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对不起 第10部分阅读

    　　在脑中描绘衣裙里面那片隐隐约约的风景。但接着，一阵强烈的罪恶感便会袭来，伴随着困惑、迷乱、痛苦。这些感觉混杂着，久久地占据我的大脑。每当这时，我都强迫自己背过身去。

　　一天晚上，她带来了一个叫季澄的男孩。

　　季澄出现在我面前时，带着涩生生的表情。季澄皮肤白皙，身体单薄。温和柔软的笑容中透着几分脆弱。

　　纪美向我介绍说季澄是同班同学，现在是她的恋人。季澄羞涩一笑，表示承认。

　　“这是蓝澄海，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你可不许欺负他。”

　　她一副孩子气的口吻，我笑了。季澄也笑了。

　　“你好，澄海。”

　　“你好，季澄。”

　　季澄脸上持久地显露紧张的神情，压低嗓音说话，似乎已经谙熟这里的隐情和规矩。他的手臂有几道刮伤的口子，渗着鲜红的血。白色衬衣被划破，应当是第一次爬墙入室，动作拙劣，但兴奋之情仍难以自禁。

　　那天晚上， bsp;第五章（14）

　　我也留季澄过夜。三个十七岁的少年挤在显得拥挤的木床上，絮絮地细声聊天。季澄话不多，同样是沉默寡言的独生子。

　　纪美和季澄的恋爱很快被季澄的母亲得知。所有中学时期的恋爱都是违法的，都是禁忌的。这是普天下家长的共识。她和季澄的交往受到季澄母亲的百般阻挠。

　　一个周五下午，我去学校找纪美和季澄。看到他们被季澄母亲拦截在校道口。季澄无助地站在母亲身后，一脸孤苦无告。他母亲对纪美大声批评，恶语相向。

　　纪美毫不妥协，据理力争。她说，我们恋爱又没做错什么。

　　“你一身坏心眼，还说没做错什么。自从他和你往来后，变得无心学习，时常逃课，夜不归宿，泡吧喝酒。往家里偷钱。上次还聚众斗殴。”季澄母亲勃然大怒。

　　“我从来没有教他做这些。这些他以前就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一直在帮助他戒掉坏习惯。还有，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儿子。他喜欢音乐，为什么你百般阻止他。伯母，我们年轻人需要自由成长。”

　　“你还顶嘴，这么没教养。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好话说了，坏话也说了，你就是不听。”

　　“你才没有教养，毫不讲理，冥顽不灵。”

　　“我知道你家庭的一点情况。你妈妈就是一个做小姐的。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不许你说我妈妈！”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上次你差点害死我儿子，我还没同你好好算账。赶快把你妈妈叫出来 ”

　　我将纪美从围观的人群中拉出来。

　　“放手，澄海，你干什么拉我走。”

　　拉到一个偏僻角落，我说：“你嫌不够丢人吗，那么多人看着。”

　　“我不觉得丢人。我在争取自己的东西。你不应该把我拉走。”她语调冷冷地说。

　　我无声地叹一口气：“但我不想看到你受委屈，你懂吗？”

　　她抬起眼睛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后来他的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她说，你差点害死季澄，是怎么回事？”

　　“有一次我们下海游泳。当时我不知道季澄是不会游泳的。但他说他会，我便带他下海玩了。他差点溺水。还好救得及时。但我确实是没料到的。他母亲一直不肯听我解释。”

　　“既然他母亲蛮不讲理，为什么你就不能妥协一下。”

　　“为什么要妥协。我们的恋爱不伤害任何人。我根本没有教季澄他妈妈说的那些坏习惯。我只是鼓励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事事妥协，我们将失去自我，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说话的语气像成人。

　　“ ”

　　“季澄同样来自一个不美满的家庭。所以我们三个人能聚在一起。他怨恨他父亲，不喜欢他母亲，过得很不开心。他的父母早已分居。他父亲是成功商人。在外面一直有女人，两年前组成了新的家庭。但他母亲对他父亲心存幻想，不肯离婚。这一直闹得两个家庭鸡犬不宁。已死的爱情何必苦苦坚持。真是愚蠢而固执的女人。

　　季澄母亲对他严厉苛刻，望子成龙心切，却又不了解他的喜好，一意孤行，在这一点上，他母亲和你母亲相似。”

