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胥靡?鱼腥草卷》 鱼腥草卷?第二章《奴隶》之五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牧奴在芒种转小暑的艳阳光下,刻苦耐劳、徒手地搬着一块块的砖头。
汗水,滴滴地落。
全数的琥珀阗奴隶们都在流汗,脚上系着铁打的锁链,无法趁机偷懒亦又是逃跑。几日下来,他是明白了东郊建地贫瘠的概况,也知兴建鸾鸟大寺的辛劳与不易。
建地缺人力,如巨木粗犷的将作大匠扬舟成日绷着一张严肃的脸,苦恼着,脸部线条僵硬,可却半句话也不愿透漏,只在密国国君派三省中枢官员来勘查时,大帐内才出现略略争论的声响。
东郊缺人力,缺水,缺粮,上千名的奴隶们没坚固的屋房可遮风避雨,只有随意搭起的褴褛麻布棚子,若是降雨,睡於棚下的奴隶们便会让酸涩的雨水给沁湿,连日下来,不发病都难。
何况,琥珀阗只有花开满谷的春季和白雪茫茫的雪季,那骨子里流的血脉一时无法适应密国这炎热发闷的夏日,弄得大夥儿浑身酸软,打不起满满的精神。
可亡国奴隶,怎会心甘情愿地生出充沛的体力
搬移着沉重的砖头,牧奴的手已剐去了一层薄皮,透出略略的血渍。
他皱着眉,半眯着眼,望着那盈盈闪耀、扎人眼的艳阳光芒。
闷,异常地闷,这就是密军对待琥珀阗之人的方式。
蛛童大人告诉他,密国不杀琥珀阗人,杀了可没意思,俘虏就是得慢慢地折磨才有趣,杀了岂不是脏了自己的手如二十五年前缜国大肆密军,杀得连自己的将士都成日发着噩梦,作呕着,多伤神失面子啊。
将琥珀阗灭国後,密军并未立刻占领那片小小的领土,而是监禁了国王,派琥珀阗原有的丞相监国,可在背後操弄政权的仍是密国的高层官员。政策的实行许是怕琥珀阗的子民因不满密国的占领而发动起义叛变,又许是深怕密国官人在台面上让人砸了鸡蛋、扔了蔬果,丢了十足的面子。
可还有一点不可忽略之事。
──密国不产巨大香木,鸾鸟大寺里十六米高的庄严像欲从何而来
不错,缜国与琥珀阗的边境地带浮花山产参天巨木,有数百种上好的香木,水沉、檀木、桧木等等,木料充足,这是密国欲灭琥珀阗的原因之一。
他们得寻一块符合鸾鸟大神威仪像的巨木,派雕刻工匠没日没夜地凿刻,於大寺兴建完工後,将十六米高的庄严像安入大寺的正中心,还得用琥珀阗的琥珀石替大神镶上慈悲且肃穆的眼瞳。
有了缜国的香木和琥珀阗的琥珀石,密国是将两个国家紧紧地握在手中。
那是种象徵,得到且掌握的象徵。
鸾鸟大神是百姓与贵族们心中的神祉,定能保佑国运昌隆,子孙不断。大神是谁都景仰的神灵,大家崇拜祂,膜拜祂。二十五年前许是未替大神建上大寺,才会遭此血腥的,一夜失了五十万大军。这是个警惕,自此後,密国国君夜夜睡得不安妥,连忙命三省中枢与将作监商议,欲造出一座比缜国还庞大的鸾鸟大寺。缜密本是共枕木,信奉相同的神灵,有着同样的信念,可如今却是骨肉相残,沾了满手的血腥。
忽地,牧奴眼尾一瞥,是有renyu跌落至泥地里。
「王子!」牧奴惊吓,瞧见王子弥诺双膝摔跪於杂草丛堆里,手上的砖头坠了一地,碎了好几块,彷若散沙般。
