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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出书版) 猛虎嗅蔷薇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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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小韶记得告诉我:他们说那是个男孩。我给了一个男孩生命,这让我觉得很有些奇妙。做了一世女人,这一世就是看着男人如何酣畅淋漓的生活,本来觉得都与我无关了,竟然就从我的身体里有了一个婴儿,有一天会长成一个男子。我好想知道他会怎样的生活,好想在他身边看着他,为他鼓掌,为他担忧。然而,我既不见其貌,不闻其声,亦不知其名,好像他与我没有半点干系。倒是渐渐明朗起来的身体和腹上隐约可见的痕迹是他给了我的礼物和纪念。

  以后很久很久的生活里,想象他的样子和性子成了我的一个游戏,可我却从没想象过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是他的母亲或者他会叫我一声母亲,因为自先帝去后,从不曾想到自己会有孩子,如此奇妙的,世界就有了个新的小人儿,然后小人儿会慢慢长大,我虽看不到,可一心要他好好活着,要他活的很好。他是个男孩儿,该是一开始就有了胜算的,愿他能一世活的畅意。

  转眼又一个春夏之交的时候,这么长久的岁月之后,终于又闻到了宫廷之外的空气。我似乎渴望这一天已经太久,我无数次的回想过宫门外的那座桥和我进宫那日桥上的风景,如今都在眼前,一丝不曾异样,可近二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再不可追了,想问一句:“别来可无恙”,可宫门外的故人全不知何处去了。

  回头望宫墙,朱漆金瓦,灿烂耀目,但回顾我的岁月,我的爱啊恨啊却都惨白,哪里比得上这些分明的色泽。真想能碰到当年那个骑着大红马,流连于宫墙外,心里想着皇宫里面是不是更美的小姑娘,我好慢慢告诉她:里边不美,要是哪家的女娃不听话,就会被抓进去囚在里面,然后罚她不停的唱歌,不停的跳舞,直到她再也唱不出,再也跳不动。

  是芷葻独自去拜别了她的皇兄,然后是皇后帅妃嫔在宫中相送,丞相帅众臣在城外相送,一场场盛大又郑重的送别之后,只剩我和芷葻在车辇中寂静。长长的送亲队伍,逶迤绵长。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去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1)

  “夫人可会不甘?”

  “公主可会不甘?”

  “身为皇家女儿,我有什么甘与不甘呢?倒是连累了夫人,连累夫人不甘愿的陪我走上这万里的路,再见不到故国亲朋。”

  我看她戚戚的眼神,几滴清泪恍然无措的挂在腮边,可怜她去国离乡,又有些怨她哀怨不峥,叹道“不甘,为何不甘?若以区区一女子可换得边疆无数百姓平安,天下再没有更合算的买卖!而我,更是无所反顾,将衷心陪伴公主一侧,精心侍奉。”

  她眼睛亮了起来,又悲又喜,涕泪满面:“是啊!父皇和皇兄朝堂之上的须眉男子机关算尽,就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他们一世的文治武功抵不过我的一身血肉,哈哈哈……”

  我轻轻的抬起窗帷,静静地向后看去,看着那长的见不着尽头的退伍,那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它们是芷葻的陪嫁,亦或芷葻是它们的陪嫁。

  再后来,我听说史官在史书上记下了一笔,但史书上说的是:天朝芷葻公主奉命和亲,行至阳关,回望故国,苍然涕下,对众人说:‘身为皇室儿女,受百姓供养,理应肩天下之大任。今以我区区一女子可换得边疆无数百姓平安,我心足矣!’

  天下的文人说:“‘区区一女子’?这区区一女子,生长在后宫的女子,之前从未见过宫墙之外的女子,是何等的气概啊!”

  天下的百姓说:“皇上真是好皇上啊!”

  疆界上的百姓说:“希望今年真的不会再打仗了。”

  注:

  (1)《花草粹编》之《李令女》

  一只锦盒

  在芷葻的美名远播之际,我却成了一段腥秽的丑闻,朝廷内外自不必说,就是这和亲的队伍中窃窃私语声也是起起伏伏,似乎从每张嘴里窜出来:前朝遗妃……罪臣之女……私通外臣……争宠下毒……囚禁冷宫……

  送亲的贵胄是当年的十四王爷,如今的十四皇叔,看着老成持重的样子,在朝中颇有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美名,所以才被派了这个差事。但这一路上却恁的是事无巨细全无主意,行事迟缓无决策,大事小事的一众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全报到我这里,几次之后,我明白过来,这和亲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可又都不愿担了干系,推到我身上最干净,回禀起来只一概都说是我拿的主意即可。那王爷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一揖,倒似我真是个什么堂皇的宸国夫人。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1)