　　我不再言语。

　　总之，季澄的母亲把早恋这件事情看得太严重，处理的方式未免过于粗暴和急躁。这正是后来悲剧产生的原因。

　　一个异常炎热的仲夏之夜。纪美侧身躺在我的身旁。季澄没有来。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电扇隆隆地运转，发出嘈杂的声响。我久久没有睡去。月光如清水般流泻在床上，纪美的白裙泛着柔和的光泽。长长的发辫拖延到枕头上，她的身上散发着少女正日益成熟的芳香。

　　我看着纪美纤瘦的背脊。她的胆大妄为、我行我素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次苍白的旅程。我一直被驱赶着，被引领着，惶惶惑惑不知意欲何为。这好比坐在一列急速行驶、密闭的火车上，竟看不到沿途的风景，也不知道停靠的目的站。

　　我心中一片失落。

　　我脑中忽然浮现季澄。在曙光微露时分和纪美一起翻墙离开，骑在墙头上时脸上有无比兴奋神情的男孩。季澄和我一样，是怯懦的，不自由的。他仿佛就是我镜子中的影像，我从他身上看到自己所有的无助和不 bsp;第五章（15）

　　幸。

　　“澄海，能不能陪我到外面走走。”纪美突然翻起身。

　　“现在？”

　　“对，就是现在。我睡不着。心很乱，天气又热。”

　　我默声应允，翻身起床。翻过围墙后，我一言不发地跟随着她前行，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我早已习惯跟随，被引领。只是忐忑不安，妈妈会不会醒来，突然来房间看我，发现我不在。后果将不堪设想。

　　纪美带我穿过蛙声震天的水稻田，然后进入一片密林。我感到非常害怕，虽然一直在这里成长，却从未在夜晚出行。密林中，夜仿佛到了尽头，月亮也消失了，所有的声响和光线都消失了，到处是一片清澈和黑暗。我心慌慌地谛听这可怕的寂静，脸上不时撞上飞蛾和夜虫。纪美大步前行，毫无畏惧。跳跃的白布裙仿佛森林中舞动的精灵。

　　终于听到海潮轻轻涨落的声音。月亮重又出现。我们来到一座伸入海中的栈桥尽头。大海寂静无比，仿佛沉睡。空气中有海底植物潮湿腐败的气息。海水柔弱地冲刷白茫茫的沙滩，化为一片白色的泡沫便退去了。

　　“季澄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母亲已替他办好转学手续，去另外一个城市。”她口气怅怅地说。

　　“因为你？”

　　“那还用说。”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前两天你和季澄一起远走，在火车站被他母亲拦住，是吗？”

　　她点点头。

　　“为什么做这种莽撞冲动的打算？就算远走成功，你们靠什么生活，季澄的母亲，你的姨父小姨他们，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有的，我们都有想过。我们正规划着第二次，这次一定会成功。”

　　“你确定你是真心爱季澄吗？”

　　“是的。我愿为他付出一切。”她非常坚定地回答。

　　不知为什么，她这样说时，我心里难受极了。我转过身，说，

　　“为什么要这样倔强？何必要和他母亲斗，为什么不先放一放。高考过后，几年之后，他母亲也许会接受你。”

　　“不。你以为只是和早恋有关吗？他母亲了解过我的家庭。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妈妈同季澄的爸爸曾经有过一段亲密的交往。所以，她根本不会接受我。”

　　原来这样，我心里叹一口气。“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希望他母亲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不要把对妈妈的恨转移到我身上。希望季澄能像你一样优秀，成绩优异。希望这一切一切都没有发生。

　　澄海，我只是想爱，别无它求。你还未真心爱上一个人。我从小就缺少爱。虽然外婆在世对我关怀备至，现在小姨一家大体对我慷慨宽和。但我对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怀有深深的失落和自卑。我对爱有过度的渴求和贪婪。我这十七年的生命中一直缺少另一个男人的关怀和见证。我渴望得到双亲的爱，有父亲母亲陪伴在身边。而到现在我连父亲是谁都还不知道。而我的母亲让我感到羞耻。知道吗，以前我对母亲是怨恨的，外婆去世后，我才勉强接受了她。并且也理解她的不幸。但她仍没尽到做一个母亲的责任。我多么希望她能和你母亲一样知书达理，安分守己，有时甚至希望她能像你母亲一样对我严厉苛刻，只要她始终在我身边。

