藏着他赖以生存的救命绳索。这天晚上,他又拿起儿子新近的一封来信读起来。其实,这封信他已读过几遍了,每一遍都能听到一个幼小心灵因不满家庭出身而发出的急切呐喊;每一遍都能看到一张瘦弱脸庞因受他拖累而出现的痛苦模样。他又找出那张信笺,让儿子的声音再度敲击自己的心灵,他认为这种敲击虽是痛苦,也是一种精神享受。

  “爸爸:

  “很久没给您去信了,您也没有给我回信,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进行着紧张的阶级斗争和复课闹革命……

  “爸爸,您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您要在抗旱中好好改造自己。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把那反革命的帽子摘掉啊!您的问题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您要加倍努力,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葛连波慢慢摘下老花镜,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他自然自语的说:“孩子,我已经努力了!你还让我怎样努力呀?难道说,我还能夜以继日吗?孩子,我能理解你,我不怪罪你,我只怪我自己……”

  突然,他拔亮了油灯,找出纸笔来。他放好了炕桌,伏案疾书起来……

  鸡鸣三遍的时候,油尽灯残。葛连波像个松软的泥人一样跌卧炕上,像是熟睡,实则是昏睡。

  桌上,一份七仟多字的建议稿已经写好。标题是:对中梨树沟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的建议书,落款是: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

  这份建议书是葛连波先生连同他的自传体回忆材料一同交给我的。他说,这或许能在为写他的纪实文学时派上用场。我认真阅读了他的这份建议书,建议书写在发黄了的蓝格信纸上。我曾一度对着这份建议书陷入深深地思索。村人们却大都不以为然。很显然,这仍是他书生情怀的再度流露,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咏叹大都指向书生意气。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其中就蕴藏着悲剧意识。你纵然嫌弃我,我也不敢忘怀我的家国,俗话中有“心到佛知”的说法,这其中有着浓浓的宗教意识,而“位卑未敢忘忧国”中的虞诚不也显而易见吗?

  你采不采纳我的建议是另外一码事,反正,我的心意到了。就葛连波的政治面貌和当时的社会背景,葛连波的献计之举无疑是自找苦吃。而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书生气的流露是什么呢?几天后的批斗会,他以新的罪名:“破坏农田基建设”被彻夜批斗,原因当然是他写了那篇洋洋七仟言的建议书。

  下面,我把这份建议书的原文梗概援引如下: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反修防修安定团结,努力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再提几点建议,以供参考。”

  “甲,治水……”

  治地下水……

  水平梯田……

  治天上水……

  “乙,治山……”

  “丙,前景的展望……”

  葛连波对本村的水土流失表现出那样的忧心如焚,建议书用心良苦,言辞中恳,读来实在让我感慨万分!或许就值此时,他的儿子葛茂恩在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因工殉职了!

  第十四回

  我们有必要对葛茂恩的情况做一些描述。葛茂恩随其养母迁居后,在异母姐的资助下又读了几年书。由于父革期间学校秩序混乱不堪,葛茂恩很快去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当了工人。葛茂恩长笔者几岁,在大梨树沟小学读书时,我读二年级,他读六年级。当时我所风闻葛茂恩的专长应该是音乐方面,据说他对二胡,手风琴都是无师自通。他有极强的乐感能力,并极富创见性的钻研着乐理。据说他能用二胡描摹各种鸟叫,杏花开放的季节,大地上涌动着暖流。少年葛茂恩用他纯净的双眸发现了远方波浪般的暖流在涌动。他取出二胡在树下拉起来。,一曲过后,他又用二胡摹仿鸟叫,不多时,十多种知名不知名的鸟竞然齐聚于他门前的槐树上。他拉一声二胡,鸟们就有一声回应;他依次摹仿完各种鸟鸣之后,鸟们竞齐声合唱起来。之后,葛茂恩用二胡与鸟对话的事竞传为佳话。乡新们都说这孩子有灵性。他用手风琴描摹的小河流水声,大海波涛声更是惟妙惟肖,从此,神童的美誉就悄悄传开了。

  我敢说,这个英年早夭的翩翩少年如果有幸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或许能成为我国的音乐奇才。看来人的成长的确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且莫说大才奇才弥足珍贵,就是每一个平庸之人能够像模像样的尽享天年也属侥幸万幸了!人生的道路上潜伏着多少危机哟!政治的、伦理的、观念的、文化的、时局的、健康的、意外的,又何止是七灾八难!

