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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也要爱 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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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田匆匆地回去了,我感到莫大的痛苦。就像当初赵一平从我手中抢走杨帆一样,我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的缺点,我开始自卑地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仍然一无是处。与此同时,我开始从心里去责怪杨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我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甚至以身相许,继而与这个“蔡大哥”过从甚密。是因为蔡小田能够给她提供安全的生命保障吗?是蔡小田能够给予她的物质空间吗?还是蔡小田能够付诸的浪漫、纵容、体贴、关怀?也许杨帆是对的,我这样的一个人,根本就不适合承担她的生命,享用她的青春。
我,是不是应该默默地走开?走到我自己想要的天涯海角,去寻找我那狗屁的文学梦想,然后成为像蔡小田一样的伟大人物,有车有房有钱有名气,能够斯斯文文地去勾引任何一个落难朋友的妻子。
我头痛欲裂。我开始想念我的夏雨,这个同样漂亮、体贴、温柔,最关键的是对我忠贞不渝的女子。但我们现在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她是一个小白领,而我则是一个狗屁文学青年,还因为拯救杨帆这一份爱情,触犯了不知多少分量的法律。
蔡小田今天没有来,也没有任何电话或短信。中午我惴惴不安地拨他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杨帆。她兴致勃勃地问我:“小峰,猜猜我们在干什么?”我没心思猜,随口说道:“下象棋吧?”“错!我们在野炊呢!蔡大哥烤的羊肉好香哦,嘿嘿,他正在向我传授绝技呢,你流口水啦?哈哈,你回来后我烤给你吃好了……”很久没有听到她这么野性的笑了,虽然我的心扭结得更加痛苦,但还是温暖地倾听着。
蔡小田接过电话,说:“小李啊?哦,忘了给你说,今天我就不去了,吃的够吗?”
我说:“够。”
蔡小田向我解释道:“小帆在屋子里太闷,我带她出来烧点东西吃……”
我问:“安全吗?”
蔡小田说:“安全得很。还有什么事吗?”
我问:“能不能让我早点出院?”
蔡小田说:“不行的,医生说了至少还要两天……”
“那就这样吧。”我不礼貌地摁掉了电话,心中的酸楚更甚,仿若刚喝下五百毫升的生醋。
第30节:医院 朋友妻不客气(7)
就在我难过得快要抓狂的下午,赵大爷住进了病房。
我惊讶得差点蹦起来,忙问:“大爷,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浑身是伤的赵大爷认清是我,平淡的脸上立马老泪纵横,从他那苍老的喉咙里接二连三地发出“哎……哎……”的叹息。这时一个高挑时髦的年轻女郎走了进来,只见她将手中的病历装进皮包,又俯下身温柔地对赵大爷嘘寒问暖。然后她的脸随着老人的目光,转向另一张病床上的我。
“陈菁!?”
“李小峰,你怎么会在这里?”陈菁先发制人。
我没有回答,激动不安地抢问道:“大爷,大爷他到底怎么了?”
“赵大爷前几天回了趟四川,昨天又赶了过来,火车晚点,到重庆时已经是凌晨,他老人家为了节约钱就睡在候车广场上。没想到半夜的时候被一个小偷抢走了包,赵大爷大喊抓强盗,另一个同伙就对他拳打脚踢。等到巡警闻声赶来,小偷已经逃走了,包也没有了。警察同志一边就近送他去了医院,一边着手联系大爷的家人。赵二叔动了阑尾手术来不了,就给李老师打了电话,于是我们‘救平’会的同学凑了钱把他老人家转到这边的医院来了……”
为了证实陈菁的话,赵大爷不断向我重复道:“谢谢陈同学!谢谢陈同学……”——仿佛我就是他的亲生孙子,理所当然地该去向外人表明谢意。我对缺德的小偷表示愤慨,对可怜的大爷表示同情,对热情的陈菁表示感激,而对可耻的自己,则是深深的自责、愧疚与不安。按照我与赵一平的约定,依照赵大爷对我的关怀,他以后就是我的亲爷爷啊,可是现在呢?我不仅没能尽孝保护照料他,反而还窝藏着杀死他孙儿的凶手杨帆!