  我笑着回望,却再也望不到那庞大峥嵘的皇城了,我的心被四面而来的风穿过,空荡荡的。那些尖刀般的只言片语也像风一样穿过,不再留给我忧伤,但在大队的人马驻于阳关之时,倒是给我带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侍卫来报,说是有一老人家自称是我家的故人,求一见。我本无意多惹猜疑,可家和故人这两桩因由却是我心头的牵牵绊绊,在我的心坎上磨来磨去,永不得解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2)

  然而带进来的老人我并不相识,老人跪而默默,唯呈上锦盒一只,请我过目,说是看了自然明了。我看了,我也明了了。老人说辗转多年,不曾完成主人夙愿,今日得偿所愿,他也可归去了。他转身离去之时,他眼中我见到对故主的忠实还有对我的蔑视,他定是也怨恨我轻如鸿毛的女子连累了他主人堂堂英雄的性命,他的主人早已烟消云散,是如此的不值;而我依旧残喘于世,是如此的轻贱。

  老人去后,我手中捏着那只华彩熠熠的金步摇,好像就像傍晚刚刚自美人头上取下,小心置于妆匣之中,没有沾上半点岁月的风尘。我呆呆的看了许久,心头万般滋味,不知是在疼惜子高将军,还是仅只粘了子高半缕游魂的过往青春。

  站在阳关之上,故国回望,回望前尘,当年的少年将军可曾也在这土墙之上,独自逡巡徘徊,想着寂寞心事何人相诉。

  没有人知道,今日恰恰是我的生辰,便是在这奔波路途中,我又度过了一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生辰,那日的驿站中,月夜下,空气里夹着尘土的味道,子高的锦盒诡异的隔着征程,隔着岁月传到我手中,做了我的寿礼。

  当日子高将军死讯传来,四下皆诽议我祸水红颜,折损了天朝大将,离倾国倾城亦相去不甚远了。只如今,揽镜自顾,问一句我还真的美吗?还是在这小小四方天地里,实在无可评说?青春已去,情爱不在,身为个女子,剩在我手里的是些什么?

  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3)

  菱镜答我以无语,我惨然笑笑,试将金步摇插于鬓上,欲比当年旧颜色。眼前有江河奔涌而来,只我豪无预料,看着庭前疏影层叠,怔仲心事。

  庞杂的队伍初几日还可勉强按行程走一站,宿一站,不多久,便失了章法,不几日这个病了要歇,过几时,又那个散了要等,可若不能按时与迎亲的人马回合,谁来担待。

  太多的事要报到我这儿,太多的话要传到各部人马,我在辇中不得片刻安坐,可芷葻身份尊贵,旁人是不能进她的车辇的,次次停车说话太耽误行程,一急之下我换上了马背,方便商量议事,说一阵,再回辇中稍事休息。从不知道一些人、一些马、走些路会要有这么多无尽的细处要商量,要安排。重新改了行程,协调上下,派出人马去通知各处的官员……十四王爷是一概不管,只我说了什么,他就答:好,一切全凭夫人发落,本王这就去办。

  就这样,行了一路,芷葻一路恹恹,话不多,吃的也少。我因疲于应付眼前种种,到也不做他想,累了好睡,饿了饱餐,不知不觉中在马背上的时间竟越来越长, 队伍调度的也越发有序了。

  到了鄂尔浑河下游的时候,已经入秋,我在水中濯了面手,回到车中,芷葻定定的对着我好一阵看:“夫人,你不一样了呢。一路风尘仆仆,可是夫人的眼睛却更亮了。”

  我笑了,拉着芷葻的手言道:“此处就是鄂尔浑河了,河水清洌,听说突厥国的都城就建在河的上游。”

  芷葻神情脉脉,低顾惆怅,不同于河水,让我见不着底,不知从何安慰,只是拉紧了她的双手,陪她迎接不可知的夫君,不可知的周遭和不可知的人生。

  注:

  (1)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出自《满江红》by 宋王昭仪名清惠者题于驿壁。

  (2)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王昭君 怨诗 》)