  葛茂恩因工殉职就有着极潜隐的观念原因。本来嘛,对这样一个音乐天赋极高的少年,就应当因材施教,扬其所长,为什么还要迎合那种狂热政治呢?我猜测,除了特定的社会原因之外,其父葛连波的入仕观一定对孩子有过耳提面命或耳濡目染。葛连波是由士而仕这种单一选择的殉葬品,然而,他不甘心于自己的殉葬命运,他还企图在下一代身上找回点面子。这一点,葛连波先生对入仕的评说曾引起我深深的思索。他说,唐宗以来,传统的士子(知识份子)唯有登科入仕方为正途。无论文武,总以科甲为重,谓之正途;否则,纵使你学贯中西,胸怀韬略,皆可目为异途……

  这就是说,中国人读书的目的只有做官为正路,否则,你多大学问去从教、从艺、从科技、从工商都不算正路!好家伙,难怪中国人对当官都那么热衰。难怪中国的科学技术那么落后!这种官本位文化化了多少代人哪!

  葛连波先生还知道一个仕子的出路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是入仕做官;中等是入府当幕僚、末等是设馆授徒执教。

  葛连波不仅在这种单一选择上葬送了自己,他又把儿子也引到这条路上来了!根据红透山铜矿对葛茂恩的评价可以断定,这个音乐天赋极高的翩翩少年却放弃了所长,在极其险恶、狭窄的政治曲径中攀登了!

  一九七四年十月的一天,这是多么罪恶的一天哪!红透山铜矿来了一伙下井参观的学生,当时的学生以学工、学农为时尚,他们不仅要下矿井参观还要实习操作,用当时的话说,叫做接受再教育。这一天,来自西伯利亚的一股寒流早早的就来到了这里,矿井外,到处是随风飘零的落叶,两块铅灰色的乌云在铜矿上空游来荡去,象凶神恶煞般阴沉着脸。北风卷起一团团旋风在矿井外转来转去。当时葛茂恩正在车间抄写材料,带工班长对他说:矿革委会主任让你带领学生去井下参观。葛茂恩应声站起,爽快地接受了任务。带工班长笑着对他说:“行啊小伙,这差事可是升官的苗头哇!”葛茂恩涨红着脸说:“只要领导看得起我,拼命我都干!”

  葛茂恩迅速来到井口处,此时的葛茂恩别提多激动了!他那颗兴奋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带领学生下井参观,这是组织上对我的多大信任啊!我要给学生讲革命形势,讲生产技能,讲接受再教育……然后,然后……我还要给他们唱支歌,我还要……领他们唱支歌,就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下井的时候需要搭一把梯子,那梯子很沉,通常需要两人移动,葛茂恩不愿意再找班长叫人来,他要制造一人挪梯的奇迹!他知道自己已被矿领导列为培养年轻干部的对象了!他想起在大梨树沟被批被斗被劳动改造的父亲,他在心里说:爸爸,您忍气吞声吧!儿子我就要出人头地了!到那时,有我的关照,你或许能少受点罪?我可怜的爸爸……

  带队的老师见他挪不动梯子劝他说:“师傅,还是再找个人吧?”葛茂恩说:“矿上人手紧,我自己能行!”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力搬起了梯子,正当他试图放稳的时候,他体力不支了!说时迟那时快,梯子带着葛茂恩向深深的矿井坠去!学生们吓傻了!教师吓傻了,五分钟之后,井底回应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当救护人员把他从井底抬出的时候,葛茂恩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矿井外冷得出奇。工人们闻此恶耗,都悄悄地流下了泪水。矿革委会主任在葛茂恩的遗体旁默默致哀,他泣不成声的说:奇才!少见的奇才!

  天公为此布好了背景: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浑然一体了!

  十月二十日,葛连波收到了红透山铜矿的加急电报。电报称:葛茂恩因工负伤,请速来矿看望。

  葛连波是在哭昏两次之后才被扶到追悼会上的。追悼会上,矿领导劝慰他说:“葛茂恩生前积极要求进步,已经被我们列为培养对象了。他这次发生意外是他立功心切呀!根据你儿子生前的表现,矿党委已经决定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他的遗体将安葬于二道河烈士营地。请您节哀。”

  追悼会上,他忘了哭,忘了怕,忘了悲痛,他呆若木鸡般地伫立着,许久许久。渐渐的,他觉得天地间在颤抖,在倾斜!

  手凉了,脚凉了,周身凉彻。他幌了几幌,然而终于支撑住了身躯。他突然举起双臂,一声撕肝裂胆的狂吼:“苍天哪!”

  尾声皈依天主

  在红透山铜矿安葬完儿子,葛连波只觉得一身异样的轻松,他立于儿子的墓旁,觉得天地间出奇的宁静,出奇的空荡。这世间什么都没有了,属于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只剩自己这付不足百斤的躯壳了!

  他走起路来格外轻飘,轻得几乎要离地而起。要与闲云为友,要以风月为家,他羡慕那些高僧隐士。要浪迹天涯,要云游海角?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那条无形的绳索来!“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沉沉地扣在他的头上,他没有行动的自由,他要赶快返回故里!超了假期,批斗会上又有新罪名了!又要低头猫腰到天亮了!

  他回头向儿子的墓地望一眼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投错胎了!你在这安息吧!如果在天有灵,你就越过海洋,去看看你的生身母亲和胞妹吧!请代我向她们问好!”