赵大爷的额头上有两块青包,嘴唇上有一条新疤,我向陈菁询问了详细病情,惊恐万状地得知:“左边第三条肋骨被打断!”一时间,我仿佛又看到赵一平恶狠狠地从火葬场走出来,对我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他甚至用手摁住我肋骨的位置,似乎要将它捏得粉碎!一旁的赵大爷倔强地告诉我:“这点伤不算啥,别住院了,太贵。小峰你给学校,给陈同学说一下,不要让我住院,太浪费钱了……我还要早点出去,我要去找公安局,我要去找市长,小峰,一平都快过‘五七’忌日了啊,咳咳……小峰,你快给陈同学说啊,不抓到那个该死的杨帆,我死不瞑目!”
这时候,陈菁像孙女儿般安慰了他几句,赵大爷竟然乖乖地安静下来,只听他喃喃地叹道:“一平怎么会认识可恶的杨帆呢?一平怎么会认识那个死了的女人呢?一平为什么不认识这位陈同学啊?陈同学这么好……”他喃喃不休地说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陈菁凑过来问我:“你现在肯为赵大爷写东西了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后天早晨就要离开这儿了。
“到哪儿去?”
我怔了怔,信口答道:“广州。”
“那就这两天写吧,你说我记,回去后再找人整理。”
“真的要我写?”见陈菁含情脉脉地盯着我,我侧过头瞧了瞧苍老的赵大爷,终于答应说:“好吧!”
晚上我给蔡小田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千万不能让杨帆到病房,千万不能让杨帆给我打电话,蔡小田回复短信,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在腹中构思了这篇尴尬的文字,一会儿觉得对不起赵一平,一会儿又觉得对不起杨帆。旁边的赵大爷睡足了觉,又开始向我哭诉:“小峰,一平死得好冤枉啊!”我劝他:“您回去吧,有警察呢。”“警察没有用心找,当然找不到!难道等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小峰啊,一平都被烧成灰了呀,我也快要死了,我等不及了啊!”
我说:“警察已经四处在找了,他们悬赏了十万块钱,代表对这个案子还是很重视的。”赵大爷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然后仰望天花板,扯着嗓子大声骂道:“那个该死的婆娘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被雷公劈死了?是不是被人乱刀砍死了?”
稍显平静后,赵大爷又提到了刘义。他说:“刘崽儿在浙江找到好工作了,你也毕业找大钱了,你们三个一块儿上的小学,怎么我的一平就死了呢?”我巴不得支开赵大爷忧伤的话题,便问道:“刘义在哪儿工作?我倒是好几年没联系到他了。”
“今年春节就回来了一次,还给了他爸一万块钱,打麻将都是十块钱一盘,你说有没有钱?”等我感慨万分地点点头,赵大爷已经气息奄奄地沉睡过去。而我现在唯一能够对大爷尽孝的方式,就是悄声地蹑脚过去,替他掖了掖潮湿的被单。
第二天大早陈菁真的带来了纸笔、mp3,要我把文章念出来。陈菁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加之她的身体离我又近,我的叙述多少有些心猿意马。赵大爷对我们这种交流的方式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好意思地问我们:“小峰,你在给陈同学说什么?怎么老提到我和一平?”
第31节:医院 朋友妻不客气(8)
好不容易将文章“写”完,我身体的邪念终于克制下去。末了,陈菁竟然趁大爷打呵欠之际凑到我耳边说:“你和他太像了,真想和你上上床!”
我愕然。
我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性开放的女生,就因为我像她死去的情人,就明目张胆地对我说:“来做爱吧!”我感到赵一平死前结识到的,是个疯狂沉沦的世界!我恼火地扭过头去,陈菁竟然捏了捏我的大腿,我只有恐惧地咳嗽起来。
第六天早上,蔡小田终于来了。他骑着那辆红色的摩托,将我带出了住了长达五天的白色世界。走的时候我苦涩地对赵大爷说:“我到广州找工作去了,大爷您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不过您还是回去吧,杨帆,杨帆不好找的!”赵大爷的手还打着吊针,不能向我挥手送别,他只能用混浊的双眼眨巴着向我示意。
一路上蔡小田没有多说话,我们之间好像突然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彼此都觉得尴尬无比。我预知到自己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果不其然,他并没有将我直接送回山间住处,而是顺着水泥路往上而行,直接骑进了歌乐山森林公园。我疑惑地问他:“杨帆在公园等我们吗?”