  (3)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十二笔舫杂录》

  相见欢

  秋天,我们到达了毗邻汗帐牙庭,鄂尔浑河上游的这片草原的边缘,是年是草原上的金牛年,是年我已进入人生的第33年,是年是芷葻的及笄之年。

  大队的人马在此地驻扎,准备明日与迎亲的队伍会合。明日将有伊利可汗的亲弟科罗亲自率队代可汗来迎接公主和送亲的使节。

  安顿好诸般事宜,我立于芷葻帐外,远远望去,再不见玉楼金阙,四下满是穹庐无数。掀帘入帐,与芷葻谈论明日的会面,芷葻在踌躇两方相会时的穿着,问我的意思。我心下叹息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在随时随地的为着同样一个问题烦恼。

  我指着那口乌金嵌宝箱,里面是芷葻陪嫁的所有华服中,最最华贵的一袭。金宝底的裙幅,在闪闪金光之上,有孔雀、翠鸟、雉等珍禽羽毛捻作的各色丝线织显的五彩花纹,还有无数小珍珠、珊瑚珠钉绣的祥凤图,外面是织金锦缎罗纱的帔,灿若云霞。(1)

  芷葻问何故如此隆重,尚不是和大可汗相见。

  我答芷葻:“虽是如此,但明日的科罗贵为叶护,是大可汗最倚重的兄弟,按突厥俗,将来也有望成为可汗,而且随行的有几乎所有可汗帐下的重臣贵胄。公主乃天朝帝姬,但云水茫茫,去国益远,若不从第一次便竖起威严,怕是怕从此后在这异族异乡形影相吊,洒涕何言。”(2)

  暗里还有一层意思我不曾明说:大可汗已年迈,而科罗尚是壮年,按突厥俗,科罗不只有望成为可汗,还极有望成为芷葻的下一任夫君。人间事,何堪说。史上诸多的和亲公主都不曾逃脱这难堪的境地,汉家女儿悲戚一世不如愿的婚配,而和亲公主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如愿。

  我是无力让芷葻随心如愿,只知道不得不走的路,不如让它走的风光漂亮些。科罗第一眼看到的尊贵美丽的天朝公主,如若看到心里去了,芷葻即会是将来科罗继承的所有财产中尊贵美丽的一件。

  远在南边的芷葻的皇兄是无心让芷葻随心如愿,若干年后,伊利可汗归天,科罗继位,要芷葻按习俗嫁给他,芷葻上奉其皇兄,希望遵循汉家女子之贞节,请求回归天朝,远在天一方的天子回书,望她遵从胡俗。(3)

  这是以后的故事,这是芷葻的故事,我的思绪仍旧忙碌于眼前,这一望不见边际的草原,这波澜壮阔的当下。

  度过了并不安稳的一夜,又度过了非常喧哗的一日。我尚不懂得草原上的规则,但执意想在这找一份对我而言已是久违的平静安详,所以这一天的迎亲之仪,我是一身庄重的石青和紫金色礼服,静静站于十四王爷和一众官员身后,由他们主持这一场相见欢。如我所料,芷葻如此娇嫩,这一身美服衬的她恍若神人,一时间,众人慑服,嘘唏不已。那科罗叶护更是如同拜见圣女一般,不敢有半点疏忽。

  更加庞杂和冗长的队伍向着于都斤山下(4)的牙庭开去。到达牙庭已是月余后的一个傍晚,安顿之后,就有汗国的官员来相商婚仪一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若无异议,婚礼就定在三日之后。

  这一路上,芷葻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到此时已是煞白,当帐中只剩下我和她的时候, 芷葻伏在我身旁,紧紧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兀自抖个不停。是啊,这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将要面对的是那个传说中凶残的、却又老迈的突厥可汗,再多的准备都是不够的。

  这一夜我留在芷葻的帐中一直陪伴着她,安慰又无用的话一直说到清晨。我回到自己的帐中稍事梳洗之后,准备去见十四王爷,还有太多细琐的事等着布置。

  刚挑起帘帐,不远处的鄂尔浑河边上就有一众突厥汉子骑马奔来,在马背上大声呼啸着。这是自从进了草原之后,常常可见的情形,草原上的青年常结伴赛马围猎,绿色无边的草场和碧色的天在无尽远处缝合,成群的牛羊马匹,还有马背上矫健的身姿,这一切构成的图景混着青草和牲畜粪便的气息,竟让人迷醉和不觉得轻快起来。

  我愉快的看着他们经过,想着也许以后在这里生活也不算很差。正出神,一匹墨色的高头大马就冲在了我面前,马上是个著绿绫袍的青年突厥人,露发,以一丈许的帛练裹额后垂(5)。他飞身下了马,不知何故的向着我这边走来,我在猜想是否是某个大臣前来问候亦或是议事,但来者神色不善,冷冷笑着,手中的马鞭充满了威胁,握于一手,敲打着另一手,又像是随时要敲打到人的背上。