  回来后,他大病不起,他昏迷、梦呓。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大队的赤脚大夫来给他打过几针,但无济于事。他只好听任死神的发落。

  死神在他的身边日夜徘徊。村人们对他的存亡已经未置可否了。人们心里清清楚楚,这种人,活着比死了还要难熬啊!不料,死神绕了几圈又悄然离去了!原因或许是他还没有受完罪?或许他还有什么事情没能想清楚?

  高烧退去之后,他有了闲暇想事了。从北平求学到眼前这步田地,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安排呀!想必我生来就是接受惩罚的?苍天哪!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忽然想起在松树嘴子指南中学念书那些天主教徒们,他们对主是那样虔诚,他们祟拜主,感谢主,莫非真有一位全能的主在摆布着世间的一切?

  他吃力地翻了一个身,觉得特别吃力,他明白这是地心的引力。为什么地球会有引力?而这种引力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如果引力太强,人就会粘附在地面上不能行动;如果引力太弱,人就会失去重心,飘浮空中。为什么地球会旋转?它不但绕太阳旋转,每天还要自转一周,造成白天和黑夜,人们可以在日间工作,晚上休息,这是多么绝妙的安排呀!如果地球只能自转不能绕着太阳转或只能绕着太阳转不能自转,那么,人世间还能设想吗?

  他又翻了一个身,他要把思考引向深入;田间五谷,山上花草,蔬菜百果,色味各不相同,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有生命的种子,是科学不能创造的,那么莫非真有一位全能的主?

  由于支气管哮喘,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呼吸,高烧退去之后,呼叹匀称得多了。人的呼吸也真够奇炒,每分钟都要呼吸十几次,吸入的氧气,经血液一次循环,呼出时就成了碳气。假如植物不吸收碳气,人类早已不复存在!这种动植物界的相互作用,如果不是有一个全能的主来安排,怎能如此巧妙绝伦?

  再看园中花草,颜色何等美丽!蜜蜂能筑成整齐的蜂房,蝴蝶的花纹巧夺天工!这,这怎能说没有人事先安排呢?

  葛连波兴奋了!他好象从迷惑中挣脱出来了!他突然坐了起来,由于过度虚弱,一陈眩晕之后,他又倒了下去。清醒之后,他望着窗外:星寒,月冷。他又把猜测移向广褒的宇宙空间。地球生成的顺序,起初不过是一团极热的气体,然后变成液体,在后又变成固体,最后变成固体地壳。我们居住的地球每日自转一周,约两万五千里,它绕太阳旋转,每日约运行一百六十万里,这是何等神妙的速度啊!这种运动的原动力又在哪呢?

  对啊!万物只有两条来路:自有或受造。既不能自有,必有使其有者,使其有者是谁呢?是万能的造物主吗?

  看着屋顶他想,房屋没有人设计是不会构成的;看着手表他想,手表没人设计也是难以组装的;那么我的悲剧没人导演又怎能如此惨烈!

  对,我要皈依天主,我要入教!我要当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修今生,只为来世!

  第二天,他竞神奇的下地干活了。从此,他更加温存,见了谁都那样笑容可掬。他认为人家怎样对待他都属天经地义,他的所有遭遇都是命中注定。他放弃了所有抱怨与不平,他心平气和地看着日出日落。

  宗教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人们还有一些不能从思想上解释和解决的问题,就难以避免会有宗教信仰产生。如果说,对天知的有知,是科学的态度,那么,对无知的猜测,则是宗教信仰的态度。葛连波先生不能从规律上认清自身命运,就只能陷入信仰的泥潭了。由此可见,哪里有愚昧与困惑的联袂,哪里就会产生宗教的主观条件。”

  或许是一九九二年前后吧,那时,葛先生的健康状态还可以,我和他促膝交谈过有、无的问题,他坚持境由心造那一说,说世间的一切都由一个主宰安排的。我问,你认为你的命运是由一个全能的主宰注定的,那么,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凭什么这样安排你呢?

  他说,主自有道理,我们不必怀疑,我们只能信仰……

  我说,这种不可解也不准解的心态正是你产生信仰的原因。我对他讲了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认为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再度丧失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一切宗教信仰者都是没有真实自我的人。我继续解读马克思的观点:主为什么会全知全能?因为你的自主思维丧失了,你为什么要皈依天主,因为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我说,我是无神论者,但我相信规律,我援引古希腊一位哲人的话说:世界不是由任何神或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按规律燃烧、按规律熄灭的永恒的活火。

  他笑而不语。

  一九七九年十月,中国的大地上响起一声春雷!坚冰解冻了!葛连波先生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之后被选为县、市政协委员。他为了发挥晚年余热,曾义务为中学生讲授英语。葛连波先生一九九六年在大梨树沟病逝。葛连波先生曾感叹过他人生的悲哀;而真正的悲哀在于他致死都不明白造成他悲剧人生的文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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