他连忙放下石砖,搀扶着双眼低垂至睁不开的弥诺,只见弥诺的额上冒着点点汗水,大小如雨珠子般大。
牧奴赶紧将脏了的手朝衣上抹擦净,随後替弥诺拭去不断溢出的汗珠,可手掌撇过才发现,弥诺的汗水是冰的,是冷汗,额头已让他的脏手抹出了一条黑痕。
再努力擦拭,奴隶的手仍是肮脏……
「王子!王子!」牧奴摇着弥诺,就怕他昏厥过去。
「王子!王子!」他喊,可却不敢喊得大声,就怕让官人给听见。
他抱住弥诺的肩,还能听见他残喘的呼气声。
他知晓,弥诺病了,高贵的王子病了,他需要水,需要粮食来补充营养,甚至是需要个郎中来替他治疗。
正当牧奴欲求救之际,一位密国工匠朝他俩走了过来,嘴角不屑地一扯,双手插腰道:「你俩给我偷懒!看大匠怎麽处罚你们!」他瞠目,长长的腿朝弥诺踹了几下。「喂!快给我起来!起来!别偷懒!」
只见弥诺半句话也说不上,就要昏了去,牧奴着急地将弥诺的头抱在了怀里,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恳求地朝工匠望。
「请你救救他,要不他会死的!」他知晓,在官人面前强硬没有用,是这些日子里蛛童让他体悟到的。
奴,就得卑躬屈膝,识时务者为俊杰,如只流着唾涎的狗,得求。
他虽有骨气,可骨气不能当饭吃,在这个不安的时局里,他得先学会保命,纵使心中有再大的抱负,他也得先将自己的一条小命给保住。
工匠将牙一咧,一脸的不满。「我都要忙死了!芒种谁过得舒适啊!奶奶的!」
「求求你了,大人给碗水也好,就碗水也不行吗」牧奴请求,他从未如此求过一个人,如今的他是如此地窝囊,比在琥珀阗当放牧人还窝囊几倍。
捏捏下颚的短胡,工匠眯眯眼,鬓旁的汗水滴滴地落,不耐烦地道:「编号三十八是吧」他翻开手上的名册,草草瞥了一眼。「哟,是琥珀阗的弥诺王子啊!高贵哟!」嘴角一扯,凹陷的脸颊微微地颤动,他略略弯腰,将身子朝前一倾,咬字地道:「可如今已没有王子!」那双眯着的眼忽地睁大,彷佛在望着极恨之人。
他暗暗地嘶吼:「只有奴隶!」
「王子和奴隶都是一样!赶紧给我起来!」工匠毫不留情,再度朝弥诺踹了一脚,抡起拳作势要打向一身狼狈的牧奴。
「住手!海宽!」忽地,不远处传来了严厉的低哑声响,随即见到的是花谷里粗犷的参天巨木,是那个如枝木般高大的男人。
一身玄墨袍衣,伟岸的身影朝着他俩步来,那一个个的步伐极是沉稳,脚上的乌皮靴一踏一踏,越行越近之际,那壮硕如大鹰展翅的肩将那艳阳光给隔离,使得蹲跪於草丛堆上的牧奴和弥诺感到凉上几分。
「大匠。」名为海宽的工匠身子一退,小心翼翼地唤着来人,态度很是恭敬。
「发生了何事」扬舟问,问得严谨,一双厉眼朝那两副残破的身躯看去。
先是笑笑,海宽连忙附和道:「没什麽大事,就是奴隶们偷懒,体力不佳。」心想,奶奶的,老子都快热死了,只有你倦了,病了
扬舟瞪了工匠海宽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向牧奴和弥诺,箭步一跨,蹲於两人的身前。他瞥了一眼牧奴,牧奴却感到不安地将眼垂下,只知眼前之人在花谷里出现过,他是那朵溜溜的云的夫君,而低贱的他正在啃咬着他的爱妻,啃咬着那甜嫩的山樱桃,含在嘴里滋味极好,使他恋恋不舍。