  我正疑惑的要细瞧他的眉目,他已近的我须抬头仰视,清晨的阳光给眼前的男子镶了一道暖和温煦的光彩,却看不真切,我正欲开口相询,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惊呼声中,我已在来人的背上,面朝着他的腰臀,身后是一群异族男子震耳的大笑声,仿佛发生了多么有趣的事情。

  注:

  (1)有关服装参考《潘金莲的发型》一书

  (2)云水茫茫,去国益远,形影相吊,洒涕何言。《宋诗纪事》

  (3)借用昭君上奉汉成帝的史实。

  (4)突厥汗国的牙庭设在于鄂尔浑河上游的于都斤山(ü;tukä;n)。

  (5) 《草原帝国》by '法}勒内。格鲁塞著,书中引用'唐'慧立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玄奘西行中对于西突厥统叶护的描写,这里借用。

  名

  如同驮一只羔羊或是一包货物,我被架在了马鞍之上,那人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鞭策着马匹。颠簸在疾驰马背上,经过了一片草场和大大小小的帐篷,马嘶鸣跃起,停在了一顶金花大帐之前。我被一双大手托下马然后夹在腋下走了进去,复又被砰然一声扔在了毡毯之上,我疼的倒吸了口冷气,还不曾回神,那人又重又硬的胸膛就挤光了肺里所有的空气。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也想起了他,那年的那场席宴上,那双琉璃似的眼睛叫人记得清楚,仅管记忆里的面孔早已模糊。如今眼前的是张卵形的脸,长而直的鼻子和弯如弓的眉毛(1),口鼻间全弥漫着一股青草、汗水、马匹还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我盯着他的眼睛,惊惶而不明所以;他盯着我的脸,瞳孔里有绿色的光芒忽幽忽明的闪过,好像愤怒,好像意外,好像欢喜,像极了意外碰到了逃债的人,一笔以为绝拿不回的款子可以讨回来了。我有一阵的糊涂,难道也曾与他有过过节。忽而又觉得好笑,想怎么我被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好像总像是我犯过什么罪罚一般,不过这次不用麻烦讨饶,反正左右是听不懂。

  我和眼前的男子就如此这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知看了多久,我挣扎不得,又不知他意欲何为,正匪夷所思着,他突然畅声大笑起来,笑的四围皆随之一起震动起来,铁钳一样的手指在我面颊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说了话:

  “女人,你的名字?”

  我一时仓促,不曾料到他字字如雷鸣的说着我的语言,更不曾想他问了一个多少年没有人问过,我自己都已经不会去想的问题:我叫什么名字?

  我曾经有个美艳磅礴的大名,父亲亲自取的,他常以之自豪,常细说当年如何费思斟酌,才得了这么一个含义隽永、字字珠玑的好名字。曾有人说女子无名,故贱于丈夫。野人无名,故贱于学士。(2)是故女子取这样大雅的名号不祥不吉,家中姬妾们也纷纷议论说人家女娃都是名婢名奴,偏她倒是得了这么个厉害名字,竟比我们生的儿子名字更卓然响亮,这大大的不妥。只父亲对这些议论一概置之不理,自顾自的得意他的好女儿和他起的好名字。

  家人刻意避讳,用的总是我的小名,入了宫,更是再不复闻,仅只剩下姓氏和封号。如今回看我一生命运际会,似乎倒真像是中了不祥不吉的蛊,恼人愁思莫要提。

  眼前的庞然大物似怕我不懂,轻拍着我的面颊又一字一句的问道:“女人,你的名字?”

  我从恍惚间回过神了,只觉无力,满腹辛酸都齐齐涌了上来,回他一句:“女子无名。”

  “你叫无名?哼,你们中原人倒是有趣,起个名字吧叫无名。你爹定是不宠你,起个名字也不花心思,全是敷衍。不如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嗯,你曾经是遥不可及、远在天边的星星,但从今后你便是我的星星了,我看你就叫星星吧,多美啊!”

  眼前的男人如同痴人一般喃喃自语。我被个突厥贵族莫名其妙的掳了来,压在身下,又不知对方意欲何为,本是很诡异的情形,可如今偏偏觉得可笑,他说话的时候舌头像是无论如何也伸不直,也许教他汉文的人也告诉过他,他说话间就拼命的想纠正,于是听起来愈发可笑起来。

  “你的,就凭你给我胡乱起了个贻笑大方的名字吗?”