　　以前我不懂得去爱别人和接受别人的爱。自从遇上你之后，我感受到了朋友私密无间的爱。遇上季澄之后，我感受到了恋人之间甜蜜幸福的爱。我只是在找寻爱，去弥补以前缺失的爱。我不想惹恼任何人，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快。我只是在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些来之不易的爱。我多么害怕它们的失去。”

　　“ ”

　　“澄海，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努力笑了笑。“就是明年的高考就够我去想的，还能有什么其它的想法。”

　　“你只是为你母亲而活，你在成全、同情你母亲的苦难，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你不敢追求喜欢的女孩，不敢索取喜欢的东西，不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其实你是失败的。”

　　“够了，别说。”

　　我打断她，站立起来，不愿再听。

　　纪美不再说话。沉默片刻，她走向海面，利索地褪去衬衣和裙子。白色胸衣再一次如闪电般逼迫我的眼睛。我这是第二次看见，但内心仍然剧烈 bsp;第五章（16）

　　震荡。此时的纪美，已经接近一个成年女性。

　　她扑通一声跃入海中。浪花发出像水晶般裂碎的声音。

　　“哎，你也下来吧。”她浮出水面，朝我高声喊道。

　　我摇摇头，仍记得母亲的教诫，不得下海游泳。始终心有畏惧。

　　“胆小鬼！”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纪美像一条鱼儿潜入水中，倏忽不见。

　　“纪美！纪美！”我喊了两声，看见她重新浮出水面，便不再叫了。

　　我在她衣物旁坐下来，双眉紧锁，沉默地看着大海。海面波光粼粼，反射着月光。夜空是蓝的，没有一丝浮云，干净明亮，深邃邈远，仿佛宇宙直接延伸进来。空气亦是蓝的，这种蓝色，恍如从海洋蒸腾，化作蓝的光质，沉潜在海天之间。这是雷州半岛的仲夏季节，天空常常这样裸露在外，一览无遗。就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也是明亮的，并有这种蓝色光质持续地闪耀，闪耀着一切，照亮了海天交接处一直到一望无际的尽头。

　　我的视线默默地追踪着纪美。纪美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浪花不断被激起。她有意识地在海面划出一个大圆圈。她裸露的背脊时隐时现，闪耀着月光和水的光泽。我忽然想起美人鱼。

　　我看着那堆衣物，手颤颤抖抖地拿起其中一件。刚要凑近鼻子，罪恶感立即袭来。我惊慌失措地扔下，谑地一声站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万分难受失落。

　　二十分后，纪美上来。她站在我面前，从容地擦去身上的水，呵呵地笑着，胸脯剧烈起伏。我看到她左肩锁骨下方有一只蓝眼蝶。雪白肌肤上，蝴蝶张着鲜艳而诡异的翅膀，大翅上的两个黑斑好似她的双眸。

　　“它会飞吗？”

　　“我相信有一天它会飞起来。”她笑了。

　　她身上的水不断地往下淌。脚下很快形成一小滩水。长长的发辫饱吸水分，乌黑亮泽，像花朵一样膨胀着。眼睛被海水浸润过，愈发清澈明亮了。月光下的她，全身晶莹透亮。真的是一条美人鱼了。

　　在观望如此情景的时间里，我蓦地想到，我必然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情景。这情景将会萦绕我无数个日日夜夜。而我始终无法步入其中。

　　又一个周六下午，我去找纪美。仍然没有看到她，季澄也没有看到。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们了。我坐在以前纪美等我的桃树下的长椅上，看着黄昏时分寂寥的校园，不知怎的兀自伤起神来。我看到时光的影子从我眼前飞逝而过。

　　惆怅间，我听到坐在旁边看报两个学生的窃窃私语。她们在谈论着季澄和纪美。我向她们借来报纸，不禁震惊。报纸登载了这样一则新闻：

　　两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发生了早恋。男生母亲百般阻挠。这对学生几次离家出逃都被男生母亲发现，未能成功。在一次男生和母亲的争执中，男生举起水果刀刺向母亲。母亲被送进医院抢救。事情发生之后，男生对此感到万分愧疚，在当天夜晚跳海自杀。母亲没有被刺中要害，无大碍。但该男生不幸身亡。尸体已于第二天傍晚找到。与之相恋的女生被带回警署接受调查。

　　讲到这里，樱雪抬起头，看着我。脸颊上挂着两串泪珠。太阳开始西沉，日光从稻田上抽离，光线逐渐减弱最后变成藕断丝连的光景。

　　我看着樱雪欲言又止。

　　“你讲下去吧。”樱雪说道。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飞奔回家中，打点了一下，准备去警署看望纪美。刚出到门口便撞见妈妈。