见弥诺的脸发红,额上不断冒着冷汗,扬舟捉来他的手,有劲的指朝他的虎口一掐。转眼间,弥诺微微地睁开双眼,可气息仍是微弱。
「他是中暑了。」扬舟淡定地道,随後一手就将弥诺给抓来,让他背对着自己,衣裳一扯,将那斑驳的麻布衣给扯落,露出略显瘦弱的背。
牧奴抬头一望,不知扬舟欲对弥诺做些什麽。
「将体内的湿气刮出,会好一些,芒种天闷。」说完,扬舟扯下系於腰旁的薄薄玉片,是璎珞替他备上的,直朝弥诺的颈背刮去,顺着脊椎朝下,又朝两侧的膏肓狠狠地使力,将弥诺的身子刮得呈血红一片,还出了粒粒的血珠子。
「多喝些水吧。」他将手中的玉片一收,手一撤地站起,睨向站於一旁观望的工匠海宽。「用沙参、天冬、青蒿、生地,备上沙参天冬茶,好去燥热。」他随即瞪了牧奴一眼,口气严肃地道:「东郊可养不起病痨子!记住了!」道完,他踩着平稳的步伐,转身离去。
牧奴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只见他越行越远,步伐没半点的踉跄,稳健得很。随後,他将脸一敛,替弥诺穿上衣裳。
其实,这个大匠人也不坏。他想。
工匠海宽满腹的委屈,让牧奴搀扶弥诺上棚子下歇息,一双细长的小眼不断地朝着他俩瞪,心胸不如海般宽阔。
「快喝!快喝!歇息完了赶紧地赶工!大寺还等着完工呢!」他给弥诺倒了杯止热、宁定心神的沙参天冬茶,不多,显得小气。「咱们大匠也得省吃俭用,你们这帮奴隶让不让人省心啊!」工匠一脸没好气地直咒念着。
牧奴半句话也不说,赶紧将茶水递给仍虚弱着的弥诺,让他缓缓地喝下,好解体内的燥热。
「啧。」海宽不满地啧声,瞟了两人一眼,便闷闷地甩袖离去。
弥诺将茶水饮尽,感到抱歉。「牧奴,真是对不住,让你挨骂了。」他一个王子,虽在密国当人质已久,可仍是头一遭让人发放至工地做苦役,可真受不住。
「没事,王子是牧奴最好的朋友,朋友便是烙在手臂上的图腾,理当互相扶持。」牧奴笑笑,安慰着,安慰着他年幼之时的朋友。
他看重这段情谊,只因他没太多的朋友。
「有你真好。」弥诺朝牧奴笑,朝那曾经的小小放牧人笑,极是感慨。
「嗯。」牧奴轻应声,琥珀色的眼珠子一闪。
正当他抬眼之际,他瞧见不远处有一片农地,农地架上了棚子,棚子上攀满了青脆脆、绿亮亮的瓠瓜。他曾听农人道,瓠瓜是优雅的瓜果,人称「夜开花」,那白色的花儿在夜晚时绽开,花期短,却极是灿烂,还有个更为好听的名字,叫「夕颜」。
倘若他也能有如此好听的名字,该有多好。
虽瓠瓜花期短,可却有着不断的生命力,表皮晒乾了可当器皿,剖开可当盛水的水瓢,更可当装酒的葫芦,可真好玩,琥珀阗不产这可爱的玩意。
夜里,大夥儿已睡下,牧奴自都官司员外郎的府第回来,习惯性地朝着天棚的小洞望。在无声宁静的东郊,他听见了锁链啷啷的声响,他好奇地起身,踩着轻轻的步伐,欲去探探究竟。
琥珀色的眼眸一闪,他瞧见了那片瓜棚前,站着一名奴隶。
他正在──偷瓜。