  “哼哼,你问问这草原上的人们,不用说是个女人,就是太阳底下看得到的草场,只要我燕尹说是我的,将来也都会是我的。”

  “如此说来,你说我是你的,我便是你的,丝毫都没有置噮之余地了?”

  他似要威胁一般,轻轻一跃,也将我一道从地上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我说:“好大的力气。”

  他得意地笑出声来,说:“这算什么,你轻的一点份量都没有,就是一头成年的公牛,我也能把它从地上提起来。”

  我又说:“你是伊利可汗的儿子,突厥的王子?”

  他点头之余,我说:“真是好大的权势。”

  他复又笑,这一次露出了两排亮白坚固的牙齿。

  “原来你是用蛮力和权势叫女人屈服,这真是容易,只是不知放下这两样,还剩什么吗?”

  他那奇异的眸子又安静下来,专注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认真回道:“这自然是什么也不剩了。只是,你告诉我,手里有鞭子的时候,我何故要放下它来?”

  一时间,换我无语。看着眼前奇怪的男人,他的身型苗条挺拔,欣长笔挺的长袍,腰上系着一条金带,大翻领翻在前胸,他的钢鞭倒随意的扔在了帐中一角。

  “哈,哈……”这可恶的笑声又充满了帷帐。

  “我的星星,你不用害怕,我舍不得用鞭子打你的,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我怕你一生气就又回了天上,那还不如换你用鞭子来打我。”

  “那好,你的星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送我回去吧?”

  “不,从此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这草原上你只有一个穹庐,那就是我的穹庐。”

  “王子谈笑了,你我身份,怎可如此行事不羁?便是拼上一死,我也万不会有辱我朝我皇。”

  他的脸色陡然变的沮丧:“星星,哪有这么严重,你是来到草原上的一个女子,我是草原上的一个男子,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好。”

  “可你不曾问过我是否喜欢你?”

  那可憎的笑声又冒了出来,还有那刺目的白牙,“好啊,那还不简单,哪有不喜欢我燕尹的姑娘,等你喜欢上我了,不就行了。”

  我说:“不会的,你怕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吧,而我已经三十有余了,早不是什么姑娘了,太不相当。”

  “这又如何,只要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莫说十岁,就是一百岁,又奈我何?”

  话说的多了,我发现虽发音奇特,但其实他的汉文很好,只是他习的仅仅是中原的文字,却半点不曾学中原的礼仪,于是任凭我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全然不通。

  我徒劳的劝说他放弃那可笑的念头:“我这般年纪,太老了,我……”

  “这算什么,我的娘亲37岁的时候正怀着身孕,就是我,骑在马背上,陪着我父亲在草原上征战杀敌。”

  殊不知,一语成谶,命运就在这一天转动了机括,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全然不可预料的,波澜壮阔的画卷,无垠的草原,放马奔腾,我在以为生命中最会发生的年纪已经全部过去的时候,一切似乎才开始发生。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这明澄的目光就粘到了我的身上,像见了最珍奇、最漂亮的鸟儿,怎么也看不懂,看不够,直想拿近了,端在手里看个究竟,可又不能够,叫目光的主人不知如何是好。

  注:

  (1)参考《草原帝国》中部分人物外貌描写

  (2) 见《太平御览》、《秦记》

  金牛之年

  草原上的风光可以迷住人的心,草原上的空气可以沁透人的肺,让人的心自在的可以像苍鹰一样冲上空旷的天空,让人的肺时时舒畅的进出着自由的空气,把酒高歌,苍鹰骏马,我以为这就是真正宁静的归属,塞外的桃源仙境。原来时至今日,我仍旧是那个心思纯美的姑娘,当草原上的风吹过,心中的欢喜就又开始发芽。

  我以为我的身份在草原上将代表着中原的朝廷,然而没有任何人与我有如此的共识。直道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女人,从来都是,而且是必须属于某个男人的女人,如同草原上的牛羊都有主人,草原上的女人也都有归属,我只能作为一个男人的女人而存在,却不能只作为自己,一个人而自在的生活,直到我用鲜血铸就了我的历史,以征程书写了我的传奇。后来我也明白,但凡人群相聚的地方,同样的戏便必然上演。而简单的游戏规则,过程常常更见残酷和没有掩饰,但寂寞,寂寞倒是远远的跑开了。