　　“要去那里？”

　　“我要去见见纪美。她出事了。”

　　“你给我回来。不许去。”妈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份报纸，摔在茶几上。“是不是这个事情。我早就说过，她不是个好女孩。到底害了人。而且害人不浅。”

　　妈妈振振有词，证明她准确的判断力和可靠的预言性。

　　“纪美是无辜的。她是受害者。”

　　“你怎么帮她说话了。明明是她害人，你倒觉得她是无辜的。莫非你们还一直有往来？”

　　“妈妈，我？”

　　“我不管你们是否有往来。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她划清界线，不能再去找她。我也决不允许她再靠近你。你忘记你父亲了吗。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在你身上发生。你可 bsp;第五章（17）

　　明白我的意思。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不要那么多事。”

　　“妈妈？”

　　“好了。听妈妈的话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可是 ”

　　“别可是可是。是不是大了就不当妈妈是一回事了。难道你要看到妈妈伤心。”

　　我妥协了。始终抵挡不过妈妈。

　　我见到纪美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了。

　　那是初秋的一个夜晚。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气温突然下降。铺上了厚的床褥。我把窗户打开，久久地凝望幽暗的围墙。我眼前不断浮现三个少年攀爬围墙的情景。那时夏天刚刚开始，桃花开得灿烂似海。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天未亮。我们三个人坐在墙头上愉快地谈以后的生活。大学的，结婚后的，有孩子后，很多很多，我记得季澄说想跑船，与海洋为伴，兴许某天能看到美人鱼。季澄说话时有一种孩童的天真，眼睛里落满星光。而现在，这个男孩却在世上消失了。不知他是否看到了美人鱼。

　　而纪美，这一个星期我都在担心她。我始终联系不上她。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

　　纪美果然来了，不出我所料。她瑟缩地站在我面前，全身湿透。面容苍白憔悴，眼睛黯淡无光。她像落魄的游魂一样显得无助。我看着她，不知要说些什么。

　　“澄海，我口渴。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她先开口。

　　我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给她打来一杯水。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接过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还要吗？”

　　“够了。其实我不渴。”

　　她在墙角缓缓坐下来，像一头受伤的动物般蜷缩起身子。我想起在海风中被雨水打湿的蝴蝶。

　　我紧挨着她坐下来。“你现在还好吧。我一直无法联系到你。”

　　“警局很快就放了我。但我不想去学校了。这两天我一直在街上游荡。”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时没有主意。只是想离开这里。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可能会去找母亲，或者回江南小镇外婆留下的祖屋。”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

　　“暂时没有。”她迟疑片刻，“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去看看季澄的母亲？”

　　“都这样了，你还要去。你不怕她 ”

　　“没什么好怕的。”她苦笑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突然倒了下去。她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了，纪美？”我摸她的额头，烫的，像火般灼烧。手脚都是一样。

　　“你发烧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不要惊动了你妈妈。”她说话的语气已是气若游丝。

　　我扶起她，本想叫醒妈妈。转念一想，作罢。我断然背起她，向屋外跑去，冲入雨中。

　　“坚持住，纪美！”

　　我在雨中一边奔跑一边呼喊。

　　“我没事的，澄海 ”

　　“别说话 ”

　　她身上的热量透过粘湿的衬衣传递到我身上，仍是炙热无比。她的身子非常柔弱，几乎是不带重量。

　　奔跑中，她的发辫散开来，在迎头撞击起来的空气中四处飘散。打在我的脸上，令我神伤。我感觉她的头发像稻草般枯萎了。

　　翌日下午，我陪着高烧刚退的纪美来到季澄母亲所在的医院。

　　“真的要进去？”

　　站在病房门口，我突然拉住刚要推门进去的纪美。

　　“嗯。”她非常坚决。

　　我已从玻璃窗中看到季澄的母亲。大病虽愈，却仍是个痛失儿子的母亲。面色枯黄憔悴，呆滞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愤怨之气。我无法想象她看到纪美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缓缓松开纪美的手，让她进去。然后，我转过身去。很快我便听到愤怒的骂声，继而是哭喊声。还有物体相互碰撞，物体摔落在地的响声。我转回身，看到季澄的母亲掴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而纪美只是站着不动，一言不发。季澄的母亲拉扯她的头发，按倒在地，欲施加拳脚。我忍无可忍，撞门而入，横在两人之间，把纪美挡在身后。季澄的母亲发疯般叫嚷起来。