“没有,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天。”蔡小田语调沉重地对我说。
停车,爬山。我们顺着最偏僻的小道往上走,一声不吭地翻越了好几个景点,最后到达顶峰。蔡小田丑陋大脸上的癞子得到汗水的灌溉,变得乌青透亮。只见他翻择了两块石头,对我说:“坐下吧。”
这是一个沉闷的上午,凭高不能望远,目所能及的全部是阴霾的天空与黏滞的雾气。一切显得阴沉呆板、寂然无声,近旁的几株小草上,还附着莫名其妙的露珠。蔡小田掏出一张纸巾,在凹凸不平的脸上一抹,上面立即出现一片污迹。
“我从小就长得丑,没有女生正眼瞧过我,我就努力地学习,希望知识能够弥补我的丑陋;到了中学,我的成绩全班第一,有几个女生常来问我问题,手却总是下意识地捂着鼻子,好像我的脸上有脓水;后来读大学,我的文章发表了,有外地的女生给我写信、打电话、聊qq,但一看我的照片就销声匿迹;再后来我成了网络作家,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工作,慕名前来的女性很多,女同事也不少,她们称我蔡老师、蔡大哥,但除了稿子、除了工作,从不对我说半句多余的话……
“长得丑是我的错吗?啊?我哪里做得比别人差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精神与身体上的欲望,我也需要有异性的呵护啊!
“起初我以为爱情就是性,从高中起我就学会了自慰;有钱后我去过妓院,那里的女人皱着眉头与我做爱,完事后从不躺在我怀里温存。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像避瘟神般逃避我,我感到沮丧绝望极了。慢慢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冲动,我再也没真心爱过女孩,直到遇到小帆——这五天与她在一起,我特别快乐。是她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海枯石烂,什么叫此情不渝……小李,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小帆让给我?”
我真不敢想象,我最崇拜的偶像竟然用这样可怜又可耻的言语,向我索要杨帆。
按理我应该猛烈地扔给蔡小田一记左勾拳,然后再大骂两句:“去你妈的,混蛋!”但望着他眼眶中逐渐蓄满的泪水,看到他此起彼伏的癞子中的满脸真诚,我下不了手。但我又该怎么办?我又不是救世主,我不可能为了成全别人,而丢失掉自己好不容易才抓取到的幸福吧!不知是愤怒还是同情,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我沉默不语,蔡小田继续向我展示着他对生活这部作品的文学天赋,他问:“你打算和小帆逃到哪里?你还有父母,你还有梦想,你能够躲到哪儿去?我老家在苏州,我可以为了她搬回苏州;我有一笔不菲的存款,我还能写文章,赚许多稿费,我绝对有能力让小帆过上幸福而安全的生活!”说完这些话,见我依旧木然不动,蔡小田信誓旦旦的口吻,变成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说服:“何况,你还有夏雨,她一直都很喜欢你,我这表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
在他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我试图理智地思考:我是尊重蔡小田的,他是我梦想中最贴近的明灯;我是热爱杨帆的,她是我生命激情的全部。至于梦想、父母、夏雨,都令我长时间地难以选择。
许多形形色色的“曾经与将来”,汹涌澎湃地撞进我的思绪,令我脆弱的大脑不堪重负。就那样痛苦地寻找了许久,我这才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问:“杨帆真的喜欢你吗?”
蔡小田怔了一怔,说:“她,她当然喜欢我。你也听到看到了,小帆和我在一起非常的快乐,也只有我才能够让她继续快乐地活下去。”
第32节:医院 朋友妻不客气(9)
我的心痛痛不已,我的眼泪流不停,我知道蔡小田说的全部都是真话。我想到杨帆那脆弱而又戏剧的生命,她是该属于舞蹈、属于自由、属于野性的,而我的确不具备热爱她的资格。也许真的只有蔡小田,才能用财富与实力来改善她的流浪生活,而与我在一起,杨帆只会永远吃苦受累。当时我内心复杂,我不得不承认,蔡小田高超的语言让我人生的天平,倾向了自私的生活。我甚至觉得,杨帆已经找到了她所要的真正爱情。
我抬头看看蔡小田,在他的口沫横飞中,脸上的癞子仍然在止不住的颤动。我是不是该可怜我所尊重的人物,成全我所深爱的精灵?
就这样,我轻易地放弃了杨帆,放弃了曾试图用生命、友谊与梦想去换取的爱情。那时候我刚跨过二十二岁的门槛,第一次感受到成年世界里不得不面对的残忍与现实。我深知自己拥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拥有着让深爱的人过上更为幸福生活的义务。我放弃的唯一砝码,就是要求蔡小田尽他最大的能力,保护好杨帆的生命安全。最主要的,是能够让她走向舞台,哪怕小舞台也好。蔡小田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又认真地说没问题。
达成协议之后,他领我沿着另一条小路下山,途经一座木板吊桥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上面伫望。蔡小田递来一支烟,问:“你还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我说:“不了。记住答应过我的话,要好好地对杨帆。”
“嗳!”然后他又问:“你现在到哪儿去?”