  金牛之年,芷葻嫁给伊利可汗,成为突厥汗国新的可汗敦。那日,可汗与公主居于大帐之前,袍服烂眩人目,诸达官于前列长筵两行侍坐,皆锦服赫然。篝火、人群、美酒……无一不热烈,无一不如意。

  芷葻很快从悲戚中恢复了脸色的红润,她似乎成了老可汗最精致的玩偶,被宠如明珠,无人不对她恭谨有加。可汗身边的女人和女儿们对天朝的文明,更确切的说是富庶精致无比的仰慕,常常众星捧月一般的围绕在她周围盘问不休。芷葻说内心似乎一样寂寞,但是一种干爽枯燥的寂寞,不像从前,总是一种阴沉湿冷的感觉。

  中原帝国的人们相信阴阳调和将风调雨顺,公主的和亲将带来两国的和平;草原上的人相信,每一年都各具特色,依他们的观点,牛年战争频仍,因为牛常互相顶架(1)。我以我的智慧善意的嘲笑着这两者,只是庞大人群的信念似乎具有了无比的力量,硬是变成了现实。

  常年杀伐的两国息了烽火,而草原上的亲兄弟倒是同室操戈。燕尹在一场精心策划了很久的针对他的阴谋中败下阵来。

  这个男人是个充满霸气的强者,而且是个有谋略的勇者,而他也还仍然是个心思明亮的男孩,他小心防范了在诸兄弟中酝酿已久的冲突,却没有想到他的叔父,那个从小几乎和他同出同进,教会他骑马射猎,比亲父兄还亲的叔父会是阴谋的主使,在完全把握着燕尹的底细和实力的情况下,科罗指挥着燕尹的兄弟们一起给了他一个痛击。更让燕尹没有料到的是,最疼爱他这个幼子的父汗为着防御四周敌人的侵袭,为了这片草原上从未出现过的统一,对这场争斗置之不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在燕尹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同样是无动于衷。

  这个男人还是一个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相遇的第一日,我避开从他白森森的牙齿上耀出来的光芒和他身上莫名其妙的危险气息,在他那可恶的大笑声中离开了他的帐篷,他只是抱着手站在金帐的中央,微微倪着头,他那根华丽的马鞭一直静滞在帐子的一角。

  之后很久,除了隐藏在自己的住处,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好像除了追随我的踪迹,它再无所用处,有时觉得实在可恶,有时也会想这好像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热烈的一场追逐。他的每一场狩猎,最好的皮毛总是进入我的穹庐;他的每一场出征,最贵重的战利品和最健壮的奴隶也总是变成我的礼物;也听说他曾有过很多女人,但那日之后,好像就都离开了……

  对我而言,除了这点看来不难应付的小男人的任性执着,生活似乎明朗而简单,我将所有的时间投在了书本中,还有学习突厥与我族迥异的文字语言,研习他们的风俗和各种文字记载。这一切与我都很有些趣味盎然,那些个时日我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不担心明天,不担心时时会有不可测的变故,也不觉得肩上再会有什么不可负担又必不能放下的责任,那感觉就好象每日都是无牵挂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事实上,我也确实打算等来年天暖起来之后时常这样做,到那时,蓝天浮云,青草依依,也许耳边还会常有羊群传来的咩咩叫声和牧人浑厚的歌唱……

  直到那一场遁逃开始的夜晚,我的希冀和安宁被突兀的打断。

  夜半,有雨,草原上少见的雨,我突然的惊醒,黑暗中连来人的轮廓都依稀不可辨,但凑的太近的气息,那种青草、汗水、马匹还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叫我只是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黑影。

  他的唇就那样缓缓的暖暖的压了下来,似乎一点也不突兀,似乎始终如此,似乎已经这样重复过无数次,他的唇给我的是完全新鲜不同的记忆,但又好像莫名熟悉,我竟然就这样心神清晰、不慌不张的品尝体味着。那张抵上来的嘴唇肉丰厚,轻轻地翘着,暖融融的,还那么大,我几乎没办法相信我是在被人亲吻,倒好像是在吃我,那感觉着实好笑,好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从水囊里拼命的往外吸食剩下的那点点饮水,而我就是那只瘪了的水囊。那呼吸暖熏熏的,不知怎么心里有些舒服,有些更想安睡了。

  在我无法控制的放松和变得昏沉沉的时候,身体又一次的天翻地覆,倒驼在了这个男人的肩上,他闷闷的对着地上说:“星星,我要走了,可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我得带着你和我剩下的那点人还有马一起走。”