　　“够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也有错。”我抓住季澄母亲的手。

　　医生护士这时闻讯赶来，把我们推出病房外。

　　从医院出来，我送纪美回家。一路上，我们默然无语。纪美只是低着头走着。我看到她的嘴角还沾着血痕。我几次想开 bsp;第五章（18）

　　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进入稻田后，纪美的步伐忽然快起来。那步伐过于快，好像要赶去参加某个宗教仪式般。

　　这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万里碧空，寂寥无云。空气中荡漾着浓浓的秋味儿。水稻早已成熟。稻穗金黄，沉甸甸地垂着。粗朗的禾叶持续不断地掠过我们的肌肤。

　　纪美忽然停下来，转过身面对我。她眼眶红红的，泪水蓄了许久许久，终于流出。我轻轻揽过泪水涟涟的她。

　　“澄海，是我错了吗？”她放声地哭泣起来，柔弱的身体剧烈颤抖。

　　“你没错。谁都没有错。”我用力抱紧她。

　　就是这样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下午，我亲吻了她。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我记得她的泪水流淌入我的嘴里。那滋味是苦涩无比的。混合着稻香和阵风，深深地植入我的脑中。

　　而当我把手伸向她激烈起伏的胸脯时，纪美断然拒绝了我。

　　“澄海，别这样。我们只是朋友。”

　　自这次之后，我们再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后了。

　　而这两个月间，我没有一点她的消息。正月十四那天晚上，她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我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处了。

　　她的气色好了许多。面颊仍略显清瘦。她换下学生时代的装束，但仍是一身白色衣裙。她穿了一双芭蕾舞式平跟鞋，头发别了一枚蝶形发夹。

　　也许是即将成年了，还有两个月，我们都十八岁了。我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显露成年女子才有的哀怨之色。那眼睛过于忧伤，仿佛随时有眼泪落下来。

　　“这两个月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离开了。我还怪你怎么不告知一声便离开。”

　　“我一直在这里，在姨母家。只是足不出户，不愿见任何人。抱歉，让你担心了。”

　　“事情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开心生活。”

　　“嗯。”她低垂下头。“澄海，这次我来找你，是和你来道别的。母亲叫我去她那里。明天我就离开。”

　　“那明天我去送你。”

　　她开始沉默不语，长久地凝视着我。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又见面。”她幽幽地说。我看到她眸子深处有明明灭灭的隐约亮光。那亮光十分脆弱，仿佛摆放于窗台的小小烛火。

　　半夜时分，纪美忽然翻起身。她似乎是一夜无眠。我也是。心乱糟糟的。只是望着她那隆起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想入非非。我也即将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

　　她翻起身后，我接着翻起身。我们久久相对无语。最终她轻轻开口：“能不能给我再讲一次美人鱼的故事。”

　　我略略点头，缓缓讲道：

　　“ 要这样才能遇见美人鱼。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在那里只成为回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得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那样，她们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和你在一起，然后把你永远带走 ”

　　我这样絮絮讲着，转过身去看她。她那清澈的眼睛仿佛被水浸润，几乎像是落泪。

　　她确实落泪了。

　　“你怎么了？”我伸出手要扶住她的肩膀。

　　她稍稍后移，在床尾屈膝跪着，缓缓褪去衣裙。很快，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她那一直对我来说是神秘的、女性的身体向我开放了。

　　她喃喃地说：“澄海，看到美人鱼了吗？”

　　她右肩锁骨下纹了一条美人鱼。蓝色。和左肩的蓝眼蝶相对，同时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澄海，我其实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泪水涟涟，混合着冬日的悲伤和海的阴郁。

　　我抱住她，像一个男人该做的那样。她是一条受伤的美人鱼。从出生那天起便开始遍体鳞伤。

　　在这样一个隆冬时节，两具年少滚烫的身体抱在一起。

　　清晨五点钟，纪美在我胸膛醒来。她抱膝蜷缩起身子。

　　“澄海，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是季澄的。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十分惊诧，惶惶地起身。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昨晚我想了一夜，我决定打掉它。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像我这样。”

　　“你是对的。我支持你这么做。”

　　“澄海，可能我以前太任性了。我想重新生活 bsp;第五章（19）

　　找一个愿意照顾我的人。你说，我会找得到吗？”