“回家。”我把燃了半截的香烟扔进山谷,说:“我感到很累,我想给赵一平烧一炷香。”
第33节: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1)
第六章 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
我希望火车如磁悬浮列车一样高速前行,但是它在所有小站都喘着气蹒跚地停歇。我不知道这列慢车是为了阻止我立刻面对悲剧的伤痛,还是握着喜剧的方向盘,故意跟我开个转弯的玩笑。此时的我只有将脑袋贴在玻璃上,忧心忡忡地感受着火车的喘息。
蔡小田为我买了下午四点的车票,又买了些车上吃的食物,就忙着帮我回去取箱子。
坐在嘈杂的重庆火车站,我感到大病初愈后的一种更为深沉的痛苦。一个农村妈妈旁若无人地掀开了衬衣,小孩子眯着双眼贪婪地吮吸;一个老奶奶惶恐地牵着老爷爷的手,老爷爷背着乌黑的帆布包,尽显世事洞察;四个打工仔围坐在地上打牌,疯狂地叫骂,友好地分享着劣质的香烟;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坐姿优雅,懒懒翻阅着几张报纸;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妇,甜甜蜜蜜地嚼着话梅,惬意非凡地谈笑风生;一个不修边幅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双眼火热地盯着一张流浪地图;一个面露焦急的姑娘,不断翻查着手机,又不断向外张望;一个搬运工顶着旅人庞大的包裹,拨开层层重围往里挤……我和他们乘坐同一列火车,抵达同一座城市,却走向迥然不同的幸福或痛楚。
火车站张贴着杨帆最新的通缉令,两位威严英俊的警察,手持着杨帆的照片,向行人一一对照。此外还有几位神秘的便衣,游走如猎鹰。饶是如此,我的内心还是迫切地希望能再见杨帆一面——或许明天他们就会离开重庆,逃向苏州一个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我们将永远无法相见。一时之间,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苍老无比。
但提来皮箱的只有蔡小田,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杨帆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蔡小田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帆在睡午觉,我没有叫醒她!”——眼前的蔡小田已经被爱情的功利熏陶成龌龊小人。
火车载着疲惫的我奔向了久违的故土。透过污迹斑斑的窗玻璃,我看到日渐逼近的窒息黄昏下,稻田在朦胧的炊烟中静默。哐当哐当的声响刺激着我敏感的双耳,我体味到心的疼痛与处境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最爱的情人,更失去了最崇拜的偶像。以后的成功将不再有兄弟的酒杯,不再有爱人的温存,不再有偶像的赞许。我就在这种支离破碎的伤感状态里,被列车驮向了故乡的黑夜,驶向了我最原始的成长状态,我多想伏在那个放风筝的山坡上,放声大哭……
颠簸一夜,清晨抵达。麦子收获的金黄里,我仿佛看到黄灿灿的油菜花与翠绿绿的麦苗扑面而来。不知在那些肥沃的土地下,到底还埋藏着多少颗未曾生根的瓜秧,多少个未曾实现的梦想?母亲看着憔悴的儿子,不断唠叨着生活的琐碎;父亲面色凝重地吸着烟,他的思绪飘到我的工作问题之上。
我走过山坡,来到河畔,钻进山洞,爬上桑树。然后,我继续走过田埂,走过竹林,走过金黄的小麦,走过茁壮的玉米,走过繁茂的野草,走过馥郁的树林,走向赵一平崭新的坟墓。
赵一平的安息之地蜷缩在三座旧坟之间:上边是他奶奶,左边是他妈妈,右边则是他的爸爸。还记得儿时清明节祭祖,我常和赵一平到坟地上捡鞭炮,那时赵奶奶还没有死,赵大爷却已经悲观丧气。他先在儿子的坟前跪拜,又在儿媳的坟上磕头,一点都没有长辈应有的作风。然后便见他轻轻地摩挲着两坟上方的空地,对赵奶奶说:“把我埋在这里。”