  就如此,没有一点反抗,我失去了我苦心收藏,万里带来的所有属于我的东西,被他再次像货物一样卷上了他的马背,往黑黢黢的远处奔驰而去。

  队伍行进的丝毫不见慌乱,但我很快明白我们这是在逃窜,因为我们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白天黑夜也不曾停下,在我失去知觉之后,我知道马仍在飞快地前行。

  注:

  (1)引用《十二生肖的起源及其流变》作者:李树辉 《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1期

  奔

  天色阴沉狰狞,早春的风似乎比冬天还要刺骨料峭。我在一阵摇晃中挣扎着醒来,浑身疼痛不堪,嗓子如同撕裂一般, 我靠在燕尹的手臂里,所有的人马和牲畜分散静默着掩藏在一群残垣和沙丘之后。

  就着燕尹递过来的水囊,我喝下几口水,复又靠在他前胸不住喘息。隐约里,四处有微光亮起。原来每几人一组,已于沙土地上挖了坑,就用头上的铁盔架起了锅子烧起了水。我发现每组皆是有一人从马上解下一个光溜溜的囊袋,从里面抽出一小把棉絮一般的黑乎乎的东西投进铁盔里,任它在盔中浮上沉下,偶尔还会有人随手抓起地上的枯草,扯开来扔到煮着的水中。(1)

  一盔泥土色的汤水从兵士的手中递到了燕尹手中,随着又被推到了我的嘴边。那腥臭的味道熏得我慌忙避开。多年来养成的茹素的习惯叫人实在受不得这么强烈的腥臊之气。

  “星星,我知道这个看起来实在不好看,可我们族人行军打仗吃的就是这个,闻起来臭,吃起来还是香的,都是最好的牦牛肉,再说我们也没有别的食物了。”他说着,就又把那不知从谁人头上摘下的头盔抬到了我眼前。片刻间,那外表油腻的皮囊,兵士们结满泥土和汗水的头发,黑黢黢的脏手……我再也忍耐不住,抚着前胸干呕起来,呕得脏肺具都移了位置,全身是更加的瘫软无力。

  好容易抬头时,我看见燕尹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心里颇是懊恼和自厌,“扔下我吧,我吃不了这个又耽误行程,只会是麻烦。”

  “女人,真是可恶。”燕尹狠狠地将头盔置在了火坑之上,却硬是没舍得洒出一滴汤汁来。四处的空气中弥漫着肉汤的问道,所有疲累的兵士们都在面露幸福容光的享受着等了一天的食物。

  燕尹跑开许久,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牵着几只羊,还提着一袋东西。等还冒着热气的羊奶端到我的面前时,燕尹再也不看我的表情,一把把我压在他的胸前,一半的奶水灌进了我的喉咙,一半浇在了前襟之上。袋子里的东西全是小块小块发黄的硬物,燕尹说以后我就吃这个。那东西嚼起来实在难以下咽,又硬又臭,全是放陈的奶腥气,可比起那汤来,好歹只是马奶或是羊奶制的,也就可以接受了。

  此后的路途上,几只羊装在车上,一路跟随。行军久了,我也慢慢知道突厥人惯于马上征战,千里行军,常常是昼夜不停。为了减轻辎重,他们有了一套着实独特有效的方法。每年牦牛最肥美的时节,他们会大量的宰杀,然后去其肥膘,将剩下的精肉晒干,再一点点捣碎成棉絮般的干肉,一整头牛的肉可以全部塞到一个牛胃制成的囊里,一匹马上可以挂好多个并不很大的肉囊。行军路上,会挑有水源的地方起锅行炊,而锅子也不用另行运输,只需将头上的帽子一摘,放水,加入一小把干肉即可。那样一锅汤够四个兵士吃上一顿,那一个肉囊够四个士兵吃上十天半月。(1)

  军人们生活在马背上,几乎也睡在马背上,他们骑术精湛,象生下来就粘在马背上一样,可以站在马背上向前、向后或是向两边射箭;他们有鹰一般的眼睛,如此习惯于环视广阔的草原,锐利的目光时刻警觉地注视着远方,甚至能够能够分辨远处地平线上的鹿群或是野马群;他们又如此习惯于忍受寒冷、饥饿和干渴;他们在四方皆因闪电般的攻击而让敌人丧胆。对于敌人,可怕的突厥军队进攻时常常象成群的蝗虫一般瞬间即至,而撤退时又总是片刻便不见踪影,根本无法追踪。每一次的攻击,总是以漫天飞舞的尘土为前兆,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簇,然后是蜂拥而至的骑兵,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向敌人,发出可怖的如同来自地狱幽冥的呐喊声,他们被草原四周的国度和人们称为马背上的弓箭手和带来灾难的骑士。(2)