　　纪美久久地凝视我的眼睛。她清澈的眸子再一次摇撼我的心，我看到那一闪一灭的亮光中闪耀着一丝隐隐的对某人的希求。那亮光正映着我的脸。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我避闪不及，别过脸，含含糊糊地说，

　　“会的。”

　　她略略低下头，沉默许久后才又开口，

　　“澄海，你能不能陪我去市区的医院？”

　　“我？去医院 ”

　　“不愿意？”

　　“不，不是。今天是元宵节，有庙会和游神。我已答应母亲陪她参加这些祭祀活动。每年我们都去的。她今年准备为我祈福佑，我六月份就要高考了。我非去不可。对，对不起，这次我帮不上你 ”

　　说完之后，我百感交杂，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她凄然地笑道：“没什么，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对，对不起，纪美。”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之间永远不要说抱歉，好吗？”

　　她温和地拉起我的手，动情地看着我。她的手如此冰凉，我却没有勇气去握紧它，温暖它。

　　晨曦微露的时候，我送她去码头。我们先穿过辽阔的稻田，然后沿着长长的海堤行走。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话的内容不太紧凑，好像大家都心不在焉。有时则陷入无尽的沉默中。穿过稻田后，纪美的步子变得很快，我需紧跟着她。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海堤变得很长很长，仿佛漫无尽头。而初中时期，我载着她经过是多么轻快。

　　在中途，纪美突然转身，来到平日我们站立的沙滩边。我们仍像以前那样伫立，眺望大海。海风吹来，灌满她的白裙。一只海鸥从远远的孤悬于海的礁岛那头出现，形单影只，发出凄亮的叫声，越过护海堤，码头，我们正对着的这片水域，密林，然后消失在高高的悬崖转角。冬日的湛江湾一如往常，湛蓝而宁静，寂寂无语。

　　“要不看完庙会再走？”

　　“不了。”纪美摇摇头，沉默半晌后问道。

　　“你说真的有美人鱼吗？”

　　“有的。”我望着泛寒的海水点点头。

　　她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目光又站立了一会，然后回过头粲然一笑。

　　“好了，你回去吧。你已经送了我这么远。去到那边，我会给你来信的。”

　　“澄海，谢谢你。”

　　我点点头，说了句“保重”。然后向原路走去。我两三次回头看她。她仍定定地看着我，频频地挥手。

　　她一直目送着我远去，大概在百米开外的距离，她忽然大声叫唤我。

　　“哎，澄海，可要记得我哟。”

　　那一刻，我觉得她的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哗然有声。

　　“然后，她 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永远的别离。”

　　我悲伤不能自抑，满眼含着泪花。

　　我看看樱雪，她已是哭泣有声，面目凄惨。

　　我想起我的那次哭泣。纪美死后一个月，在那年那个少有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天，我去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我的悲伤、悔恨、自责久久不能排遣。我从上午开始看，一直看到天黑落日。最后放的一部影片是《碧海蓝天》。电影放完后，我迟迟没有离开。当我回想影片中碧海蓝天的镜头，以及如出一辙的美人鱼故事，我在空荡荡的、光线昏暗的影院大厅放声哭泣，久久地哭泣。泪水涟涟而下。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看到，工作人员也没能把我劝住。我想到消失于海洋的纪美，那个如蝴蝶一样飞不过海洋、永远长眠于海洋的女孩。很长时间我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但就在她消失后，就在此时此刻，这空荡荡的昏暗的大厅，我发现了她，找到了她。原来我一直在爱着她，用一种未曾见过未曾觉醒的爱情爱着她。可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去爱了，它已成为了少年时代直至整个青春期的一个梦幻，未来得及成形却轰然破碎，像一缕风那样杳然消逝了。

　　“所以，每当想起她，我的心总是在颤抖。我在悔恨，白天也好黑夜也好，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我的懦弱，我的自私。我不敢回想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它们曾给于我怎样的信任，怎样的希翼，我 bsp;第五章（20）

　　无论如何都应当向她伸出最后的援助之手 ”

　　四周霎时阒静无声，只听见嘤嘤的哭泣声。

　　“澄海，抱抱我。”

　　“别哭，纪美。”我揽出手。

　　“我不是纪美。”樱雪推开我。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莽撞的举动。“对不起，樱雪，刚才我 ”