后来赵奶奶先他而去,赵大爷将“风水宝地”让给了老伴,舍而求其次地指着三坟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对赵二叔说:“把我挤在这里也好,挡风!”没想到今天,赵一平的骨灰,沉睡了赵大爷的最后一块安息之地。赵一平的坟就像一个畸形的椭圆,坟上的新土与三位亲人的旧土相依——他永远地沉睡在亲人的避风港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躺在赵一平的坟前,像用于祭祀的猪羊。微风呢喃,野草渐长,生活的孤独凄凉让我再一次想到永远这般沉睡下去。我看到蓝的天,白的云,忙碌的蜜蜂,悠闲的蝴蝶,嗡嗡的蚊虫,狡诈的蟋蟀。透过这些类似的意象,我看到赵一平在阳光里奔跑,那只被我们加了十根尾巴的风筝,扶摇直长;我们“逮捕”蜜蜂,往透明玻璃瓶塞满鲜花,以期待第二天收获一大罐的蜂蜜;我们在炎炎烈日中赤裸脊背,在混浊泥浆中捡起可怜的小鱼,也拾起了恶心的蚂蟥;我们在河汊子里游泳,清凉的河水将酷夏的烈日阻挡在外,我们将刘义的裤头藏起来,坐等他歇斯底里的求饶;我们拿着自制的弹弓、神符、打狗棒,“浩浩荡荡”地前往鬼气凝重的古屋,却被一条小蛇吓得抱头鼠窜……
回忆成了不可再现的一阵风,不管我怎么叩击大地、挥刺天空、捣鼓河水,所有的经历都不会再来。赵一平永远离去,刘义外出打工,其他快乐的载体都被生活的困境吹拂得支离破碎。我孤独、我忧伤;我寂寞、我沮丧。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刘伯伯,他对赵一平的死唉声叹气良久,又对赵大爷、赵二叔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当我问到刘义的情况时,刘伯伯马上变得兴奋异常,他说:“你们三个一块长大,我崽不喜欢读书,我就常拿你们俩作榜样骂他。可他却偏不听,一心只想趁早找份工作。我说:‘你没文化咋工作?’他却说:‘文化是狗屎,越学得多吃的屎就越多!’于是就退了学到县化肥厂去打工。后来你们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又骂他:‘文化是屎?小峰和一平吃屎吃进了大城市,你不吃屎怎么还待在这旮旯儿?’我也就想骂他,我和崽他妈都是农民,我崽在化肥厂挣五百块钱一个月也知足了。没想到我崽竟赌气和化肥厂的两个人走了,我和崽他娘急啊,到县里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却都说不知道。我们都以为崽被人骗了,谁知三个月后崽却打电话到村上,说自己到浙江找了份工作,还给我寄了一千块钱!”
“那他干的什么工作?”我颇有兴趣地问。
“不晓得。前年他给我寄了八千块,去年是一万,家里欠的钱也还清了,我就叫崽别太节省,不要把钱都寄回来了。我说这出门在外的,要多买几件衣服打扮打扮,多吃点好东西长好身体。谁知崽却说他有钱,说还有一半的工资都没寄回来,他现在都有手机了,还有女朋友……我高兴啊,小峰,你们还在读书,经常往家里要钱,但我家的崽儿都能往家里汇钱了。我算了算,崽的工资至少有这个数。”说着刘伯伯不无骄傲地竖起了两根拇指,继续叹道:“今年春节你们都没回来,但我崽却回来了,穿得,啧、啧,就跟镇长差不多,抽的烟都是十五块钱一包的!什么派头?啊,我养这个儿子也不白费!我可知足了,崽寄回来的钱我也不乱用了,我给他存在信用社,到时他结婚我要请一百桌,哈哈,一百桌……”
刘伯伯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问:“刘义手机号多少?我有空得向他请教请教。”
刘伯伯突然灵机一闪:“对呀,你现在找到工作没有?”我尴尬地说:“暂时,还没有合适的……”
“那就对喽,崽前不久还说了,浙江打工挣钱多,什么车工铣工都是千块钱以上,打扫卫生的都是八百块!你到那边去找找崽,让他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啧、啧,你们啊,读书都读到十十多岁了,我们家崽都挣了几万块钱啦,啧啧啧,幸好当初崽没读高中……”
我的确感到汗颜,我为自己这个潇洒而浪漫的大学生身份感到无地自容。向刘伯伯要了刘义的号码后,我就惶惶地告别了。
刘义是我童年伙伴中另一个表层的佐证。
众所周知,我大哥李小山曾是村中第一个购买自行车的小学生。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缘于他在孩子间大刀阔斧的领导艺术,以及别具匠心的压榨手段。每逢周末,李小山总会带领六七个孩子去摸螺蛳、拾废铁、捡蘑菇。小有所获之后,他就把我们带向一间草棚,道貌岸然地拿出一副扑克牌。不过在这些花样翻新的赌博里,真正赢钱的不是我哥,而是被他暗中发了好牌的我与刘义。所以,每每收获大包战利品的我们,成了家长心目中无可挑剔的劳动标兵;而那些输光了一天血汗的孩子们,仍然心甘情愿地归附于我哥的领导。