  跟着燕尹身边的日子里,我常常被这样的景象所政摄而生出深深的恐惧,更不要提那些被屠戮的一无所剩、尸骸遍野,多年以后都没有人敢进入的城市。每一次的胆战心惊,都让我庆幸我就栖于燕尹身侧,也许是他要征服的女人,却绝不是站在他的对面,成为他要消灭的敌人。(2)

  我那时才切身的明白先皇之和亲政策,实在是明智又无奈的,有什么样的人可以战胜这样的军队呢?像瘟疫一样可怕的敌人,到了哪里,哪里片刻间就是毫无余地的死亡。

  我不知道也不能想象我是如何从这一场劫难中存活下来的,燕尹似乎把我当作了他手下的一个年青士兵而不是一个三十有余的妇人。我在自己的马上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便被抱到他的马上,然而队伍却从不会因此稍被阻滞。好笑的是,这样的消耗丝毫没有让我病倒甚至是消瘦,被风刮过的脸上起了仿佛少女一般的红润,身体竟然更形明朗了。

  不记得跑了多少的时日,打了多少场仗,更不知有多少人从此消弭,燕尹和他越来越少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奴隶才占有了一片足够休养生息的草原。

  木虎之年,我们终于在草原的最西端扎起了帐篷。

  木虎之年,燕尹要我嫁给他,燕尹说我是他的女人,不论我嫁或不嫁,不论我是否躺在他的身下。

  我不知道他的道理何在,但不知为什么我说,那好吧,但我要一个新婚的仪式。

  他大喜,说嫁给他乃是无上荣光的事,是写在了星星上的事,自然要让腾格里(3)知道,要让草原都知道。我不曾明白,疲于奔命的他为何能如此自豪,而娶一个象我这样的女人又如何那么高兴让众神众生都知道。我只是想:我又能怎么样呢?既要再次婚嫁,那就给我那个从懵懂时就等待,却一直不曾到来的仪式吧。我要众人的见证,我要跪拜天地,我要新婚之夜有一个丈夫,我要一身大红色的衣衫。

  注:

  (1)参考蒙古军队的行军打仗的方式,但具体数字:如够几个人吃几天,看资料的时间太久远了,现在手头又找不到,所以不精确,但总体上是很让人吃惊,很小的体积够很多人吃很久。

  (2)稍许参考《the most evil men and women in history》和《草原帝国》中关于匈奴首领阿提拉军队的描述。

  (3)腾格里崇拜:

  在突厥语各民族中“苍天”一词的读音为“tangri”;“腾格里”是其音译。腾格力崇拜在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蒙古语族、通古斯语族各民族中由来已久。腾格里崇拜早在二千多年以前就在西部各民族中存在。古突厥文阙特勤碑和毖伽可汗碑的碑铭中的“在突厥腾格里的护佑下”词句的出现,是古代突厥民族腾格里崇拜最早的文献记载。从宗教崇拜的的渊薮来推断,腾格里最初只是表示物质的苍天,后来逐渐丰富为天神,因此,突厥人对腾格里的崇拜,既包含了对于物质的苍天的崇拜,也包含了对于天神的崇拜。“腾格里”在突厥民族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贯穿在他们代代相传的精神世界和文化意识之中,虽然突厥民族的宗教信仰在后来的岁月中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腾格里”是他们不变的原始崇拜对象,突厥人改信摩尼教以后,把摩尼教的“光明神”称作“光明的腾格里”,改信佛教后,又把佛称作“腾格里”,信仰伊斯兰教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真主亦然称为“腾格里”。时至今日,西部的很多少数民族在遇到难事的时候,仍然习惯于抬头遥望苍天,口里念念有词“愿腾格里保佑”;维族、哈族、柯尔克孜族农牧民在发誓的时候仍然说“让腾格里作证”“违背誓约,让腾格里惩罚他”的说法。

  夫

  那身红衣裳被燕尹无比郑重和欢喜的交到我手中,一丝不错,从头红到脚,艳红色的纱裙,宽宽的袖子在手腕处收紧,轻盈的裙摆在膝盖下散开;深红色的无袖紧身褡紧紧地托着腰身,我穿上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好意思,那样的衣服是给少女穿的吧;还有那朱红色的灯笼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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