　　“什么都别说，我理解。”樱雪低声抽泣道，然后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澄海，送我回去，好吗？” bsp;第六章（1）

　　1

　　送走樱雪，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我感到非常疲惫，开门进去就躺倒在床上。纪美泪水涟涟的脸仍在我脑中盘踞，脑中混乱不堪，仍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这些纷乱的回忆一点一点归拢，理清。继而浮现樱雪泪光闪闪的眼睛。我从她那双同样清澈的眸子里读到无声的安慰。她哭了，为我们的故事落下感动的泪水。亦从那里得到这样的信息：我将会开始新的生活。

　　转侧间，我的视线落到下午未完成的油画上。画中樱雪优雅的舞姿在昏暗的灯光中时隐时现。我立即翻起身，把油画重新置于画架上，拿起刮刀把那条油画笔划出的横线刮掉。然后继续添加色彩。

　　这时，樱雪发来一条短信：后天是端午节，长洲岛有龙舟赛。我们一起去看吧。你有空吗？

　　端午节那天早上八点，樱雪来宿舍接我。我已经准备好在等她了。她穿得同上次登山差不多。一条短热裤，露出光洁的细腿。她很兴奋，说是第一次看龙舟赛，十分期待。

　　“送给你。”我拿出那幅油画给她。

　　“哇，你画好了。是前天那幅？”她显出惊喜的神情。

　　“是的。”

　　“你还能记得我当时的舞姿？这是我吗？画得那么漂亮。”

　　“当然是你。”

　　“只看过照片中的我，还未看过画中的我。这是第一次，感觉很不一样。真想马上拿回宿舍挂着。呵呵，端午节也能收到礼物。谢谢。”

　　我们一起去吃早餐，特意买了几个粽子吃。饭堂专门开了一个卖粽子的窗口，许多人排着队在购买。几乎每个人都买了粽子吃。

　　来到深井河，河堤两岸早已聚满了人。我们尽管赶了早，但仍是来得有些迟。怕是人们太热情了。

　　河堤栏杆每隔五米插着三角彩旗，显出一派隆重的气氛。正式比赛还未开始，我们听到河面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鼓声，却看不到龙舟。

　　“龙舟在哪儿？看不到啊。”樱雪踮起脚尖，眼睛四处张望着说。

　　“听鼓声，比赛应当在那头，我们过去吧。”

　　河堤大道上的游人来来往往。有结伴的学生，有老老小小的一家子。女士都打着伞，摇着带有香气的折扇来驱赶暑气。和她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混合着汗酸的香水味儿。小孩子抓着风车，有的拿着艾草，一边走一边甩，显得特别兴奋。两个小男孩追逐着，没头没脑地从我和樱雪中间钻过去，撞了一下我们的腰。

　　“节日都是为小孩子准备的。”樱雪微笑道。

　　堤栏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很快便密密匝匝围起几层，只见人头攒动，河面都看不见了。我们加快步子向走去。人更多，简直是密不透风。这里的鼓声已有震耳欲聋之感了。

　　“这样子，能进得去吗？”樱雪口气有些失望地说。

　　我看着也发怵。但樱雪热切的目光和雷动般的鼓声激起了我的劲头儿。

　　“来，紧跟着我。”

　　“让让 让让 ”我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用手拨开人群，见着缝隙就钻。樱雪起先跟了几步，然后就不自觉地拉起我的衣服。但毕竟是娇弱的女孩儿，很快她就跟不上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她不见了。原来被几个大汉挡在后面。

　　“对不起！对不起！让让。”

　　我返回去，找到她后，也不顾忌什么了，直接拉起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有点惊愕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害羞似的低下头去。

　　“跟好。”

　　“哦。”

　　开始她的手还是绵软地握在我手中，不大一会，她就用力握紧我了。

　　龙舟赛结束后，樱雪说还不想那么早回去。我们便沿着深井河下游走去。

　　“原来龙舟是那么细，那么长的。今天终于亲眼见到了。”樱雪脸上持久地浮现孩子似的兴奋表情，“纤细纤细，好漂亮。而且竟然能坐得下六七十人。真不可思议。嗬。”

　　“刚才齐发的时候，多像箭啊。”

　　我们沿着一侧是民居的河畔行走。这一带的景致非常漂亮。房屋整齐地沿着河畔排列。河堤的人行道栽植着高大的法桐。越往入江口，河面越开阔。河边拴着零零星星的渔船。再往远一点，停泊着一连一二十只游艇。游艇大大小小，皆为白色，沉静地反射着日 bsp;第六章（2）