第34节: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2)
后来不久,李小山到县里读了初中,大家很少再集体行动,故而画片便将螺蛳等“赌博等价物”的身份取而代之。虽然那之后孩子们开始自立为王,但我与刘义在李小山影子下形成的“有福同享”,却变得更加密切。每当哪个地方举行什么小赌博,我们都要双双掺和进去,而且在李小山诸多秘诀的熏陶下,我们的赌技已经鹤立鸡群。再之后,随着零花钱的增多,孩子间的赌博升级成了现金,而赌博方式也从扑克换成了麻将。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我们登上大雅之堂,堂而皇之地围在桌子边,像父辈般大口喝水,大声叫骂,把牌掷得像大人般嚓嚓作响。刘义他们点上烟屁股,仍然如父辈们一般把堂屋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我们在一起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快些长大,然后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小赌局,赌遍天下。
相比之下,赵一平与刘义的友谊要肤浅得多,他们之间的互相鄙视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赵一平觉得刘义像个流氓,刘义则骂赵一平是学习上的“吃屎精”,他们之间很少打牌,也很少讨论与学习有关的东西。我是正邪兼而有之,他们俩则分别处在性格的两极,常常将对方的最爱嗤之以鼻——这是初中以后的事,初中以前,在我的撮合下,他们有过几次短暂的和平相处。
刘义在电话那边说了几句脏话,我的嘴也痒痒,痛快地骂了几句,感到久违的释放与洒脱。刘义说:“跟老子到浙江来吧!”
我心动了。
我感到家乡与重庆,都不再是我想要待的地方,我想要迅速地离开这些纠缠不清的回忆与思念,我想彻底摆脱无日无夜的愧疚与惶恐。父母也比较支持我到发达地区闯闯,母亲从碎花手绢里翻出了两百块钱,谨慎地递给我,说:“你哥哥嫂嫂要忙着还房子的钱,还完了还要忙着结婚,生小孩,你千万不要怪他。这些日子猪肉便宜,那窝仔猪卖得贱,还得留点给你老汉买烟。咳,他的这个肺,五毛钱一包的劣质烟,都要抽三包……小峰,一切只有靠你自己了,啊……实在,实在,没钱吃饭,你还是,还是给家里说,啊?”
母亲的话让我心中难受。
我和哥哥十多年的求学生涯,耗尽了父母可怜的积蓄,积累了惊人的债务账目。二十六岁的哥哥收入微薄,却还要忙碌着他的住房问题、感情大业;而毕业于重点大学的我,沉溺在虚无飘渺的爱情里,靠家中唯一的二百块钱,去寻找前途未卜的工作岗位。我看到母亲的银丝、父亲的皱纹,突然间树立了一个简单单纯的生活目标——挣钱。
在家的日子里,我尽量用悼念赵一平的悲伤去覆盖对杨帆风情万种的思念。每天行走在田埂河畔山岭之际,我都不会带手机,我希望回到家的时候,能够看到杨帆用蔡小田手机发给我的短信,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好也行。我也开始在冥冥中期望有一个陌生的短信告诉我:“这是夏雨的新号,我很想你。”我选择去浙江,也许就是在潜意识里觉得,那儿离夏雨近了一些。不可否认,在失去杨帆以后,我需要一个稍显实际的思念对象。
然而,就在我怀揣着二百块钱即将踏上打工征途之时,蔡小田打来了电话。他语调干涩凝重,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是李小峰吗?你到重庆来一趟,有急事!”
在父母凝望浙江地图寄托儿子前程的时候,我心急如焚地踏上了前往重庆的列车。路上我一直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杨帆被捕了?”我发短信问蔡小田,但他什么也没回,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才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到?”我希望火车如磁悬浮列车一样高速前行,但是它在所有小站都喘着气蹒跚地停歇。我不知道这列慢车是为了阻止我立刻面对悲剧的伤痛,还是握着喜剧的方向盘,故意跟我开个转弯的玩笑。此时的我只有将脑袋贴在玻璃上,忧心忡忡地感受着火车的喘息。
火车晚上八点进入重庆,一出站台,我就看到了同样憔悴不堪的蔡小田。他嗫嚅着问:“你到了?”