　　光。

　　这一切都是在深井桥上远眺看到的。在桥头，挤满了小货摊，卖的都是应节的手工艺品。风筝、风车、折扇、香囊。我给樱雪买了一只香囊。她选了荷叶桂花包的。那淡雅的清香一直从她腰部散发出来。在旁人看来，我们应当是走得很亲昵了。樱雪不会像以前那样刻意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之前看龙舟，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她几乎就是在我的怀中。每当与她的肩部碰触，我的身体都流过一阵悸颤般的电流。

　　“这是哪里？”樱雪问道。

　　我四处看了看，当下阒静无人。不知不觉，我们走入一条巷子中。既看不到巷牌，而房子都没有门牌。几户人家又都闭着门。

　　“我也是第一次到这儿。走上去看看。”我说。

　　巷子尽头是一个很长的斜坡。坡顶差不多与房子三楼齐高。之后便看见天空了，总觉得那里会有一片出人意料的景致。我们像登山似的走上去。还真的出人意料，外面是珠江。一条不甚宽敞土路沿着护江堤平滑地延伸。四下安静得出奇。除了我和樱雪，再见不到第三个人。好像全岛的居民都去看龙舟赛还未归来。

　　我们顺着土路走，拐过几排房子和一片不大的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那片稻田。

　　“嗬，没想到会是这儿。”

　　“是啊。没想到。”

　　这儿再也没有遮阴物了，我们打着伞，贴着护江堤走。

　　“要去哪儿？”这时我忍不住问。

　　“啊，我只顾走了。真没想到要到哪儿去。”她指指前方，“前面好像有一条大路穿过稻田。那棵树，前天你带我去的那棵。不如我们走到那棵树下休息一会，然后回去，怎么样？”

　　好像挺远啊。我心里纳闷，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我点点头说好。

　　大概樱雪也是累了，在江堤时，她就不怎么说话了，脸上现出困倦的表情。进入田中土路后，她几乎没出声，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像很哀伤似的。

　　忽然，她站住，面对着我，眼眶似乎红红的。我霎时惊呆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着你们的故事。我为你们而感伤。进入这儿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大概都是女孩的缘故，我很同情纪美，很替她惋惜。从我们结识，你给我讲起她以来，我就觉得她好像是我的姐妹一般。我们的长相不是有几分相似，说不定性格脾性也会相近呢。对她的遭遇，听你讲来，我仿佛是感同身受。澄海，我知道你很苦痛，我很想帮助你，帮助你排遣这种苦痛。但我不知该如何帮你。”

　　“嘘，别说了。”我竖起食指贴近她的嘴。真是善感柔情的樱雪。

　　我温和地拉起她的手。

　　“做我的女友，好吗？”

　　她久久地凝视我，我定定地看着她。

　　“嗯。”她猛烈地点点头。

　　我一把拉过她抱入怀中。伞应声落地。她破泣为笑似的伏在我肩膀说：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你感觉到了吗？那时我还为纪美有你这样的男友而妒忌呢。”

　　“嗯，我感觉到了。”

　　炽热炎炎的阳光，在稻田上方弥散开来。

　　2

　　六月末一天傍晚，我在美术馆附近车站避雨。我刚从美术馆临摹画展回来。雨下得很大，雷声隆隆。站台挡篷很小，雨水斜飘进来，我的衣服大部分被打湿。车站空无一人。

　　我望着苍茫的雨空 已经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了，雨势反而愈来愈大。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我点燃第五支烟，用鞋底拨弄地上五颜六色的水滩。放在一旁调料盘上的颜料都被雨水冲刷了下来。期末考试又临近了。我已经许久没看过书。那些知识对我来说越来越艰涩难懂了。应付也越来越觉得吃力。

　　抽完第五支烟，刚扔下烟蒂时，一把伞撑在我面前。

　　温岚！我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拿起地上的画具画箱就走。

　　她追上来，挡在我面前。

　　“难道我有那么讨厌吗？你不愿意见到我？”

　　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雨水开始全部打在身上。

　　她再次追上来，伸出手臂挡住我。

　　“为什么？”她脸色难看。

　　“你应该去爱清树。”我语气冷冷地说。

　　“这么说，你是在怪我吗？清树的离开与我有关？”

　　我不出声。

　　“我 www。读家txt书籍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