“嗯。”
又坐上了那辆红色的轻便摩托。天空飘了些雨丝,前行掠起了冷风,我心里凉飕飕的,脸上更是如刀割一般。
入三岔路,车速慢了下来,但见惨淡的车灯,照射着清淡的泥泞。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焦急,启口问道:“杨帆怎么了?”
蔡小田双臂剧烈地一抖,重心失衡,车往左边的山崖倒去!刹那间蔡小田用力右倾,多亏泥土的黏稠,车才倒在路与崖的边缘——我们竟然差一小点儿命丧山崖!蔡小田表情呆滞,似乎没有为刚才险些丧命而显惊慌。我从泥泞里挣扎着爬起来,将摩托扶正,又捡起了自己的皮箱。再去看蔡小田,他丑陋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他依然躺在泥泞上,颤抖着音调对我说:“她不爱我!”
第35节: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3)
又一行清泪流了出来,透过车灯看失态而惨白的蔡小田,我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酸楚。蔡小田到最后哽咽得话都说不来了,他只是伏在地面上响亮地哭——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如此丑陋的人那么揪心的哭。倘若我是观众,我甚至会为蔡小田的悲恸而流下泪,但此时,我最最最最关心的是——杨帆怎么了?
杨帆脸上有一块鲜红的刀疤!她戴着文胸穿着内裤蜷缩在房间里,手里竟然举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剪刀!见有人进来,杨帆本能地挥舞起剪子,哇哇哇地尖声吼叫。我心疼地喊道:“帆儿!是我!”杨帆怔了一怔,足足辨认了一分钟,才放下剪刀,哭着朝我喊:“小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将杨帆狠狠地抱在怀里,抚摸着她那双颤抖而柔软的小手,当闻到她那掺杂着血腥的体香时,我的心都碎了。
血脉贲张,暴跳如雷!
我捡起地上的剪刀,怒发冲冠地奔向门口发呆的蔡小田。这剪刀轻易地划到他右边的脸,一股鲜红喷薄而出,我的左手接着一拳,正好打到他的伤口上。在蔡小田痛苦的咆哮声中,我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鲜红而丑恶的血。但蔡小田并没有还击,他只是痛苦地半蹲着身子,努力地捂住了伤口。血溢出他的双手,不停地往下滴落。
我将右手的剪刀抽回,准备戳穿那个肮脏的脑袋。蔡小田抬起浮肿的双眼,惊恐万状地望着我,之后咬了咬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而我举着剪刀的右手在他的头上颤抖,颤抖……吓怔了的杨帆这才发出一声尖叫:“住手!”
扔下剪刀,我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既可怜又可恶,既善良又丑陋,既拯救又摧残我们的蔡小田。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脸上会流那么多血,鲜血将他的白色衬衣染成一片鲜红,他用颤抖的双唇拼命地吼道:“你们快走!”
我呆了半晌,脑中一片混乱。看着满脸鲜血全身颤抖的蔡小田,不知该为他包扎伤口,还是在上面撒上精盐,抑或立马逃跑置之不理?这时我想到了夏雨,想到了那个茅塞顿开的串串店,想到了病痛中的暖意,想到了那个清晨及时而来的摩托车……于是我最终还是说服自己为他清洗了伤口。蔡小田痛苦地叫嚷着,时不时抬头打量杨帆所在的角落。而杨帆已经穿好了衣服,并将“蔡大哥”给她买的衣服装进了皮箱。不久,蔡小田的呻吟终于平息下来,他脸上的血凝固了,全身的颤抖转之为面色苍白。我毫不客气地抽出他的钱包,拿走了三百块钱,冷冷地说:“到时我会还你的。”
蔡小田没有拒绝,直到最后,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我和杨帆在深夜十一点离开了这处森林中的隐秘。临走的时候蔡小田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他颓然而忧伤地躺在沙发上,模样如鬼。
雨依然下得很温吞,我与杨帆重新走向了新的逃亡与困惑。我们没有询问这十天中彼此生活的细节,这十天中的经历已经随着这个尴尬的结局走向了虚无。但我大抵应该知道,杨帆原本是打算通过蔡小田对她的解救,从而达到释放我自由的目标,但直到昨天蔡小田的原形毕露,她终于发现这样屈辱的日子,实在无法将就,于是她选择了以死反抗。
至于蔡小田到底对她做过什么,做没做成功,我当然不得而知。有的事情,我们注定不会知道答案,答案只存在当事人的心里。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再谈起蔡小田,蔡小田给予我们的食物、金钱、梦想、关怀以及智慧,已像他脸上那块月牙形结了痂的伤疤一样告一段落。
那个深夜,我们顺着偏僻陌生的小道走了很远很远,最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荒亭。借着手机的荧光,能够看到堆积在亭子周围的茂密松针,估摸至少有二十年没有人造访。我拂掉凳上的潮湿松针,用纸大致擦干净,并垫上两件稍厚的外套,我坐杨帆躺,不一会儿我们就相拥入睡。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涌来了一股寒潮,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应寒而起。杨帆也被冻醒了,便坐起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低头吻了她,然后摸索着解开她的扣子,不断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身体。杨帆也不顾一切地游移过我的胸膛,吐气如兰。我们拼命地吞噬着对方的津液,舌头疯狂地拉扯相钩,接着我们褪下了彼此的裤子……
在荒无人迹的深山古亭,在寒气逼人的林中清晨,我们火烧火燎地完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交融。爱情的滚烫让我们在凛冽的风中享受到彼此的温暖,我们在这特别环境的肉体激情里,真正意义地融为一体。杨帆大声喘息道:“小峰,小峰,我们要活着……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李小峰与杨帆,在经历了四十天的风风雨雨后,货真价实的,越过赵一平成为最亲爱的人。那时我二十二岁,杨帆二十一岁,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许下了很多迟到的、不切实际的诺言。我们不知道纵欲后的白天带来的是什么,但我们相信,我们彼此的身体,能够给对方带来最大的求生灵感,也能够驱逐寒夜里最为孤独的冰冷。
第36节: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4)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偷窥我们原始交融的虫蚁钻进树叶,躲避着百鸟的翻寻。依旧是阴天,没有雨,树叶却仍然一副湿漉漉的样子。我翻了翻口袋,从中找出昨晚在火车上吃剩的干面包,与杨帆将就着吃了一顿早餐。
这座破亭年久失修,从其粗糙劣质的构造来看,大概建于民国初年,而且应该是两三个工匠的仓促之作。亭西有崖,亭东为丘,亭北有一棵高大的古槐,亭西就是我们昨晚过来的小路。西边陡峭的崖壁上,有一片挺拔的白桦;东边平缓的山丘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松林——亭子在这个方向也有一个出口。我们顺着这条曲折的古道上行,大约十分钟后爬上山坡,来到一处荒凉的残垣断壁。这片破砖旧瓦只生杂草,不见繁树,往东地势和缓而去,开始有路。举目远眺,灰蒙蒙中依稀能够辨认:东北方群山起伏,南面有一条公路横亘而过……
少顷传来一辆摩托车的轰鸣,我和杨帆赶紧奔下山坡,越过纷繁错杂的松林,回到了古亭。坐等天黑的过程里,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枯燥——只要有杨帆在,我们总有玩不腻的游戏。最开始的时候我捡了几把松子与她比赛掷树洞,但当我无意中捡起树叶上的蜥蜴后,杨帆就再也不和我玩这个游戏了。之后我们下了两局小姑娘传授的“罐罐棋”,两个人又拍着手玩了一会儿“小蜜蜂”,玩累了后便找出箱子中的报纸,逐字逐句地翻看。
中午的时候我们有点饥渴难耐,便往西走了几步,捧了几口清泉喝下,那水甜甜的,比市面上的矿泉水好喝多了。我的口袋里还剩下一个面包和半袋瓜子,杨帆说要把这些当做精神食粮,珍藏在了箱底。
下午的时间过得挺快,后来饥饿让我们疲惫下来,杨帆依偎在我怀里,说:“小峰,讲点东西来吃吧,我们画饼充饥。”
我也不推让,就洋洋洒洒地给杨帆讲家乡大年三十的排场。我动用最为精彩霸道的词汇,运用最直白有趣的比喻,从色、香、味等方面向她一一描述了香肠、牛肉干、东坡肘子、水煮鱼、麻辣鸡丁以及老鸭汤。最后说得我自己都口舌生津了,一旁的杨帆更是口水直流。她伸手掐了我一下,可爱地命令道:“别说啦,别说啦!我怎么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